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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在皖乡皖河乐水意象深处的裸魂——“徐迅散文年编”释读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孙仁歌   2022年01月24日16:27

内容提要:“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命题都饱含水意,雪化了是水,鲜亮的雨就是鲜亮的水,无论怎么散,也无论怎么记,它们散而有序,由散返一,条条小溪归皖河。徐迅的散文世界里,最为重要的意象就是皖乡皖河皖水,水意象构成了徐迅散文体系里丰姿百态的母题。

关键词:徐迅 “徐迅散文年编” 乐水意象

引 言

由安徽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总字数约127万字,分别以《雪原无边》《皖河散记》《鲜亮的雨》《秋山响水》命题,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徐迅几十年在散文领域辛勤笔耕的整体风貌。

仔细揣摩“散文年编”四卷本的命题,似乎都饱含水意,雪化了是水,鲜亮的雨就是鲜亮的水,加之秋山的水响得像音乐,就构成了长长的皖河系列,无论怎么散,也无论怎么记,都被“徐迅散文年编”打包了,它们散而有序,由散返一,条条小溪归皖河,一颗裸露的灵魂一直“宅”在皖乡乐水意象深处。也就是说,这些年来,在徐迅的散文精神的层面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意象就是皖乡皖河皖水,水意象构成了徐迅散文体系里丰姿百态的母题。

回顾中国散文史,历代散文家笔下的雨水意象也够丰富多彩,从庄子的《秋水》到苏东坡的《后赤壁赋》,再到郁达夫的《雨》、琦君的《下雨天真好》、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季羡林的《听雨》等等,无论写雨、写河、写雪乃至写风霜冰寒,都凝结着乐水意象的形象美以及深层次结构中超出字面的意义。

不单庄子笔下的“秋水”清澈明亮,苏东坡笔下的“醉水”,还有周作人笔下的“苦雨”之苦、余光中笔下的“冷雨”之冷,以及中国台湾另一位散文家陈冠学笔下的“冬雨”之美,都同样让人感受到乐水意象的艺术力量之大,深度之深,广度之广。由此,笔者就以水意象为指南,去探寻徐迅“宅”在皖乡乐水意象深处的裸魂。

这些年来,徐迅一直深居在大都市直面钢筋混凝土的坚硬性,望乡的眼睛也不免会倦意横生,心却始终“宅”在皖乡的田园地头,孕育着别样的“灵芝”。“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都冠以乐水意象,都饱含风吹雨打,充满清霜白雪的蕴意,颇有江南水乡的意味。在皖乡抑或生他养他的潜山那地方,其实都是水源充沛的风水宝地,称为水乡也不是虚夸。潜山与皖字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古时就称皖国,山素称皖山,水素称皖水,那城就叫皖城,安徽的简称“皖”字正来自此处。其境内从北到南有大沙河、皖河、潜河、长河等,河流纵横交错,最终都汇入了长江。

潜山的确水灵水灵的,堪称人杰地灵,不仅是京剧的发源地,而且也是《孔雀东南飞》的诞生地,三国佳丽大乔、小乔就生于斯长于斯,北宋的文学家王安石、苏东坡都先后在这里任职做官。这里一定也不乏奇诗妙文问世。潜山的文化底蕴之厚、水土之灵,让潜山古今人文都沾光。潜山余井区岭头乡就是徐迅的故乡,和张恨水的故土是近邻。在文学上以水为缘,无论是小说的皖河还是散文的皖河,都被“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意象融进了“文学一家亲”的“人文王国”。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可以改为一方水土养一方文。

乐水意象并非就是局限于水的情感投射,这个概念具有包容性,可以涵盖“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全部散文精神与思想,包括早些时候出版的单行本《半堵墙》《在水底思想》等,都与乐水意象息息相通,甚至可以把《在水底思想》作为“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总序。“在水底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徐迅的状态、人文情怀、审美属性,也可以说就是“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基调与格局。

阅读研析徐迅的“散文年编”四卷本,特别是《皖河散记》,让人比较满足于散文文本的范式,其细腻、温和、沉静、坚毅从容的记述性极强的文字,时不时会撩起笔者与某些熟悉的散文大家之散文文本的意会和碰撞,比如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布尔的《昆虫记》等。《皖河散记》虽然与以上散文经典存在不同的文化渊源,表意与写法不尽相同,但未必就逊色。域外散文乃至随笔毕竟是长在海洋文明的源头,固然不乏柏拉图“床喻”的意味,有其模仿自然和向往海洋自由的旨趣,但东方农耕文明呵护下的田园形态的“小家碧玉”“小桥流水”式的抒情模式又为域外散文所不及。

