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旅奥作家方丽娜小说的四种意识 ——以《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小说集为例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 | 计红芳  2021年03月17日16:09

内容提要:旅奥作家方丽娜的《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两本小说集较好地展现了作者从散文到小说华丽转身的能力。小说中展现的对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理性审视和开阔的全球意识、对历史现实的批判和深邃的忧患意识、对人性畸形裂变的剖析和宗教式的悲悯意识、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批判和自尊自强的女性意识,以及对蒙太奇叙事结构的经营和洒脱生动的语言等构成方丽娜小说成功的主要元素。

关键词:方丽娜小说 文化全球意识 历史忧患意识 人性悲悯意识 女性独立意识

从2011年至今,旅奥华人作家方丽娜发表了为数不多的小说,却少而精,主要收在《蝴蝶飞过的村庄》《夜蝴蝶》两本小说集中。与同时代的欧华其他作家相比,小说中弥漫的那种对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理性审视和开阔的全球意识、对历史现实的批判和深邃的忧患意识、对人性畸形裂变的剖析和宗教式的悲悯意识、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批判和自尊自强的女性意识以及对蒙太奇叙事结构的经营和洒脱生动的语言自觉意识等都是方丽娜小说成功的秘诀。

一、对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理性审视和开阔的全球意识

作为世纪之交从河南商丘移居奥地利的方丽娜来说,无疑是把中国传统文化连根拔起移栽到异域西方文化土壤之中,那种迁移、适应、冲突、融合、建构过程的酸甜苦辣历历在目,20多年欧洲历史文化的在地浸染使得方丽娜对中西方文化不同观念的理解既真实可感又相对客观理性。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对原乡、对祖籍国的风俗文化产生致命的依恋,因而在与异质文化相碰撞时总会产生不同程度的隔膜。更重要的是,我们很难说清哪种文化更适合人类的生存发展,方丽娜通过一个个曲折生动的故事不动声色地讲述着,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思考,如何在两种文化的冲撞互补中努力找到平衡点,从而探索人类的共同发展。

《花粉》表面上写了一个因为深受“花粉”过敏每年春天都要飞回中国度假喘息的女主人公肖桐的德国丈夫托马斯出轨她外甥女阿华而导致的情感悲剧,但实际上小说暗含了一个文化冲突与身份焦虑问题。借用书中孙博士的话来说:“德国的花粉像一枚毒刺,专门攻击外乡人——暗香浮动,不动声色,然而一网打尽。可不是一般的杀伤力啊!真的,一系列的不良反应,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水土不服,简直是血脉深处的较量和对抗。”1方丽娜自己也曾说过:“所有的对抗,归根结底,都是文化的对抗。”2由于地理环境、气候、资源、水土、语言等的不同导致中西方文化的根本性差异,在人类历史文化发展的长河中,两种文化可以共生互补,取长补短,协同发展,但要彼此融合恐怕很难实现。因此小说中的马太太也就是肖桐虽然已经嫁作德国妇,但每年一到春天就犯“花粉”病,而她采取的治病方法是对抗性地回中国躲避,这显然不合乎文化差异性协同发展的共同需求,因而悲剧的产生也就不可避免了。马太太的悲剧某种程度上也是文化冲突导致的必然结果。

再看《处女的冬季》。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爱情是人类共同的情感需要,然而对于恋爱过程中的性爱和女人的贞操却有着不太一样的观念,特别是从古代到近现代的中国,根深蒂固的处女情结在一代代女人身上演绎着一个个离奇悲痛的人生故事。就性爱观念来说,大部分男人已经不再纠结于女性婚前是否有性行为,这对女性来说无疑是一种解放,然而几千年传统的妇女贞操观念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在某些特殊情景中依旧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小说主人公蓝妮的母亲因为“文革”下乡期间被队长家的儿子强暴失去贞操,回城后婚姻生活很不如意。丈夫因为新婚当夜发现妻子不是处女而一直侮辱她,无爱的婚姻缠绕着蓝妮母亲一身。由此,深受失贞之悲苦的母亲把这种切肤之痛深深刻在了蓝妮的心上,使得蓝妮抱定婚前绝不可以发生性关系的观念,由此导致她在国内外的几段恋情都因“此”而终结,一个中国当代社会的处女情爱悲剧由此产生。然而,我们很难对死守处女之身的蓝妮加以道德的评判,就作者而言,方丽娜通过蓝妮一段段恋爱的失败似乎是在善意地指责其贞节观念的迂腐,但字里行间又可以感觉到她对蓝妮爱情不幸的无限同情。

