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4期|张品成:那年的离别(节选)
编者说
长征前夕,战士宽生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护送红军眷属转移到山区里去。他见到的是沉默的全秀和她怀里的婴儿毛伢。在红军出发后,全秀即将独自一人保护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在转移途中,宽生与全秀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到达目的地后,两个战友依依惜别。没想到他们的再次相见,要等到几十年后。
那年的离别
张品成
一
“你多大?”
钱宽生看了看身边背着毛伢的女人,突然问了句。
女人没回头,也没应他。女人一直没说话。女人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标致的妹子,这地方客家叫人漂亮叫标致。女人嘴角有颗黑痣,别人脸上有痣看着碍眼,可这女人嘴角那痣怎么让脸多了几分色彩?
没个人,走十几里路了都没个人。钱宽生想,到处都是树,山高林密,阴森森的。
睡了哩,那毛伢睡着了,他想。
走了一路那毛伢就哭了一路,怕是哭得累了。也是,明明喂得饱饱还那么哭。毛伢哭声抠心,声声抠心。宽生开始听了心里起毛,一路皱了眉头,想把两只耳朵让什么塞了。但这会儿毛伢安静下来宽生又觉得很那个。
没什么声音,现在心里也起毛,是静得起毛。他想。
其实有声音,是鸟鸣虫噪。但山里那声音千篇一律,听久了,就觉得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瘆人。
就那时他觉得嘴有点那个,想说话,一开始他还忍了,只是不住地吞口水。然后往坎边的溪里喝水。水喝多了,就老往林子里去。
但女人依然一声不吭。
宽生想起昨天的事。昨天首长找了他去,说给你一个任务。
宽生说:“好,好!”宽生很高兴,难得首长亲自给他派任务,以往都老吽给他派事情,他想,首长亲自找他,那肯定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肯定很重要,肯定非同寻常。
他没想到又是送人。送人就送人呗,宽生一直做护送,送的都是特殊人物,护就是保护;送嘛,有带路,也有路上必要的服务。但那些人不一般,一路上总给宽生许多乐趣,他们给宽生好吃的,给他讲古。那一回,还有个男人会变戏法,一路上弄些小戏法让宽生开心。
就是有那么些许快乐,宽生总是不满足的。他想去前线,阿平他们都去了队伍上,冲锋陷阵,风光无限,为什么独留我宽生在这儿伺候人?
他那么想,时时觉得自己很憋屈。
他想,我再熬些日子,总有一天要出头。
他满脑子想的是出头,出头就要风风光光到队伍上去冲锋陷阵。
没想到还是送人,送的是个怪怪的女人,还有个没满周的毛伢。
二
女人不说话,脸阴沉了,像人借了她米谷还的是糠。宽生想跟她说话,说着话山路走得不累,这么处大山里,死气沉沉地静,说话能好些。当然,最好是唱歌,唱歌更不累,要不怎么那么多的山歌?宽生不会唱歌,会唱他也不唱,他嗓子不好,唱出来难听。
“首长让我叫你姐。”宽生对那女人说。
女人点了点头。
“我都叫你好几声姐了,你只点头,到这地方你也点头?这儿又没个人,连鬼都没个,你说话就是。”宽生又看了看四周,除了山就是山。当然,山里有溪流,有竹木花草,林间也有鸟呀小兽什么的,但没人。这么个荒僻地方哪有人?
女人还是沉默了。
“嗯,我晓得命令重要纪律也重要,但人不能憋是吧?憋久了要憋坏。”
女人回了下头,宽生没看清她的表情。
图片革命老区今景 图 | 包图网
“我不行,我就是话多,我小时候娘老是揪我嘴皮。我话多坏了爷娘好多事。我娘总说我嘴贱,不是挑食那种贱。我又不挑食,我什么东西都吃。她是嫌我话多,说我嘴贱……”
宽生看了看女人,女人没回头,在前面走着,身子一晃一晃的。
“哎,我说你不说话,你真憋得住,我娘老说我嘴贱,但她自己也话多。我娘自己也话多,见人也叨叨了说个不停。”
那女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从没见你这么种人,嘴守得那么牢……我不说了,说了也白说,自言自语,我癫了呀,我癫子样自说自话?”
他们又走了好长一截山路,突然宽生抬起头,“噢噢!”跳出两声喊,“哎!我知道了!”
