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寻找儿童文学创作的初心
在高科技的背景下,在特殊的疫情时期,用这种方式和山西的儿童文学作家们见面,我非常高兴。
我对山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第一,山西的马烽主席曾经是我们作协的老党组书记、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作家,我很小的时候就读他的小说,比如《我的第一个上级》《村仇》等等。
他的爱人段杏绵老师是山西儿童文学界的代表人物,在八十年代我出席过若干次儿童文学会议的时候,山西总是由段杏绵老师作为儿童文学界的代表出席会议,所以他们俩的存在让我对山西儿童文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此外,去年在疫情中我到沁源参加了山西作家蒋殊的一本书《沁源1942》的首发式,这本书讲的是“沁源围困战”,而参加“沁源围困战”的就是当年八路军的两个主力团,一个是二十五团,一个是三十八团,实际上就是后来我所在的步兵陆军四十师的一一八团和一一九团,我们是炮兵团,因为一个师就是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三个步兵团有两个在山西参加了“沁源围困战”,所以那个时候我感觉找到了部队的老根。蒋殊在书中最后引用八路军连长王争写给家里的信,王争就是我们四十师的老师长,因此对我而言,在山西沁源不只是文化寻根,更是军旅寻根,寻找老部队的踪迹。
因为我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四军四十师的前身是山西决死一纵队,第一任政委是薄一波,所以我们这些外地兵驻防云南之后,吃的饮食都是山西的口味,比如山西人吃的合子饭,这是我们每天早上必吃的,还有我们军部的招待所一律盖成山西的窑洞式,军首长的房屋也一律都是窑洞式,其实在南方、在开远完全可以盖成瓦房,但可能当时我们后勤的领导只会盖一种,所以全部盖成窑洞式,以至于七十年代我住在滇南开远军部窑洞式的招待所里,感觉和山西很近。
现在我们谈儿童文学,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朋友们,我印在名片上唯一的身份标志就是“儿童文学作家高洪波”。尽管我担任过作协若干职务,但都可以略去的。因为儿童文学作家是我特别喜欢和骄傲的一项事业,我曾经表达过一个观点:在诸多的文学门类中,儿童文学作家是一个幸福指数很高的职业。之所以产生这个观点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可能还有个人性格的原因。
历史的原因就是我从云南军旅转业到《文艺报》是我27岁的时候,还没有结婚,那时候我的分工是三大版块,第一个是诗歌,第二个是少数民族文学和民间文学,都是我分管报道的,第三个就是儿童文学。当时我们的评论组里有一批著名的评论家,比如刘锡诚、阎纲、雷达、吴泰昌等等,大家各有各的分工,还有李炳银,他负责报告文学,去年和我走了一趟山西沁源,1978年我们俩在《文艺报》办公,当时是最年轻的编辑和记者。
我分管儿童文学之后,一直和这个领域的优秀的老作家以及青年作家们不断地交往,报道各种会议,关注他们的创作,及时地在《文艺报》推出,诗歌、少数民族文学和民间文学也都是我报道的任务,所以那时候我跑的面非常广。
但是真正地成为儿童文学作家并作为终身的职业还是在我成为一个小女孩的父亲之后,我女儿在1980年出生,在她出生一个月后我突然想给孩子们写诗,有一种责任感,这可能是一种先天的父爱。
除了历史的原因和工作的原因,还有性格的原因,因为我比较喜欢小孩子。我记得俄罗斯重要的批评家别林斯基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儿童文学作家是生就的,而不是造就的。”我的理解就是从事儿童文学写作的人一定要有某些天性,比如快乐、幽默、本质善良而且爱自然、爱孩子、爱身边的一切。
如果整天皱着眉头看人生,愤怒得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对一切都不满意,见到小孩子很烦,这样的作家也能成为大作家,但是要成为儿童文学作家恐怕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别林斯基说:“儿童文学作家是生就的,而不是造就的。”所谓“造就的”就是很多人想成为一个好的儿童文学作家而努力,后天的努力固然很重要,但是先天如果带着某种性格的缺陷或者对人生持一种悲观、抱怨甚至仇视的态度,可能写不好儿童文学。
我很尊敬的几个儿童文学前辈,他们的性格里都有前面提到的成分,比如冰心老人,我无数次地见过冰心,她著名的几段话都阐述过要有一种浓浓的爱意,她是这样的性格,我去过她家很多次,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她突然和我说:“高洪波,我收到了很多很多小朋友的来信,几乎有一麻袋。”
那时候孩子们很喜欢她的作品,都给她写信,现在这些信件都保存在北京和她的家乡福建的冰心纪念馆,甚至她案头的那只大白猫。大白猫是她家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宠物,只要你想和冰心合影的时候,它一定要趴在桌子前面抢镜头,大白猫曾经丢失过,冰心专门写过寻猫启事,但是她的寻猫启事贴上就被人揭走了,毕竟是冰心的手迹,为了收藏。
大白猫去世之后,那时冰心也已经去世了,福建冰心文学馆馆长王炳根将大白猫制成标本带到了福建,现在还在福建长乐的冰心纪念馆里。冰心的父亲是晚清的海军军官,甲午海战的时候差一点战死,所以冰心对日本人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如果照相用日本相机,她会马上说:“你不要用日本相机给我照相。”这是她的性格。