《皖河散记》的“乐水意象”及其田园记述的美感与中国台北陈冠学的《田园之秋》以及中国大陆刘亮程的乡土哲学文本,存在许多相通之处。笔者仍然比较看好录入《皖河散记》里的《在水底思想》一文,尽管此文与那种传统的记述的散文有点貌合神离,但此文在“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整体构架上具有提纲挈领的导游地位,皖乡有水又乐水、思水、入水,是一种情怀、一种乡情、一种真诚,《在水底思想》似乎扣住了“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所放大了的“乐水意象”。

与其说《在水底思想》是散文,不如说其是随笔抑或思想随笔。随笔与散文到底有没有区别?有区别是肯定的,无论有多少说法,但笔者以为随笔与散文在文体上是孪生兄弟,散文兄注重感官记述的艺术手法,而随笔弟往往忽视具象感知的描摹,似乎更热衷于形而上的思考和抽象远远大于具象的文字表述方式。有人说西方只有随笔而没有散文,中国只有散文而没有随笔,从近十年国内散文随笔创作情况来看,此论点已经不成立,如果把《金蔷薇》《瓦尔登湖》《昆虫记》等排斥在散文之外,恐怕没有几个人会举手。近些年国内兴起的“学者散文”“思想随笔”等文体,不是随笔文体又是什么文体?

《在水底思想》即便就是以随笔论,也写得很温情、很水灵,当然其不乏知性乃至哲学层面的思考。思想者常常是精神苦难者,也与死紧密挂钩。屈原、王国维、老舍、朱湘等等,莫不如此。但作者很智慧,不直言死,只写他们选择在水底思想,虽死犹生,是作者赋予他们的一种境界与意义,同时也表达了对他们的敬畏与景仰。文中对汨罗江、昆明湖、太平湖、大江的委婉表述也注意避开锋芒,用一些中性的文字交代与某些思想的关联,静水深流似乎就象征着一种思想,思想有时不住在别处,就住在水里。文章的构思可谓别出心裁,把“徐迅散文年编”系列的乐水意象升华到了极致。在水底思想,在温情中凸现了不同时代各自极其尖锐的一种文化背景,让人在品味出一种又一种思想的同时,也不禁意识到每一个智者、仁者不能丢失的责任与使命。

文中有一段文字十分老道和干脆,与徐迅散文话语的一种“秀气”也极吻合,无论写思想,还是写田园,其在徐迅的笔下显然都归于同一“基因”。

对于一个真正的思想者来说,当一种混乱、愚昧、狂妄的思想压迫着他时,选择在水底思想当然不是一种最好的反抗。但这是一种如水一般无声、纯洁和清澈透底的反抗。压迫有肉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更有精神与肉体双重的。他们选择在水底思想,就是一种直接和间接的压迫所呈现出来的无奈和愤慨。有人选择了卧轨、悬挂,那是另一种思想的方式。不如在水底思想来得平静和优雅——这“优雅”溅起的是一种辛酸的泪水,羽化的是一个干净的灵魂。

好一个干净的灵魂!思想者正因为勇于把自己的思想裸露着,所以才有风险。而一个散文家也敢于把自己的灵魂完全裸露出来,除了是散文文体的需要,恐怕与作者心仪的那些沉淀“在水底思想”的仁者诸君的思想,也存在一定的传承关系。正如朱光潜所言:“在美感的态度中,我们也是在从知觉到反应动作的悬崖上勒住缰绳,把事物摆在心目中当作一幅画去玩索。”①

由此,笔者也乐意在“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里去潜水,去找水,去亲水,凡是与风霜雪雨挂钩的文章都一律打捞上“岸”,与之亲密接触一番。诸如卷二《皖河散记》里的《雪的哲学》《雪湖》《有些雪不一定落在河里》等;卷一《雪原无边》里的《荷塘听蛙》《雨街》《水声》《雪原无边》《水流故土》《秋雨残园》《苦雨里的一朵玫瑰》《生命的漂流》等;卷三《鲜亮的雨》里面的《雪是大地的粮食》《鲜亮的雨》等;卷四《秋山响水》里的《我的故乡雨雪初霁》《抱一壶长江水》《秋山响水》《响水在溪》《想起雪湖藕》《水雪》《有湖的城市》等,可见,作者与水的情缘之深,情结之密。“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写水的篇章比重虽然不是最高,但却被“乐水意象”贯穿,写水则水亮、写物则物美、写人则情真,乐水意象渗透在作者的灵魂里,无论在水上还是在水下,他都让自己的魂裸在那里,任何人都能透过一滴水看到徐迅魂落水边,毫无遮蔽,人魂与雨魂一裸无余。

