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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多维的历史想象——论范稳《水乳大地》的叙事结构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胡龙飞 于京一   2022年01月24日16:27

内容提要:在当代中国,以西藏为题材的写作异彩纷呈,但每种精心架构的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对于藏区和藏族文化的独特认知,显示出不同的内在叙事逻辑。作为一个汉族作家,范稳有着长期的藏区考察经历,在描绘西藏时呈现出与众不同的书写策略。《水乳大地》时空融合、双线并行等叙事特点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内在逻辑,呈现出作者对于民族、宗教、文化的独特认知,构建起包蕴着藏区宗教、生活与人物心灵的多维历史。

关键词:范稳 《水乳大地》 叙事结构 时空交融 多维历史

在当代中国,许多作家以西藏为题材进行小说写作,呈现出不同的特色。“与传统小说相比,现代小说运用时空交叉和时空并置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单一时间顺序,展露出了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①1980年代,马原、扎西达娃等先锋作家不断渲染藏区文化的神秘色彩,构建叙事迷宫,呈现出迥异于前的叙事效果。新世纪以来,范稳放弃了早已乏力的叙事圈套,依凭丰富的藏区考察经历,在描绘西藏时呈现出与众不同的书写策略。

一、时间与空间交融——乱序中的有序

每种文学形式都有自己独特的几何形状,显示出叙事的内在逻辑。“由于感觉器官的迟钝、麻木或缺席,也由于语言文字这种时间性媒介在表达同时性的无奈,我们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依循因果关系和时间的方向(过去—现在—未来)来组织事件,从而建立起叙事的秩序。这就是所谓叙事的因果线性规律。”②但福柯在《不同的空间》中指出:“当今时代也许是一个空间的时代,我们都处在一个同时性的时代,一个并列的时代,一个远近的时代,一个散播的时代。我认为我们存在于这样的时刻:世界正经历着像是由点线连接编织而成的网络版的生活,而非什么都随着时间而发展的伟大生活。”③现代世界,社会生活越来越交织成一个网络,不同人与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线性的因果关系难以表现事物间的复杂关系。由此,《水乳大地》并没有采用线性的书写方式来结构全文,也没有采用晦涩的“叙事迷宫”,而是打乱顺序,采用时空交融的结构方式。时间上,全文以十年为一个单位,将20世纪百年历史划分成十个章节和一个特写,将世纪初和世纪末同时写,使故事情节从两端向中心演进,“世纪初—世纪末—第一个十年—八十年代—二十年代—七十年代—三十年代—六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最后的晚餐”,彼此交错,从而在翻转与交替中形成了循环结构,也是一部“乱序版”的编年史。

范稳有意将时间错位,试图解构和重建历史叙事,从线性时间的牵绊中解脱出来,呈现出新的时间观念。小说表现了佛教“轮回”般的时间观念,“远古的历史可能就发生在昨天,而今天也许是对昨天的重复”④。世纪初(第一章)的碰撞仿佛在和平相处的世纪末(第二章)的昨天,而1930年代神父和喇嘛们的斗争也像是对世纪初两者斗争的重复。若以沙利士神父传教的悲剧为原点,顺时针方向上的“世纪初”“第一个十年”“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 构成了宗教纷争史,最后以天主教传教活动的悲凉结局收尾。而1950年代峡谷和平解放后,土司和寺庙的权力暂时还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土司叛乱激发起民族矛盾的最高潮。逆时针方向上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世纪末”则是佛、天主、东巴三教和藏、纳、汉各族由受到冲击到和平相处的历程。1950年代既是西藏旧历史的结束,也是新历史的开始。1950年代作为全书的结尾,不仅仅是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也是问题的关键点。同时,小说的时间观也像是东巴族“回归”的观念,“今天与昨天都是一个虚无的梦,人类最终都得沿着‘魂路图’回到虚渺的故乡”⑤。第三章“第一个十年”,在土司的大儿子扎西尼玛与纳西少女阿美的爱情悲剧中达到高潮,紧承其后的第四章“八十年代”以野贡家第三代独西与纳西晒盐女白玛拉珍的幸福结合将喜剧推向巅峰。土司贵族与纳西民族之间的爱情故事显然经历了由封闭到开放的过程,藏、纳两个民族跨越了历史的鸿沟,终于走到一起。两个时代之间的差异使得两者如梦一样让人难以相信。沙利士神父在20世纪初进西藏,又在1950年代被告知离开,也如同一场梦。他无法回到现实的故乡,却在死亡时面向西藏——他的精神寄托之地。作品呈现出与线性历史不同的时间观念,使人的生活与其对时间的认知形成内在统一性。作者所搭建的时空型结构离线性历史时间更远一些,但离具体的人的生活时间观念更近了。

