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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颗粒》:为自己构筑一座“小城”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李云雷   2022年01月20日14:01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以梁鸿鹰的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为中心,探讨其所构筑的故乡“内蒙古小城”的独特风景,在文学史和社会结构的视野中突显了其作为“文学故乡”的价值,并结合具体作品,揭示了作者内在自我的丰富性,展示了其纤细敏感的性格“内面”及其形成的过程。本文关注作者在人称变换、引文众多、艺术留白等诸多方面的艺术创新,认为《岁月的颗粒》中体现出了清晰的创新意识和文体意识,极大拓展了当代散文艺术的表现空间。

关键词:梁鸿鹰 《岁月的颗粒》 内蒙古小城 文学故乡 内面

梁鸿鹰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大约从2016年开始散文创作,他的散文在各大刊物上一一刊发时,我便陆续读到了,这些文章结集为《岁月的颗粒》出版之后,我从头至尾又进行了细读,愈发感觉到这是一本沉甸甸的生命之书。在这本散文集中,梁鸿鹰深情回顾了自己的故乡、童年和人生历程,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人和事,也向我们展示了他纤细敏感的性格“内面”及其形成过程。在更广阔的意义上,作者也将我们带到了一个特定的时空——1960-1970年代的那座内蒙古小城,辽阔、旷远、凛冽,风沙扑面而又饱含温情,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深深烙印在他最初的记忆之中, 并经由作者的艺术化描述,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文学故乡”。在艺术形式上,作者也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以及全知视角与有限视角的交错使用,对诸多文学名著与典籍的密集引用,在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微妙的“留白”,都是他文本形式探索的方式,而这则极大拓展了散文艺术的表现空间。

一、作为“故乡”的内蒙古小城

每个人都有故乡,但每个人对故乡的感觉和记忆都不相同,王朔在小说《动物凶猛》中说:“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①中国人对故乡的感觉大多来自乡村记忆,现代中国文学有成熟的乡土文学传统,这让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乡村记忆成为了现代中国人共同的“故乡”,但在文学史上也有一些小城颇为著名,比如鲁迅的“鲁镇”、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边城”等。在《岁月的颗粒》中,梁鸿鹰则在这些文学史上的江南、东北、西南小城之外,将一座内蒙古小城带到了我们面前。

内蒙古的小城是怎样的,内蒙古的小城和江南、东北、西南的小城有什么差异,内蒙古小城的生活和大城市以及我们想象中的牧场生活有什么区别?梁鸿鹰通过对个人成长经验的细腻体察与梳理,为我们呈现了一座小城在特定年代的日常生活。电影研究中近年有一个流行词汇“小镇青年”,用于概括三、四线城市的电影观众,以区别于大城市的青年,但“小镇青年”的概念有时也将乡村青年涵盖其中,这在电影研究中尚可理解,可是在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乡村青年与小镇青年之间的区别,可能远远大于小镇青年与大城市青年的区别,比如路遥《人生》《平凡的故事》所讲述的,就是乡村青年进入三、四线城市的艰难故事,成为“小镇青年”就是他们的梦想,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乡村青年,在阅读《岁月的颗粒》时的切实感受。