对于马克西姆,蓝妮无疑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正午的阳光挤进来,把蓝妮的床照得明晃晃的。蓝妮低头看见一根头发,是马克西姆的,蓝妮从床头的褶皱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在光柱里端详——淡淡的金棕色,纤细,柔软,自然卷曲,闪着五彩光泽。她将这根头发夹进自己钟爱的那本书里。任何时候,只要她愿意,抬手就能翻到这一页”3。然而,每当情到深处的马克西姆血脉偾张想要身心相融的那一刻却总是被蓝妮拒之门外,这让他对蓝妮的爱情产生了某种隔阂。当蓝妮下定决心试图燃烧自己挽救爱情时,却接到了因工作需要驻外的马克西姆从日本发来的一封分手信,蓝妮所有的对完美圣洁爱情的幻想落空了。“我要娶的是人,不是那层完好无损的处女膜。我需要的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一个经历过男人的女人,一个乐意迎合我性趣的女人。我是一个普通男人,我抽烟,喝酒,爬山,旅行,疲倦时躺在沙发上懒惰,饿了,就狼吞虎咽,进而享受女人的爱抚。我无心满足一个处女对理想状态的期望值,也不可能和着你的生理节奏起搏。你是一团永恒的白色梦幻,犹如烧制精良的中国瓷器,容不得半点瑕疵。原谅我只能把你珍藏在心里。”4无疑,马克西姆也是深深爱着蓝妮的,然而柏拉图式的爱情无法满足他情感的需求,他渴求的是身心交融时颤栗的快感和男人自尊虚荣的满足,对灵魂与肉体之爱的不同观念最终导致这场爱情的终结。

其实处女情结、贞操观念在西方也由来已久,《德伯家的苔丝》《复活》等世界名著中都曾描写女主人公因失贞而带来的人生命运的起起落落,而《处女的冬季》中那位一度也想追求蓝妮的奥地利老绅士、心理学家科赫的土耳其前妻愤而出走,不也是因为科赫怀疑前妻的第一次给了那位表哥而引起的吗?然而相对于东方社会,西方在这方面的观念开放、觉醒得早些。面对马克西姆的性开放和蓝妮的性保守,我们很难判断是非,作者的态度似乎也不明朗,但对蓝妮的同情显而易见。这篇《处女的冬季》篇幅虽小却令人震撼,因为它能激起读者对贞操观念的诘问,对近现代中西方不同性爱观念影响下男女爱情和幸福的理性思考,这是小说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几千年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形成不同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处女情结只是中西文化冲突的一个小侧面,但却能反映出两种文化冲突的方方面面,以一叶窥全豹。如何理性对待文化冲突?互补互构、和谐共生,如同作者所喜爱的蝴蝶意象,那种“妙不可言的拟态和保护色”会使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乃至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保持和谐,这也是旅欧二十多年的方丽娜一直在思考和表现的主题之一,也是她深入了解东西方文化之后全球意识的显现。

二、对历史现实的批判和深邃的忧患意识

作家所担负的使命之一就是对历史的清醒认识和对现实的批判精神。蓝妮的母亲(《处女的冬季》)就是因为“文革”特殊的政治环境上山下乡,在那段知青生涯艰苦的岁月中,被所在乡村队长的儿子强暴玷污,由此不幸之幽灵缠绕着她的人生,甚至波及她的宝贝女儿蓝妮。方丽娜通过一位普通女人爱情婚姻的不幸折射出“文革”对人心和人性的摧残。“文革”之后,改革开放确实给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的经济快速增长,人民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但是也存在着贫富悬殊、贪污腐败等问题,特别是19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以来,各种怪现象层出不穷,请客送礼、吃喝嫖赌、携款外逃、公费出国旅游等屡见不鲜。小说《蝴蝶坊》借导游的视角透视旅游团队中明显老少不搭的领导加小秘的见怪不怪的组合:“作为一名往返于大陆和欧洲之间的资深导游,他见多了这类打着各种幌子外出逍遥的政府官员——时下最流行的领导与小蜜的勾当。”5同时,女主人公秋月的背井离乡,辗转流离,最后落脚维也纳“蝴蝶坊”,也是由于经济体制改革大潮中央企大量工人下岗,为了求生存被迫铤而走险,从东北到俄罗斯到巴黎再到维也纳,曾经吃铁饭碗的工人沦落为靠身体吃饭的最下层的妓女。我们一方面为秋月的不寻常命运唏嘘不已,另一方面也会思考 “蝴蝶坊”中一群维也纳中国妓女的人生轨迹所折射出的1980年代以来中国体制改革等的诸多历史问题。

