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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6期|程永新:若只初见(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程永新  2021年11月12日08:13

推荐语

小说讲述了“我”多年来与古筝女王的情感纠葛。在女王面前“我”是被动的,给她电话做“精神按摩”,忍受她的突然消失,把她介绍给中意的导演,看着师兄与她的暧昧……直到后来遇到叶青青,仍觉得她与女王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面对两人间的若即若离,最终“我”选择割舍这份隐忍而纠结的爱,不承想这成了 “我”心底永久的伤痛。作者用细腻包容的笔触,塑造了一个率真独立的女性形象。她遵听自己的内心,出格不羁,爱恨决绝,与周围的世俗不断较量,有一种顺从人性、放任自我的纷乱和勇敢。她用不长的生命长度,探测着自身命运的深度。

若只初见(节选)

□ 程永新

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与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旧时的云彩所追赶,迷失在绵绵无尽的梦境之中。

——题记

比慢板还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别人都叫她古筝女王,有时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就职于市舞剧团,每天晚上八点至十一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筝。

那个初夏的晚上,我和大卫一起赶到酒店大堂,与等在酒店门口的森子会合。

大卫是比我高几级的大学同学,刚从法国回来寻求国内商机;森子是大卫的朋友。我们到达酒店时女王的演奏已近尾声,她演绎的曲目是《广陵散》,为其钢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闺蜜小依。女王整个身子前倾,左手在琴面右侧弹拨主调,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积划动配以和弦,双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动,勾勒出缠绕的无形弧线,女王的身体蛇一样随之律动,齐肩的黑发飘逸起来,遮住了整个脸庞。小依虽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躯在椅子上跳动,活乏灵动,有机地配合古筝演奏者的情绪。

那个年代钢琴配古筝还非常鲜见,加上女王异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广陵散》在疾风骤雨中戛然而止,掌声从酒店大堂四周的衣着整洁的宾客们中间骤然响起。

我与大卫还有森子站在一起,远远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挂在额前的黑发,她的脸上浮现一酡红晕。大卫和森子也加入礼节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时候却木然站着,被一种奇怪而执拗的念头所包围,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筝排列整齐的琴弦上,经过刚才这么急风暴雨般充满力度的弹奏,琴弦为何没有一根崩断呢?

坐在咖啡馆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问提了出来。

玻璃窗外一辆辆汽车急速驶过,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尖利而刺耳,随着汽车远去,我听到周围一片轰然笑声。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卫五岁开始弹钢琴,他们把我这个外行的话当做是一种活跃气氛的幽默。我的脸愈诚恳,大家笑得愈起劲。都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人与人的误读就像病毒一样与生活共存。

女王点的是柠檬水,小依喝的是可乐,大卫从国外回来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临睡前喝咖啡也不会影响他坠入梦乡,我与森子要的是罐装青岛啤酒。这个局是森子组的,他没说给我介绍女友,只说有个才女是文青,很想认识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回过头去看,森子当初的表述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大卫和我,当然主要是我,对这个晚上的聚会在认知上产生了严重的偏差。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左右。

女王虽说有几丝倦意,神情却异常兴奋,双眼在烛光里熠熠闪烁。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瓜子脸,勾鼻梁,眼睛又细又长,眼角夸张地向脑门两后侧蜿蜒上翘。

女王与小依不停窃窃私语,然后露出暧昧而灿烂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乐偏响,我听不见她们的细语声,但直觉告诉我,她们一定是在议论我。后来森子特意要我给女王一张名片,这一环节被我误以为是通常介绍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递过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过心田。

我们一群人在酒吧门口的街边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辆出租,然后朝我们挥挥手,疾步走向出租,这期间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发在夜色中飘浮,米色的紧身上衣搭配湖绿色的绸裤,裤腿鼓胀开来,像迎风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开车门钻进去,随着出租扬长而去,我的心情忽然开始收紧,一点点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怅所包围,我感觉女王的背影渐渐变得遥远。

以后想起这一幕,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女王是情场高手,她正是通过忽略我而获得我的青睐和珍视。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认识了比我早两年毕业的师兄,在他的点拨和策划下,我给出版社的上级机关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请分房的报告,师兄带着我连同那份报告在某天晚上夜闯局长的私宅。局长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师兄是大学期间的红人,他写的一出话剧在全国一炮打响之后,倏忽变成我们系的明星。去之前经师兄再三叮嘱,我去南货店买了两包上等的龙井茶,当时我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块,两包茶叶花掉我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师兄这样安慰我,他带着我脚步铿锵地踏上干部楼的台阶时,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楼道里闪烁狡黠的光芒。

