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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1年第8期 | 鄞珊:烛燃烛灭
来源:《四川文学》2021年第8期  | 鄞珊   2021年10月26日09:29

白昼落幕,一街亮起了鳞次栉比的灯火,我们以为万家灯火就是如这个镇这般的夜晚。冬夜,寒风驱赶着收工的人的脚步。一天劳作后的晚餐可以慢慢享受,灯火和炊烟、家里的杂语是冬夜的热炉。

吃饭的时候,冷不防半掩的门口被小心推开,有人站着,敲着手里的碗:阿婶,给点饭吧。

这声音不用问就知是乞讨的,隔三岔五,几乎饭食时分都会有的。要饭嘛一般就是要点饭的,有时也给他一点钱——这里的乞丐叫“乞食”,顾名思义,很简单。

他站在门口,一根竹竿当拐杖,竹竿顶着一个麻布袋,就是他的全副家当了,他手里的碗伸进我家里,并且顶开了挂正门的竹帘。我们就看到他的碗和手,还有后面暮色掩映的影子。

来晚了,我们刚收拾好了饭桌,剩饭已经放在后面灶台上。外婆说:等一会。铁锅里的剩饭吃到后面差不多就凉了,何况已经洗干净了锅。外婆把装盆里的剩饭又用个小锅装起来,开了风炉,把饭热一热。热好了,倒在他碗里,他忙不迭地道谢:谢了啊!外婆说,先别走,再加点萝卜干吧。我忙往后面灶台跑,帮外婆先把萝卜干拿了一个,外婆撕开了一半,放在他碗里的粥上。

加热的饭,也把他的心头给热到了,他站在门口,有些眼泪汪汪说:你们真好!

外婆受到鼓舞,“饭要趁热。”我也受到鼓舞。若吃饭时,他们过来要饭,粥是有的,给盛上一碗粥。有时他还不肯走,只有把盘里的菜分点给他,然后赶紧加快了筷子的速度。因为,一餐饭,有时会有两三拨站住门口要饭的。再慢吞吞吃饭,恐怕菜盘里的菜都没了。

外婆不经受夸奖,夸奖之后的外婆,头一下就变点大了,慷慨大方得意忘形,她不仅给饭,还拼命掏钱,看有没零钱可以给,所有的口袋都掏遍,有点掘地三尺的坦荡,一定要掏出一个钢板给他。

我们家还有些不要的旧衣服,特别是我们穿的,还完好的。带着孩子的要饭者,我们会找出这些给他。外婆甚至会跟他搭讪,是哪个乡,为啥要出来要饭。他们会如实告诉我外婆,他是哪里哪里的,有的甚至还拿着公社大队的证明,有时他们是整个村都出来的。

看着他跟外婆搭讪,他身边的小男孩盯着我家里看,我突生悲悯,我在铅笔盒拿出了私藏的一块糖,“给!”他伸出手,抬头看了他爸,接到手里,我告诉他:“要剥开纸,才能吃。”

他怯怯地看着我,手里的糖攥紧紧的。

家里要是没啥东西了,我们吃饭时就得把门关住,不然他们站门口,弄得我们挺为难的,要知道,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盈余的,我们的日子也是在度量着钱、米、煤,有时紧巴巴了,还得艰难地熬过月底那一段时间。

可是关住门,却无法关住跟外婆要钱要东西的亲戚,外婆周遭有很多双向她伸过来的手,外婆好像是取之不尽的源头。殊不知,她在竹器社领到手的退休工资,顶掉旧债,再除三去四,半个月基本是告罄了。

我和外婆刚到家,阿城舅已经坐在我家里,我一看就来气,我不跟他打招呼,我知道他算得很准——外婆每个发工资的时间他算得比竹器社都准,阿城也就三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种田插秧本是一把好手,可是既然是小城镇上的亲戚,理所当然的就该给他点什么,何况还是他至亲。

