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历史抒情与多民族文学 ——2020年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综述
2020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既同以往一样,呈现了多向度、多元化的创作特征,又同以往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显示出自己的特殊性。在本年度,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生活,各民族作家积极书写抗击疫情主题的优秀作品。另外,在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下,少数民族乡村的变迁也被如实记录和书写,相当数量的写实作品,尤其是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佳作接连出现。这一年,又恰逢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评选和颁奖。毋庸置疑的是,评奖制度对于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和发表发挥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因此,无论是从出版和文学交流层面,还是从文学作品的形式方面,均有着较大的突破。下文将从文学书写本身出发,分为多民族文学的现实主义书写和历史传统抒情两大维度,展开对本年度文学作品的综述,结合文学评奖、出版等情况,对中国多民族文学的新近发展进行扫描式的考察。
两个维度:现实主义书写与历史传统抒情
先来看现实题材的书写向度。事实上,多民族文学的现实主义书写,一直都活跃于文学创作的现场。本年度民族文学所彰显的现实书写,包括非虚构写作以及报告文学等,可以分为几个主题,比如对脱贫攻坚背景下少数民族乡村变迁的书写、与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相关题材的写作,以及对本民族或多民族日常生活的表述。这一现实主义的向度不仅是1950年代以来的少数民族题材写实作品的延续,还与在全球化现代性洪流之下人们日常生活的转变密切相关。
2020年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聚集脱贫攻坚和精准扶贫的主题,汇聚地方性知识、民俗学素材、人类学民族志书写等元素。彝族作家阿克鸠射与汉族作家胡正荣合著的长篇小说《逐梦彝乡——索玛花开的地方》塑造了一名汉族乡干部的形象,以精准扶贫为线索,讲述其退伍后经历汶川大地震、抚养地震孤儿成长等过程。他到任后,深入彝族同胞家中走访,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彝族同胞易地搬迁入住新居,妮姆昭觉终于走上了脱贫之路。阿克鸠射本年度出版的《天梯——来自大凉山阿土勒尔村的脱贫攻坚故事》(彝文版)是一部以规范彝文写成的报告文学。多年来,他以公务员、记者、作家的多重身份关注、采访阿土勒尔村(悬崖村),并用彝汉双语创作出了系列作品。
麦盖提农民诗集《心中的爱——来自新疆农民的颂歌》也值得注意。这是新疆麦盖提县的农民诗人与书写农民题材的作家共同创作并出版的诗集。由新疆文联、作协统筹组织,分为“农民写”和“写农民”两部分。“农民写”部分是以麦盖提县为主的33位农民诗人创作的诗作,在“写农民”部分,则是外来的驻村干部近年来创作的农村题材诗歌作品,形成了鲜明的互文性。报告文学集《高原逐梦》收集了甘孜藏族自治州8部报告文学,其中包含格绒追美、南泽仁、洛迦·白玛、扎西、岗桑伦珠等作家的作品,从不同视角展示了甘孜的变迁。
玉素普·艾沙的长篇纪实文学《博格达来信》以新疆疏勒罕南力克镇马勒其村青年村民布合丽且古丽·奥斯曼到中国石油乌鲁木齐石化公司上班后给家里写的三封信为主要线索,讲述了南疆富余劳动力转移再就业过程中女性的成长经历。藏族作家次仁罗布推出长篇报告文学《废墟上的涅槃》,作品聚焦云南省昭通市鲁甸县的脱贫工作,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温度的人物形象。仡佬族作家王华的《海雀,海雀》同样讲述了一个村庄的基层管理者是如何和村民共同努力,实现退耕还林、共同富裕的生动故事。
本年度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依然不乏对民俗传统和日常生活的关注。壮族作家韦武康的诗集《一些简单的树叶和鸟鸣》分为“树叶和鸟鸣”“问天”“延伸的脚印”和“挥不去的情怀”四部分,共计108首诗歌,立足壮族地区的自然风貌与乡村风物展开抒情。土家族诗人马济的诗集《在大巴山以梦为马》书写了巴山大峡谷的土家族村庄“月亮坪”的地理景观,描述了与土家族文化相关的民俗传统。藏族青年诗人诺布朗杰的诗集《拾句集》尝试把故乡的故事传说整理到诗歌中,极具寓言性。彝族作家阿微木依萝的《檐上的月亮》聚焦于普通人的生活,辑录了一系列极具地方性知识的散文。回族作家马金莲的中短篇小说集《我的母亲喜进花》,收录了近年来创作的小说《人妻》《我的母亲喜进花》《义诊》《底色》《冯家堡子》,书写了乡村“小人物”的日常冷暖,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刻画,极富人文关怀。