事后证明师兄确实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几个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层一楼,还带几平米的天井。小区虽说比较偏僻,位于南浦东,一到晚上马路上阒无一人,但按照当时的分房条件,单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够与家人分开独居,有煤有卫,这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个大礼包砸在我头上。

在师兄的指点下,我开始装修房子。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别出心裁采纳了设计师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个类似榻榻米的床。

师兄叼着烟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镜片后闪烁严肃的光芒,他突然对我说一定要有电话,你知道吗,住在浦东假如没有电话,你与这个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认同他的说法,但一脸发愁,那时候装私人电话谈何容易。师兄又点上一支烟,烟圈在空中袅袅弥漫,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眯着眼睛说,我来想办法帮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拥有了一门电话。电话机就搁在榻榻米旁边的床头柜上。它在我与女王刻骨铭心的交往中,扮演尤为重要的角色,或者说,它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诃夫的话剧里挂在墙上最后打响的那把枪。

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师妹小依回家,大卫陪我急匆匆赶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车。回到浦东已是深夜,宽阔的马路上矗立着一排排路灯,大片的小虫子在黄澄澄的灯影下飞舞,道旁一人高的树干依次朝远处延伸,稀疏的叶片在温热的微风中晃动。

打开门进入我蜗居的房间,拧亮灯,房间一片空虚,我无所事事,内心澎湃却无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动飞扬的黑发和湖绿色鼓胀的绸裤。

就这么度过枯燥的几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驿动的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一天晚上刚过12点,榻榻米边上的电话机响了。我当时正在为晚报写篇小文章,手忙脚乱地扑向电话机,稿纸飞扬散落一地。

喂喂,电话机里传出猫咪一样又细又轻的声音:是我呀,刘老师。然后是一阵像装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声。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声音。

你、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的话脱口而出,显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讲理。

好饭不怕晚么!又是低低的笑声。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准备等她做出解释说出下文,她却打住了,没有继续说话,话筒里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你今天去演出了吗?我是无话找话,自己都觉得无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声音像是从舌尖流出来的。

那应该叫什么?我木讷地问。

那叫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感觉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养活自己。我机械地重复一遍。我差点问她一个晚上可以挣多少钱,话已到喉咙口,还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俗,强行忍住了,终究没有问出弱智的问题。

话筒里又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过一会,我听到电话那头她说了一句放床头柜上吧!

你在跟谁说话?我问。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告诉我:是我老爸,给我送中药来了。

中药?你生病了吗?我问得急切。

我就是一个病人呀。她边说边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诉我吗?我一下紧张起来。

女王咯咯地大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万籁俱寂中穿行,幽深而绵长。

说起来也没啥病,从小体质差,我老爸祖上是中医世家,在他眼里谁都是病人。从小到大,我喝的中药比饮料还多。

女王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我正在纳闷,她说两位老人睡觉了。意思是现在可以正常交谈了。

要不是为了给我熬药,他们早就睡了。她补充道。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了,哈欠连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来愈好,她又恢复到猫咪的状态,声音慵懒,一口清脆的沪语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窜。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她说。

其实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才特别性感,然而我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我差点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你说话呀,说呀说呀,我喜欢在深夜听人说话。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这样永远地说下去,永远地住在梦乡。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梦话,又仿佛是呓语,或是内心独白。

我想告诉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没电了,然而我却张不了口,因为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话状态竟然让我非常着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欲罢不能。她的声音让我着迷,那声音像旷野上的猫叫,又像穿越时空人类初始时期的牙牙学语。

那时候的我只谈过一次恋爱,通过同学介绍,与一个理工科的女大学生相处两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简洁明了。后来她与当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寻求出国门路,我的贡献是拿出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帮女友付了报名费。费了很多周折,女友终于去了澳洲,我们从此靠国际长途维系感情,国际长途费昂贵,以我当时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所以经常跑到同班同学的办公室去蹭公家电话。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拨通电话,话筒里有嗞嗞的杂音,传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挂掉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打过。

这段恋爱史的结局让我很受伤,空窗期持续两年多才渐渐复原,那种痛始终还在,直到那个夏天女王的出现。

这天深夜放下话筒,我强睁沉重的眼帘,看了看写字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第二天下班回家,吃了碗面条,人又困又乏,脑袋铅一样重,坐在写字桌前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躺在榻榻米上想小憩一下,一切设计得挺好,可一旦躺下,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十一点刚过,我正准备起身继续写文章,电话铃鸣叫起来。