外婆是他姑妈,这便是外婆的义务了。外婆不给,因为十多天钱前阿城才来过。

“你肯定去赌博了,赌输了!”外婆一说就来气了。一语中的,他的头垂低了一分钟,不语。外婆猜得没错。

他转而哀求说:“我赌钱的债得还清,还欠三块五。”

外婆今天拿了工资,光天化日之下的钱,是逃不过他的赖皮的。家里有钱,不给是不行的。外婆拿着包着的布包,走到房间,这么多钱是不能给他看到的,他会惦记着,好像别人家的钱他必须花掉才放心一样。

外婆拿了两块钱出来,豪气地甩给他说:

“去,这块钱拿了,去还债!让我知道你再去赌,我不再给你一个子儿的。”

阿城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就拿着了钱,心满意足随即连招呼也不打扭头走了。

隔天,阿城的哥哥阿雄也闻风来了。番薯养大的阿雄同样五大三粗,一身力气,他倒是能老老实实干庄稼活,可惜老婆生下第二个孩子就撒手人寰了。家里面少了一个干活的娘们,两个孩子也没人管,生活有一搭没一搭的。嗷嗷待哺的孩子没娘养是最令人心疼的,他来要钱,就是看着他家里面的情况,一般外婆都舍得给,可阿雄是不会拿去喂养孩子的,手里一有了钱就沽酒喝,经常喝醉打孩子。

一看到阿雄,说来说去,从孩子说到庄稼,他是好好把庄稼伺弄的,这倒是让人放心,可说到最后还是离不开这动作:伸手要钱。这下外婆啥话都不说,径自掀开布帘回房间,一阵“沙沙沙”像老鼠翻东西的声响,她走出来,拿着5块钱来。再三叮嘱阿雄:“看好孩子,不许喝酒!”

阿雄的大儿子阿祥,才五岁,一个人拾荒,拾到我家门口来,在我们家不远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希冀拣出能卖的东西。我跑回屋里告诉外婆:阿祥在那里!在垃圾堆里掏东西!

外婆走出门,朝阿祥喊:“来,阿祥,过来!”阿祥怯生生不敢过来。外婆掏出一毛分钱,要给阿祥。

阿祥知道“老姑”,不敢看我外婆,阿祥就是不敢来我们家。外婆走到垃圾堆去,低头哄着他,问他话,怎么出来了?外婆跟他说了好多话,最后他拿了外婆递给他的钱。

阿祥5岁就自己拾荒攒钱,竟然攒了5块钱,这么大的一笔钱还不懂藏在掖着,被他叔阿城知道了,阿城哄骗他:借阿叔一下,马上还给你。阿叔跟你爸说好了。

阿祥这么攒起来的5块钱成功地进入阿城口袋。

这个镇里面是没有围墙的,消息似水流会渗到每条水源神经的末梢。我都瞪大的眼睛,我把自己的储钱陶罐捂得紧紧的,藏到床铺底下的旧衣服堆里面。

外婆在家里发了很久呆。在阿城又一次来要钱之后时,对着他大发雷霆!

那把老藤拐杖恰到好处地派上用武之地,这是戏曲里才有的拐杖,是佘太君端坐舞台中间发怒之威,看来潮剧没有白看了。外婆积聚平生的火力朝阿城开炮,敲敲地板,点点阿城的额头。她丹田十足,咬牙切齿,眼里喷发出怒火:

“这么个没娘的娃!没个人照顾,没饭吃,你还拿他的钱!”外婆手里那把老藤拐杖,一句一敲地砖,我很是担心这铺地的红砖不经敲,今天就是委屈地砖遭罪。外婆说到气处,拐杖飞起,就快敲打阿城的头颅!外婆这种杨门老太君的气派,倒不是来自姑母的身份,而是来自平时被掏的腰包。