这个小城有火车站,“家乡小城的火车站曾经是我少年时期与小伙伴们经常去消磨时间、观看风景的地方,它诱惑着我们,让我们在这里浪掷了过多的精力”②。有书店,“新华书店有三层,坐西朝东,紧邻街心花园,与邮局一样和县委县政府隔路相望,是核心地带的重要建筑,壮观程度不逊于花园另一端比它高一层的邮局,颇有些地标式味道”③。还有街道、各式建筑和卖各种食品的店铺,“我走过西副食、文化馆、书店、小花园,一路上不断看到卖汽水、冰碴、冰棍、冰糕的,我忍着,尽量不去看,不想这些东西,很快就到了邮电局”④。这些作者信笔写下看似平常的文字,为我们勾勒出了小城的格局和面貌,对于同样生活在小城甚至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乡村青年来说仍是难以企及的生活梦想。在城乡二元的格局中,“小城”相对于大城来说固然是“小”,但相对于乡村来说仍然是“城”,“小城”介于大城与乡村之间,是城市序列中最边缘化的存在,但同时也是更加广袤的乡村和牧场的一个中心,也带有乡村的特点,“小城格局不大,与农村距离很近……人们街上碰着了,相互之间打招呼的声音很大,像是在田野里的喊话”⑤。“在我们那个小城里,世界是不是已经醒来,早晨是不是如约而至,听命于鸡鸣的划定和提醒。”⑥这既与王朔的北京、王安忆的上海等大都市不同,也与莫言、贾平凹等人笔下的乡村风景不同,作者在这里写出了“小城”之为“小城”的特点。

当然更重要的是作者写出了这个内蒙古小城的风貌与特色,气候上,“我们这个小城的季节从不打盹儿,冬天就是冬天,夏天就是夏天。冬天寒冷无比,大雪每年如约而至,覆盖四野,让家里的窗玻璃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碴儿”⑦。夏天,“大路上的热浪更让人难以忍受,即使道路两旁挺拔的高高的杨树,此时也被晒得没有了精神,远远的地方不停出现升腾的热气,令我感觉像是到了沙漠一样”⑧。在地理上,“小城磴口历来得黄河水慷慨滋润,也备受黄河水患的威胁。黄河堤坝比县城楼房都高”。⑨在植被上,“一路上没有看到多少绿色树木。高大茂密的植物、树木在磴口生长得异常困难,处处可见的是大批低矮的红柳和沙枣树,它们不是用来遮阴的,亦非足以供观赏。它们耐风、耐沙、耐寒、耐旱,以自己卑微的存在点缀着黄土黄沙覆盖的塞外景观”⑩。在景观上,“小城街道上经常有马、骡、驴、骆驼、羊的粪便,医院里经常收治一些被大牲口踢伤的人”11。无论是在气候、地理还是在植被、景观上,梁鸿鹰的“小城”都绝然不同于鲁迅的江南小城、萧红的东北小城、沈从文的西南小城,这是一座内蒙古小城、西北小城,是属于梁鸿鹰的生命之城与记忆之城。

在这个小城里,有他的家,有他的父母和亲人,有他最初的记忆与爱恋,在《岁月的颗粒》中,梁鸿鹰以饱含深情的笔墨回到了生命的源头,他写下了生命之初的记忆——“最初的年头”“火车进站”,也写下了最难忘的人与事——“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书店不完全往事”,写下了对母亲的深刻怀念——“母亲与我的十二年”“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也写下了对父亲的反叛与最终和解——“父亲零章断简”“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写下了个人的成长历程——“1978年日记所见”“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也写下了情感的最初萌生——“夏季的爱与欲”“盈盈尺素”,可以说《岁月的颗粒》和这座“小城”承载着作者生命之初最重要的记忆,作者以散文的形式找到了生命体验的最佳载体。