在干吗呢,刘老师?女王的声音,她的口气怎么听都像带着揶揄。

正准备睡觉哩。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说。

唉,这怎么可以呢?功课还没做呢!女王在电话那头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功课?我是一脸懵。

精神按摩呀!你不是答应我每天要给我做精神按摩的吗?你知道吗?今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这都是按摩师的功劳,我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久。

哦,这样啊。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承诺,整整一天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像个游魂,在办公室度日如年,下了班几乎是冲出房间的。我强忍着没把白天的窘况告诉女王。

你今天喝过药了?我勉强地问。

喝过了。你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给你的女朋友做精神按摩?

哪有!那时候哪来的电话,我们一星期才见一次面。我的回答如此实诚,在女王凌厉的拷问下,我显得很被动。似乎还要洗刷什么,我究竟想要洗刷什么呢?

你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女王问。

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特别不想回忆过去,可又要接续前面的情绪,让过去变得微不足道。我也不明白,我在女王面前为什么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几年前与同学一起去一所理工科大学看艺术体操的表演,就这样认识一个理科女孩。我回答得云淡风轻。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看演出是你用来泡女孩的一种常规套路?

她这么一说,我想想也是哦,在五星级酒店初见女王的场景历历在目,疾风骤雨般的《广陵散》犹在耳边,不得不承认,女王的表述很形象很精准。

不知不觉,这天晚上我们又聊了两个多小时。

中速,偏慢

日复一日的深夜电话长谈,耗尽了我的精神元气,最糟糕的是,我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上班无精打采,双眼平添黑黑的眼圈,师兄还以为我在搞创作,体恤地提醒我注意休息,别把身体拖垮了。

我的一腔苦水没处倒,这种见不了面的柏拉图式的电话长谈,已经使我的激情丧失殆尽,忍耐力到了极限。可尽管如此,我又不得不承认,夜间长谈让我着迷让我晕眩。一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我又情不自禁乖乖守候在家里,眼睛的余光不时斜瞄那台白色的电话机,无比期待它的忽然鸣响。这情形与一个貌似理智的瘾君子,发了毒誓又禁不起诱惑的状况极其相仿。

女王显然洞察到了一切,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把火候掌控得很好,就在我的状态濒临绝望的时候,她不容置疑地说她要来我家看我。

她说来真就来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女王长途跋涉,沿黄浦江一个长长的弧度,绕过城市的外围,来到我蜗居的寓所。

从地理上看,我与女王共住浦东,但实际距离甚远,她家住东边陆家嘴附近,我栖居的新村在西南边,真有点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的意思。

女王出现的时候手挎一只精致小包,身穿一件紧身的蓝印花短袖布衫,衬出丰满的胸脯。头发高高挽起,像传统古画里的仕女。我居住的小区后面有一条河,常有一群群水鸭浮游其上,水波荡漾开去,形成一层层的涟漪,河的两侧长满暗绿色的水藻。那条河应是黄浦江的支流,以前河岸两边种满油菜,初春时节,黄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天边。所以原住民把这条河叫做菜花浜。

我把女王带到风景如画的菜花浜畔,出发点是想搞点小浪漫,岂料女王根本不领情,她对外在的风景毫无兴趣,她说世间最好的风景在内心。她说口渴了要喝水,于是我们拐回小区,径直走向我的寓所。

之前得知女王要来,我精心整理房间,忙得不亦乐乎。床头上方新挂一幅高更的仿制风景画,窗台上的玻璃瓶插了我特意去附近菜场买的鲜花。

女王跨进房间,完全无视我的用心所在,她把小包扔在写字台上,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从她的举止上看不出一点拘束感和陌生感。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的眼角高高翘起,微嗔道:你怎么招待客人的?快去倒水呀!

我赶紧去厨房倒水,知道她喜欢柠檬片,特意在白开水里加了一片。女王抿着嘴舔了一口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端起茶缸观察了一会儿,撂出一句:这什么杯子呀,真没有品位!

