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味”浅说
童谣属于“儿童诗歌”这一文体中基础而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国古来对“童谣”一词有特定的含义,1914年周作人对儿歌的研究还原了其属“儿童”的地位,肯定其对儿童“艺术”的作用。童谣是儿童歌讴在口头的文学,与其日常生活经验有机融为一体,文学接受具有身体在场、实践性强、传播力久等灵动的特点。马筑生老师一文以“童谣味”入题考察童谣之所以为童谣的那些特殊的性质,也就是童谣的“文学性”,他将其阐述为“言、象、意”水乳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这一基础文学原理研究对于当代新童谣创作具有积极的指导价值。
——李利芳
当代新童谣创作,出了不少好作品,但童谣作者水平良莠不齐,也出了一些比较差劲的作品。像主题政治口号化、题材空洞化、构思一般化、语言成人化、幼稚化、口气生硬教训化、形象虚无化、表现形式单一化、表现手法陈旧化、“诗”“谣”“歌”“谣”模糊化、作品同质化等这些童谣的“天敌”,都寄生在一些童谣作品之中。一言以蔽之,一些童谣作品缺乏“童谣味”。
童谣既然是歌谣体的诗歌,它就应该表现出一个民族的感情与习尚,因此各有其独特的风格韵味。或蓬勃,或热情,或淳朴,或悲愤,或狂放不羁,或缠绵悱恻,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气质与色彩。童谣既是歌谣体诗歌,自有歌谣体诗歌之“味”。西晋陆机(261年-303年)首开“以味论诗”之风,他批评当时的文学创作有五种弊病,第五种为“清宫疏缓,缺少真味”。陆机之后,后继者蜂起,刘勰、钟嵘、司空图等文论家先后提出“趣味说”“滋味说”等理论,从而丰富和发展了“味”论。《辞源》对“味”的解释有四,第四是“意义”“旨趣”等。诗学中所说的“味”就是指意义、旨趣、情味。诗学中所说的“味”,已经失去了生理学上的意义,变成了评价审美、情感的一种符号。
什么是童谣味呢?概而言之,是指由童谣的“语言”(言)、童谣的“画面”(象)与童谣的“气”势(意)水乳交融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
童谣的语言即创作主体所用之“言”,是创作主体用来造“象”表“意”的材料,是一种客观事物。总的来讲,童谣的语言直白、坦率、干脆爽快,直截了当,同时又浅显、简明易懂,而且还非常具体,在细节方面表意明确,不笼统,不抽象,此外,还具有较强的对话性、动作性,生动性、形象性,通俗性和音乐性。童谣语言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口语化和生活化。口语化即口头语言化,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脱口而出的语言,不拘泥于文字、句子的结构。例如,数数童谣《九子棋》:
一二三,三二一,/ 辣子红得好欢喜。/ 摘它两把丢桌上,/ 一个一个摆整齐。/ 我和妹妹桌上坐,/ 要下一盘九子棋。/ 辣子桌上摆九个,/ 剩了四个丢盆里。
童谣是古老的文体,其语言具有较多的“原始性”成分。即使是在文明社会中,童谣也很大程度上主要在“没有多少文化”的“半开化”的孩子中传播,而且其传播方式在相当一部分儿童中主要是第一传播媒介——口头语言。因此,童谣的语言方式自然要建立在以口头语言为媒介的“说”“唱”“诵”“听”的传播方式基础上。口头语言在负载信息的性能上和书面语言不完全相同,它分为日常口语和文学口语。日常口语又称口头语,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进行口头交际时所使用的语言,它与书面语相对立而存在,具有生活化的特点。这种生活化的日常口语虽然没有书面语言准确周密,但却比书面语通俗、简短、灵活,富于浓郁的生活气息。口头语、书面语两种语言可以相互影响、相互转化,形成文学口语。口语化生活化的童谣语言,也是一种充分儿童化的文学口语形式,它以简明为前提,以生动为根本。其用词通俗明白,语句结构简单,还含有富于情态表现力的对话性语气,所以往往能使作品产生一种将作者和儿童读者置于一个场景中进行直接对话和交流的特殊效果,从而拉近了作者和儿童读者的距离。