在抗疫题材书写上,彝族作家吕翼的《逃亡的豸尼貀》讲述了一个个体商人的经历:先是因为生意失败而陷入债务危机,只身逃往老家金沙江和乌蒙山的深处,作为毕摩的老父亲收留了他。在此时,他得知远方的妻女和陌生人都纷纷染上了疫情,老毕摩开始为远方乃至全世界的生灵祈福。小说的结尾喻示了村庄防疫工作的开始:驱鬼、招魂、防护服……这部小说堪称少数民族地方性知识与抗疫素材紧密贴合的有效尝试。
回族作家段弋在《工钱》中描写了云南澜沧江地区一个边地小城的抗疫故事,作家描绘了一位傣族女医生坚韧的形象。蒙古族作家苏笑嫣在《肺炎之“年”》中,塑造了疫情中若干个生动的人物形象。藏族诗人刚杰·索木东在《新年,与子书》中结合甘南这一核心地理意象,转向对于全人类的观照。土家族作家吕金华的《抗疫团》立足于湖北恩施的一个土家族村寨,设计了一个家庭三代人在过年期间处于不同地域的“悲欢离合”,展示出地方视角对于疾病、灾难的认知和具体实践。
历史传统抒情一直是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重要维度之一,本年度的文学作品也不例外,在此我以《民族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一些作品为例展开讨论。比如,裕固族诗人查苏娜在《漫长的草原》中写到与裕固族有关的历史文化记忆:“在遥远的祁连山下/白雪覆盖了您的头顶/河水用冰凉刺穿着您的肌肤/昨夜/在霓虹闪烁的北方/梦到您/月光下我的原野/甘洌的牧草一片金黄/羊群进入冬眠的歌谣”。无论是“祁连山”“白雪”还是“原野”“牧草”,这样的地理自然景观无疑是指向了民族历史记忆。朝鲜族诗人金哲在组诗《历史悠久的土地》中运用了“阿里郎”“金达莱”“图们江”等极富朝鲜族的特色意象展开抒情。畲族作家朝颜的《樟树下,外婆家》尽管围绕外婆家缓缓展开叙事,实质上则是对故乡历史富有深厚情感的梳理和回顾。同样是返回“原乡”,哈尼族作家艾吉在《归于静寂的故乡》中从回乡祭祖的场景出发,回忆了家族史,并且彰显了多民族聚居的经验。
文学制度视角下的多元创作:评奖与出版
2020年,第十二届骏马奖的颁奖,彰显了文学奖项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推动作用。新中国成立伊始,国家对少数民族作家的培养就已经体现在期刊编选、文学评奖等诸多方面。而本届骏马奖的获奖篇目体现了新时代少数民族作家对于文学生活不同角度的书写和想象。
在获奖的作品中,冯良的《西南边》展示出了中国西南彝族地区的历史变迁,尤其是对半个世纪前凉山彝族社会转型时期多民族交往交融的日常经验和战地生活作出了生动的描绘。海伦纳的《青色蒙古》以蒙古族一家人的故事为主线,勾勒出了科尔沁草原百年来的生活图景。梅卓的《神授·魔岭记》则指向了更为久远的族群历史,将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的元素化为长篇小说写作,讲述了藏族少年阿旺罗罗历经各种磨难与修炼后成长为神授艺人的故事。
另一部分获奖作品则体现了少数民族作家们立足当下,根植地方性知识,对本族群生活变迁的关注。比如,瑶族作家红日的《驻村笔记》讲述了近年来在精准扶贫背景下,河城县天马乡贫困村红山村是如何在多方努力之下改善民众生活的故事。彝族作家阿克鸠射的《悬崖村》讲述了政府和民间如何齐心协力改造悬崖村民生条件的事情。畲族作家朝颜的长篇纪实散文集《陪审员手记》立足于法院等特殊社会空间,以陪审员的视角观察当下社会问题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本年度骏马奖获奖的诗歌作品则延续了新时期以来少数民族诗歌的抒情传统,呈现了白族、回族、蒙古族、藏族、苗族等多个民族丰富多样的日常经验。
除了国家级的骏马奖之外,本年度还有一些区域性的文学奖项激励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比如首届“青稞文学奖”的评选,“青稞文学奖”面向全国征集以深受青稞文化影响的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甘肃等地多民族文化生活为主要创作题材的中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得到了少数民族作家们的积极响应。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获得荣誉奖,梅卓的《神授·魔岭记》获得长篇小说奖,扎西措的《破晓》、吕翼的《竹笋出林》、次仁罗布的《我的汉族爷爷》、何延华的《寂静的雪山》获得中篇小说奖,万玛才旦和龙仁青的《天湖》获得影视剧本奖。第二届《草原》文学奖的颁奖同样值得关注。《草原》杂志创刊初期,培养了大批少数民族作家,至今已创刊70周年。经评选,最终产生了《草原》文学奖四大类共21个奖项。获奖者中既有汉族作家,也有鲍尔吉·原野、海勒根那等少数民族作家。