茶缸是出版社发的纪念品,我一时匆忙,随手拿来倒水。被女王这么一说,我的脸刹那间红了。

尽管在电话里我与她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各个角落,已经臻于无所不谈的境地,可一旦面对一个大活人,我还是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矜持感。

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

她拿起写字桌上散乱文稿中的一页,瞄了一眼,又随手甩了,噘着嘴说:你还挺勤奋的。

后来女王说她四点还要去团里排练,不知怎么的,当时的我及时捕捉到她话里的含义,将其理解为是一个暗示,我犹豫半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坚定地走向沙发抱起女王,转身来到榻榻米前将她放下,女王丝毫没有惊慌,她的手指轻巧地勾住我的肩,让我觉得她的身体变得很轻。

我刚要笨拙地俯下身吻她,她一把推开我的脸,狠狠瞪我一眼叫起来:窗帘——

我心急忙慌地去拉上窗帘,回转身,女王已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径直走出房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尾随着她进入卫生间。

女王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拿起牙膏牙刷开始刷牙,我注意到,她挤牙膏是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并排从牙膏的底部轻轻往上挤压,而我平时都是一只手直接从上面挤的,所以牙膏的形状显得很丑陋。

刷完牙女王举了举牙膏,朝台面一扔,似真似假地朝我冒出一句:真没教养!

重新回到榻榻米,我急吼吼欲去解女王的衣服,她推开我的手说我自己来。她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

终于,女王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展露在我面前,她的皮肤光滑,肤色是浅浅的黄,她的身材无以伦比,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开始她的喉咙里还发出我熟悉的猫咪叫声,她的鼻翼微微扇动,鼻腔里有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地,猫咪的叫声远去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笨重的喘息声。

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后来,女王起身从小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烟,抽出一支点燃,赤裸的身体蜷起,双臂环绕在膝盖前。她吸烟的姿势很优雅,烟圈袅袅上升,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弥散。

女王突然说你不对。

我迷糊地说怎么不对啦?

只见她用右手掌朝左手掌重重一击说,这样的节奏你明白吗?她的这个手势,让我想起她演奏《广陵散》濒临高潮时,往琴板上猛拍一掌的情景。

我承认我是真不明白。我的情爱史可以说是苍白的,只谈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而且是在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进行的,需要普及的知识点很多,哪知道还有节奏一说。

女王一脸鄙夷,似乎对她启蒙的对象极不满意。

女王这天下午走后当天晚上没来电话,我的内心有点空落落的,隐隐觉得我与她的交往模式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第二天晚上一直到十二点,电话铃声如期而至。女王似乎很兴奋,她说小囡要见我。

小囡就是她的钢琴伴奏小依。

我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太俗气了!女王大声反对,那声调几近于呐喊。

那我们去郊游?我又小心翼翼地探问。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像个农民?

那、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们决定吧。

女王说我们去唱歌吧?

我说好呀好呀。我像只应声虫似的满口答应。

那时候歌厅还不流行,流行的是迪厅。从深夜长谈中我了解到女王不喜欢运动,对盛行的蹦迪极尽讽刺之能事,在她眼里,那些热衷于蹦迪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蛋。

第二天我们约在一家小歌厅见面,这家歌厅离女王她们演出的星级酒店不远。我是两眼一抹黑,歌厅都是女王订的。

我早早就坐在歌厅的大堂等候,给自己点了杯啤酒,给女王和小依点了柠檬水和可乐。

女王和小依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赶到,小依个子矮矮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长得很可爱,一看就是属于那种特别聪慧的女孩。

小依看到小圆桌上的可乐叫了起来,朝我竖起大拇指,嘴里不停地说贴心贴心。

哇,柠檬水唉!小依又朝女王说。女王满意地颔颔首,对小依说,这就是上海男人。

这就叫默契!小依还要心领神会地加上一句。

她们俩一句来一句去,清脆的沪语对白让我想到苏州评弹。我知道她们是在表扬我,有点飘飘然,但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们这段对话里另外的深意,而我当时完全被蒙在鼓里。

女王拿起歌本点歌,她点了首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然后拿起话筒开唱。

歌厅的音响设备不太好,话筒里还传出丝丝的杂音,但女王唱得声情并茂,她的声音很像孟庭苇,甚至比孟庭苇还要好。

唱了几首其他的歌之后,小依又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有女王的版本在先,小依很用心地发挥,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声音略厚且带点磁性,最后一句收尾恰到好处,我与女王情不自禁地鼓掌。

女王要我点评一下她们的唱功优劣,这对我这个外行来说无疑是挖了个坑,她们都是专业人士啊,我支支吾吾地拒绝回答。

谁知女王不依不饶,瞪着的眼睛高高翘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场面僵持着。女王就是女王,她威胁道,我再不点评她们就要走了,眼看欢乐的气氛凝固起来,将要变成不欢而散的结局,我被逼无奈,只得红着脸嗫嚅着说,听女王唱这首歌很放松很轻盈,意境澄明,其中某些段落让我感受到在田野上乘风滑翔的味道;而小依的声音沉稳有厚度,略带一丝哀怨的情绪。