“你还有脸见人!说!把孩子的钱拿到哪里去了?”阿城支支吾吾,平时伶牙俐齿的他此刻也不知他说的是啥,他不断狡辩,声音却被外婆气氛的话语和拐杖的敲击声掩盖了。

“我要把你老婆也找来!”外婆把阿城赶走了,这次他也甭想在我们这里掏出半个铜板。

钱是甭想从阿城那里要回来的,早被他花掉了。我们安慰着外婆,母亲也掏出几块钱,凑给了阿祥。阿祥可是比我还小的小表弟啊,我妈也心疼不已。

阿城阿雄他们兄弟居住的大宅院,基本都是外婆他们娘家的人,里面有好几户他们的分叉,每家各占院子的一角,或是一两间屋子。文婶婆应该是他们的婶子之类的血亲。

矮小的文婶婆从村庄来,她每天起早贪黑,庄稼地里的,家里的,双手从不停歇。文婶婆来镇里找我外婆,话题基本是阿雄他们兄弟俩。说起阿城和阿雄两兄弟,文婶婆直摇头,都是三十左右的年轻汉子,就是这副德行!说实在话,阿雄就喜欢喝酒并且偷懒而已,还不像阿城那样招摇撞骗违背良心。

“最可怜的就是阿雄那两个没娘的孩子啊!” 文婶婆说到这一把鼻涕一把泪。

在那个宅院里,还不是文婶婆弄点吃的给这两个孩子吃, 可气的是阿雄,一点都不看顾孩子。只是文婶婆自己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我劳碌命!”她总是不断感叹,有多善良就有多少挂心,有多少挂心就有多少负累。

阿雄来跟外婆要钱,基本上没空手而归,阿雄就是眼睛小点,那眼睛还有胆怯的神色,特别是开口要钱的时候,话题总是得走过几里路,才不好意思地进入钱的门槛。每次外婆都会叮嘱他:知观照孩子!有吃的要给孩子吃。

母亲也不忘给他钱,虽然他显示出了更大表情的不好意思,甚至有点假惺惺的推让,毕竟我母亲是他表妹。我发现血脉的亲与疏,极其有趣,一棵树长出的枝桠,各自的分叉,隔一层就是一层的疏离感。

外婆叮嘱着要让孩子读书。

阿祥这次到我家,却是来送喜糖。

从门口闪进来的阿祥,高大的身躯,却有一副圆圆的透着稚气的脸。他甚至不好意思跟我打招呼,一个微笑后就找我妈去了。

这一闪的身影,我发现他竟然比我高很多,他从小学到初中竟然是一个身量的飞跃,就初一的男孩子,心智也跟身量一样早熟。他要结婚了,跟一个大他三岁、比他一级的女孩子,阿祥带着腼腆的神色,兴奋地介绍自己的婚事。

后来我看心理学,知道很多失去母亲的男孩子,喜欢找比自己大的对象,并且更希望早点拥有家庭。越是缺乏的越是需要进行弥补。而那时的我们,对他匪夷所思的做法,带着极其异样的眼光。初一的男孩子,刚要上初二,就不想读书,辍学结婚?只想拥有家庭的阿祥自是不敢与我们辩驳的。

但他要把喜讯传递的第一个就是我们家,可惜外婆已经作古了。现在轮到作为他表姑母的我妈是至亲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掩饰不住的高兴:“已经选好日子,下个月的初十,几位姐姐和阿姑都要来喝我的喜酒。”现在他的喜气冲出了心理重围向我们招手。

他的大婚是自己的安排,从下聘礼、到选时择日,到喜席的安排。我没想到他那么熟谙传统的礼节,竟然头头是道。

“我那女同学家,他们要我先通知我们这边长辈。”他只能管他的对象叫“女同学”,这里没有大城市“女朋友”的叫法。

虽然阿祥读书慢,且有一搭没一搭的上学。“阿祥,你比我小几岁?”我不记得是2岁 ?还是3岁?

