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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2年第1期 | 赵卡:报警(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1期 | 赵卡   2022年01月29日08:08

我们这栋楼临街,有十几间门脸房,小超市是开在大门口旁边的。小超市门前的台阶,几乎成了孙飞虎的专座,每次他老婆接了他的车后,他不先急着回家,而是到小卖部买一瓶冰过的雪鹿啤酒,坐在小卖部门旁的台阶上,先灌一大口,然后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喝完后,他把啤酒瓶子拎在手里,点上一支烟,开始和人闲聊,聊到一支烟抽完,烟屁塞进了啤酒瓶,才拍拍屁股起身回家。

孙飞虎长得虎背熊腰啤酒肚,晃着一颗夜壶似的光头,看起来威猛,却总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心里像有什么苦恼的事。他的家在我们这栋楼的五单元六楼,前年租的,听说他们两口子有房,我很奇怪明明有房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天哪,他们咋回事,脑子没毛病吧?直到有一回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说了原因我才知道,他们的房子是按揭的,在新城区,同等面积,新城区的租价高出旧城区三成,所以,他们两口子精打细算,把新城区的大房子租出去,在旧城区租了一个小房子,其中的差价就是赚的。

孙飞虎的小舅子叫帽帽,也住在我们这栋楼里,他是刚租了不久的,住的是二单元六楼。帽帽在城里也有房,不过他那是门脸房,属于临建,一百多个平方米,租给他人做饭馆了。姐夫小舅子都有房又都在我们这栋楼租房住,我真搞不清楚他们要干吗,几天后帽帽请我老婆吃饭,并喊上了我,我才知道,帽帽是因为我老婆才到我们这栋楼里租房住的。此处需要说明一下,帽帽和我老婆并没有一腿,我老婆跟我说过,帽帽是为了上她们的壶方便才临时来租住的,这么一说我肯定放心了,我也就不觉得帽帽租住在我们这栋楼有啥不对劲儿了。

壶就是赌博场子,我老婆她姐立起的,一开始不行,靠不多几个人勉强维持,慢慢地,有了点名气,来赌的人多了,生意也就好起来,人手不够的时候,我老婆就在她姐的壶上帮忙。壶不大,却是一个小社会,上壶的啥人都有,当然都是些坏人,好人谁上壶呢,上了就下不来了。帽帽就是个坏人,他上壶的第一天,我老婆就把他的情况摸了一个大概,因打架斗殴将人致残,坐了八年大牢刚出来不久。我老婆还打听到,在坐这八年大牢之前,帽帽还坐过三次大牢,每次三到五年不等,所犯的罪都不轻,罪名几乎一样,重伤害。可以这么说,自十八岁以后,帽帽就是牢房的常客了。帽帽出来后,消停了不长时间又和以前所谓道上的朋友联系上了,帮讨了几回债,按比例挣了一些佣金,没多少但买完一台二手奥迪A6后还剩了些。讨债这种脏活儿不是经常有,没事的时候帽帽就在城郊接合部的几个壶上转,有一天就转到我老婆她姐起的这个壶上了。

一开始,帽帽和其他上壶的赌徒一样,并没有吸引多少人的注意,大伙儿都是来耍钱的,耍了几天,帽帽就在壶上有点鹤立鸡群了。我老婆说,帽帽的钱多,耍得也大,还看淡输赢。按壶长的说法,这种人才是好货。一个壶,能否长久地立下去,主要取决于帽帽这样的好货多寡,如果赖货多了,好货少了,壶就没法维系下去了。

从我老婆认识帽帽那天开始,帽帽就一直戴着一顶灰不溜秋的棒球帽,帽边儿上像密密麻麻地缝了一圈污渍,看上去很脏,但从未有人见他脱下来过。如此,人们就明白他为啥叫帽帽了。我问过我老婆,帽帽真叫帽帽吗?我老婆说当然不是了,帽帽的真名是马树林。后来,我才从我老婆那里知道,帽帽之所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脱下他的帽子,是因为他的头上全是刀疤,他担心他那颗破破烂烂的头会把别人吓坏。

其实,帽帽根本没必要担心自己那副尊容,在壶上,哪怕你的头被人割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吃惊的,大家只关心输赢。