作者对传统时间观念的打破,不仅更新了人们的阅读感受,而且也是对空间的重新重视。由于语言是在时间过程中进行的,“在历时性感觉中,我们只能在一种‘空旷的’、无奈的错觉中自欺欺人地把握住一些串连在一起的失去了原貌的时间的‘切片’”⑥。而范稳通过“时间变型”打破了传统的历史叙述方式,建构了一种以空间为主导的历史叙述范式。第一,作者选择了西藏这一宗教多样的文化空间。其特点是藏、汉、纳等多种异质文化在同一空间中交错共生。《水乳大地》采用全知视角对藏族、纳西族的社会生活和佛教、基督教、东巴教之间的纷争作了全景式描绘,又在不同民族文化、不同宗教文化之间不断转移挪动。第二,作者表现了具有边缘性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宗教与文化生活。边疆少数民族的文明带有不同文化板块之间的混合性,有一种边缘的活力。第三,在相对较小的空间上,作者以澜沧江为界,江西岸是野贡土司的卡瓦格博村、杜朗迪建在牛皮上的教堂和纳西人的旧盐田;江东岸是沙利士神父的平顶教堂及纳西人架在空中的左盐田。作者用空间上的联系和对立描绘出一幅澜沧江沿岸独具特色的风情画卷,将崭新的地理风貌展开在读者面前。

空间的重新发现意味着理解事情的新角度。“为了将一个事件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必须对它作同时性的概观。这意味着通过空间和知觉来进行。”⑦这样,我们把事件发生的整段时间看作一个整体,“一旦这一时间是在一个统一的时间系统中而不是作为各自独立系统的关系而出现时,时间知觉就让空间知觉取而代之了”⑧。在民族国家建立之后,从地域到文化逐步形成了多个人类共同体。小说中的滇藏边陲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有着相对自足的文化风貌和生活方式,似乎充满了神奇的迷雾,吸引着外来因素。而空间内的人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与物、其他人同时存在,与活佛、东巴族神灵、上帝等神灵和盐田等资源密切联系。藏族康巴人信仰相传已久的佛教,纳西族东巴人信仰祖辈传下来的东巴教,相处颇为和谐。而杜朗迪神父则是具有另一空间行为习惯和生活方式的人物,进入西藏这一空间时被土司家丁控制的一条栈道拦下来,表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神父花重金买下栈道,叩开西藏的大门,则意味着西藏原有秩序开始被打破。神父们在这异域空间里不断与当地文化、宗教等碰撞,扩大自己在这里的土地,甚至颇有殖民意味。但在1950年代,都伯修士和凯瑟琳修女偷吃禁果,则是希伯来经典《旧约•创世记》中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的文学原型。《水乳大地》中,修士和修女偷吃禁果的行为,最终导致都伯和马修罹难。都伯修士的失踪及沙利士神父被告知离开西藏象征了基督教的失落。而家人寻找都伯修士则表现了对于纯洁宗教信仰的寻觅,这也是作者想传达的历史教训,即文本扉页引用马克思•缪勒的话:“谁如果只知道一种宗教,他对宗教就一无所知。”这种叙事方式加深了对各种人物、事物的同存性和延伸性理解,呈现出人物、事物间的复杂纠葛。范稳 “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⑨。