就对历史与现实清醒的批判和忧患意识来说,《回国清单》可以说是一个浓缩版的典型文本,小说中对畸形的政治生态、自然生态、文化生态等的批判非常深刻。

且看小说主人公开列的回国清单,大哥要德国产的“伟哥”,是为儿子考公务员给领导打点用的;朋友秋荷要迪奥化妆品,是因为孩子择校要送给班主任和女校长;琴心的爸爸要净水器,是抱怨中国的水质恶劣到难以忍受;紫兰要70年酒龄的波尔多伊藤酒庄珍藏版红酒,是要在大宅门小王府举办私家酒会,用极贵的洋酒来装点门面,营造西方情调,犹如紫兰所说:“好的红酒如同知音,两情相悦,不动声色里与你传情达意,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呢。”6还有要瑞士军刀、浪琴女表、施华洛维奇水晶项链、古巴雪茄、非碘盐、维他命泡片、婴儿奶粉,甚至面粉、食用油!小小的购物清单却折射出重大的现实问题:考公务员要给领导送“伟哥”,孩子择校要给老师送化妆品,病人开刀要给医生送礼,说明政治生态出了问题;人们喜欢到国外购买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特别是抢购婴儿奶粉,说明食品安全问题非常突出,自然生态严重恶化;叼雪茄喝红酒附庸风雅,则怕是文化精神生态得病了。7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竟在主人公的回国清单中一览无遗,作者方丽娜不动声色地把国内各种怪现状诉诸笔端,字里行间充满着忧患意识。

总之,方丽娜的小说笔锋犀利,无情地批判了现代中国社会的各种怪现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祖国深切的忧患意识。

三、对人性畸形裂变的剖析和宗教式的悲悯意识

方丽娜的小说创作努力写作在人性的幽微处探秘,写出人类流徙中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内涵,在呈现与反思的过程中,不规避生活的阴冷,正视人性的困厄,带着悲悯情怀。《蝴蝶坊》是这本小说集中题材比较独特的一篇,因为它是以移居欧洲之后为了自己的居民身份、文化身份苦苦挣扎于红尘中的女子为书写对象的,这在欧洲乃至海外华文作家中都是极其少见的题材。方丽娜不避移民初期部分女子为了保障最低层次的吃住等生存立足之本所付出的艰辛,笔触深入那些不得不用肉体和尊严换取温饱的女子的内心,剖析她们在困境中挣扎甚至铤而走险背后的人性的沉沦,又用宗教式的宽容与悲悯给悲剧涂抹上某种温暖的色调。

《蝴蝶坊》中的主人公秋月经历国内下岗、赴欧被劫、餐馆打工、站街拉客等的艰苦努力,终于和朋友们挣下了一家可以容身营业的姐妹之家——“蝴蝶坊”。当最基本的吃住等生理需求满足后,女人对爱的情感需求随之而来。在风月场里打转的秋月终于迎来了情感之春,得到了有钱有地位的奥国绅士马休•罗登的垂青。马休对秋月的尊重、温存、体贴和依恋激发了她沉寂多年的对爱的渴望和安全港湾的希冀。正当秋月的人生柳暗花明之时,她的好友莎莎趁着秋月回国探亲之际利用自己的年轻妩媚俘获了马休的心。一场情变再加上回国探亲的秋月饱受亲人和邻居的冷眼,激发了秋月人性的阴暗面,“仇恨,符咒般在秋月的体内膨胀、挥发,漫无边际。她一把将腿上的黑丝袜扯下来,用语言的利刃割成条,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谁想从我手里夺走马休,我就跟她玩命!”8。因嫉妒、愤怒、伤心、绝望而灵魂扭曲的秋月竟手刃莎莎,后逃到布拉格远郊的教堂躲藏起来。然而面对上帝的审判,灵魂的不安时刻伴随着她,在充满基督之爱、拷问灵魂、忏悔宽容的教堂里,秋月终于幡然悔悟。至此,这只辗转于沈阳、俄罗斯、巴黎、布拉格、维也纳的苦难凤凰终于浴后重生。方丽娜借用欧洲基督教思想给故事结局安排了一个温暖的结局,充满了宗教式的悲悯情怀。