笔者比较看好卷一《雪原无边》的《雪原无边》、卷三《鲜亮的雨》里面的《鲜亮的雨》、卷四《秋山响水》里的《秋山响水》,徐迅写于不同时期的“乐水意象”,不能说篇篇精美,但这几篇作为“徐迅散文年编”单篇文章,笔下倾泻的都是记述的而又艺术的文字,文字优美,尤其是《鲜亮的雨》和《秋山响水》更是代表。鲜亮的雨,多好的节奏,多好的意象,读起来就像也与雨鲜亮在了一起。雨是鲜亮的,人生是鲜亮的,灵魂也是鲜亮的,至少听雨的心情也是鲜响亮的。好心情听雨雨也就亮了,一个“鲜亮”的词,品质极好,一篇散文往往就因为一个词的品质上乘,全文的质感就直升巅峰。

雨总是猝不及防地来到,像一串串往事一下子涌进了家门……鲜亮的雨水,桃花流水般地自天而降,他让土地膨胀,河流满溢,但它四处受阻,障碍重重——一切的障碍都在粉碎它……但很快,我又看见鲜亮的雨溅射而呈现出的抛物线状,甚至还画了无数个圆。比如,那透亮地凝聚在树枝上的雨珠,就滚圆欲滴……

作者写雨的情感意绪似乎也很鲜亮,并非单纯地写雨的外在形态,对雨的内在精魂也有超出一般的抒发与寄托。雨是有精神的,但雨的精神受制于人的精神,是人的鲜亮的精神赋予了雨鲜亮的精神,雨是不屈不挠的,无论遇到多少障碍,雨水总是鲜亮地流下,鲜亮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再如《秋山响水》又飞扬出来一个“响”字,很漂亮,与《鲜亮的雨》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是写游天柱山的散记,但写水之笔却很出彩。游山不忘观水,或许就因为水的灵动与音响,才使得天柱山多了些丰姿与神韵。秋高气爽水也叮咚响,人与自然的互动有时就像是一首诗,有形、有声、有节奏,真乃和谐匹配,诗画一统。 作者与水的缘分就是很深,人生旅途中南来北往与水的故事似乎剪不断理还乱。

《秋山响水》就美在一个“响”字、妙在一个“响”字,其中山水人文互动之趣都落在了作者的笔下。

天柱秋山巍巍,连绵起伏——我知道,有一条响水溪被葱郁、壮观的林木覆盖着、遮蔽着,流水有声,那就有了一种深邃、丰富的静谧了……静静地凝望着天色、山景和森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突然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天柱山让我魂牵梦绕的究竟是森林、峰峦、流泉,还是那杂糅在一起的浓浓的乡愁?

一语道出天机,身居京城多年,作者朝朝暮暮感到最亲的是山、是水、是田园、是乡情亲情往事情,不是那些耸天的钢筋混凝土构成的高楼大厦、空间纵横分隔的城市立交桥以及花俏热闹人声鼎沸的国字号公园,作者痴情于皖乡,悄然“宅”在皖乡“乐水意象”深处,无论那颗心如何被城市包裹,却总是裸露着的,作者是裸露着自己的灵魂记述着皖乡的美。

“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在笔者看来,各有侧重,年年有变,如单以散文论,窃以为《皖河散记》的散文意味似乎更丰满、更地道一些。在这个本子里,集中了作者一些早期的散文,多以记述的艺术的笔触展开,大多文笔精细,针脚绵密,轻雕微刻,把那些掩蔽在生活深处、细部之种种美发掘出来给人看,情真于细,力戒遮蔽,诚挚之态彰显无遗。