童谣的接受主体是儿童读者,一般来说,儿童运用语言的能力较成人低,文学接受能力也相对较弱,尤其年龄较小的儿童的阅读,还需要借助成人讲述的帮助。这就要求童谣作品在相当程度上保留着口头文学的许多特点。因此当作家为儿童创作童谣之时,会更理性地使用通俗易懂、生动传神的“童谣文学口语”去进行艺术的表现,这种儿童化口语,也可以称之为“童谣语言”。
童谣的画面即创作主体用“言”所造之“象”,也称“境”,是童谣作品所描绘出来的客观事物。童谣有很强的民间性与大众性,它是民间流行的具有歌谣特征的诵唱形式,表现内容十分广泛,主要是诠释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情感。与抒情诗歌相比较,童谣有一个比较突出的艺术特点,即故事性较强,有一个相应的故事情节。故事情节有三个构成因素:人、环境,以及人在环境中的活动,就是以人物活动为中心的场面,也就是一幅幅生活的画面——童谣的画面。
童谣的画面有“动的画面”和“静的画面”两种。童谣所呈现出的画面,绝大多数都是动的画面(动境)。以贵州民间游戏童谣《洋耳洋耳传传》为例:
洋耳洋耳传传,/火烧火龙传传。/老师公,/请起喽!/太阳落坡没得?/落喽!/猪儿回家没得?/回喽!
这首童谣所展现的,就是一幅活脱脱的以儿童活动为中心的旧时乡村生活画面,情节性很强。故事情节的三个构成因素都有了:人——一群小孩子和一位老师公,以及未露面的师母;环境——乡村私塾,生活“道具”;人在环境中的活动——老师公睡着了;(师母)的饭菜准备好了,有“爽拌洋耳”,有“火烧”,还提来了“火笼”;老师公还在睡觉,孩子们叫老师公起来(吃饭);老师公被孩子们叫醒了,他问孩子们什么时间了,野外放养的猪儿回家了吗?作品反映出淳朴的民风,有浓郁的民间生活色彩、独特的地域风格和韵味。童谣的对话很多,且富于抒情性。
许多童谣也写静的画面(静境)。以物象童谣《天鹅》为例:
美丽天鹅,/雪白羽毛。/弯弯脖子,/像个问号。/望着水面,/似在思考。/风清水静,/别去打扰。
一只雪白羽毛的天鹅,在柳荫下,小河里,浮在水面上,静静不动地凝视水面,那弯弯的长脖子,在孩子的眼睛里,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安静的自然的画面,就是童谣的“静”的画面。
童谣的“气”势是创作主体寄寓于“言”“象”之外的,以其“情意”为中心的艺术境界,它是一种高级的美感,是创作主体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一种主观意识,反映出创作主体的个性审美意识。有人认定,宇宙是因混沌之气运动生发而成的,因此“气”也就成了构成天地一切的始基物质。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知北游》)。文天祥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的诗句。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开以气论诗文之先河,把哲学之气引入文论,提出“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 的著名论断。一般认为,诗的本质是“气”,它决定了诗的存在状态、时空特征、创作目的、评价标准等。
诗歌总是显现出一种“气”势。 我们所讲的诗的“气”势,是诗人之“气”势,是诗人体内存在的决定了诗人的精神活动的物质性力量。这种诗人之“气”势的存在,是具有必然性和可能性的。因此可以说,所谓“气”势,其实就是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的才性——诗人的精神状态在诗歌中的艺术体现。童谣是歌谣体诗歌,自然也艺术地体现着童谣诗人的才性——诗人的精神状态。诗人之“才”,是他自身的艺术修养,诗人之“性”,是他先天的性格特性和后天的精神气质的修养,才性是二者的水乳交融。因此,童谣作者创作时的精神状态的不同,决定着童谣作品的“气”势,即文本之“气”与艺术风格的不同。例如:
民间童谣《嫂嫂回娘家》呈现的是欢愉之“气”势:
花喜鹊,/叫喳喳,/叫声嫂嫂回娘家。/嫂嫂听闻心欢喜,/转身回房抱娃娃。/走过瓜地不小心,/踢着瓜藤跌一下。/起来抱起小娃娃,/连走带跑到娘家。/外婆看看乖娃娃,/原来是个大冬瓜。/嫂嫂慌张去瓜地找,/不见小娃娃,/只见有个大枕头。/嫂嫂伤心泪流下,/急忙又回家。/原来娃娃还在家,/引得大家笑哈哈。
这首童谣体现了“喜剧”的美学风格,作品以幽默夸张和喜悦的语言,给人一种焕然一新和轻松欢快愉悦的感觉。
游戏童谣《新农家》呈现的是柔和之“气”势:
鸡毛毽,/踢八踢,/农家新事告诉你。/踢一踢,/爷爷山坡种桃李。/踢二踢,/爸爸水塘育锦鲤。/踢三踢,/妈妈饲养放山鸡。/踢四踢,/奶奶手编花草席。/踢五踢,/姐姐机器织毛衣。/踢六踢,/哥哥网店卖城里。/踢七踢,/我背书包上学去。/踢八踢,/笑笑嘻嘻小弟弟,/幼儿园里玩胶泥。
这首作品营造的则是柔和安宁的生活气氛,以小孩子玩游戏式的口吻,展现出一种优美而富有韵律的美学风格。
科技童谣《新打铁歌》呈现出阳刚之“气”势:
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刀送我姐。/我姐让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去打铁。/打铁一,/智能量子计算机。/打铁二,/载人飞船又发射。/打铁三,/北斗导航不简单。/打铁四,/杂交水稻袁院士。/打铁五,/海军配备两航母。/打铁六,/ C919飞首秀。/打铁七,/纳米技术创佳绩。/打铁八,/手机购物送到家。/打铁九,/太空上面走一走。/打铁十,/质子加速过测试。/打铁十一年,/平塘看天眼。/高铁驰四方,/深海能下潜。
《新打铁歌》采用传统“打铁调”形式,写中国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展现出崇高的美学风格。
生活童谣(苦歌)《舅舅舅母不一样》呈现的是伤感之“气”势:
马屁包蛋蛋啊白生生,/爹妈走了舅舅养外甥。/刚刚到舅舅家还没坐,/舅母给外甥女绣花针。/蓝绵线线啊红花花衣,/外甥女绣花啊早早起。/舅舅给外甥女紫薯吃,/舅母叫外甥女打鹅食。/舅舅熬汤给外甥女喝,/舅母叫外甥女去刷锅。/舅舅给外甥女小糖糕,/舅母叫外甥女把水挑。/舅舅给外甥女葵花籽,/舅母叫外甥女洗裤子。/舅舅啊摇头叹一口气,/舅母啊脏水泼了一地。
这首作品通过书写舅舅、舅母日常生活中行为举止的差异,表现出一种悲剧的美学风格。
童谣的语言(言),童谣的画面(象),童谣的“气”势(意)只是童谣的一种初级美感,童谣创作主体寄寓于童谣“言”“象”“意”之外的以其“情意”为中心的艺术境界(味),才是一种高级的美感。童谣味不是童谣语言(言)、童谣画面(象)与童谣“气”势(意)的简单相加,而是三者的水乳交融。例如物象童谣《老鼠》:
老鼠老鼠,/墙脚刨土。/得钱一罐,/老数老数。
再如童话故事童谣《白鹅指挥家》:
小河水,/哗啦啦,/白鹅要做指挥家。//“合唱队,/排队吧,/公鸡母鸡别跳啦”//母鸭唱:/“嘎嘎嘎”,/公鸭唱着“哈哈哈”。//公鸡唱:/“喔喔喔”,/母鸡唱着“咯咯咯”。//斑鸠唱,/“咕咕咕”,/八哥“呼噜”学小猪。//花喜鹊,/唱“喳喳”,/乌鸦唱着“哇哇哇”。//大白鹅,/生气了,/板着脸儿训大家://“你唱你,/他唱他,/各唱各的要唱砸!”
由于童谣“言”“象”“意”的水乳交融,使两个作品的蕴藉已经超出了文字的辞典意义,形成了新的境界——“味”。两个作品的“味”非常浓厚,但拆分来看,虽有“言”有“象”有“意”,然而“言”“象”“意”外之“味”何在?因此,作品便寡淡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