阿祥有点虚张声势,他知道我们在乎他现在结婚的年龄,说:“我都16岁了。”我随即回应:“不对的, 姐姐我没那么大了啊!”阿祥只好把年龄又往回走,说:“是15了。”

我计算着也不那么吻合,只能算虚岁吧。铁板上的事实,他自己有主意,他已经铺展着自己前途:现在不读书,结婚。他要在舅舅那里打工,他舅舅刚开了个手工作坊,生活好转的舅家对他兄弟俩一直关照着。

阿祥比任何人都提前到来的家庭一时安慰了很多对他童年充满同情的亲戚,这样尘埃落定的幸福日子快得就像猝不及防雷阵雨。我外婆从没想象到阿祥成家这样令人宽慰的未来吧?

我的头刚长及外婆的腰部,外婆就一头栽倒了。

躺卧床上的外婆开始干瘪下去,高大的身躯萎缩得像她母亲。

病榻上的外婆身体越缩越小,思维也缩回时光的那头,夜晚她不停地敲着床铺,敲得手都烂了。我匆匆起来,打开灯:“阿嫲,什么事?”我看着她,她神志清醒,眼睛有神,她说不出什么事。七十七年的人生有多少往事需要述说?多少结未曾解开?

阿公阿嫲在客厅

客厅通地块

通到后院花园边

花园开花白披披

人人来到姆敢摘

秀才来到摘一枝

外婆在自己病痛的煎熬中收拢着人生之残年,那样的日子,她越来越退化,退化到只有人生的本能:吃喝撒拉。

外婆在床榻上三年,她的灵魂被囚禁在这肉躯中,动惮不得。灵魂也渐渐暗淡,暗淡的灵魂很低,低得看到阴间的事物。

生命的油耗完了,接受了洗礼不久,外婆的灯就熄灭了。

父亲借来了手推板车,外婆的身体被裹上了草席,像包裹搬到了板车上。父亲用力推,我紧随着,双手把着外婆这个像婴儿般的包裹不要掉下。

父亲和我用板车把生命潮汐已退的外婆推进外公那个祠堂里,都说人死前必须进祠堂,不然灵魂在外面游荡无所依,要趁没断气前就进入门槛。我和父亲终于在黑夜里赶到了这个大公用厅。

她放在临时的木板上,我坐在她身边,小祠堂堆满稻草,属于外公的那一角耳房紧闭着,门楼内的几户近亲紧闭着门,唯恐死人的晦气跑进去。可旧式的木门还是泄出一线屋里的灯光,我借着这点亮光念着手里的念珠,为外婆送终。

外婆的身体只剩下点温度,没有气息,生命的潮水退了、退了,她的痛苦也离她越来越远了,最终回归于安息。那个大宅院所有的人家都紧紧关着门,他人的生死别离却是自己的恐惧和忌讳。外婆不时会回来跟看望这“门楼内”的三亲四戚,可现在外婆的离去别说没有人愿意陪伴,连看一眼都怕,像躲避瘟疫。

父亲叮嘱我看紧外婆的遗体,不让老鼠靠近,他必须连夜赶去异地传报凶信。父亲母亲半夜三更分头去通知舅父姨妈,病榻三年,虽然都是我们伺候着,可人一死,男女之别便分出来,她是属于儿子的,我们得尊重属于她宗祠的人,一切后事儿子说了算。

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她身边,父亲母亲分头去通知舅父姨母。

我摸着外婆的身体,还有温度。我跪她身边,手里数着念珠念痛苦玫瑰经,我带着念珠,刚才慌乱之中我还是记住这个物件,一路上把手里的念珠攥得紧紧的。现在,各家躲进厢房里,天井连着大厅,四周空荡荡的,老祠堂改成的房子,一边放满稻草,梁上黑乎乎,特别是后院,有井,连接一片竹林,夜在这里体现它的幽深和惊悚味道。以前我晚间不敢进后面打水,而此刻,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得看护好外婆,不让扰乱的魔鬼和老鼠靠近。