在《岁月的颗粒》中,随处可以看到对时间的感喟,“时间像个奔跑不停的运动员,前面没有终点,时间度量、锻造与成就一切,我们成为一切时间的创造者”。12“时间改变了别人,改变了一切,自己就是其中一员,没有什么地老天荒不曾改变的。”13与农业社会缓慢的、循环的生活节奏不同,现代社会是不断发展剧烈变化的社会,再加之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与之相互叠加,这让每个人的生命都处于一往无前的状态,每个人都是鲁迅所说的“历史的中间物”,这让置身时间洪流中的每一个体似乎都历经沧桑,对于一位敏感的作家来说尤其如此。在《岁月的颗粒》中,作者写到,“他出生于国家最为困难、全民普遍饥饿的年头,时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想必父母、亲人们一定在痛苦中坚持过、隐忍过、苦笑过”14。时隔多年,回望自己出生的年代,作者难免会感慨万端,而当数十年之后,已离开小城多年的作者再次归来,“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我好像被一大片白云驮着,从半空中缓缓降落到家乡的地面上……童年时的树苗不是长成大树就是化成了土壤,小溪不是已经断流就是已经汇入了大河。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只是时光的威力无法删除掉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记忆,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寻到最想去的地方”15。当一个人回首往昔岁月时,回忆之时的自我是“主体”,回忆之中的自我便成为“客体”,“回忆”便成了连接昔日之我与今日之我的桥梁,但是“回忆”也有其内在的机制,回忆者置身于回忆当时的语境中,对“昨日之我”及其置身其中的世界,便难免会有所审视与取舍,难免会带有主观的情感、情绪与色彩,但这种审视、取舍与情感色彩恰恰是作者个性与艺术的独特性之所在。

二、自我的“内面”

作为一个评论家,梁鸿鹰是严肃、严谨的,他的评论文章理性、稳重、大气,从中很少能够看到他感性乃至性情流露的一面,但是在他的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他的人生经历、生活经验乃至内心世界。

梁鸿鹰以动情的笔墨书写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中国人的文章中最难写的就是父母,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传统,所以不少文章难免流于模式化和空洞化,但梁鸿鹰的散文不同,他更关注生活中的细节,也更忠实于个人的内心感受,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生动的生活世界。由于母亲过早去世,作者对母亲的情感是深深的眷恋,反复的回忆,在《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中,作者详细记录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以及一颗幼小心灵的遭遇,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隐藏着作者深深的感情。在《母亲与我的十二年》 中,作者回顾了自己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12年,以及母亲“信主”的家庭、母亲的小学与中学、母亲与父亲的爱情、母亲的病,在细致入微的讲述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美好的女性和一段美好的爱情。“人们都说我母亲身上有种超脱于俗世的清新之气,爱思考,凡事不刻意,从不知道什么叫刻意,无论什么样的举止、穿着,只要出自她,都会带来天然去雕饰的效果。”16“在少女们眼里,最吸引目光的,永远是状态、肤色、秀发和神情,而非能否跑第一、后来居上或训练刻苦。就在爸爸持最后一棒撞线之后,令所有在场的人们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一个身材美好的女孩不失时机冲到爸爸面前,递上一块毛巾,令他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王顾左右语无伦次举止失措,女孩虽面部潮红却异常冷静游刃有余。大家发现了,她就是王承真,我的妈妈。对,她神情自若,坦坦荡荡,她步履坚定,自信异常。”17“处于爱情炽热期的爸爸在1958年大学毕业后,毅然回到磴口与妈妈团聚。当他在电话里向大姐(我的大姑)报告即将与妈妈结婚时,大姐勃然大怒,愤然摔掉电话。大姑父是放射科大夫,早已经知道我妈妈承真肺上有了空洞,此时根本不能结婚。”18——这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正是这场不可阻遏的爱情蕴育了一个新的家庭,但同时也加重了母亲的病情,“童年时候的我是县医院的常客”,“常规的西药也是每天必须要吃的,妈妈经常派我到医院为她开药……县医院离家并不远,步行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带着这张纸条一路小跑来到医院,轻车熟路地挂号”19。作者这里的描述令人想起鲁迅《呐喊》自序中的文字,“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20父亲或母亲的病可以让一个少年较早接触社会,认识到人生真实残酷的一面,这也培养或蕴育了一颗敏感而早熟的心灵。