帽帽是混社会的人,壶上的人都知道,但他肯定不是老大,因为老大不可能像他那样亲自上壶的。这行当的规矩,老大一般是罩场子的,只要说好价钱,老大会派出小弟看着场子,不管大壶还是小壶,没人罩着几乎连半个钟头都开不下去,就像我老婆她姐的这个壶,自立起的头一天就有人罩上了,罩着她们的人叫二扶。二扶有多厉害,这么说吧,如果给他一个师的兵力外加两艘航母,他就敢打美国,可谁知这么厉害的老大,有一天竟被帽帽掀翻在地。

按说,帽帽是招惹不起二扶的。混社会的人都知道,一个老大有一个老大的地盘,平素都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有合作,这是道上的规矩。二扶的地盘在城南,当然在城南他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主儿,城南起的壶自然全由他罩着,按月收费,大壶一个月3万元,中壶一个月2万元,小壶一个月1万元,我老婆她姐的壶属于小壶,每个月准时上交1万元,这都没啥毛病。唯一的毛病就是二扶一旦喝了酒,就会过来砸场子,本来是你罩的场子,为啥还来砸呀,我老婆她姐质问二扶,二扶喷着满嘴酒气说,以后你这壶按中的算,每个月须准时上交2万元——好在,二扶是喝大了酒说的,酒醒后没当真。我老婆怕二扶有一天当了真,就很担心她姐这壶还能不能立住,帽帽给她建议说,这家伙这么贪婪,不如你们换个人罩住场子。这话不知咋回事被二扶听见了,他又喝了酒,带着十几个小弟,拎着一支双筒猎枪要来壶上给帽帽一个好看,我老婆消息灵通,及时通知了帽帽,帽帽吓得开着他的二手奥迪A6跑了。

没过两天,帽帽又上壶来了,这回他带着两个人,都是坐过大牢的,揣着刀,扬言只要看见二扶就会一刀捅死他。这阵势,把我老婆和她姐吓坏了,生怕壶上闹出人命,好在,二扶那段时间在别处寻衅滋事,没来壶上。来到壶上的是二扶的一个弟兄,叫三满,附近村子里的,喷头挺大,我老婆听说过他的名头,满家五虎的老三。三满带着五六个人是来壶上赌钱的,并不是替二扶找帽帽茬儿的,再说了,他压根儿就不认识帽帽。头一两天,三满赢了几万块,高兴得不行,谁料第三天手气就不行了,把头一两天赢下的几万块钱倒出去不说,连本钱也输光了,赌徒的心理无人不知,越输越想往回扳本儿,于是,输光了身上钱的三满就向壶上的款车借钱。

壶上一般都备有两三个款车,利息统一而稳定,日利一毛钱,这种钱,一般人是不敢借的,除非他家有矿,借一万块钱一天的利息就是一千块钱。但赌徒敢借,赌徒这个物种,无论思想还是肉体,和别的物种真不一样,胆头子大起来时,别说是日利一毛钱了,就是一块钱他都敢借。所以,壶上的款车挣的是暴利,担的也是大风险,因为没有任何抵押,不管输赢,赌徒必须日结,结不了,那就想办法了,比如跟人到家里去要,或者有人担保几天内还清,实在还不了,那只能上手段了,比如,各种无底线的精神恐吓和肉罚等。

三满那天没向别的款车借钱,从我老婆手里借了九千块钱,按规矩,壶一散场就要还回一万块来,问题是,三满的手气实在太臭了,壶还没散场他又输光了。没办法,钱一时半会儿还不回来了,每逢这种时候,借钱的人要么带放款的人去家里取,要么找人给担保,必须要给款车一个交代的。但那天三满输急眼了,没给我老婆任何交代,拍拍屁股钻进他的越野车里就走,尿都没尿拼命跟在他车后不停要钱的我老婆。

我老婆肯定追不上三满的车,她知道,三满跑了,借给三满的钱也就等于跑了,这种事,壶上时有发生,该认倒霉得认倒霉。就在这时,帽帽开着他的二手奥迪A6也跑了,前面是三满的越野车,后面是帽帽的奥迪A6,路上刮起一炮黄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赛车呢。我老婆当时挺纳闷,帽帽并没从她手里借钱,跑啥呢?这时就得说说二扶了,二扶从壶上按月拿看场子的钱,除了维护场子的秩序,还有一个职责是追债,像三满这种欠了钱要跑的赌徒,如果二扶在,那是跑不了的,就算跑了也不怕,二扶能找到他家使了手段让他把钱还了。可是,二扶并不在壶上,看场子成了一句空话。