左边厢房的阿婶灯光还亮着,透过紧闭的门缝歪歪斜斜把黄色光亮隙漏了过来,让我能看清楚外婆沉睡的身子——原来长眠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今晚过后,我就再也触摸不了她,当她换上寿衣、整个成了硬邦邦的尸体,那不是她了。我念完了所有能念的经文,摸了摸发麻的腿,继续念。

外婆像睡觉了,我用手触摸她的鼻孔,一直没有鼻息,她沉沉入睡,就像没摔倒前一般,那样宽松的状态。现在夜越深,我念着经文,又再摸着她,她的手脚越来越冰凉了——

我摸着她的头,她的手,她的脚,这具熟悉身躯的灵魂即将离开我了。

我从出生后便跟着她,她油亮的头发、她的宽大耳垂、她手上的老人斑,她的大脚趾丫上的指甲裂痕我都熟悉,她的呼吸从什么时候变得喘重,伴随着身躯的沉重,老牛越来越拖不动车的感觉。

在这旧宅里,就在旁边的厢房里,我跟随在她身边睡觉,半夜醒来,看着她熟睡的身躯,睡得那么沉,想她会不会沉进另一个世界醒不来。于是,我偷偷探外婆有没有鼻息,没有呼吸人便是死了——这是我最初始的科学知识。我害怕外婆离开我,即使我把手再三探她的鼻子,她依然睡得香,鼻息沉重地冲击着我的手。

现在,气息和灵魂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真正要离开我了。

此刻,寂静的夜,我守护着她。

隔天,她遗体僵硬。厅堂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等突然而至。

过了这个黑夜,外婆的遗体便任由人们摆布了,人们给她换上可怕的寿衣:头上扎着白帽子,身上整套白布衣,三年不着鞋子的双脚给穿上了一双布鞋。

这不是外婆的模样。

她应该戴着她那顶羊绒编织的褐色帽子,帽子中间有个金灿灿的如意扣,这如意扣既能端正帽子,也映得外婆神采奕奕,让我以为人一当上外婆便是这般穿戴。这种大白色宽布衣她没穿过,外婆只穿黑灰色斜扣如意钮的大同服,或是短袖对襟衫。她一直干净利落,清清爽爽。生前她说话算数,现在连自己的身子都由不得她了。

这个家族的小祠堂很快热闹起来。丧事是一门热闹的事情,有许多角色热闹登场了!

大妗闪亮登场,一把掀开外婆的虚盖着的寿被,大声责问躺着的外婆尸体:你的钱哪里去了?!怎么剩下一点钱都没有?!

众人皆肃静,声音全部回避。她是声音足够覆盖整个祠堂,连同堆叠得高高的稻草。

她怒斥外婆:你每个的退休钱,在哪里?我们过年还给过你四块钱,这些年攒起来,这些钱都得多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我那性格倔强的母亲此刻一个字都不会说,只有垂泪!

母亲平日里的硬朗和心直口快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卡带了。

外婆卧床三年,作为儿媳的大妗来看过她一次,她在门口打住了,皱着眉头说:“有股味道。”不停地用扇子驱散味道,用手捂住鼻子,最终没进里屋。站了一会就走了。

外婆的床榻是有股味道,再怎么清洗,也无法消除没晒阳光,屙屎屙尿的酸臭味。这股味道让她退避三舍,再也没来过,包括外婆一直惦念疼爱的孙子孙女。

大妗继续大闹,整个祠堂安静得很,外婆应该也听到了,她的灵魂应该还没走远,会不会在梁上看着呢。

阿连婶偷偷地对四姆说:“她这样,不好,不好的。”旁边七老姨和陈婶不约而同的眼睛瞄了过去。

七老姨自是倚老卖老,自个儿喃喃道:我姐这辈子不用吃饭呀?!你告诉人家是不是喝西北风就能活呀!

