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收获日的满月 在高耸的树巅上”
“九叶派”最后一位诗人郑敏先生于1月3日离世,享年102岁。作为被书写进现代文学教材的名字,她像链接现代文学和当下时代的符号。郑敏先生也是西南联大最后逝去的一位著名诗人。本版特刊发郑敏的学生章燕、学者李光荣文章,以表深切怀念。
1月3日这一天,也是闻一多之孙闻黎明先生的故去之日。1月7日,两位联大人的送别仪式同天在八宝山举行,画家赵蘅特别为他们写下了一首送别诗,我们一并刊发,以飨读者。
仰望星辰——怀念郑敏阿姨
◎赵蘅
子夜了,我不曾写下一个字
不知怎样记录今天这个日子
心脏、脑袋、甲状腺都算好,像我这年龄
我仍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今晚天空多了一大一小两颗星
一颗102年,一颗71年
和他们在人间一样耀眼
从今起,他们开始了新的旅行
而我们所有的人都还在地上走着,必须走的路
只有坚强,用心和脑,用爱和赤诚
像他们一样在海风的呼啸中
前行,往前走,永不停
2022年1月7日送别当日
(作者系画家,翻译家赵瑞蕻、杨苡之女)
怀念恩师郑敏先生
◎章燕
今年1月3日清晨,“九叶诗人”中的最后“一叶”郑敏先生踏上了远行的征程,那一片舞动了一个多世纪的叶子带着它灵动的哲思飘向了天空,飘向了远方,也飘向了生命的永恒。
去年初秋,我得知先生得了重病,且先生已是年过百岁的老人,对于先生的远行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先生的离去仍令我神思恍惚,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回想30多年前跟随先生读书的7年时光,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先生与我相对而坐,和我滔滔不绝地探讨中西诗歌、哲学、历史、文化的情形。她那轻柔而温和的声音时常在我的耳边回荡,萦绕在我的心中。
要到她家里去上课
1987年初秋,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攻读硕士研究生,有幸成为郑敏先生门下的一名学生,跟随先生攻读英美诗歌。那时候,先生要我们到她家里去上课,我们几个研究生对此感到很兴奋。从此,我们每周四下午蹬着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先生清华园的家。
那是一幢浅灰色的老式4层楼房,四周有绿树环绕,十分幽静。先生家的窗下还有一个绿草茵茵的花园,星星点点的花儿在绿茵中闪现。下午2点半,我们轻轻叩开先生家的门,先生微笑着将门打开,把我们领进她的书房。书房中靠西墙的那边是一排高高的白色书架,里面放满了各色英文书籍和照片、画片,环境优雅而温馨。先生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已经放好了几杯茶水,一瓶夺目的鲜花在我们的眼前绽放。
先生开始讲课了,她给我们讲莎士比亚的戏剧,带我们读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和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诗。先生讲华兹华斯的诗,特别生动细致,她不认同当时苏联学者把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分为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的做法,而是带我们读华兹华斯的原作,让我们细心体会其中的意境,感悟诗人丰富而深刻的内心。上世纪80年代,国内学界对华兹华斯的研究还停滞不前,对华兹华斯的认识带有不少偏见,先生的研究及其观点在当时是具有开拓性的。
除了给我们讲英国的文学经典,先生还给我们讲美国当代诗歌。当时,国内诗歌界正面临着新的转向,急于开拓新的发展路径,先生在1985年赴美国讲学,阅读了大量的美国当代诗歌,并将它们翻译成中文。1986年她翻译的《美国当代诗选》出版,对国内年轻诗人的创作及当时诗歌发展的走向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而我们那时也是初次接触到美国当代诗歌,对其中充满实验性的探索极为好奇,先生的讲解结合了20世纪后半叶西方哲学思想的转向和诗学、美学思潮的新动向,给我们打开了一扇天窗,让我们领略到英美诗歌在当代发展的新天地。
跟随先生读博士的那几年,我被先生手把手引领着走进了西方哲学的大门。她在80年代中期接触到当代西方哲学思潮,对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解构主义对形而上学的理性权威进行了反思与批判,追求永恒的变、多元、运动的思维观,这些都与先生早年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所学到、悟到,又在她心中深深扎根的哲学思想产生互通,对她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使得她90年代的诗风发生了很大转变。