卷二《皖河散记》中《写在虫子的边上》是一组勾勒“动物肖像”和“植物们”的田园小品。在分享其妙趣横生的同时,也惊喜作者对于动物们的精密观察以及传神且不乏幽默意味的描摹。作家笔下的蜜蜂、蜘蛛、蜻蜓、蚕等昆虫群体,其生命体征与生活之姿居然都被呈示得那么生动有趣,有些画龙点睛之笔简直就是一种如诗的箴言。如写蚕“那只旧娘的灯盏——无穷的丝是她对大地最后的遗嘱”;写蚂蚱,“秋天的蚂蚱长不了——食人者总是被人食”;写蜻蜓,“蜻蜓点水,是她花枝招展之后按捺不住的落寞的心情”;写螳螂,“它一生居然都将错就错,把‘臭屎’当成了黄金”;写蝉,“一个拙劣的模仿秀,总是在别人挥汗如雨时出现”;等等。这些直面昆虫们生存百态的描写,既写出了昆虫们不幸的命运,又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悦读的快感乃至启迪。

还有一组“皖河散记”系列,是田园美的印证。作者以温馨的乡愁乡恋乡亲等多维情怀记述乡间田园的种种植物与风水形态,作者笔下的油菜花、桃花汛、麦黄风、茶树、六畜兴旺、洪水来时、立秋之事、干旱、瞎爷、一个人的河流等,都写得极具散文文本属性,与中国台北散文家陈冠学的《田园之秋》形神如一,难分伯仲。其写景状物浓墨重彩,文字平淡却又炙热可读,篇幅都拒绝累赘和冗长,忠实地捍卫了散文是一棵小树的本来风貌。

在分享“皖河散记”的一组乡土意象中,让人感到温馨而惬意,尽管有些篇什的文笔略显有些凝重,但就其整体行文趣味而言,却不失之于那种感知的散文抑或在场的散文之风格。所谓感知的散文,就是指那种能充分调动作家自己感知系统(诸如看、听、嗅、悟乃至感受到位等等感知功能)发掘生活中细微之美并能让心灵宁静致远的散文;所谓在场散文,是近几年散文界普遍关注的一种散文观念,是指那种“以散文性为基本倾向,追求本真的散文。在场主义散文要揭示世界的真实,就必须去除遮蔽,呈现敞亮,展示本真。换句话说,在场主义散文就是无遮蔽的散文”。②按传统的说法,其就是强调亲知亲历性以及真情实感,真情实感首先来自亲知亲历性,也唯有亲知亲历,然后才谈得上情真意切,可亲可信。

不过,笔者对所谓“在场主义散文”的说法,一直持一种警惕的态度,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新鲜,周作人早就提出“记述的”“艺术的”散文观念,“记述的”“艺术的”散文其实就是强调“在场的”,如今旧话重提,又那么张扬甚至不惜轰轰烈烈陶醉于重新命名,其炒作性质就远远大于纯洁地守望着散文自身需要的一份安静了。

的确,关于散文“在场说”,并不始于周闻道,而始于周作人。“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有很多两者夹杂的。”③对此,学者谢有顺给出了这样的研究与阐释:“散文的写作方式应该是自由的、丰富的,单一地沉迷于文化追索,会严重缩减散文应有的精神空间——尤其是散文作为一种‘记述的’‘艺术的’文体这一传统,理应再次获得重视,周作人在他那篇著名的《美文》中,称这种‘记述的’‘艺术的’文字为‘美文’,即便是在今天,‘记述’和‘艺术性’,依然是散文写作的理论基石。”④谢有顺先生如此说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笔者虽然对其有关“好的散文只适合阅读而不适合阐释”说不予苟同,但对其所推崇的“记述性”“艺术性”的散文观并不反对,而且持欣赏的态度。对于一切坚持并倡导“重新解放作家的感知系统,使作家再次学会看、学会听、学会闻、学会嗅、学会感受” ⑤的散文写作伦理观,我们都应该给力并加以弘扬,以抵制甚至消弭当下那种“远离事物、细节、常识、现场的(散文)写作”⑥方向的膨胀与扩张。对于这一点,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给出最有力的声援。

“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与这种记述的、艺术的文字是可以对号入座的,卷二《皖河散记》堪称代表。一组“皖河散记”篇篇记得有味道,虽散却又形散神凝,如“乐水意象”是不散的,皖乡皖河孕育着的质朴的田园美、人性美也是不散的,作者笔下的油菜花的村庄是记述的、艺术的。

在乡间春夜寂静的皖河边,油坊里的几盏采油灯亮着。木榨油机嘭嘭地响,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河水哗哗地在月光粼粼地跳跃。这生活中的一种沉重且轻快的旋律,从此伴随皖河人度过一个短暂而又有些丰收的春天。

