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四川文学》2020年第9期|王棘:鱼眼
来源:《四川文学》2020年第9期 | 王棘   2021年02月02日15:20

清晨起床后,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看了足足十多分钟,我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双眼与门口矩形鱼缸里漂浮着的那一对死鱼之眼莫名相像。我隐隐还记得之前鱼头还没消融时它们的样子,后来某天我无意间发现鱼缸里只剩下了一对鱼眼睛——对此我已不再感到惊讶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我有点好奇这对眼睛会不会也像它的身体一般渐渐消融掉,不过即使那样,也并不意味着它们死掉了,不,它们仍在鱼缸里游来游去,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该喂食还得给它们喂食。

“早上好。”身后传来阿智风铃般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是先去洗澡,还是先吃早餐?”他知道我一向都是洗完澡后才吃早餐的。不过我喜欢他征询我的意见。大多数时候,做每件事情时他都会先问我的看法,就像是故意没话找话一般。或许这是他怕我丧失了说话能力而有意进行某种目的明确的对话练习?很有可能是这样。

“我去洗澡了。”我说。

“好,你能猜到今天早上吃什么吗?”阿智问我。这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猜早餐游戏。

“鲟鱼,一定是鲟鱼。”我说着关上了浴室门,慢腾腾地从身上往下剥着衣服。他没说是还是不是——答案要等到我裹着浴巾在餐桌旁坐下时才会揭晓。

我出来时阿智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腰背笔挺地坐在我落座的椅子对面,身穿一身看上去略紧的深蓝色运动服,他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坐下后,先拿起盛着牛奶的水晶杯子喝了几口,阿智把餐桌中间青花圆盘上银光闪闪的保温金属罩揭开,两只烤得金黄的拳头大小的乳鸽摆在硕大的盘子中央,伴随着烤乳鸽身上升起的热气,香味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你又猜错了。”阿智看着我笑道。

“我刚刚不过是随口瞎说的。”我狡辩说。“我要是认真猜的话,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阿智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左右配合着将一只乳鸽切割开来,剔去骨头,切成小块后把盘子朝我这边推过来,他又去切另一只。“昨晚睡得好吗?”他按惯例问道。

“很好,棒极了。”我说。“还做了个美梦。”

“是吗?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了自己小时候。”我说,“在梦中,我实现了自己小时候某个阶段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特别想要离家出走一次,但却因为懦弱和一些其他原因一直都没有付诸实践,那段时间,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出走计划,一度还做了诸多准备工作,背电子地图,学习野外生存技能,应付别人可能问起时回答的说辞等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那时的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真的付诸行动。

“在梦里,我一开始先是走在一座大山中的小路上(我到现在都还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一座山,只在一些旧照片和网络上浏览过它们),小路两侧的山坡上是苍翠的竹林,从竹林中传出各种各样鸟的啼叫,婉转、悠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身心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之中,脑袋里一片空,那是一种美妙的放空状态。

“在山里只是这个梦的一部分,后来我忽然又到了一条河边,很宽的一条河,流速不是很湍急,岸边长了一排高大粗壮的杨树,我坐在树阴下,手里握着一根鱼竿,在我的左手边还有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很平和,我估计不出他的年龄,虽然须发皆已斑白,但他的皮肤和神态一点都不像垂暮之人。他整个人都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我甚至还忍不住偷看了他几眼,也不知他有没有发觉……”我编不下去了,埋头吃鸽子肉。

“那你有钓到鱼吗?”阿智放下刀叉问道。

“当然钓到了,”我一边咀嚼一边用手比画着说,“是一条很大的鲢鱼,我钓起它时鱼竿都弯得不能再弯了。”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可不是吗?!”我说。

“你吃着,我去给你煮咖啡。”阿智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向厨房。等听他进了厨房后,我才从餐盘上抬起眼睛,我有种感觉,他可能清楚我是在撒谎,只不过没有戳破而已。不过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们大可以把这个也当作是日常游戏的一部分。我已记不起第一次对阿智说谎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好玩。虽然我并不因此觉得心里不安,但我在对阿智编谎话时还是不自觉地会避开他的眼睛,可能是下意识怕被他看穿吧,那样的话游戏就无法继续下去了。此外,在凭空编造那些根本就不是我的梦时,我感到了某种成就感,我想这可能就是创造的乐趣所在吧。我之前从某个如今已被封禁的网站上了解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上曾经存在一群被称之为小说家的人,他们的工作就是虚构故事,我觉得我编造梦境的过程与这一业已消失了的人群所从事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相像,最多也就只是形式上有所不同。总之,我发现,我开始享受说谎这一行为所带来的另类的愉悦感了。