而她对我们几个博士生的要求,也是从哲学入手去研究文学和诗歌。先生常说,没有哲学的高度,研究文学是深入不下去的。她深信“哲学与诗歌是近邻”,而这些思想也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虽然我毕业之后在学术研究上还是回到了诗歌,但我深深地体会到如果没有那几年跟着先生认认真真读了一点哲学的话,诗歌研究只能落在肤浅的表面。我对先生的教诲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我很庆幸我回国了”
跟随先生学习的这7年间,我和先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先生是我学术上的领路人,也是我的精神导师。她虽然大多和我谈的是学术、是思想,但也常在课后和我聊起她那不平凡的一生,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情形,以及她在解放后、从海外回国、到社科院工作以及“四清”、“文革”时期的一些经历。
她给我讲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情形,使我对那一代知识分子求学问、求真知的精神深为感佩。先生在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她原本想读外文系,但在报名时临时改变主意,报了哲学系,因为她深感哲学的艰深,自学困难,而这一临时的改道则影响到她后来一生的诗歌创作和思想的形成。
在西南联大,她师从冯友兰、郑昕、汤用彤等先生学习哲学,并跟随冯至先生学习德文。刚刚起步诗歌创作的她也在诗歌写作上求教于冯至先生,得到了冯先生的肯定和鼓励。先生说,虽然那时的生活是清苦的,还时常“跑警报”,但心里有追求,精神是平静和舒畅的。讲到联大的那些大师先辈们,先生说,他们每个人都好像是活在学问里,他们的生命和生活就浸润在那些无穷尽的探索和求知中。先生和我说起这些早年的经历总是兴致勃勃,而我则听得津津有味,被先生和她的先生们的经历所深深吸引和感动。
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先生讲到她回国和“文革”时期的经历。先生于1948年赴美国留学,1955年与丈夫童诗白从美国回到祖国。当时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反华势力非常猖獗,一些在美的科学家都被阻挠返回祖国,先生的经历也不例外。她已于1952年完成硕士学业,又自费跟随茱莉亚学院的老师学习声乐,同时焦急地等待和丈夫一起回国,但一直得不到美方放行。直到1954年日内瓦会议之后情形才有了转机。
先生在得到允许回国的两周之内就启程返家,急迫的心情可想而知。她在美国学习生活了7年,深受西方文化的熏染,但她并未留恋,而是迫切地想回到祖国,为国效力。讲完这些经历的先生长出一口气,说了一句“经过反复折腾总算是到家了!”她还对我说,当时她的一些朋友以及童先生的一些同学和朋友都留在了美国。她说:“我很庆幸我回国了,如果我还留在美国,充其量就只能在家做个好太太了!离开了养育我们的大地和文化,我还怎么能写出诗来呢!”先生的这番话对我的震动极大,我从中看出了先生的品格。
先生回国之后,“文革”期间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但她对我说,“那时候不用教课了,我就在家里听音乐,听贝多芬、海顿、莫扎特……”她内心中的沉稳和韧性似乎超过了痛苦的煎熬,她始终坚定地认为历史的脚步一定是往前走的。我想,这和先生坚守的哲学思想分不开,她的眼光看到的是更广博的人类命运,摸到的是更漫长的历史脉搏。这使得她在“文革”后的反思更为深刻和睿智,并写出了表现那一代知识分子苦难心路历程的组诗《诗人与死》,其深刻性撼人心魄。
毕业之后我时常去看望先生,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师生之情。每次去看她,她总要和我探讨学术上遇到的问题,谈及当下的时事,或是诗歌,或是文化,或是教育……先生在晚年尤其关注人类面对的问题和困境,所处的令人忧虑的环境。90多岁的先生坐在我的面前,滔滔不绝,从不疲倦,从她那瘦弱的躯体中迸发出的无不是她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知识分子广博的胸襟和良知。
先生走了,那一片叶化为了秋天里的远山,化为了收获日的满月,化为了那片片金黄的稻束,化为了在我们脚下流过的一条条渗透着历史记忆的小河,流向了远方,流向了未来。
但我心中的先生却从未离开,她留给我们的沉静而富于哲思的诗句,她那思想中蕴藉着的博大而崇高的精神境界永远在我的心中跳荡。
2022年1月15日
(作者系著名诗人屠岸之女,郑敏先生高足,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教授)
郑敏:西南联大最后一位著名诗人
◎李光荣(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一
“昆明的天还是那么蓝吗?”