“在知觉作了空间性转换之后,我们不是要取消时间性知觉,而是必须让两者共存”⑩,“必须经过同时性的知觉领域去追溯直线性的联系”,以“把聚集在时间维度上的行为综合起来”。11一个事件既是时间维度的存在,同时又是空间维度的存在;忽略任何一个维度,都会造成对真实性的遮蔽。范稳通过切割时间、重组空间的时间——空间化,重新挖掘出被时间掩盖了的对社会、世界进行诸种空间阐释的可能性,呈现出一种空间化的效果。麦家在《人生海海》中也通过将“北京时间”与“马德里时间”并置的方式,将时间空间化,揭示出人物所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小说文本的独特建构依赖于作家在小说中打破线性时间的流程所进行的‘时间空间化’的独特处理。”12由于空间思维的融入,促进了时间轴线的变型,改变了长久以来的线性叙述范式,重构了一种时空交融型的叙述范式。

正是空间维度的融入,赋予了小说中历史以偶然性与必然性,打破了原来机械的历史决定论。如从外部空间进入西藏的天主教传教士等偶然因素也促进了历史演变。巴赫金认为“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需要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13。这种故事不再是一种永远处于积累过程的历史,在情节和结局方面一往无前;同存性介入其中,使得事物之间联系起来,也使时间的流动复杂化。正如让•伊夫•塔迪埃所说:“小说既是空间结构,也是时间结构。”14范稳通过看似混乱无序的时空变型建构起新型的叙事秩序,与线性小说的顺序区别开来。

二、双线结构与横断面——碰撞中的交融

范稳打破了以往的线性叙事方式,但并没有落入单纯“叙事迷宫”的窠臼,而是采用潜在的双线(甚至多线)交错连接与横断面相结合的方式:一方面,作者用线索串联起相对独立且表面上略显杂乱的情节;另一方面,对截取的横断面进行详细描绘,生动地展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与藏区神奇瑰丽的风俗、风貌。

《水乳大地》采用双线的结构形式,两条线索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在发展中不断交织,并最终合二为一。一条是代表天主教的神父们与代表佛教的喇嘛们之间由斗争到和平的历史进程;一条是野贡土司与巨人部落好汉泽仁达娃之间的世仇以及土司贵族与纳西族之间的纷争。恰恰是线索保证了起码的“时间完备性”,形成了文本的统一性,避免了形象和事件支离破碎、面目模糊的现象。正如巴赫金曾指出:“在任何一个有时间性的形象里(文学中的种种形象,都是有时间性的),时间必须有起码的完备程度。”15基本的时间完备性是我们了解、掌握事件的前提。

在教派纷争这条线索上,文本呈现出多种宗教由纷争到融合的历史进程。杜朗迪神父叩开西藏大门后,带来了天主教,也带来了枪支。前者会导致不同宗教之间的碰撞与融合,而后者则体现了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与交汇。世纪初,神父和活佛们因辩论两者谁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而结怨。杜朗迪神父用计谋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大片珍贵的土地,再一次与喇嘛们结下仇怨,导致大暴动。在喇嘛们进攻教堂的过程中,杜朗迪神父被杀。为避免再次冲突,幸免于难的沙利士神父带领教民来澜沧江东岸开辟了新的传教点。1950年代,喇嘛寺和教堂再次出现纷争,都伯修士打死了一名喇嘛,导致事态严重恶化。解放后,沙利士神父在无奈中伤心地离开了西藏。1970年代,土司贵族、天主教徒、喇嘛、共产党内被打倒的干部都在一起接受审判。1980年代,活佛和神父化干戈为玉帛,交上了朋友。在20世纪末,峡谷里的各种宗教终于学会了和平共处。喇嘛们把信仰耶稣的罗伊斯接到寺庙也得到了安神父的理解和尊重。作者清晰地勾勒出不同宗教由不断碰撞到水乳交融的波折发展过程,让读者在纷繁复杂的情节中有迹可寻,不至于迷失在叙事的迷宫中。