作者笔下的桃花汛时节是记述的、艺术的。

乡亲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扛着锄头,这时候总喜欢走动在田野上……皖河两岸的高高河堤长着细细长长的小白杨树,像是春天大地里逸生出来的翅膀,拍打着河水飞快地奔跑。浑浊的河水又似一条小蛇,在河堤的指引动动静静的。

作者笔下的麦黄风是记述的、艺术的。

在皖河边隐约可见的丘陵上,一块麦田就像一块金黄的烙饼,蒸腾着一种让人口流涎水的味道。乡亲们割完麦子,立即就将麦子在太阳下一粒粒碾下扬尽,然后送进磨坊磨成白花花的面粉,用来做粑和扯成挂面,偶尔在吃腻了米饭的间隙调节调节口味。

此外还有茶树,还有六畜,还有干旱等,都有不错的记述的、艺术的文字,虽然语不惊人,都平平淡淡,但散文这种文体也并不苛求文字的华丽与花俏,平实、闲适的本身就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组文章系列中最富有人文含量的是《瞎爷这一生》和《一个人的河流》。瞎爷是个弱者,也是乡间的一个小人物,他的人生悲剧似乎微不足道,但在作者的笔下,又让瞎爷复活了。否则,瞎爷这一生也就等于白活了,小人物死了就真的死了,因为死去的人一旦没人惦记着他了,那才叫死了。

这要感谢作者还具有一种人文情怀乃至同情心,要不,有谁还会知道皖乡皖河有一个苦命的瞎子呢?

还有《一个人的河流》里的乌先生,他的命运似乎比苦命的瞎子要好一些,他知书达理,曲高和寡,在皖乡或许只有一条皖河能懂他,所以他就与一条河融为一体了,不断积德行善,与河相依为命,直到默默地死去。作者也同样赋予了这个外乡人以深深的同情,乌先生把自己交给了一条河,一条河也把他载入了河流,永远活在了那条河里。

卷二《皖河散记》除了这一组“皖河散记”,可圈可点的记述的、艺术的作品还有不少,其中《父亲不说话》《半堵墙》等,就是不错的代表。古往今来,写父亲的文章不计其数。而徐迅抓住了临终的“父亲”不说话或者有话也觉得不必说了这一典型特征,不仅给人以哀挽,而且也给人以启示:乡土中国的“父亲”本来就具有一种“跪牛”之精神,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是奶,死到临头也懒得多说一句没用的话,对于这样一个“中国式的父亲”,我们能嫌他话少吗?最好的敬畏与感恩莫过于理解与传承,过日子就需要这样少言寡语干实事的“父亲”。

少言寡语不单是一种性格,也是一种精神,作者似乎把父亲的这种精神镌刻在了一把小铁锤上面。作者自然而然,原原本本地入笔,把一个终生少言寡语直到临终也没多说一句话的父亲置于读者的眼底,让你强烈地感到“父亲不说话”有如朱自清笔下的那个“背影”,“不说话”加“背影”,就是整个乡土中国成千上万个父亲之缩影。

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天,我独自清点了父亲的遗物。我默默地保留了父亲生前用的一把小铁锤,用心地擦拭净了铁锤上的锈斑——只有我心里清楚,在父亲全部的六十六年的生命里,这一把小铁锤曾是他人生最大的寄托,是他与这个世界曾经对话的唯一的方式。

《半堵墙》的写法与《父亲不说话》同中有异,悲情的氛围显然更重一些,另外谈的文字似乎比记述的文字略多,但耐人寻味的东西也更多一些。从这些比较伤感的文字里,读者会愈加清晰地发现徐迅的心始终是裸露着的。他的这颗慈悲为怀的心渗透在皖乡皖河的深处,与亲情乡亲一块分担与日俱来的凄风苦雨乃至烦恼人生,“半堵墙”就是一个见证。

对于“父亲”及其“半堵墙”的描写,不仅展示了乡土中国的文化内涵,而且也展示了乡土中国特有的“父亲形象”,“半堵墙”里面折射出一种弥足珍贵的“父爱”与“母爱”。对于一切写景抒情性文学作品的某种美妙,王国维曾一语中的:“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⑦那么“景语”又来自何处?也正如王国维所言:“故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⑧在王国维看来,所谓“景语”就是能写出“真景物”者也。唯有景物之真,才有“真感情”,故情与景相交融,才可谓有境界之人也、文也。古有山水田园诗,今有乡土自然散文,都离不开写景。凡由情入景者,才能成为“情语”的创造者,因为每一个风景都是情感的符号。自然,一切有境界者,也都在于作者笔下的风景洋溢着真情实感的张力,否则,何来“情语”与“境界”之真谛?