“还是那么蓝。”
“云还是那么白吗?”
“还是那么白。”
“西山的树还是那么绿吗?”
“还是那么绿。”
“滇池的水还是那么清吗?”
2004年10月6日,我在北京拜访郑敏先生,谈话是这么开始的。可知昆明是停留在她心中的蓝白绿清色彩。但接下来的答话却让她失望了:
“……不,不那么清了。”面对一位84岁的老人,我不能不如实相告,即使打破她心中的美我也只能这么说。
“多可惜呀!昆明是我生活过几年的地方,非常美好,真令人怀念啊!”
“您离开后就没回去过吗?”
“没去过。”
此前,中国的经济、交通还落后,旅游业没成气候,许多西南联大的师生都没有重返昆明追寻韶华。我想说“什么时候请您去走走”,但忍住了。我不了解老人的身体情况,也不知机会什么时候出现,不能给老人希望与失望。
诗人如此平易近人,谈话必然顺畅。她说她最近在思考教育,于是便从教育开始,转向西南联大、谈哲学、谈诗歌、谈“九叶派”等。谈教育,她是以人的发展为前提,以心理学为依据,以西方教育为参考的,而其标杆则是西南联大。感觉得到,她有着强烈的“西南联大情结”。这使我联想到徐志摩之于剑桥大学:“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西南联大同样给了郑敏一个思考的大脑,一双看问题的眼睛,一条生命路向。不觉两个钟头过去,我告辞,她拿出《郑敏诗集》和《思维·文化·诗学》,写上“李光荣先生存正”几字送我。
二
后来我们不时通电话,谈的问题更宽,涉及传统文化、新文化运动、西方诗潮等。我觉得她总是在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又用中国的实际对照世界,所言在一个高度上,同时又站在思想的前沿。
2014年7月,我把自己的《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和《季节燃起的花朵——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研究》寄给她。9月,她给我来电话说要寄《文集》给我,自己出门不方便,让女儿寄,但书太沉,只能寄诗歌部分的三本。我喜出望外。她反复解释不全寄的原因是“太沉”。是啊,她94岁,女儿也逾60岁了,确实提不动。后来,她说出版社给她20套书,想寄些到外国去。那么,我是她赠书的十余个对象之一,很感动。但我至今没写出像样的评论文章,深自惭愧。
2015年6月21日,我说准备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集》,希望她把自己的著作授予我。她听后很高兴,说是该有这样的书,便爽快地同意了。
后来在电话中,我感到她对抽象学理很清晰,而对近事有些模糊,不该再打搅她,联系逐渐减少了。
三
2022年1月3日,在微信群里看到“郑敏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102岁的老人,虽在意料之中,但也极为不舍。渐渐地,她歌咏过的西南联大与昆明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我翻开《郑敏诗集》,读到《树》:在它的手臂间星斗移转/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这是昆明西山的树,抑或是城边平地坡坎上的树?在《金黄的稻束》里见过,在《濯足》里见过,在《秘密》里,《寂寞》里,在诗人前期许多诗里都见过,而我更相信它是西南联大校园里的白杨树——西南联大直通前后大门的路边,有一段白杨树夹道。郑敏曾把白杨作为西南联大的象征:“呵,白杨是你年青的手臂,曾这样/向无云的蓝天举起,仿佛对我们允诺/一个同样无云的明天。”树是大地的常物,而昆明的树有其特点,因其经年不凋,成为西南联大作家吟咏的对象,那尤加利树,因冯至、李广田、沈从文的诗文而载入了史册,但写白杨的文字却少见。
四