在土司贵族这条线索上,文本则呈现出不同民族文化间的纷争过程。一方面,土司和头人之间的仇恨像接力赛一样:雪山下巨人部落的好汉泽仁达娃偷袭了野贡土司的马队,杀死了土司的弟弟江春农布,两家结下世仇,仇杀不断。直到野贡家族的后代独西复仇,杀死泽仁达娃,才为这段世仇画上句号。但吹批喇嘛(即泽仁达娃)在被杀前救下了被老熊追赶的放牛娃独西,使得独西在怀着仇恨杀死家族仇人的同时也怀着崇敬与感激的心情,无疑部分程度上消解了复仇的血腥。另一方面,土司家族和纳西族也是由斗争到和平:世纪初,八世野贡土司开始觊觎纳西人盐田所带来的财富,引发了野贡家族与纳西族的纷争;第一个十年,民族隔阂难以冲破,野贡土司的大少爷扎西尼玛与纳西姑娘阿美一起殉情;“八十年代”以野贡家第三代独西与纳西晒盐女白玛拉珍的幸福结合将喜剧推向巅峰,藏、纳两个民族已经可以穿越历史的鸿沟走到一起。土司贵族和纳西族历经误解和算计,土司和巨人族历经世仇,但最后都得以化解仇恨、和平相处。

这些线索的穿针引线是对时间断裂的弥补,使得原本分割的事件得以联系起来。但线索之间又并非完全独立,多条线索的交织显示出事件本身的关联性、复杂性。如,巨人部落的泽仁达娃杀死纳西富商和德忠,抢走其妻子木芳,表现了不同民族间的纠葛,显示出部落、民族相关事件错综复杂的关联。而木芳、泽仁达娃分别皈依天主教、佛教,则表明了多种宗教并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线索的交织恰好显示出事件之间复杂的关联,更好地展现了不同民族、不同宗教间的纠葛、联系、互动和发展历程。

如果说线索让我们清晰地了解了事件历时的发展过程,那么横断面则有利于细致地刻画不同人物、事件之间共时的联系。在横断面的描写中,时间被压缩,空间开始延伸。同存性使得人物、事件之间的关联密切、复杂、真实起来。“同存性介入其中,使我们的视点在无数的主线中往外延伸,将主体与所有可比拟的事例联系起来,使意义的时间流动复杂化……”16野贡家族的后代独西复仇的描写对同存人物与事件之间复杂纠葛的反映颇为典型。

瘦子喇嘛在等待。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天上的雷神一路追杀着他,让他无处可藏。当他绝望地逃到这座山岭时,他看到了对面山梁上的一个绛红色的身影,他还看到了天上的一个炸雷直奔他的脑门而来。那个绛红色的身影挥起手中的法杖,就像斩断一段孽怨一般,把他罪孽深重的过去一刀斩断。那天他在这里得到了拯救,今天他不指望谁来拯救,他指望死亡能解脱自己。这是一个人最后的一点骄傲了。

泽仁达娃一生杀人无数,却早已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厌倦了尘世的杀戮与纷争,渴望通过死亡来获得解脱,斩断过去的深重罪孽。而野贡•独西却因吹批喇嘛(即泽仁达娃)的帮助下不去手。等到独西下手的时候,却也是充满无奈的情绪。

野贡•独西说完就将刀子捅进了瘦子喇嘛的肚子里。他是闭着眼睛干这事儿的,不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血,而是他眼睛里的泪太多了。