同样是一个因爱生恨杀人的故事,《夜蝴蝶》中陆雪的生存环境虽没有沦落风尘的秋月她们那样灰暗,但中国函镇可以说是一个缩小版的官僚等级社会。陆雪的一生就是一场对命运的绝望抗争之旅。她漂亮聪明,才艺俱佳,然而家庭的贫困、地位的低下使得她在那个虽小却官僚等级作风严重的函镇煤矿处处被矿长的女儿小霜压制,陆雪的保送重点高中的资格被小霜取代。在那个书包翻身可以改变命运的年代,保送重点高中意味着踏进了大学门槛的一半,而不能上重点高中意味着陆雪的人生命运轨迹将发生逆转。而小霜则凭借老爸是矿长的身份地位轻轻松松地上重点高中,然后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有好归宿……陆雪虽然后来去了师范学校,然而由于哥哥和矿长大女儿恋爱失败离家出走导致父亲自杀,母亲卧床不起,陆雪只能退学回家一边照顾家人,一边在矿上工作,扛起母亲微薄的希望。至此,我们发现不管是陆雪还是她哥的人生命运,似乎都与函镇赵矿长家这个缩小版的等级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丁俊峰的出现是陆雪人生中的一抹亮色,同是患难中的两人彼此倾慕,故事似乎应该有个美好的结局,然而矿长有意无意地利用手中的权力让丁俊峰成为小霜的英语辅导老师,促进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感情的发展。陆雪最后竟因爱生恨,扭曲变态杀了小霜,自己也落了个被枪毙的悲惨下场,这种人性的畸形裂变导致的人生悲剧让人唏嘘不已。我们一方面对青春少女杀人犯陆雪的悲剧命运给予同情,另一方面却会对激发陆雪邪念产生的不公平的“函镇”小社会机制进行反思,同时也会深深地对丁俊峰面对真爱陆雪的懦弱和男人的虚荣自私进行无情鞭挞。

秋月和陆雪,一个重生,一个死亡,这是不同文化背景中女性杀人犯的不同结局,但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女性的深切关注和浓浓的悲悯情怀。基督教对灵魂的救赎拯救了濒临绝境中的秋月,而陆雪临刑前狱警豹子“从容脱去白手套,为陆雪擦去脸上的汗,又为她整了整被扭扯的白衬衣”9的举动留给人世间的陆雪最后的一抹温情,都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虽然阴冷残酷,但并不缺乏温情与友爱,作者的悲悯情怀跃然纸上。

四、对男权社会的批判和独立自强的女性意识

在方丽娜的小说中,性别意识比较明显。两本小说集中的所有小说,塑造得比较成功的主要是女性,马太太、蓝妮、以旋、若曦、景荷、陆雪、桑雅、秋月……一个个向我们鲜活地走来,随着作者的脚步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女性情感之路的艰难和在生存困境中追求独立自强的心路历程。不管故事背景发生在原乡中国还是异乡欧洲,女性追求幸福的爱情和人格的独立是她们共同的追求。