我看着母亲流泪,我想冲过去,告诉她,外婆的钱是怎么花的!我的衣角被阿连婶拉住了,昨晚她家的灯火亮着,她今儿才出来。她唯唯诺诺地说:你一直给外婆端屎端尿,阿婆知道,阿婆知道。

唱功德戏的已经齐整,他们一帮人端坐灵堂前,开始敲起锣打起鼓,就着几盏拉得透亮的火油灯,一字一顿唱将起来:

听念三世因果缘

因果报应非小事

若人深信因果报

同生西方极乐国

父母一生深恩情

儿女需要尽孝道

不孝儿孙下地狱

……

阿妗的声音被他们洪水般的说唱漫过,熄灭在锣鼓声下。

功德戏的男声高亢,唱给死者听?不,唱给生者看。

功德戏的老者拖长尾音,颤抖着手里的长三弦:

“今生——来世”

领唱的中年男声又突然飙起高音:

养儿育女,备受艰辛;年老体衰,儿媳床前;子女成人,理应孝顺。不孝不顺——

老者紧接着喊:

“善报——恶报——”

一整天的功德戏完,锣鼓声噶然而止!

父亲再一次去外婆娘家的村庄,阿雄家的大宅院里空无一人。

父亲迈进大门,左边厢房找了几间,右边都坍塌了,院子里的破杉木椅断了胳臂,和稻草堆一块,看出已经烂了好久没人理会。大厅没门了,剩下了两个凹槽。大院里本来住那么多户自家宗族,搬进搬出,也有些非亲族人家,后来几乎都搬走了。但父亲听说阿雄一直都住这里,现在看这个荒废的样子,门都没有,里面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天井里荒草丛生,油麻石的砖缝隙冒出葱绿的草儿。父亲犹豫再三,想往回走,可又踌躇,毕竟专门来了一趟,好不容易才找到这被淹没的老宅。即将离世的阿雄还能在别的地方吗?父亲不甘心被这荒宅所吓退,只有顺着花巷,一间一间黑暗的房子找。

父亲边朝每间黑屋子找,边喊着阿雄的名字:“阿雄——阿雄——你在吗?”

踩过一堆块横放的门板,走过五六间无人的屋子,后厢房那里传来一声极其低沉的回应。

父亲一喜,赶紧朝声响的方向寻去。

阿雄在黑暗的那头,回应着父亲的叫声。

父亲的脚步声渐近,黑暗的以渐渐明晰的视线迎接着他。大厅子后面,花巷右转,后巷子的一头。昏暗的角落里,有床铺,有脸盆,有人的生活痕迹。后厢房已经没有房间的痕迹,只有屋梁和下面几处象征房间的老杉木骨架横斜着,靠着外墙。有屋顶的厢房,连着门的木板已经拆掉了,角落有一个床铺,一个身影躺在那里——应该是阿雄无疑了。

父亲多年没见他,现在亲人已经不多了。辗转而来的信息:阿雄病得快死了。别离是至亲所牵挂的,父亲辗转找到这老宅,没想到的竟是阿雄这样一个人躺卧在这里!

若死了怕也没人知道的。

父亲心里面咯噔了一下,首先产生出这顾虑。

见到父亲,阿雄很高兴,空荡荡的房子边上有几个空瓶倒在一边,巷子一边有个炉子,锅碗瓢盆萧条地躺在那里。父亲皱了皱眉头。虽然阿雄基本无法进食了,可这整座破落的院子里就阿雄这残留的气息在苟延着。

有谁来帮忙你吗?父亲问。

“我妹他们晚上会来一趟,看我有什么需要没。”阿雄说,“阿武媳妇也会来一趟。”阿武是他的小儿子,即是阿祥弟弟,阿雄也说不出他在哪里打工。儿子大了成了家总归了却一宗大事,至于儿子的家,他从没建设,也就胆怯于索取。