我非常小心地选择字句,不料未等我说完,两个女孩一下欢腾起来,女王朝小依频频点头,说讲得真好!就像是家人一样懂我们。

对,家人。而小依则微翘嘴唇,不停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天晚上整个歌厅大堂就我们三个人,因为一首歌,我们都成了孟庭苇的拥趸。先前都是女王和小依轮唱,后来她们发现我这个跟着起哄的听众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表演,一定要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也唱一首。

早年做过扁桃腺切割手术的我,羞于听到自己的歌声,经常在别人面前自嘲自己唱歌的声音惨不忍睹,所以我从不愿出丑。那天晚上喝了一点啤酒,又被她们的演唱一次次代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孟庭苇的旋律,在她们的逼迫下,我借酒壮胆,平生第一次拿起话筒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奇迹居然就这样出现了,从不唱歌的我,不仅完整唱完了全曲,还唱出了一点摇滚的味道。我的处女秀受到女王和小依的鼓励。那真是个无比美好和惬意的夜晚啊。

欢愉总是短暂的,乐极难免生悲。离三人组合的演唱会不久,女王忽然某一天失踪了。

连着几天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按捺不住,就把电话挂到她的家里。

接电话的应该是女王的父亲,电话里的声音彬彬有礼,一口纯正的本地沪语,他慢悠悠地告诉我女王不在,她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可能在团里排练吧。

你是哪位啊?老人家问我。

我说我姓刘,在出版社工作,假如女王回来的话,请她给我回一个电话。

放下话筒,我意兴阑珊,觉得事情非常的蹊跷,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我对女王与家人的关系也陡升疑虑和好奇,一个单身姑娘几天不回家,作为长辈似乎并不着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这在上海的传统家庭中不为多见。

又过了几天,女王还是没有消息,等待的日子真像是煎熬啊。一个周末,大卫来邀我一起去浙江的缙云玩,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无所事事,就欣然接受大卫的邀请,一同前往缙云。

大卫急吼吼地要去缙云事出有因,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缙云是森子的老家,他好几次发出邀请,让我们去那里游玩。森子是个富二代,他的家族在缙云有各种产业。森子热爱艺术和音乐,但他不愿依照寻常思路子承父业,在缙云为家族打工,他先去北京读的本科,后又到上海音乐学院修完制谱专业的硕士。这次森子借回家探亲,在缙云等候我们的光临。

大卫驾车行驶在公路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急速后撤。青山绿树,黛瓦白墙,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扑面而来,令人心境顿时开阔起来。

我坐在车上琢磨目的地“缙云”的含义,浙江的地名都取得很有文化,比如仙居、天台,比如雁荡、丽水等等,连起来就像是一首古诗。

抵达缙云已近傍晚,我与大卫入住的酒店是森子家开的,在公路边上,离热闹的县城要步行30 分钟路程。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一幢四层的楼房,条件比普通的招待所略好一些。

在森子的陪同下,我们办好入住手续。酒店没有电梯,我与大卫走到三楼,各自进入房间。我放下包,迅速擦把脸,拿了房卡就去敲大卫的房门,大卫久久不开门,好像一直在跟谁通话。我只得把门敲得砰砰响,大声告诉大卫我先下楼了。

饭厅在二楼,大堂里空空荡荡,一张大圆桌旁,森子翻着菜谱在跟服务员点菜。

左等右等,冷菜和五瓶绍兴加饭酒都上桌了,却迟迟不见大卫的人影。

森子说,靠,我们先喝。

我与森子边喝边聊。森子突然对我说,我知道大卫跟谁打电话了!

我说谁啊?