的确,“一切景语”皆来自作家对于乡土田园的亲知亲历性以及彼此所发生的诗意情感关系,徐迅如是。

原以为父亲死后,下边就该轮到我了。及至读到里面关于母亲的句子,我的心头悚然一惊:我排挞不去内心的伤痛,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正在为我遮挡着风雨的“半堵墙”的母亲呢?

原来徐迅拜读川端康成的《父亲》在先,从中获知川端康成把父亲和母亲视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面墙,为自己遮挡着风雨乃至死亡。

父母双双健在,做儿女的往往看不到死亡。一旦父亲这半堵墙倒了,死亡也就在你面前露馅了;轮到母亲这半堵墙也崩了,那么死亡也就与你面对面了。

母亲陡然间失去了她相依为命的丈夫和婆婆——她心中饱含着怎样的凄苦?我怎么就视而不见?我感到了羞愧!

接下来,记述的、艺术的文字,都是对于祖母及母亲这两代“半堵墙”的种种人性化的美德操行的集中描述,尤其对于母亲这“半堵墙”的细说更为切近自己的成长史乃至生命线,写的虽然都是细枝末节,但揭示的意义却富有人性,耐人寻思,放大在读者眼前的就是那丰碑般挺立的“半堵墙”!《半堵墙》固然有感伤的一面,却也从容淡定,平静的字里行间也不乏诗趣相随、理性相依的笔意。

“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可圈可点的作品的确不少,就记述的、艺术的文字,四卷本里比比皆是。这些也可以冠名乡土散文的散文,无论是写水写雨,还是写人写事,作者都把自己的生命乃至灵魂与乡土家园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都饱含泥土的原汁原味与乡村露珠的清新晶莹,这些感知系统如闻如见、如歌如吟、绘影绘声的文字,构成了一幅幅皖乡皖水的精美画卷。

好的乡土散文,往往语不惊人却感人;取材貌似土里土气,实际上却是一切文化人寻“心”立“命”的根。尽管当下这种乡土散文似乎不入“时尚文化”的殿堂,各种冠以创新品牌的“新散文”正在迅速“升级”,大有取代一切传统散文之势,追捧者也极为乐于喧哗乃至话语狂欢。在这样一个“文化浮躁”现象膨胀的当下,乡土散文的光环似乎很容易被遮蔽,乡土文化及其思想体系也正在被日益膨胀的城市化进程的逐风思潮所淹没。但在笔者看来,时下文化风气越是这样浮躁,乡土散文就越加显得弥足珍贵;徐迅先生这种寻“心”立“命”的散文精神也就更加值得发扬光大。好在时下正在建设、打造新农村,这也算是为乡土散文的发展增加了一些底气。

的确,致力于乡土散文写作者也不必低沉。研究证明,中国作家自“五四”以降,乡土文学的成就就独占鳌头。原因就在于中国作家对于乡土经验特别敏锐,无论是小说家,还是散文家,都是如此。尽管当下城市化小说抑或散文一片喧嚣乃至呈腾飞之势,但较之乡土题材的小说与散文,仍不免显现出一些浮躁与僵硬之气,再加之市场化与功利化左右下的种种“恶搞”,便其更是相形见绌。或许正因为如此,散文界一度有所反思,在历经了一番所谓的“文化大散文”的全面表演与喧闹之后,散文家们曾经试图从城市化的“喧哗与骚动”之中“突围”,开始回归乡土与荒原,与普通灵魂对话,继而涌现出来了一大批充满怜悯与抚慰、极为谦卑、俯首对待底层普通生命同时又对自然充满敬畏与思考的散文作品。对于散文,这无疑是一件幸事;而对于散文家徐迅来说,这也无疑是一种鞭策与驱动,他的这套“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出版发行,或许就是散文回归乡土的一个有力的呼应。

可以不可以说徐迅就是中国大陆或安徽的陈冠学?他与中国台湾散文家陈冠学虽然异姓不同宗,但对乡土的文学的情怀却同宗同族,人品文风也很相似。只是陈冠学心怀乡土,人也扎根了乡土;徐迅虽人在都市,但心却始终“宅”在乡土,成为乡土家园的“远程守望者”。在充分肯定陈冠学乡土散文审美价值的比较中,我们也应该看到徐迅乡土散文的“记述性”和“艺术性”的品性。“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里的散文篇,几乎每一个视点都让人感受到作家的亲知亲历性,也就是说涌现在作家笔下的那些万千气象全然来自作家的感知系统,是作家与写作对象发生诗意情感关系的结果,绝非那种矫情的“伪散文”所能比。