在出版方面,“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值得关注。这套丛书是自2018年起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新设的出版项目,项目面向全国50岁以下的少数民族作家,每年一评,“本着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方向,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统一的原则,旨在发现培养优秀中青年作家,打造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力作,展现多民族多彩文化,推动少数民族文学事业繁荣发展”。2020年度共确定入选作品10部,其中包括长篇小说1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诗歌集4部、散文集2部。其中,彝族作家熊理博的长篇小说《归山图》基于大量彝族传说与史实,描绘了两幅不一样的人类生活图。上图《天地回》以西南彝族地区原始古朴的部落时代为历史背景,讲述了一位叫司楚的经师的故事。下图《古莽录》描述了一个叫可乐的青年变成魂魄误入古莽山的过去,在古莽山的历史人物中间以“不存在的人”的身份客串各种角色的故事。整部小说以彝族民间故事为基点,追问人类发展面临的终极问题。藏族作家王小忠的小说集《五只羊》,以藏地甘南草原生活为背景素材,探讨在多民族聚居地藏汉文化交汇、农耕游牧文化交织带来的文化差异性,以及这样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带来的反思。如其中的《羊皮围裙》等中篇小说,对藏区传统手工艺人的个体生活经验给予关注。白族诗人冯娜的诗集《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则对多民族经验、城市和原乡、女性书写方面着力较多。蒙古族作家索南才让的小说集《德州商店》同样讲述了发生在高寒草原牧区的故事。这部集子共集合了12个故事,专注于对人物的摹写:有专宰杀牛羊的屠宰人,有醉酒寻牛的男子,有在草原上放火和救火的少年,有看护夏季牧场的队员,有外来的放牧人,也有大山里的爱马人……这些故事极具电影感,多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体现了作家对于生命哲学的感知与探索。
“文学共同体书系·中国当代多民族经典作家文库”(第一辑)由译林出版社推出。本书系收入了蒙古族作家阿云嘎、彝族作家吉狄马加、藏族作家扎西达娃、蒙古族作家莫·哈斯巴根、哈萨克族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维吾尔族作家阿拉提·阿斯木、藏族作家次仁罗布、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藏族作家万玛才旦等人的代表作。另外,《内蒙古文学百年大系》编纂工程开始启动,计划收录1921年至2021年内蒙古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出版50卷,约1800万字,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儿童文学、理论评论等体裁,展示百年来内蒙古各民族交往交融的文学风貌。
其他形式文艺作品的出现,也为本年度民族文学的发展增色不少。文学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之阿来》跟随作家阿来回到故乡四川阿坝嘉绒藏区进行拍摄。藏族作家阿来认为:“我按照它本来真正的面目,去认知它,书写这个过程,其实也是一个认识自己故乡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成了我的信仰。”又如旅行口袋书《帕拉新语》为纪实文学和纪实摄影相结合的作品,记录了知名的帕拉庄园(旧西藏十二大贵族庄园之一)所在的班觉伦布村4户人家、20多个人物一年中的经历。其主要人物有原帕拉庄园主帕拉·扎西旺久之子罗布次仁、昔日农奴旦增、班觉伦布村村长边罗、“藏汉一家”商店经营者王井志和片多夫妇。
由此可见,政府主导的评奖制度和多样化的文学出版共同推动了少数民族文学的创作,并且在“现实主义”和“历史抒情”两大维度下,本年度的少数民族文学呈现了多声部、多样化、多元一体的创作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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