肯定是大波。森子的语气异常坚定。

啊?怪不得,大卫执意到缙云来原是来幽会的。我恍然大悟。

森子说大波是缙云本地人,在上海晃荡半年多,森子将其介绍给大卫,大卫是一见钟情。大卫还忽悠说要把大波带到欧洲去。森子喝了酒,说话间眉头一条蚯蚓般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我想大卫也不算忽悠,他虽说回国经商,可还保留着法国的永居身份呀。

大卫终于下楼了,姗姗来迟的他刚坐下,就一个劲问森子“桥边餐馆”在哪里。

森子不屑地说,在镇政府旁边,差不多就是一个路边摊。

大卫亢奋地说约好十点一起宵夜。和谁约好,他没说,我们也没问。

森子拿起酒瓶给大卫倒了满满一杯说,靠,哥们太牛了,事情搞定,可以放开喝了!于是,三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不到九点,五瓶加饭酒喝完,看看时间还早,森子又加了一瓶,我们平均每人差不多喝了两瓶。起身离开酒店时,我的脑袋晕乎乎的,脚步情不自禁有些打飘。

我们朝镇上走去,夏风吹拂,远处一片灯火阑珊。进入镇中心,一条小河将鳞次栉比的房屋分成两半,河畔沿途都是桌球房,每家都有几个穿得很少的青年男女在玩耍。灯光昏暗,落地音箱大声轰鸣,眼光迷离中的夜晚的缙云,着实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穿过一座石板桥,来到“桥边餐馆”,沿河摆放着一溜小桌,几乎都坐满了人。进入沿街的铺面,森子大摇大摆走到一张矮脚小桌前,那里坐着三个女孩,她们伊里哇啦说着当地方言,我反正是一句都没听懂。

落座后我凭直觉一眼就指认出大波来,她坐在小凳上,明显比其他两个女孩高出一头,她小小的脸庞,长得很标致,紧身的黄背心,硕大的双峰,我知道这是大卫最为喜爱最为欣赏的身材。

宵夜喝的是一种乳白色的米酒,甘醇凉爽,其实这也是窖藏的黄酒,大波率领她的闺蜜轮番敬酒,几大碗下去,我发觉大卫已经舌头大了。

半小时后,又来几个女孩,都是大波的朋友,因为坐不下,只得在边上另开一桌,四周喧哗,根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

后来我们从大卫的口中知道,在上海时大波曾向大卫借过五千元,承诺回缙云后一定还。大波回了老家,大卫心心念念地牵挂,这次来缙云他不是来要债的,而是想说服大波跟他去欧洲生活,大卫计划得很好,可这天晚上他最后喝多了,想表达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躺椅子上睡着了。等我们把他叫醒,“桥边餐馆”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

这天深夜我们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第二天完全想不起来,彻底断片。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我回到房间,黑暗中居然有个女孩坐在房间里,一见我,似乎老熟人一样来扶我。你是谁?你是聊斋里的狐狸精吗?我嬉皮笑脸地说,眼皮耷拉下来。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的狐狸精呀。她边说边将我扶上床,后面的事情我就完全失忆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电话吵醒,头重脚轻下了楼,餐厅大堂的餐桌旁坐着森子和大卫,边上还有一个当地的女孩。

见我走过去,女孩笑盈盈地起身来扶我,我推开她径直坐下,森子和大卫一脸坏笑。

森子又拿来加饭酒,我连连摇头,说还喝呀?

大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餐桌上发誓下午要回上海,他说他要开车就不喝了。

喝呀喝呀,人生难得几回醉。那女孩拿起酒瓶给我和森子斟酒。

你当然得喝,放开喝!让你老公高兴一点!大卫用恶狠狠的语气对女孩说。

女孩见大卫说话态度恶劣,有点不高兴了,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喝点酒算什么,你们到缙云来不就是寻找快乐的吗?

快乐个鸟,我们是给你送快乐来的!大卫的语气依旧那样生硬。

因为大卫的失意,午餐吃得很沉闷。席间那女孩上了几次卫生间。临分手前女孩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

森子在宾馆门口送我们上车,匆匆话别,我与大卫上了车,大卫把车开得飞快,那情形仿佛是在逃离缙云。

我问大卫,你没事吧?

他头也不抬说没事。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凝视正前方。

在车上闲得无聊,我打开女孩给我的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副对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我惊呆了,这是狐仙变身的才女吗?我想了想,试图努力恢复昨晚断片期间的记忆,但一无所获。

我把对联念给大卫听,大卫挺直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我,半天他摇摇头,一脸愤懑地憋出两个字:狗屁!

我一愣,大卫可是很有修养的人哦。

……

(全文详见《江南》2021年第六期)

【程永新,出生上海,职业编辑,业余作家。编审,现任《收获》主编。责编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苏童的《黄雀记》、李洱的《应物兄》获得茅盾文学奖,负责组稿责编的中短篇小说多次获得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编辑奖。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和《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发》以及中国第一部“个人文学史”《一个人的文学史》,主编编选《中国新潮小说选》,担任大型电视片《上海建筑百年》的总策划、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