从释读“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中不禁感悟到,做一个散文家并不容易,写散文的过程就是自我铸魂的过程,不仅写法上需要打造记述的、艺术的文字,而且自我的精神层面也需要高度真诚、需要无保留地裸露,更需要与读者打开窗户说亮话,以心换心,如此才能对得起散文家称号。传统意义上的散文文体一般不允许遮蔽自己的灵魂,否则,散文就变味了。中国台湾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先生就说过“诗是一切艺术的入场券,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这意思就是说,不懂诗就不要入文学的门槛,一个作家是否真诚,读读他的散文就知道了。如此说,徐迅笔下的乡土散文,就更加遮蔽不起了。另外,散文家还要耐得住寂寞,眼睁睁看着小说家暴得大名、影视剧作家财源滚滚,散文家只能干瞪眼,只能焚香净手面对自己寂寞的散文世界,生死不移其志。

徐迅也算是耐得住寂寞了,这些年来,很多小说家纷纷“触电”,很多散文家、诗人纷纷改弦易辙写小说,徐迅依然还是徐迅,他一直坚守着散文这块麦田地,人在京城心在皖。他对散文是专一的,与散文进行对话已经是一种常态,不可或缺。就如他自己所说:“散文是心灵缺憾者的艺术,生活在现代文明里留恋乡土,怀念乡村——只要不虚伪和滥情,却是人们心灵缺憾时的一种精神的企冀,是艺术对心灵的一种补充。”⑨

诚然,一个人的情感落于何处,心也就扎根于何处,这也正是生命鲜活起来的源泉。徐迅对于乡土家园情有独钟,乡土家园给予他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徐迅笔下的乡土风情有一种可贵的质朴与本真,也很自然,再加上作家那比较低调而又谦卑的记述风格,“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折射出许许多多乡土中国特有的文化元素及其散文美。作者直面乡土抑或自然,文字里并没有刻意与做作,始终有一种“人性化”的意味贯穿其中。正如作者的知己小说家刘庆邦的评价:“徐迅不是只描摹自然的物象,他把每一种物象都看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甚至是当成人物来抒写,赋予自然景观以人格的魅力。”⑩可见,刘庆邦很了解徐迅,这一席评判很准确,也很到位。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再赋予自然以拟人化的修辞意味,那就更有些味道了。更为可贵的是,徐迅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又做得十分率真,也做得十分厚实。

或许给徐迅的乡土散文冠以“中国式”的乡土散文也不算离谱,“中国式”乡土散文的重要筹码就是情真,情真才能入景,入景才能传情,情景交融才可得美文也。笔者不客气地说,当下有些散文虽被作为经典捧上了天,比如那些在散文文本里注入了虚构元素的所谓“新散文”,其实那里面掺杂着一些“遮蔽”的元素,矫情之态若隐若现,经不起研读,一深入其真实性就露馅了。徐迅的散文就沉淀掉了一些浮光掠影式的东西,笔意很坚挺,也很干净。

学者杨杨有一种观点:“散文创作不靠创作灵感的一时冲动,而靠作者长久的生活积累和文化修养。”11笔者完全同意这一观点,同时也很欣赏学者阎晶明对于散文的一种理解与呵护:“散文的脆弱表现在它是一种来不得半点虚假的艺术形式,散文中的‘小我’过于狭隘,我们就不会与其中表达的感情沟通;散文中的‘大我’过分夸张,失去自然与亲切,我们又会敬而远之,无法从心灵深处产生共鸣。(散文写作贵在)能表达出令人颤栗的感情,是否把持住了那一份脆弱的真情,是否体现了人类智慧的尖峰。”12比照一下,笔者觉得“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的隆重推出,就是作家长久生活积累与文化修养的结晶,而且也把握住了感情的起伏变化,给人以笃实、诚挚而且敦厚的印象。这套年编里录入的散文大多篇什短小精悍、单刀直入,干干脆脆,立意与立言都很优美,如“扇面”又如“盆景”,既体现了散文的“竹简精神”,也使作家的性情、生命体验以及自我内在的情感意绪得到了比较自由而又豁达的释放。笔及于此,吾人又不禁想起了卷二《皖河散记》中一组“皖河散记”的美丽意象,尤其《有些雪不一定落在河里》就写得很出彩。