“不过,生病了儿媳妇有时回来。”阿雄满足地说。

两个老亲戚,从共同的亲人聊起来,回忆是一剂最好的安慰剂。

父亲刻意回避谈阿雄的病情,阿雄撑起右手,用枕头垫背,父亲帮他把棉被也垫上,这样可以坐起来说话。

说到阿武,阿武媳妇,这些现在时不构成记忆,也平淡无可聊起。而渐行渐远渐的阿祥却是他绕不过去的话题。

阿雄“唉——”一声开启了回忆的模式。

“那时我被通知去上海,阿城和我同去,两人咋就不晓得要求赔偿呢!”阿祥在舅舅工厂做工,工厂业务扩大,他随即被派到上海负责业务。后来自己单飞做生意,把舅舅踹了,正因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阿祥却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在那里也有了女人,所有老家这边的关系一直凉着,他不再回来了。

“本来若是跟家人有正常联系,失踪也会知道的。”阿雄叹息着。

阿祥去收款时被对方预谋杀害后,一直都没有人发现世界丢了个人。直到公安局破案后,通知到村里,作为父亲的阿雄,在阿城陪同下,第一次上大城市,却不知道是领阿祥的骨灰盒回来。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啊!父亲也是道听途说,才得到的第几手的消息。这些口口相传的消息,只能概括为:阿祥丢下老婆孩子一直在上海,阿祥死了好久都没人知道。

“我们在那里,就是不懂提赔偿的事。”阿雄还是这句话。

“我和阿城回来后,很多人都说,应该要求赔偿。可惜了,本来应该赔偿好几万。”

阿雄无不惋惜,这个赔偿,按人们的说法,下半辈子够吃够喝的。想不到,儿子就那样没了,连一分钱都没有。儿子生前也没给他半个子儿,在老家的阿雄一直期待儿子在大城市的发达和以后的富贵,不知道他发达了没有,哪想到人却一下没了。

阿雄一直给村里的一家工厂看门。“看门好,有地方住,有了工钱还可以喝酒。”现在喝酒跟以前不一样,现在不愁肉吃的,养阿祥兄弟俩时,就是因为没点下酒的菜,连颗花生米都没有的酒直接进入肠胃,硬生生把胃肠给烧了。

阿雄总结说:“就是那时候给搞坏的胃,现在就得了这绝症。”阿雄还是惋惜那时候酒中没肉,连素菜都没有,其实园子里的菜都在烂掉,青菜有什么稀罕?又没有油。

父亲陪他坐了一会,环顾左右,怎么烧开水呢?想问阿雄要不要喝水,看到缺角的长木几下面有热水瓶,我父亲问他:“这个里面有水吗?”

阿雄这才想起需要招待客人,不好意思地连连说:“你要喝水吗?连杯水都没招待你。”

父亲说:“不了,我就看你需要不,我帮着你。”

阿雄看着热水瓶说,也好。里面还有水。

父亲拿起热水瓶,在木几上拿了他的碗,倒出水,发现水都是凉了的。

阿雄说,没事的,这是昨天我妹过来烧的。阿雄凑过嘴,拿了过父亲递过来的碗,呷了一口。就没再喝了。阿雄又感叹表妹——我的母亲走到太早了。

人走着走着,发觉都走丢了。

父亲留下几百块钱给阿雄买吃的,晚上他妹妹会来一趟,让她买些想吃的东西,话必须这么说,皮包骨头的阿雄生命力那么坚韧,按科学说法,这么多天不吃东西都维持不了生命的。

这老屋子,好像也等着他这盏将灭的灯火熄灭,然后可以彻底夷为平地。

几天后,阿雄妹妹来向我父亲报丧。一座老宅终于在时间里被抹去,连同里面的人和事。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散文非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散文》《青年文学》《小说月刊》《星火》《四川文学》等,被《读者》《作家文摘》等转载,出版《刀耕墨旅》《草根纸上的流年》等8部,散文《流水对账》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散文《在庵埠》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五届“九江龙”散文奖;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