野贡•独西只听到一句话:“哦呀,你的手太软了,让我来帮你。”17

泽仁达娃既是独西的仇人,又是独西的救命恩人,使得独西不得不面对两难困境:一方面,他感激泽仁达娃的帮助,不想杀他;另一方面,野贡家族与巨人部落的世仇使得他不得不复仇。结局也具有两面性:野贡•独西在恍恍惚惚中杀了泽仁达娃,报了世仇;却在纠结、无奈中哭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一横断面是两家世仇在同一时空的缩影,显示出不同家族之间复杂交错的关系。将人物置于仇杀的具体时空场景中,揭示出老年泽仁达娃看破一切的心态与独西纠结、无奈的心态,更加集中而激烈地展现出空间内同存性人物之间的复杂纠葛。

此外,横断面还清晰地展现了空间内人与物的同存关系。同一空间内的资源是有限的,如若不足,就会引发斗争。对盐田的争夺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第一个十年”中,野贡土司用“殉情”的借口将纳西人“劝”到澜沧江东岸,占据了西岸的盐田。而当纳西人在东岸晒出好盐时,野贡土司又开始觊觎东岸的盐田。而此时汉人军队与藏军、汉人军队之间也在为盐田的控制权而相互攻伐。因人与盐的密切关系和空间的有限性,盐田成为不断争夺的对象。可以说,横断面使得空间内同存的人、事、物的关系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

某种意义上而言,小说的结构形式也是内容的一部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水乳大地》的双线结构展现出了宗教、民族、文化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碰撞与融合,艺术地讲述了20世纪在澜沧江峡谷交汇地带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又通过横断面对该地区的社会生活进行了广泛而细致的描绘,用文学重建起鲜活的历史。这样的文本结构将共时的和历时的内容同时展现出来,形成立体感,繁而不乱、详略得当地展现出藏区多方力量互动的历史进程。

三、文学叙事——重构历史想象

时间维度是历史叙事中特别重视的一个方面,而且“长期以来,在实际写作和具体研究中,历史叙事空间性的一面却被史学家们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于是,本该在时间和空间维度同时运行的历史就被简化成了一个不可逆转的从过去奔向未来的‘发展’或‘进步’的过程;于是,除了时间之门,通向历史大厦的多个门窗也就被全部关闭;于是,本该具有多面性的历史也就被简化成了一种类型——‘线性’”。18“这种处理方式无疑加强了事件间的连续性、完整性和逻辑性,但它好则好矣,却是对事件存在状态的简化和遮蔽。”19显然,历史并不是对史实的单一记录,也不是对于过去时间的单纯记载。德里达也认为,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我们透过这种结构来理解整个世界。“也许在小说里更接近真实”20,因为小说以其丰富的创造性书写弥补了历史的空白,改变了单一的线性叙述方式,更符合真实生活的鲜活状态。董启章的《繁胜录》便采用“历史倒置”的方式,把将来发生的事当作过去的事来描绘,揭示出制度建设、饮食娱乐、四时节庆、形式风俗等诸多生活面向。正如范稳所说:“我们写长篇小说,讲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讲人的命运。而且这段历史有很多被遗忘被遮蔽的部分,我们要做的就是重新挖掘、重新钩沉出来。”21《水乳大地》通过兼顾时空的文学叙事,“提供了人们认识西藏的历史与现实的新视角——民族和文化的交融”22,突破了单线史观的局限,构建出分叉的、交错的、繁复的、多维度的历史,表现了个人心灵史、生活史与社会史互相融合的整全性。