与对母亲的深情眷恋不同,作者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这在一次父子冲突中充分表现出来,“由于儿子在求学、读书、就业等方面的表率作用,父亲成为小镇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突出亮点,父亲为此陶醉了一辈子,在朋友圈里风光了许久。有次谈到妹妹学习一直上不去,学不进去,没有出息,我们的主人公认为家庭环境影响很大。父亲不解地问:‘那你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是战胜了干扰才做到的。’父亲大怒:‘什么话,我怎么干扰了?’儿子此生在父亲面前第一次表现得硬气十足,回嘴说:‘你回家就喝酒,一喝一晚上,中午也喝,家里老是坐着很多人,聊天、猜拳、瞎扯,家里能有学习的气氛吗?’忘记父亲怎么说了,只记得边抽烟边喝酒,脸涨得紫红,眼睛瞪得老大,屋子里的空气登时紧张起来,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21。在中国的家庭结构和文化结构中,“父亲”处于绝对权威的位置,中国人的“父亲”既是家庭世俗生活中的“父亲”,也是类似于西方基督教文化神父、教父角色的精神上的“父亲”,这种双重性的“父亲”决定了“父亲”在承担责任、树立榜样等多方面的作用,但是当一个父亲不能或不愿承担起这样的角色时22,“儿子”便不得不承担起更大的责任,去医院帮妈妈买药是这样,再如,“妹妹进入择偶期的时候,奉父亲之命,他曾努力说服妹妹放弃在大人看来不理智的、没有前途和不划算的社会交往……作为父亲的说客和代言人,他吃惊于自己居然那么驯服那么轻车熟路,完全不顾妹妹的茫然、困惑甚至惊异。此时的他,由妹妹的同盟、伙伴甚至密友,一下子俨然变为居高临下的长辈、说教者,做了自己年龄和身份的叛徒,变为同盟者的敌人,以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拿出了光宗耀祖、不给家族丢脸、做个争气的好孩子等利器,使劲刺向了妹妹……即使妹妹表示不解,试图反抗,甚至掉下眼泪,说教也没有停止”23。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但也显示了“儿子”在父亲缺席时被迫不得已的早熟。时隔多年之后,在《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中,作者惊讶地发现自己与晚年的父亲越来越像,既懊丧又无可奈何,只能感叹基因的力量,在《父亲零章断简》中,作者以对“你”倾述的口吻讲述“老爸”的往事,亲密而又不无怨言,但却在时光中凝结成了最牢不可破的亲情。

“自我”的内面还包括青春期的情感萌动、对美好异性的审美偏好,以及对书籍、收音机痴迷等个人爱好,但最重要的是作者在文章中没有说出,但在行文中体现出来的性格或品质,比如善良,比如羞涩。在《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那么多年之后,作者仍然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奶妈”并记述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24在《火车进站》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看到“戴红色小头巾,穿黑条绒布鞋白色棉袜的姑娘”时张皇失措的反应。在《书店不完全往事》中“我”很喜欢的美丽姑娘小金发生了风化事件,当她在《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中再次出现,“小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没有疏远她。她凭自己女性的敏感,确认你是自己人,能让她拂去脸上的职业伪装,从容面对”25,这是一个“西西里岛美丽传说”的故事,是一个小男孩与大美女微妙暧昧的情感,但“你”在风化事件之后,仍能让小金确认“是自己人”,其善良体恤可鉴。在高考前一个人去看电影,遇到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他便被吸引了,“一臂之遥,正是观察的最好角度。姑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对世界带给她的美和新鲜感全然无知。她与自己的同伴一样荒废着自己的美丽,无私地挥霍着清新,独自散发着芬芳。一切都未刻意,一切都未加审视,她的气息是淡淡的,绝非来自香皂、雪花膏和洗发水。干脆,她身上的气味,是一个女孩自有的,完全属于自己”26。可见其纤细敏感耽于幻想的性格。

对自我“内面”的发掘和对“世界”的发掘同样甚至更加重要,对作者来说,这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对于读者来说,我们可以看到他人生更加丰富的侧面与层面,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其个性与性格,一粒沙中可以看到世界,而作者敞开内心所展现的“自我”,就是一个新的艺术世界。