“唉,今天又遇见鬼了!”我老婆没有办法,一个人坐在地上生闷气。

她姐就给二扶打电话,打了一气打不通,二扶电话那边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二扶不是死了吧?”她姐懊恼地骂道。

壶要散场时,帽帽开着车回来了,让我老婆惊讶不已的是他把三满借她的钱连本带利给要回来了。怎么要回来的,我老婆晚上回家后对我说,不是帽帽有多厉害能从三满手里把钱要回来,而是帽帽拦住了三满的车,报了一个人的名字后,三满乖乖地给他几个弟兄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钱过来。

帽帽报出的那个人,名叫白志军,外号“白脸”,在本市属于一般人惹不起的人物,别说满家五虎了,就是二扶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这事的直接后果,壶上一怒之下不给二扶交保护费了。这不能怪壶上,要怪也只能怪二扶自己只管收钱不管事的吃相,吃相的确难看。“这样做,二扶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小心点吧!”我替我老婆她姐担忧,我老婆却不以为然,似乎她们早想好了对付二扶的办法。

果然,没多久二扶就带了一群小弟找上了壶,那天他又喝了酒,拎着一支双筒猎枪,先朝天放了枪,然后重新给壶上定出了保护费,一个月3万元,一次性交齐,否则,就不要立壶了。我老婆和她姐当时吓坏了,正在耍钱的赌徒面面相觑,没一个敢站出来吭声的,除了帽帽。帽帽是讲理的人,他说二扶太不讲究了,都是道上混的,哪有这么做事的,谁知话音未落,二扶就把枪戳在他头上了,叫他闭嘴,一个叫腾拉尔的小弟还过来踢了他一脚。帽帽故技重施,又报出了白志军的名字,但这回不管用了,一来二扶喝了酒,酒劲儿正给他壮着胆呢,二来他手里有枪,枪比酒更壮胆。

“那我打个电话……”帽帽对二扶说。

“当然可以。你打吧,”二扶知道帽帽要叫人来,这是道上混的一种套路,他还特意叮嘱了帽帽一声,“尽量多叫几个,把白脸也叫过来,我还真想看看他的脸到底有多白。”

电话通了,帽帽在二扶的注视下简单说了下他这儿的情况,虽然看不见电话那头是什么人,但从帽帽的神色来看,他严肃得像一个杀手。

不大一会儿,壶上来了一台黑色的大奔,后面跟着两台金杯面包车,一个穿着一身白西服的瘦子刚从大奔里下来,帽帽就大声吆喝上了:“军哥,在这儿呢!”

那瘦子长着一张寡白的脸,背略微有点驼,放慢脚步径直朝二扶走过来,使二扶吃了一惊,他认得,这就是道上人称“白脸”的白志军,果然来了。白志军后面紧跟着的小弟有十几个,手里都带着劈斧和镐把,还有两个小弟手里端着霰弹枪,一看就比二扶的破双筒猎枪威力大。

白志军人狠话不多,他甚至都没工夫辨认一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二扶,就突然停下脚步,对二扶的人轻言慢语了一句:“你们都散了吧!”

二扶打了一个寒战,他的人像听到咒语一样,果然都掉转身散了,除了踢过帽帽一脚的腾拉尔。

“军哥。”帽帽激动地上前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耍呢?”白志军斜了他一眼,问。

帽帽应了一声“啊”,然后一把夺下二扶手里的双筒猎枪,挥起枪托砸在二扶的面门上,二扶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双手捂着血脸声嘶力竭地号喊起来。帽帽又用枪指了指腾拉尔,腾拉尔识相,当场就给帽帽跪下了,帽帽照着他的脑袋狠狠踢了一脚后骂道:

“狗崽子!”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壶上的保护费要交给白志军,每个月准时上交1.5万;当然了,白志军也是用名声看场子,人是不可能到这种小壶上的,他的名声比二扶好使一万倍。

时间长了我老婆就发现,帽帽和他姐夫孙飞虎不怎么对付,不怎么对付的原因很简单,帽帽每一次犯事,包括坐牢,都要花不少钱的;这钱,除了他的老大白志军自掏腰包给他打点各个环节出过一些,主要是他姐出。他姐家并不富裕,两口子跑出租车维持一家生计,每天很辛苦的,给帽帽花一次钱,半年的辛苦钱就没了。

……

(节选自《四川文学》2022年1期)

赵卡,本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现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