首先,作者通过文学叙事重构了波澜壮阔、多元混杂的历史面貌,描绘了藏传佛教、天主教、东巴教三种宗教在这片狭窄的峡谷里争斗、交融的复杂过程。在这样一个生存环境极为恶劣的峡谷中,不同民族、宗教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和信仰,所经历的斗争与和平,可谓是“一部20世纪人类进步与发展的启示录”23。范稳通过文学想象重构出复杂多维的历史空间,而对历史的展现又不是采用现实主义的方式,而是“将文化的神秘感、生命意识与神灵现实主义相结合,保持历史的混沌性和丰富性”24。范稳认为,“用藏族人的眼光看,这片浸淫藏传佛教文化的山水,都是有神性的。雪山和湖泊,并不仅仅属于自然,还代表着某个神灵。藏族人世代相传的神话与传说,就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历史,没有一个藏族人认为它们是一种魔幻再现,他们只认定那是某种真实,某个传统。信仰在这里并不仅仅是一种需要,还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撑,就像空气中的氧。在一个普通的藏族村庄里,神界和人间并非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而是相互交织在生活中的丝丝缕缕中”25。在范稳的笔下,藏区的历史不是单一的、线性的,而是丰富的、多维度的历史,是保有神话、传说等多种因素混杂性的历史,是在神灵和现实之间的历史。

其次,范稳将人物、事件发展置入广阔的藏区民族、文化、宗教发展历史进程中,表现了富有特色的社会生活史。作者从具体的人的生活视角出发,挖掘出诸多被遮蔽的细节,重新构建起纳西族爱情、婚姻生活史及艰难的生存史。第一个十年,纳西姑娘阿美因无法与土司家的少爷通婚而殉情。这虽是藏族人难以理解的,但纳西人则认为如果一对恋人不能结婚,那么就应该选择死亡。这恰好反映了纳西族文化对爱情的重视和珍惜,表现了特定民族社会生活中人的特定性格。因殉情事件,纳西族被迫搬迁到艰险的江东岸时,纳西族长和万祥只得向已在东岸建立了村庄的沙利士神父借了一段江边的悬崖开田。

在江西岸搭建盐田的藏族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江东岸的悬崖上纳西人也在搭盐田。他们看见纳西人把身子吊在绳索上,把木桩打进悬崖的缝隙处,尽管那边全是一些连岩羊都不能行走的峭壁,但是悬在半空中的盐田还是一天天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比西岸的盐田建得慢。那一根根扎在悬崖上,澜沧江里的木桩,就是他们立足于藏东地区坚韧顽强的脚。26

尽管面临着艰辛的环境,但纳西人还是找到了立足之地。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使得野贡土司也不免感叹“天不灭纳西人”,反映出纳西民族强烈的生命意识和顽强的生命力。而1980年代,独西将白玛拉珍娶回家,表明藏、纳两个民族已经穿越了历史的鸿沟。

除此之外,范稳还展现了土司家族的生活史(包括土司与巨人部落的复仇史、土司与纳西人争夺盐田的历史)、天主教初进西藏的生活史(包括发展教民的历史、带领教民生活的历史)、佛教的世俗生活史以及人物的爱情史(木芳与和德忠和泽仁达娃、都伯修士和凯瑟琳修女的爱情生活史)。小说往往试图超越故事本身,在种族、宗教、风俗文化等层面寻求还原峡谷民间生活隐秘历史的可能性。

最后,作者在以全知视角俯瞰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同时,还表现出人物复杂的、隐秘的心灵史。 “从史实到文学虚构,这里面有一个学习、消化、认识、提炼、升华的过程。作家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重大历史事件作为大背景融合到作品的人物命运中去。”27在时代、历史的影响下,随着命运的变化,经历了空间转换的人物的心理也在不断发展演变。沙利士神父就是随宗教发展而不断产生精神变化的典型。

