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与未来的自己博弈,一点点接近绝对可能的那种绝对不可能——只有你输给了明天,才是妙处” 周晓枫:生活中我挺怯懦的,但我写作挺无畏的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 出版有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等奖项。
这个八月,作家周晓枫的童话处女作《小翅膀》获得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在此之前,周晓枫已是取得散文奖项“大满贯”的写作者。李敬泽说她的文字“是最好的书面语,自带魔性”,毕飞宇说“她是迷人的”,批评家张莉称赞她“每个句子都闪闪发光”。
8月19日,周晓枫获奖后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独家访谈,聊了聊她写作的那些事。咖啡厅的窗外,小雨淅淅沥沥,秋风带来凉爽。一身细布长衫,剪着短发的周晓枫说话间肢体丰富,语速快,温和中不失犀利。
忽然之间,坐对面说得正带劲的她,瞬间表情凝滞,两眼放光,探照灯一样追着什么东西,然后从她停滞的表情里发出呵呵的笑声。我赶紧转头,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却只见一个男生正把一只豆包大小的奶猫送进一个迷你便携宠物笼。于是,直到她看着小猫在笼中卧下,我们才算是重新接上了话茬。
我很后悔没把当时周晓枫看见小猫的样子拍下来。
错过动画片比错过故事片遗憾多了
北青报:你的儿童文学处女作《小翅膀》获得大奖,起初怎么想到写童话的?
周晓枫:说起来特别简单。我原来担任过一次儿童文学奖的评委,有的作品好,有的写得差。当时我随口放了句大话:就这水平,我也能写儿童文学。放完大话以后,就比划了个开头,然后几乎忘了这回事儿。后来《人民文学》的编辑找我,紧急组稿补版面,说“把你的大话圆回来吧”。
答应了以后,我就玩儿命写,写得特别快。我记得最快时候一天写将近5000字,一个多月就完稿了。我以前从来不敢这么写——前面的故事写完,后面要写什么不知道,只能今天晚上写完了,明天早上再说——属于丢盔卸甲,容不得喘气儿,直接往前跑出来的急就章。
我本来是个落笔相对慎重的人,但挺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我的两个急就章成绩反倒不错。当年《离歌》从开始写第一个字到完成,初稿7万字用了一个月零十天,特别疯狂,后来我又拿出一些时间修改。结果,2017年《离歌》上了各种排行榜,而且排在榜首位置。《小翅膀》也是,出来获了中国好书奖、获了桂冠童书奖,我后来的童话《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在接下来再次获得桂冠童书奖。桂冠童书奖的儿童文学项目下,两年共评出13个名额,我一人占俩,当时可开心了。
北青报:你当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这段经历对自己写童话有什么影响?
周晓枫:当儿童文学编辑的时候,我其实特别讨厌儿童文学。看的稿子又幼稚又无趣,又没有情感,而且把自己弄得很低智,一度觉得自己在这个时间里消耗得特别厉害。
不过我现在极其感激那段经历,因为我那时20多岁还一直在读童话,等于是推迟发育了,推迟发育的好处是在于看世界的眼光不太一样,会有一种孩子似的发现力。我为此深怀感激。
到现在为止,我是特别喜欢去电影院看动画片的人,比如《疯狂动物城》《里约大冒险》之类,我都特别喜欢看,错过动画片比错过故事片遗憾多了。
北青报:你写《小翅膀》是平实的短句风格,和你写散文时的巴洛克句式风格形成很大反差,而且你写的童话也风格迥异,是怎么做到的?
周晓枫:可能我自己写作时就有点人格分裂。我花在构思上的时间特别长,而且我一直有种理念:动笔最好的状态是把自己消化掉,跟着作品的内容走,需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写童话我觉得语感很重要。在《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里头,写到乌鸦家族里,爷爷爸爸孙子一家全是骗子。写这个故事的八个月时间里,我觉得要死在这上面了,因为我自己的语言里以前没有这种风格,我根本不知道大骗子怎么说话。比如大骗子怎么教小骗子行骗,然后小骗子怎么都不上道,他们又怎么在两边说假话行骗……难以找到语感。写的时候,我真的就变成个骗子,坐那儿跟演戏似的。开始特别难,我张不开嘴,后来只能一点点琢磨,在家里自己表演。那时候,一卡壳就回想动物园。
北青报:你去动物园当过志愿者,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
周晓枫:我真的就是去当志愿者,每天早上穿工服去上班。写动物的事靠想象真想不出来,我就喜欢在动物园待着,那里有无数美妙的细节和瞬间。
我在《幻兽之吻》里写过一个小长臂猿,它跟饲养员的关系亲得不得了,然后见着我给它带来实惠,饲养员又不在旁边,就跟我特别好,饲养员来了它又假装不认识我,一心一意只信任饲养员的样子,演技就跟影帝似的。现场就是那样,动物世界的层次太丰富、太精彩了。
我从兽医那儿才知道,许多动物都恨兽医,因为治疗过程让它们疼痛和恐惧。我还见过鹦鹉正在孵化的蛋,最初生长出来的是心脏,然后那些细密的血管像树枝一样,包裹整个蛋膜,特别漂亮。还有比如两只放在外面架子上跟游客互动的鹦鹉,特别逗,到了5点,“咔”它俩自己就跳下来了,知道下班了,“咔”的那个点,就跟钟表那么准。我觉得动物园里,处处有妙趣。
我写的故事里,自己挺偏爱《星鱼》的。写《星鱼》之前我在海洋世界住了一个礼拜。每天早上一开门就去水族馆。开始没感觉,我就天天去。到第六天晚上,我夜宿水族馆,找到了灵感。没有灵感时,就在那慢慢观察、慢慢等待,总会有美好的意外,而且我真的乐此不疲。
跑马拉松的时候听见鼓掌,没人会站那儿听一会儿掌声再跑
北青报:你的散文、童话,到现在都拿了最高奖,你对获奖这事怎么看?