或许最平静的还是皖河。它不需要白雪的装扮,当然也就坚决地拒绝雪花给它的外套。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我跟着母亲拿着一个瓦罐在皖河的河边收拾了一回雪花。母亲说,要用冰凉的雪水腌上几只咸鸭蛋——这时,我才发觉一冬的白雪,全都落进母亲那油黑亮亮的瓦罐里去了。

一眼看去,句句都是“亲切、平实、透明”而又“干脆”的言谈,可见作者是“为情而造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式”记述的、艺术的文字。

可见,作者辛辛苦苦笔耕这些年,就是用这些“中国式”记述的、艺术的文字为自己铸魂,同时也在为读者铸魂,一颗真诚而裸露的灵魂早已证明自己是一个散文家的身份,这个身份虽然没有证,读者也会承认。能获得读者的承认,无疑就是最好的“身份证”。

笔者注意到,徐迅不单是散文写作者,也是散文文体的研究者。录入“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里的作品中涉及谈散文、论散文的文章也有不少。这类文章是广义上的散文,其实他们更接近随笔。诸如卷一中《我说散文》、卷二中《散文散话》《我看一九九九年的散文》《散文的事》《民国的散文》、卷三中《关于散文写作的随想》、卷四中《张羊羊的散文》等,此外,四卷本中还夹杂着不少写人议事评书论理的文艺评论、序和跋等散文之外的东西,恕笔者直言,把这些东西胡乱地穿插在四卷本里,多多少少让散文的纯洁性打了些折扣。窃以为另编,单独出书,就互不干扰了。

不过散文家能深谙散文之道,也是散文家必须具备的素养。读惯了徐迅的记述的、艺术的散文,再换换口味读读他谈论散文的随笔,也有益于对徐迅加深认识。无论徐迅在对散文文体及其写作原理方面道出了多少可取可用的见解,在这里都不重要了,考察一个散文家,我们不在意他怎么谈,而在意他怎么写,都写了些什么,关于这个问卷,“徐迅散文年编”四卷本中那些记述的艺术的文字已经充分给出了答案,这里无需赘言。就散文的铸魂说与身份说,应该说徐迅都双双齐全,当之无愧。

散文旅途,涛声依旧。侍弄散文这些年来,徐迅的心身并未统一,身在高处,心却“宅”在皖乡田园过平静的、感知系统也极为健康的日子,他乐水并从心从趣写水、写山、写人、写动植物等。在他笔下涌现了极为丰富的记述的、艺术的文字,其也是裸露着灵魂辛勤耕耘的文字。他带给读者不计其数的“灵芝”,也把皖乡皖河的田园美、人性美记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过足了瘾。他算得上是一个极品真诚的散文家,在散文文本中为自己铸魂的同时,也为读者铸魂,所以他拿到了散文家这个免证的身份。总而言之,徐迅就是散文界中的一块金子,真金不怕火炼。据悉,这些年先后有几十位散文专家、学者、评论家等专业人士研读并评判徐迅散文,这俨然就是一只只大熔炉,是金子经过熔炼还是金子。大家对徐迅其人其文是充分肯定的、欣赏的。

写作永远在路上,真诚也不是散文的全部。尽管徐迅其人其文已经很优秀,但就散文写作而言,还存在一些需要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的空间。比如文字上能更有弹性一点,让更多的用词品质更高一点,特别是记述描写事物的密度更浓重一点,强调散文的密度、弹性、质料,也是散文大家余光中先生生前提出的重要理念。

徐迅散文的路还很长,积蓄的能量以及智能或许还没有尽兴释放,故此,不妨继续充电、蓄力,拓展视野,向国内外散文乃至随笔大师们学习,让散文创作能超越自己又能优于他人、出类拔萃,尤其在写法与结构上都能产生符合规律性的突破与变革,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①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②周闻道:《对话:走近在场主义散文创始人周闻道》,《文艺报》2009年5月21日。

③周作人:《美文》,《晨报》副刊1921年6月8日。

④⑤⑥谢有顺:《重申散文的写作伦理》,《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⑦⑧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2、2页。

⑨徐迅:《皖河散记•散文散话》,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页。

⑩刘庆邦:《自然的感召》(代序),《半堵墙》,徐迅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11杨杨 :《文学中的文学》,《文学报》2004年2月26日。

12阎晶明 :《脆弱的文体》,《文学报》2004年2月26日。

[作者单位:安徽新华学院汉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