在进行女性群像塑造时,方丽娜特别喜欢运用“蝴蝶”意象。在蓝天花丛中飞舞的蝴蝶是自在美丽的,然而化蛹为蝶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这也意味着女性要活出自在的样子必须经受不一般的生活锤炼和情感的洗礼。《蝴蝶飞过的村庄》结尾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这样描写到:“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跹,擦着花朵与草尖翻飞。”“以旋轻快地走上山坡,俯瞰莱茵河水。雪岩碧立,波光帆影,尽收眼底。她心里的田园风光,随莱茵河一波一波的细浪缓缓升起。”10可谁能真正理解以旋这些年是在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洗礼才遇到春暖花开,心物合一?且不说在中国时候的以旋,当初是由于结婚八年没有怀孕导致夫妻关系疏离,再加上后来到北京工作的丈夫金睿的出轨,一场婚姻由此告终。“以旋只剩下一个信念,尽快离开这个世界,把所有熟悉的面孔和环境统统甩向脑后,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11就这样,以旋离开熟悉的故乡,只身在布达佩斯、布拉格辗转打工,历尽苦难。好在命运之神对她还算眷顾,让她再次遇到了爱神,和弗雷德喜结连理,先在卡尔斯沃生活,后继承了先生的伯父山上的房产,来到约克小镇享受宁静的田园生活。如很多外国男人一样,弗雷德是婚后恪守家庭责任、忠贞不二的德国男人,这让以旋感到幸福、踏实。然而德国男人好酒的习性以及弗雷德前妻女儿的一大堆麻烦事,使得弗雷德忽略了以旋这个好不容易怀孕的女子所需要的更多的关爱、细心和体贴,最终导致孩子流产,以旋伤心欲绝。弗雷德后悔不已,极力弥补夫妻情感裂缝,带着以旋畅游莱茵河,试图以美丽的自然平复伤痕累累的以旋,而以旋最终在宁静、安详、高贵、秀丽、有如淑女的莱茵河中身心涤荡,恢复平静。经受中国和德国两次情感和生活洗礼的以旋终于在她喜欢的田园诗般的德国黑森林生活中找到了平衡,如蝴蝶般自在飞舞。

小说中,方丽娜对女性的欣赏与同情和对男性的失望与谴责形成一种明显的对比。在以旋的故事中,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主宰这个世界的男人的某种或明或暗的批判。以旋的第一任丈夫金睿是个自私、爱算计、爱面子的男人,因为以旋八年没能怀孕而疏离妻子,并在任职驻外文化参赞期满回国后在北京金屋藏娇,而在离婚时竟还提出所卖婚房的房款一人一半的要求作为他把以旋办出国的回报,男人的自私自利、斤斤计较以及推诿责任等劣根性显露无疑。再看以旋的第二任丈夫弗雷德,虽然作者没有明显地指责他的不是,反而认为弗雷德真实、坦诚、踏实、安全,值得以旋依靠。然而作者在写到当以旋告诉弗雷德她怀孕了的好消息时,弗雷德的反应很冷淡,让以旋失落了很久。因为害怕妻子唠叨,弗雷德常常下班后在山下小酒馆喝点小酒,回家也就越来越晚了,对妻子的关心和对家庭的照顾也就有点疏忽了,终于有一天酿成大错。以旋雪天拿柴火摔倒流血,因为没来得及及时送到医院导致孩子没有保住,且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方丽娜巧妙地把对男人的不满和谴责隐藏在文字背后,但那种弥漫期间的感伤和悲痛却令女性读者心有戚戚。

《蝴蝶飞过的村庄》中方丽娜还塑造了一位和安于清寂田园生活的以旋完全不同性格类型的女子若曦。她似乎天生就是为城市而生的女人,因而跟随德国丈夫安茨乐来到偏僻小镇约克生活的她就好像鱼儿离开了鲜活的水,逐渐枯萎无力。更重要的是,昔日浪漫多情的德国丈夫一旦回到独自抚养他多年的老母亲身边时,却变成了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而婆婆对儿子的过度掌控与依恋以一种变态情欲的干预方式横亘在若曦和安茨乐之间,忍无可忍的若曦在一个寂寞孤独的夜晚迷失在同样寻求慰藉的韩国男子身上,这是若曦对性能力和生活能力疲软的安茨乐失望后的绝望抗争。不幸怀孕的若曦,带着对爱情和乡村生活的绝望果断地离开爱恨交织的德国回到中国待产。为了解决若曦的困窘与难处,这个婚外一夜情的孩子最后将由意外流产不能再生育的好姐妹以旋收养,女性姐妹之间的情谊完胜男女之间情感的隔膜。女性在逆境中成长、在绝望中抗争的姿态犹如化蛹为蝶的蝴蝶将在未来的天空中自在飞舞。