周晓枫:我自己高兴的是,我没有为获奖做过一件经营性的、辅助性的、祈求式的事。这让我心里敞亮。我每一个奖不管是大是小,我没做过额外的工作,我只在作品本身下力气,所以我觉得是感恩的。
我觉得在情感和创造力上,人不能被奖项所收买。得奖当然是个证明,能给我带来持续的动力,就像“又加了一箱油”。但这不是自鸣得意的时候,我可不愿丧失了谦卑和审慎而不自察。我老这么想:得了奖我也不能止步,否则就是技止此耳;我希望,接着写得更好,至少让人觉得奖项给得应该。
没有人在跑马拉松的时候听见鼓掌,会站那儿听一会儿掌声再跑。得不得奖不会影响我的“配速”。得奖时我用余光看看耳朵听听,但它不会干扰我的行进节奏。
我觉得写好手头儿这个是最重要的,这么说吧,我的注意力都在即将诞生的这个“孩子”身上,其他的“孩子”,生完了,让他们自立去吧,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而我怀里的这个是我最需要养育的。
北青报:你之前在散文篇目里写过不少对经典童话的思考,到你自己写童话时会坚持什么原则?
周晓枫:我希望我写的童话不流失智力和情感的成分。我写特别温暖和特别残酷是一样的,我写特别复杂和特别简单也是一样的,我心里的原则并不乱。从小写作文,到现在写作,就一个原则,在保护自己和保护他人的情况下,怎么把真话说好。不论是散文还是童话,都以我最大的真挚去写。
北青报:在创作中代入自己会觉得受“内伤”吗?
周晓枫:我觉得所有写作都是要打磨自己的内心,触及内心世界,肯定疼。可一旦这根火柴点亮,我觉得即便“内伤”也没关系。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内伤”,也可以说是在帮助你成长,变得更强大,变得更丰满。
当然写作的过程中,有时情绪会很痛苦,真的像一个小丑演员一样,最后会流泪,会疲惫,会沉默。但这是我的孩子,我理应承担孕吐、承担生产的疼痛。如果没有这种代入,我自己写得也不嗨。我每次写都到有点吃力、有点沉重、有点自我怀疑、有点自我焦虑的程度,但把它承受下来,可能就变成了我写作上的“肌肉”。
别人知不知道不重要,我要保证自己沉浸在里面
北青报:你没有微博、不开公号,甚至关闭朋友圈,没想过拥抱网络,去亲近更多读者?
周晓枫:我这种人没办法开这个口子,其实是胆怯。比如万一我开了抖音或公号,我就得整天住在上面了,我会每秒钟都得看看有没有量变。别人触网能控制尺度,我控制不了,不是因为我多有定力,其实是因为特别没有定力。
而且我不会处理朋友圈这些事。假设我开了朋友圈,那将是一个无限的麻烦,我为不为朋友转发或点赞?有的点赞有的没点赞,有的转发有的没转发,怎么处理怎么解释……我平衡不了这些,没办法,只能把门关上。
北青报:原来是性格所决定的。
周晓枫:对,我是比较心重的人,而且后劲很大,这点我非常清楚。
我从来不敢养宠物,偶然养的土拨鼠左左、右右,它们不在以后,我在抖音上关注的全是土拨鼠的视频,每天花大量时间看。土拨鼠长得差不多,其实内容也都差不多,但我还是看来看去。假设博主更新特别慢,我就生气,因为我得把旧视频再看一遍。到现在左左、右右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可我还是断不了这个习惯。每天困得我,顶着个乌眼青还在看,有的视频我看了无数遍。气死了。这算我的一种长情吧。
原来我当过电影策划,也真当不了。虽然我在电影里所能发挥和控制的因素很小,但电影拍出来以后,我就会几天几夜难以入睡,在网上一遍又一遍看评论,控制不了自己。
北青报:指的是当张艺谋文学策划的那段经历吧?对你有什么影响?