图片

阿智将咖啡端了过来,放在我面前。我对他点点头,说:“好了,你去休息吧。”他笑了笑,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打开音响,让音乐声如水般注满、充盈整个房间,我要感谢音乐和咖啡,在这个孤独的星球,在这薄凉、无情的时代,给了我多少慰藉啊。

我站起来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到厨房水槽,回来时路过门口的矩形鱼缸,我捏了些鱼食投了进去,那两只鱼眼朝着悠悠下落的鱼食游了过来。我看不出它们是如何进食的,但鱼食的确在变少。有一次,我拿网兜将其中一只鱼眼捞出水面观看,它比普通的鱼眼要大一圈,或者可以说多一圈眼白,我观察它时,感觉像是它也在观察我,我们互相打量了足足一分钟之久,后来它突然由中间向四周剧烈鼓动起来,我想它可能是要缺氧了,赶紧把它重又放回了鱼缸之中。看来,尽管它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异,但离不开水这一特性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我看来,它们现在的样子倒更像是某种贝类。死鱼之眼,这是我给它们起的新名字。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它们。

离开鱼缸,我走进画室——也是我的工作室——取了张纸在画架上固定好,开始着手调颜料。从小我就特别喜欢调颜料的过程,那时为了充分享受调颜料过程所带来的乐趣,我经常会调远多于我所需要的颜料,为了把调好的颜料用完,有时候我要画整整一天的时间,中间连吃饭都是在画架前吃。我没有专门学过画画,从来没有人指导过我,我太不懂那些高深的技法,几乎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画出什么名堂,可以说我是出于本能才去画画的,画画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般重要,我需要画画。一年前,我的一幅画意外地得了一个奖,此后我的多幅画作都卖出了高价,甚至有几幅还被拿去拍卖。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喜欢我的画。不过对于我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困惑。我从不试图过多地去揣测人心。

每当手握饱蘸颜料的画笔,自由地在纸上涂抹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心都会体验到一种巨大的放松感,我总是很容易就能完全沉浸其中,听人说这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天分。我一向热衷于画梦中的场景,以及记忆中的画面——说是记忆中的画面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我很难确定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我本来是打算画一片星空的。等我将灰蓝色的底色画好后,突然决定不画星星了,而是要以一只只死鱼之眼代替之。我为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激动不已,双手都开始颤抖,只好暂时先放下画笔。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为了缓和这种亢奋的状态,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画室内来回踱步,直到觉得自己又能拿起画笔接着画下去了才停下来,回到画架前。

中间阿智进来了两次。他本是来叫我吃饭的,看我正沉浸在画板前,便悄悄退了出去;第二次进来时,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中盛着一个三明治、一个苹果,还有一杯西瓜汁,他把盘子放在我右手边的桌子上,站在一旁看我画画,等我回过神来,打算先吃点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了,我没发觉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风卷残云般地将阿智端来的吃的东西一扫而光后,便又立即拿起画笔,再一次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尚未完成的画作之中。

室内的光线逐渐变得黯淡,我感到背部已僵硬如一块铁板,眼睛也开始发涩,只好有些不舍地放下画笔,退后一步,缓缓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桌上的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几滴,仰着头做了几次扩胸运动。我又往后退了一点,认真审视起自己刚刚画下的作品,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我在看着它时,仍旧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震撼,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作品,我在画的过程中的忘我程度也是之前从来没有达到过的。我隐隐觉得这幅画可能会成为我绘画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式作品——别人可能看不出这幅画与我之前的画有什么大的不同,但我自己知道它的意义非同一般。它是超现实的,也是含混的,是可以从不同角度阐释的。

走出工作室,阿智告诉我,林晨刚刚发来消息说要我晚上八点去“老地方”见面。我看了下时间,现在是六点四十分,阿智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我摆摆手说不用了,走进洗漱间洗了把脸,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带亮片的紧身裙换上,化好妆后,穿上高跟鞋,出门去乘飞铁。

林晨所谓的我们的“老地方”是一家老派餐厅,老板是一个有点书生气的大叔。说它老派,是因为无论从菜品还是装修风格、服务等各方面来看,它都固执地坚守着十几二十年前定下的标准。比如说其他一些餐厅的菜品早已经更新几十次了,而这里却始终不曾变过,不增加也不减少任何一个菜品,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其他餐厅已经开始聘用智能人做厨师、服务生,这里却始终是他们夫妻两个,只偶尔找一两个兼职人员。从我们第一次走进这里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周围的店铺换了好几茬,它却始终如一块石头般安静地屹立在这个街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