西南联大的“通才”教育使她成为基础扎实、目光开阔、思想深邃、学有专长的人。汪曾祺念念不忘大一国文课,郑敏则不忘大一哲学、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课。她说这些课让她确定了自己观察问题的站位。她听哲学系的课,还选修闻一多、冯至的课,也听过沈从文、卞之琳等的课。她特别赞赏郑昕讲课:没有既定的体系,而讲他正在研究的问题,也许是他头天晚上的思考,最新的东西。他讲康德,围绕着“东西”有无实质的问题,讲了一年,讲得非常深透。这是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柏拉图传下来的古典哲学走向现代哲学的转折点,明白了它就打通了哲学的关节。
她也是“从游”教学法的得益者。她跟冯至和师母姚可崑学德文。有个学期,冯先生生病,姚先生代课,因此跟先生家很熟。她拿习作请冯先生看,冯先生说:“这里面有诗。”一句话鼓舞着她的创作热情。她有时去他家请教,渐渐成为常客,想去就去,无拘无束。先生的生活经验、待人接物方法、处理问题的方式等书本上见不着的都能学到。一次,卞之琳先生来,她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虽然插不上话,却获得许多东西。她也去别的先生家,与沈从文的接触较多。有一天,她和一个同学上街,忽然想去呈贡玩玩,坐火车去了。在呈贡,突发奇想要去沈先生家看看,就去了。完全没有计划和预约,随便得很。沈先生也很器重郑敏,在自己编辑的副刊上发表了她的《时间》《死》《时代与死》《树》《舞蹈》等好几首诗。
五
冯至先生由文学而哲学,再回到文学。郑敏从哲学到文学。这是她走近冯至先生的思想根源。学哲学的人喜欢探究事物的本质。郑敏庆幸自己上了哲学系,读诗时能关注到文学背后的东西。因此,她写诗很自然地走上了冯至的路子:诗中有哲理。
除了文化背景外,影响研究很适合郑敏。那时,冯至正在写十四行诗。她和先生一样,取平凡的事物,赋予思想,表达出哲理意味。冯至的诗吟哦大树、野草、飞蛾、虫子、小狗、老牛、小路、街道、河流、青山、农妇,我们很容易发现郑敏诗里的云彩、黎明、静夜、池塘、树林、岛、树、鸟等常见事物,也可以看到孩童、学生、盲者、小漆匠、清道夫、人力车夫等普通人,当然也有生命、爱、死这类哲学家喜欢探索的题材。而诗风的平静、舒缓,拒绝矛盾冲突与大起大落也是不言而喻的。享誉诗坛的《金黄的稻束》是最典型的代表。我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时毫不犹豫地收入了这首诗。当然她和老师又有许多不同。
其实,那时的郑敏是个宁静的女孩,不喜热闹,怯于交际,用她的话说是“独往独来”。西南联大活跃的社团她概不加入,集体演讲会她多不参加,除了身边的人她认识得不多,连穆旦、赵瑞蕻、林抡元、杜运燮、巫宁坤、陈蕴珍、汪曾祺等她都不认识,“九叶诗人”开会前她只在50年代见过袁可嘉。她的诗歌开篇写道“我不愿举手敲门/我怕那声音太不温和”,即是她性格的表现。钱理群老师捕捉住这个特点说“她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是‘静默’”,可谓知人之语。她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诗歌是一片无云的蓝天、无言的雕塑。大家很爱说“联大三星”,其实他们很不相同。她没有穆旦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杜运燮的轻松大气,而他俩也不像她那样宁静悠远。
六
西南联大不仅养成了郑敏的哲学思维,还造就了她的诗人品格,奠定了她一生事业的基础,包括她后期能够转变前期的诗风。西南联大时期还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物质缺乏而精神富裕,有理想、有追求,自由思考、勇敢探索,竟成诗林翘楚。因此,西南联大是她一生的依恋。谈起西南联大,她总是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怀念之情。有意味的是,暮年谁跟她谈西南联大,她便把谁作为校友交谈。
如今,她的离去,是20世纪40年代即获得诗名并产生影响,90年代进入文学史的西南联大最后一位著名诗人的离去,痛哉!
2022年1月19日写于成都
(本文标题选自郑敏诗作《金黄的稻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