周晓枫:我现在很认同张艺谋当时说的话——他第一次演《老井》时为了保持状态,就天天练习背石头,不拍戏时也背,他说要保持肌肉的状态。为了演困在井里三天没吃饭的样子,他就真的三天没吃饭。他说三天没吃饭,跟三天吃饭的效果,其实镜头里觉察不出来,但是三天没吃饭之后,演起来心里更踏实。
这个对我有很大影响,也受到启发,那就是别人知不知道不重要,假设自己出戏,中间一大撒把,再收起来的状态它不是续接的。所以每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各种办法,能不能先写几句对话,能不能先看看相关的书,我要保证自己沉浸在那种情绪里面。
北青报:那在写作过程中遇到了“坎”怎么迈过去?
周晓枫:写作就是跨栏赛,过程中有障碍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我现在明白了,写作时间越长,越容易见底、遇坎,这说明能力不足以支撑有速度的写作了。比如我《小翅膀》,有元气在,也莽撞,可能就有它浑然天成的东西。《星鱼》有很多海洋知识,得做许多基础准备,速度自然慢下来。《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涉及的小动物更多,我得先查阅很多知识,设计情感和情节的脉络,差不多心里有数了,才敢下笔。如果过程中找不到童话的语感,不知道对话怎么衔接,就先拿散文把这事串下来,然后慢慢翻译成童话的样子。
别无他法,只有写作能解决写作本身存在的问题。障碍和瓶颈,只能边写边克服。我觉得写作是与未来的自己博奔,一点点接近绝对可能的那种绝对不可能——只有你输给了明天,才是妙处;这种“输”既可以让你精进技艺,又让你戒骄戒躁。一旦你赢了,那才不幸,意味着你输掉了自己未来的可能性。
就算不能所向披靡,也希望自己能勇猛无畏
北青报:看你的文章,会觉得你是个很清冷、很犀利,甚至有点狠的人。但是一见面却觉得嘻嘻哈哈,反差特别大。
周晓枫:我特别矛盾,是个挺合群的人,同时也是个非常害羞的人。我倒是很喜欢自己的矛盾,好处就是写作的时候会把各种可能性融进去。我会模拟情境,模拟心态,模拟表达,自己在心里表演,一点点攒那些瞬间的感觉,直到找到流畅的表达。
北青报:有点理解了你说放弃二十年的编辑生涯当职业作家,一点不纠结。
周晓枫:我是一个非常怕负责任,因而显得极度负责任的人。我心理责任感特别重,特别怕对不起别人。原来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和十月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我看稿时校对水平很差,别人看我像神经病,人家校一两遍我校三五遍,其实就是怕出错。
生活中我挺怯懦的,但我写作挺无畏的,我那点勇敢全在写作中集中释放了。随便读者觉得我是什么人,反感我或厌恶我,没关系。但生活中我没这种勇气,特别怕善待我的人受连累,特别怕无辜的人受我牵扯。本心上我一方面不愿意害人,一方面也承受不了后果带来的反刍。我在生活中对人对事最简化,不太会用心机,我愿意把精力全用在写作上。
北青报:做直播,很多年轻人喜欢周老师,他们觉得你会和盘托出。
周晓枫:讲写作课,我对理解和技术确实没有什么隐瞒。帮别人指导的过程,其实也是训练自己的过程。如果是把精力用到保留、计较甚至说谎上,以后写自己的文字时也会出问题。有些作家能够写到所向披靡,我虽然没有那样的功力,但希望自己能勇猛无畏。
而且即便是有资历的写作者,也要有诚心跟年轻人学,跟新经验学,不要以为自己的资格老,好像训练多了,经验多了,其实经验本身也会带着它的副作用,也许还会拖累你。我在“得到”的启发俱乐部刚刚讲过这个问题,假如我所经历的,能够让其他写作者避开一些坑、走得更稳一点,我会很愉快。
我认为,作家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准确”,它的好处在于,这个世界千变万化的时候,只要你拿到准确的原则,你就可以千变万化。
北青报: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未来对自己会有怎样的规划?
周晓枫:目前,年龄除了使我眼睛花得厉害,还没给我心理上带来什么巨变,我很少意识到自己年过半百。而且我由衷地越来越热爱写作。别的我也不会。文学收容我了,我几乎心怀那种对恩人的感激。我就这性格,让我负责的时候我尽心尽意,一旦这事与我无关,我一耳朵都不想听。我的精力有限,只能放在我无限热爱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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