三、艺术创新:在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

阅读《岁月的颗粒》的一个直观感受,是其中引文众多,文章的前面有引文,文章的内容也有引文,引用的内容则来自古今中外各种文学名著与典籍,主要是围绕作者选定的主题,起到引申、阐释与互文的作用。比如《最初的年头》一文,在正文之前引用了左琴科、亚里士多德、吉卜林的名言,文章的正文也以引用吉卜林的一段话开始,后面还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普希金的《致乳妈》等,短短的篇幅内竟然引用了六次。这里的诸多引文,显示了作者知识渊博视野宽广,也让文章具有浓厚的书卷气,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作用呢?这是让我一度感到困惑之处。

阅读《岁月的颗粒》的另一个感受,是人称的奇特,同样是指称“我”,但作者在有的文章中用“我”,有的文章中用“你”,有的文章中用“他”,有的文章中则用“我们的主人公”“本文的主人公”等等,作者在与我的交流中,也曾说没有更多的人称甚至构成了他持续创作的一个障碍,在我看来,人称的变化只是创作主体视角的变化,是艺术形式创新的方式之一,我不理解作者为何那么执著于人称与艺术形式的创新,直到我读到下面这一段话:“我们的主人公在父亲火化前的追悼仪式上,在与继母并肩而立的时候,隔着大衣的袖子,此生第一次用力握了一下继母的手,传导出自己极度悲伤中的冲动,也注入了太多的意义——悲伤、怜悯、决心及承诺。”27这是全书中“继母”第一次出现,也是唯一一次出现。我随即意识到,“继母”在作者生活中出现应该是有很长的时间,但作者却不愿、不想对之进行回忆,这除了有可以想象的难堪经验,也涉及到对“自我”主体位置的质疑与反思。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在更深的意义上理解作者对“母亲与我的十二年”的深深眷恋,以及对父亲不无怨言但终归谅解的复杂情感。

而像点到即止的留白还有很多,比如“事情还没怎么样,就已经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她听说一个双眼皮眼睫毛很长的小女生,动辄如小鸟依人般楚楚可怜,经常跟爸爸走动。小女生令妈妈想起运动场上希傧初次面对自己时的犹疑。嫉妒从来无假日,女人天生不饶人,爸爸关键时候可能心软,他那种游移暧昧,激起妈妈满腔怒火。但毕竟,爸爸有自己的办法,很快与妈妈和好如初,让爱情甘之如饴”28。对一个家庭来说可能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在作者笔下被轻轻带了过去。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中,有可以言说的部分,也有不可言说的部分,“不可言说”的原因很多,有的是顾及个人形象不愿言说,有的是涉及到个人隐私不想言说,有的是情况复杂难以言说,即使想要去写,一个人的生活流与意识流浩瀚如宇宙,《尤利西斯》也不过只写了一天,何况都写出来既不必要,也未必就是美的。在这种情形下,以写出来的有限部分展现无法写出的无限整体,无疑是一种更好的选择。比如,在涉及到某些个人隐私的《夏季的爱与欲》中,作者便选择了更远距离的“他”来言说29,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引文如何化解了作者叙述上的尴尬,“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根长发,让他感觉异性、青春、肉体实实在在的存在,使得他们最终要冲破衣物的限制。衣物,往往会与人的恋爱史紧密相连。据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情人伊文斯卡娅回忆,当年与帕斯捷尔纳克幽会的时候,她曾穿过的一件蓝色的绸衫,在《日瓦戈医生》一书里被写进了诗里:‘像小树林褪去树叶/你脱了衣裙/只穿着带流苏的绸衫/投入拥抱的臂膀。’”30“记得徐星在《无主题变奏》中写到,男主人公多次对女友老Q胸衣上复杂的带子极为恼怒,怎么也解不开,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我们的男主人公不可避免地有过同样的困惑。”31在这里,帕斯捷尔纳克、徐星的出现代替了作者对自身经验的叙述,他的个人隐私半隐半露,似乎什么都说出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但又让人能够体会得到,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同样的,“在那间偶然造访的小屋里,在他与女友赤裸相对的时候,他心中执守的念头,是守护女友的一切,女友允诺的‘迟早是你的’,激起他作为男子汉的崇高责任,同样与都德描写的相仿……”32都德的具体描写我们就不引用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盈盈尺素》中也写到了同一场景,只不过这次的叙述人称是“你”,引用的是歌德,“日光灯下的一晚,你连她的手都没有摸一下,真是个正人君子啊,恰如歌德评价《好逑传》里一对恋人时说的那样,‘通宵被逼共处一室,也只以聊天消遣而不狎亵’。后来,机缘巧合,在炎热盛夏的一个午后,当你俩并肩躺在亲戚家年轻夫妇一对柔软的枕头上的时候,当你们羞怯地褪去身上所有的遮盖,当她裸体在你面前熠熠生辉的时候,向上帝保证,你依然无意冒犯她的身体”33。当然我们无意窥探作者的个人隐私,但作者通过人称变换和众多引文,既写出了最为深刻的生命体验,也有效地隐藏了个人隐私,可以说巧妙地达到了艺术上的平衡。对于作者来说,人称变换、众多引文、艺术留白及其相互之间的结合,是面对个人生命体验时所作出的选择,也是他在散文艺术上的一种创新。

