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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1年第11期 | 张远伦:木香(组诗)
来源:《四川文学》2021年第11期 | 张远伦   2021年11月24日08:42

木 香

今天,我遇到了汉语不能抵达的盲区

在村中御寒,三种木质的燃烧

散发出不同的香气,我竟不能

找到恰当的词语描述

棬子树的气息最淡,是村中最静默的

它火焰走动起来有些肃穆

老李树枯槁已久,燃透后

会散出来处悠远的暗香,长吸

就会进入肺腑,令我心生愉悦

而老橙树尚未晒干,仍能速达燃点

异香很快弥漫整间木瓦房

人这一生,总有那么一次

愿意在某种适宜的人体之香中

进入梦境。对于我

也深感羞赧,自己硝烟气的体香

被排斥在“香”的序列之外

似乎,我的身骨,对应不上

任何一种村庄的木香

所以啊,今天,我在反复的深呼吸中

在复合的天然之香中

浸润良久,仿佛已获得匹配的

生命中的香型。为此

我耗尽整个早春,和自我的焚烧

我以秒的形式活着

我以秒的形式活着

像香头,以每一次闪亮的形式活着

像谷雨,以每一次滴答的形式活着

像鼓点,以每一次颤动的形式活着

像我等着你的死

以每一次抽搐的形式活着

像我如此小心

将一秒分成两半,活着

像我生怕未能给你送终,在一秒的内部,活着

鹅 舞

她终于可以与一只鹅平视了

鹅将柔软的脖子收缩,拉伸,缠绕

甚至旋转,只为与她为友

可它凌乱的步幅和凌厉的喙

让她觉得一只鹅是这个春天最大的敌人

亦正亦邪的鹅,遍身假象的鹅,见到她

只会一种表白的语言:我我我我

我的女儿与鹅,如果亲吻

将是羽毛爱上胎发

她终于可以与鹅,在等高线上

组成笨拙的一对了

春日午后,我看见了村里奇异的一幕

——幼儿踮起脚尖,鹅倾斜着蹼

互相距离一米,不约而同,跳简单的摇摆舞

旋转的箩筐

父亲的肩背像一个轴承

再配合汗水这样的润滑剂

两个箩筐才能不断旋转,在陡峭的坡路上

挑起韵律。箩筐进退闪躲之间

像两个谦让的兄弟

两头的小孩子,任何一个站起来

村庄都会在一瞬间失去平衡

我们安静,沉实,乖巧,在低空中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绝不相互磕碰。父亲总会用巧力,将我俩

调整到安全的角度。看上去

他就是一把天平秤,两个筹码

正在不断耗损他的铁骨头

春 雷

惊雷为了寻找自我,才会追逐闪电

它对自我迟到了

母亲像兜着汤圆一样,兜着最惊诧的那一枚春雷

父亲的骨头像闪电那样曲折了一下

我在村中,对自我迟到了

我的沉默没能赶上我的闪耀

而他俩,有不同的速度和频率

却能相伴到老

所谓爱情,就是原地不动

我发声的时候你发光,你寂静的时候我熄灭

樵 夫

山泉水和磨刀石,养着钢刃

斧头与楔子,合成裂缝美学

圆盘锯和棬子树,互为知己

抽丝剥茧,木头内部的白银撒落一地

紫薇在暖冬,光洁而单纯

根部开始的抚慰,可在枝头形成摇曳

樵夫做了十年,伐木等同删病句

晤面仅有半天,木粉形同积雪

两株木墀终于显露出来

从未在意时疫的侵袭

时光中,红花念着白朵

春后的桂子等着四月的鹊啄

那更大的孤独是谁

草老死在旷野上,用单一的方式

自然轮回,那大风中的

群众的草,一律倒伏下去

跪给空无的样子

配得上真正的孤独

茅草坡上睡出的草窝

仅有深深印痕

无人的后背可以匹配

我不知道,那更大的孤独是谁的

养一窝蚂蚁

我用一枚怯生生的土豆

养一窝蚂蚁

用它身体上的黑点

收藏隐秘的力量

我已经不再迷信饱满

转而赞美痛苦

现在我蹲在最瘦弱的土豆身旁

细微的乳白的生命围绕着它

把这枚土豆埋入土中

我要继续

用土豆的隐忍和悲伤

养一窝蚂蚁

夜 行

村庄软禁了天空

一只手电筒穿透掌心

钨丝太细,内心不可太战栗

你一伤感它就会熄灭

像对待行星那样,对待这颗小灯泡

是困苦把我逼得深邃

独自夜行

并深深感激命运转角处的那盏马灯

煮豆豉

夜色中的扁竹根花,顶着一朵朵微光

花色有些变蓝,定与星空有关

母亲在木屋里,灯光黯淡

我拿着两束扁竹根进门,铺在蒸篾上

山间最美的小花,被黄豆一粒粒地压实

深夜仍有露珠的呻吟

晨曦中,山谷空旷了许多

仿佛我取走了大地淡紫色的花样文身

散 步

滑翔的白鸽学习人间的纸飞机

斜斜地落在他凝神的那一步上

这披着阳光的鸟,敛翅,转悠

把他踱步的方式,重演了一遍

树上有一群白鸽

在枝头上远远地回望,并蓄势欲飞

他内心的广场上,足印漫漶不清

散步变成漫步

最开始的一步,温暖之后的一万步

古玩城即景

从古玩城走出来的唐人

手腕上戴着月全食,光圈恍惚有些淡绿

玉镯在缓慢地旋转

狼毫尖锐,羊毫柔软

在两个词语之间徘徊的人定有可疑之处

春天的嫌犯,向天空一层一层地贴宣纸

讲 述

中山四路是故事中最美的抛物线

而不是走失的陨星

我们在故事的弧度上滞留了很久

墨点藏在视线里,光芒埋在露珠中

书院的一杯饮品里有茶多酚的微苦

我花了很久,才把弧顶和巅峰分开

我在重庆,养着永恒这个微生物

在星临书局

古城楼上的星临两个字,被设计成残缺美

取走的一横和一竖在意义的看不见处,若隐若现

在书局外的长椅上,我小坐一会,却似长梦连连

睁眼看天,一个飞檐翘角深深刺入虚空

就像我孤傲地行走在古代的大地上

沉石一再降低,钟声渐至空无

诗与善

安居的这朵花是美的

便是善的

那么多的小事物,对人没有诊疗的义务

可它们都在试图用美善待我们

时间的每一秒,都是善的

都是善的计量单位

我们捍卫当下生活的每一次嘀嗒

便是对每一种微小的善负责

于是我们坐在湖广会馆里谈诗歌

诗歌便是善的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得2018年度人民文学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出席全国第七届青创会,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