女人停住了步子,那是个坡坎,有些陡。女人并不是因为宽生那话,看来她是累了,走了走了,脚步就慢下来,嘴里大气出出进进。
“你是不是本来就是哑巴,本来就不会说话,所以首长叫我不要跟你说话,说也是白说嘛。”宽生说,“我明白了,这老纠吔。”人叫首长老纠,平时宽生不敢那么叫,今天他突然叫起首长名,“这老纠哟,他有意这么安排的,他早就想好了这么安排……一个嘴碎多话的,一个哑巴……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宽生大笑了一会儿,笑声惊飞了不远处的一只野鸡,扑啦啦地蹿出草丛往远处飞去。
“歇会儿,我看你背得累了,得歇会,该换换了,换换?”宽生说。
女人把背上毛伢放了下来,宽生接了过来抱在手里。
“他还睡,睡得真香。”宽生说。
女人往四下里看,像寻找什么。
宽生笑了:“又没人,你随便哪儿就屙了噢哟,喝的嘛,听水响。”他真的侧了侧耳听了听,朝东面指了指,“那边,走五十步就有溪子。”
女人真去了那边,现在就剩宽生和那个毛伢。
宽生看着那毛伢脸,粉嫩的,带点红,那皮肤指头轻轻掐下就能掐出水来。宽生举起手,当然不掐,他只做了个掐的动作。自顾地那么笑了一下。那毛伢还沉睡着,对周边的一切浑然不知。首长给宽生的就是这么个任务,把一个婴儿送到西布烟。城里来的人都把毛伢叫婴儿,管他怎么叫,反正就是出生没多久才几个月大的小小人儿。西布烟在大山深处,宽生去过那地方,要走好远的山路。因为偏远,没人往那地方去。首长说,你们得安全送到,不能有任何闪失。
为什么把这么两个送去那儿?那地方穷,鬼都不去。
宽生抱了那毛伢,他想,不能跟别人说话,我跟这毛伢说。
“没人跟我说话,我跟你说!你也是人嘛……”
宽生自己笑了一下。
“首长叫我把你送到那地方,这任务怪怪的,把个毛伢送到那么个地方?那地方都是山,大山,走一天也见不着人,把你送那种地方……”
宽生看着自己怀抱里的毛伢,那睡着的小人儿眼睛动了一下。
“你看你也不理我,你看我跟你说话你还那么睡?先前你一路哭的,你就是不说话你哭一下也好,这深山老林里静得让人心慌……”
宽生没想到他话音才落,怀中的毛伢哇的一下爆出了哭声,宽生吓了一跳,差点就失手把毛伢摔落地上。毛伢的哭声尖厉而响亮,像剑一样刺穿寂静的山野。
“你个乌鸦嘴!”有人在身后很响地说。
宽生回过头,又是一惊。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手里拎着那竹筒,另一只手抱了一把干柴。
“你看你!你个全秀吓我一跳!”宽生说。他记得首长跟他说要护送的这女人叫全秀。
女人把干柴丢到一边,迅速地从宽生手里抱过毛伢,打开包裹,一股臭气冲了出来。
“他屙屎了!”宽生说。
“吃了总得屙,谁都一样。”女人在那儿弄着那团黄黄的湿糊,“哎哎!你别一旁看了呀,来帮帮我!”
宽生忍不了那股臭气,他捏着鼻子,突然,他不捏了。“咦?”他很响地咦了一声,眼睛睁得老大,那么看着忙碌着的女人。
“你出声了?是你说话吗?”宽生问女人。
“你来帮帮我,炎炎屙了,哦他屙这么多,吃得屙得。”
“你不是哑巴的吗?你能说话的嘛!”
“你得叫姐!”
“我叫那么多声姐,你不理的嘛。”
“随你了,随你怎么叫,现在把炎炎的脏东西洗了。”
“炎炎?”
“毛伢的名呀,首长跟你说过的,你看你,首长的话你不好好记。这毛伢的名字叫小燚。”
“小衣?”
“不是衣服的衣,是四个火,首长说读yi。”
“首长他们学问人,喜欢弄新名堂。”
女人说:“首长说燚字是火剧烈燃烧的样子,放在人名里有平安的意思。”
“城里来的人名堂多……那怎么又叫盐盐呢?”宽生说。
“四个火拆成两字嘛,炎炎……首长告诉了你的,我在一边我听到了。”女人说。
“首长叫我护送你们去西布烟,说了毛伢的名字,我记了哟,我还奇怪为什么叫盐盐呢?柴米油盐……”
“不是那盐。”
“那是哪个?”
“是两个火字的炎。”
“两个炎就四个火,你说首长说是火剧烈燃烧的样子,这毛伢命里缺火?”
“首长他们不信这个,首长说这是革命的后代,是火种,是希望……不是说放在人名里有平安的意思吗?首长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哦哦。”
“你看你光哦,快把这脏臭东西拿去洗了,再弄点水来。”
“我知道你要烧火哩,烧火给毛伢煮食。我都饿了,毛伢早该饿了。”宽生说着往那边走去。他听得身后那毛伢哭得更厉害了。
他听得那女人在哄着毛伢:“呵呵,别哭了哟,娘在哩,你看娘在,娘抱着你哩。”
毛伢还是哭着,哭得肆无忌惮。
叫炎炎,四个火,你听他那哭声,火气旺哩,长大了还了得?宽生那样想。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张品成,作家、导演。1957年生于湖南浏阳。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70年代末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文学作品800余万字。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北斗当空》等二十余部;电影文学剧本《我是一条鱼》等十余部;文章选入人教版小学六年级语文推广阅读教材,文章选入北师大版小学五年级语文教材。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第十七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第二十八届电影金鸡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