作者在写作中有着清晰的创新意识与文体意识,《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的第一句就是“我想好怎么写奶妈了”,作者在自序中也说,“我不想平铺直叙,而是想让形式感更强一些。那些通往文学世界的种种策略和路径始终诱惑着我,不顾是否弄巧成拙”。34在《岁月的颗粒》中所收的18篇文章中,有的以记事为主,有的以记人为主,有的以某个主题为主——比如写情感和欲望的《夏季的爱与欲》,写声音的《声音考》,写毛发的《毛发的力量》,写照相的《我们照相吧》,写手的《执子之手》,写脚的《我们到底能走多远》,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引经据典,结合个人的经验,作出了独特的观察与思考。在这些文章中,还有访谈体(《一次邂逅》),有日记体(《1978年日记所见》),有书信体(《盈盈尺素》),几乎每一篇文章,作者都会变换一种形式或体式来创作,如此鲜明的创新意识与文体意识不仅在散文创作中很少见到,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创作中也是很少见的。但另一方面,作者也并非为创新而创新,创新只是他艺术表达的一种探索,只有在不断的艺术创新中,他才能将内在自我的丰富层面充分展开。在《岁月的颗粒》中,作者将最深刻的生命体验以艺术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也将他生命源头的那座内蒙古小城带给我们,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文学故乡”。

注释:

② 王朔:《动物凶猛》,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123252627283031323334梁鸿鹰:《岁月的颗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9、50—52、50、28、27、50、45、31、32、28、1、18、6、120—121、78、81、81、88—89、99—100、90、163、265、84、187、189、196、304、2。

20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2比如“童年时候的我是县医院的常客,爸爸则几乎是缺席的——直到妈妈住院”,“照相的时候爸爸又不在,这是我们一家唯一一次人数最多的合影。爸爸,你在哪里?”等处的描述,以上引文见梁鸿鹰《岁月的颗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89、251页。

24作者还描述了他感激之中的复杂性因素,“他并不愿意承认曾经与他们息息相关,说真话,他不愿承认与这家人在一起睡过一盘炕,最主要的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在乡下生活过。就因为这个,他曾经从心中涌出来的感激之情,一遍遍被压抑下去,被不愿意提及‘乡下’这个字眼的念头而压抑了下去”。以上引文见梁鸿鹰《岁月的颗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8页。

29另外还有年代久远的《最初的年头》,与父亲刻意保持距离的《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以及专题性的《毛发的力量》《执子之手》《到底能走多远》。

[作者单位:小说选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