世纪初,因两种宗教的土地之争而发生教案,初进西藏这一多种宗教文化并存空间的沙利士神父便深深感觉到因信仰杀人是违背宗教精神的。第一个十年,沙利士神父并没有按照劳纳主教的旨意行事,没有把教堂的尖顶修得高入云端,使它成为刺向西藏蓝天的一把利剑,因为他不会忘记曾经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藏传佛教的利剑的杜朗迪神父的悲剧下场。他接到银子时也并没有多高兴,因为他认识到即便是上帝的使者,也毕竟是来到遥远异域空间的客人。1920年代,面对饥饿,他向土司借粮食时充满无奈,面对和德忠捐给教堂的粮食,却又充满感动。1930年代,巴勃神父被大风吹下悬崖。峡谷里对此事的传言使得上帝的信誉受到了伤害,因而沙利士神父比较消沉。1940年代,沙利士神父深深地失落,感到佛教在基督教的背后捅了一刀。1950年代,解放后,沙利士神父被告知必须立即离开,但他坚信自己还将回来。得知亚当为了让自己放心而自杀时,沙利士神父便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被赶出的最后时刻,沙利士神父因基督教无法在西藏这一空间与其他文化并存而神情恍惚,内心充满辛酸、后悔及失落,以至于在最后那顿晚餐上沙利士神父几乎没动餐桌上的刀叉。作者通过文学叙事重构了沙利士神父内心隐秘的历史,折射出天主教初进西藏时半个世纪的发展史。“虚构的目的,正是为了还原历史,用书中人物的经历和命运来为这些重大历史大事件做出鲜活的注解和诠释,或者说,用文学的真实来再现历史的真相。”28范稳以个体的人的视角,通过文学特有的叙事手法发掘出被宏大叙事遮蔽的人的心灵史,也用丰富的人物心灵世界诠释了鲜活、生动的历史。

历史也是一种叙事,其真实面貌不可能完整再现,只能在想象中还原。雅克•德里达认为:“在场的历史是关闭的,因为‘历史’从来要说的只是‘存在的呈现’……”29龙迪勇认为,“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并‘储藏’在具体的空间里”30,“在历史的每时每刻都充满无限的物理和心理事件”31。时间艺术的基本元素是“连续性”,而空间艺术的基本元素是“同在性”。范稳采用时空交融的叙事打破了线性叙事的单一化,通过兼具序列性与同存性的时空结合体,使历史得以在纵向和横向上同时展开,从而建构起以具体的人为出发点的观察世界的方法,重新架构起跨越时空的多维度的鲜活的历史。

注释:

① ②⑥⑩18193031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49、146、146、109、409、379、62、319页。

③[法]福柯 :《不同的空间》,《思想的锋芒(上册)》,[美]布尔迪著,吉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27页。

④⑤黄海阔:《历史的谎言与民间精魂的重塑——对范稳〈水乳大地〉解读》,《小说评论》2004年第4期。

⑦⑧[美]鲁•阿恩海姆 :《对空间与时间的一个规限》,《艺术心理学新论》,郭小平、翟灿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02、113页。

⑨龙迪勇:《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10期。

11[美]鲁•阿恩海姆:《语言、形象与具体诗》,《艺术心理学新论》,郭小平、翟灿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123页。

12许玉庆:《“独特”的形式“独特”的世界——从〈马桥词典〉、〈上塘书〉、〈水乳大地〉看当下新乡土小说的形式探索》,《宜春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13[俄]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270页。

14[法]让•伊夫•塔迪埃 :《普鲁斯特和小说》,桂裕芳、王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24页。

15[俄]巴赫金:《巴赫金文集•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2页。

16[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5页。

1726范稳:《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9—301、129—130页。

20[法]安德烈•纪德 :《如果种子不死——纪德自传》,罗国林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84页。

21刘霞、曹红蕾:《对话范稳:“诠释那段被遗忘的历史 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云南信息报》2017年5月7日。

2225范稳:《在大地上行走和学习》,《2004年中国文坛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212页。

23范稳:《四年写本书,就像上了一次大学》,《中国青年报》2004年3月16日。

24胡彦、蓝碧仪、杨雨涵、聂珊、孙晓璐、于佳川:《文学图景编织中的纹理与散线——范稳长篇小说〈水乳大地〉讨论》,《滇池》2006年第6期。

2728 舒晋瑜:《范稳:用文学再现历史真相》,《中国平煤神马报》2019年4月1日。

29[法]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1页。

[作者单位:胡龙飞 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

于京一 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