《蝴蝶飞过的村庄》中,不管是中德婚姻较为成功的以旋还是被伤得遍体鳞伤的若曦,从国内到国外,她们都以独立、坚韧的姿态撑起一片自己的天空,与之相对照的,倒是男性的庸常、软弱与自私。女作家的敏感与对女性同胞的关爱使方丽娜时刻关注国内外不同生存状态中的女性的命运,特别是爱情婚姻之路上的各种挣扎奋斗,有的是为了寄居丈夫家里的妹妹的美好未来忍辱负重(如《姐姐的婚事》中的姐姐),有的是无法承受丈夫的身心出轨、卑劣无情而精神失常(如《魔笛》中的桑雅),有的是为了合法的居民身份委屈逢迎(如《不带戒指的女人》中的景荷),有的是为了逃离中国逼仄的婚姻束缚(如《蝴蝶飞过的村庄》中的以旋),有的是追求异国爱情的浪漫(如《情困布鲁塞尔》中的苏黛眉),有的是为到异国放飞自我、追求精神栖息(如《斯特拉斯堡之恋》中的肖伊娜),有的是为解决剩女的迫不得已(如《蝴蝶飞过的村庄》中的若曦)……不同类型的爱情与生存之路的辛酸苦辣,人性的复杂裂变与温情悲悯、女性的苦难与自强就在一个个曲折的故事中展现,读之不由令人掩卷深思。

方丽娜小说的四种意识即文化全球意识、历史忧患意识、人性悲悯意识、女性独立意识主要通过以人物性格塑造、揭示人性裂变为经纬的情节结构的编排、生动形象的比喻、洒脱精准的语言来实现的。2010年到鲁院进修之前的方丽娜主要以散文创作为主,之后从2011年开始小说创作,短短10年成绩不俗。《蝴蝶飞过的村庄》和《夜蝴蝶》两本集子的小说具有相当的思想深度。何向阳如此评价道:“方丽娜在旖旎迷人的风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传达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伤的结局中见出人间的温暖和坚定的希望。她的作品传达出令人欣喜的强劲力量……完成了从非虚构文学到虚构文学的华丽转身。”12如一曲华尔兹,方丽娜的转身轻盈又华美。邱华栋也给予高度的评价,方丽娜用她独到而精准的语言“呈现出不同国度与不同境遇之下人性的走向与裂变,眼界与视角,超越了文化差异、族群碰撞、身份认同,犀利的笔触直指人类共同命运的关节点。这个世界,向来是繁华与阴暗同在,温暖与凄凉并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13。人性是最难描摹的,然而方丽娜能够“正视人世的困厄,带着悲悯情怀,隐隐透出对生命永恒绝境的思考与叩问”14。这些都是方丽娜以后写作继续追求的目标。

除此之外,方丽娜还特别讲究形式的新奇感,奥地利作家兼评论家安静对此做了细致的研究,她说得好:“方丽娜善于运用蒙太奇手法进行大幅度的跨时空叙事,大量的插叙倒叙,过去和当下不断切换,时空交错,将几十年的沧桑岁月浓缩在有限的篇幅中。”15蒙太奇的结构、生动形象的比喻、洒脱精准的语言等等,这些形式美的层面的研究有待他文进一步深入。正是方丽娜小说思想层面的的四种意识和形式层面的多种技巧,使得她的小说独具魅力,我们期待方丽娜的小说之旅惊喜不断。

注释:

1 方丽娜:《花粉》,《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9页。

2 王红旗:《用“乡愁”记忆追寻人类精神生态流变——从奥华女作家方丽娜的作品集〈蝴蝶飞过的村庄〉〈蓝色乡愁〉谈起》(下), 《名作欣赏》2018 年第34期。

3 4 方丽娜:《处女的冬季》,《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8页。

5 8 方丽娜:《蝴蝶坊》,《夜蝴蝶》,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162页。

6 方丽娜:《回国清单》,《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页。

7 参见李进祥《小礼物折射大现实——谈方丽娜小说〈回国清单〉》,《岁月》2016年第4期。

9 方丽娜:《夜蝴蝶》,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90页。

10 11 方丽娜:《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4、84页。

12 何向阳:《“她们”的风景》,方丽娜《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页。

13 14 邱华栋语,方丽娜《夜蝴蝶》,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封底。

15 颜向红:《方丽娜小说的审美特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