冰心先生曾和我说,收到了很多小朋友的信,用的都是公家的稿纸,并问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习惯。我很惭愧地说:“是啊,我也经常用公家的稿纸写私信。”冰心说:“我父亲那代人的办公桌上有两盒信笺,一盒是私笺,写私信用的,一盒公家的,写公函用的,公私非常分明。”这样一个细节让我非常震撼。
冰心在晚年的时候病重,要住院输血,我去医院探望时,她非常开心地跟我说:“我昨天晚上可能输的是一个艺术家的血,做了好多五颜六色的梦。”说完她呵呵地笑起来,冰心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老人。
对于从事儿童文学,我一直有一个重要的观点:三心二意。
“三心”的第一“心”是童心,第二“心”是诗心,第三“心”就是冰心说的爱心;“二意”是感恩意识和敬畏意识。这是我对儿童文学作家朋友们的一点重要的期待。
“三心二意”一般是指做事不专注,是个贬义词,对照“一心一意”可能更加顽皮和多动,不太招人待见,但是我觉得我对“三心二意”这样的阐述支撑起了我的儿童文学创作观的框架。
第一是童心,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必备的。不久前,在作代会上,有一个军旅作家给山东一家出版社写了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背景是红军时期的几个孩子的成长经历,但是我看了之后很认真地对他说:“你的小说写得非常非常好,但我感觉这部小说像包子一样皮太厚,孩子不容易读进去,而且像线团一样线头太多,也让十岁左右的小朋友有阅读障碍。
所以我建议你如果真的要为孩子写东西,不管你获过茅奖还是鲁奖,首先要寻找到你十岁左右的感觉,盯住一个年龄段写,你要是写六岁的孩子,就寻找六岁的感觉,写十岁一定要寻找十岁的感觉,当然十五岁以上已经是少年了,都是高中生了,那时候可以敞开写,但是越小的越难写。”
这就是他没有把握住童心,所以他说再回去好好修改修改,不行再重新写。我说:“对孩子的作品你一定要认识它的特点。”这就像小儿科的大夫和成人各科的大夫相比更不容易,因为小儿科大夫几乎是全科的全能大夫,而且还有很多小孩并不会像成人一样叙述自己的病情和痛苦,小儿科大夫就要更加敏锐地观察,儿童文学作家面对的也是这样的问题,怎么样校准你的写作对象呢?那就是儿童视角的把握,同时也是童心的体现。
童心其实是一种接近美学范畴的定义。明朝有一个离经叛道的李贽曾大力倡导过,他有一篇文章叫《童心说》,文中写道:“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李贽认为儿童是人生的开始,童心是心灵的本源。我们都说“初心”、“初心”,其实是一场童心。心灵的本源怎么可以遗失呢?所以李贽认为童心就是真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而人一旦不以真诚为本,就永远丧失了本来应该具备的完整人格。做人如此,作为为儿童写作的作家,童心的保持尤其是写作儿童文学的根本。
我特别敬重和喜爱的一位老作家丰子恺先生,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鲁迅文学院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丰子恺的散文创作,他不仅是散文家还是翻译家、画家,现在他的画在拍卖会上也是非常受人追捧的收藏品。他画儿童,写儿童,画过他所有的孩子,不久前他九十二岁的小女儿丰一吟女士去世了,若干年前我在香港见过她一面。
丰子恺通过自己的绘画对童心表现出一种完满的怜惜和真爱,他在一篇名为《儿女》的散文中这样感叹道: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从李贽到丰子恺先生,中间有几百年的跨越,但是对童心的礼赞,对儿童尊重这一点上,应该说一脉相承。
童心是对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最基本的要求。平等而真诚地面对小读者,蹲下来与他们对话,而不是高高在上地教训指责,老气横秋地妄加批评,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的作品走进小读者的心中。
第二,关于诗心。诗心是儿童文学作家的一个基本素养。前苏联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其名著《金蔷薇》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作家。”我非常认可这段话。
我在云南军旅分管一个团的图书馆的时候,那里面有很多故事,后来这些书都被烧掉了,因为那时候不允许读,当时我找到半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上集没看到,找到的是下集,一直带在身边。
这位作家对大自然非常热爱,他在郊区有很多非常好的乡下生活的体验,充满了幽默和俄罗斯风情,对劳动人民的歌颂也非常高。另外,关键是他写了一批关于艺术家的小说,比如他写的《夜行的驿车》是关于安徒生的故事,《盲厨师》写的是音乐家莫扎特的故事,尤其是他写的安徒生的故事非常经典和精彩:
在驿车上,有一位贵妇人和几个农村姑娘,后来上来一个人,他在黑暗中给几个年轻姑娘描述她们的未来、她们的性格,那位贵妇人很惊异,发现这个人就是著名的作家安徒生,她邀请安徒生到她的府上并爱上了他,但安徒生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一切。
这个故事在二十多岁的我读来是非常美丽动人的。安徒生是儿童文学作家里一个特别重要的标杆,曹文轩先生是中国唯一得过安徒生奖的作家。我在四十多年前看过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作品,还写过一篇书评《半部大师》,宋代的宰相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所以我说有时候半部可能比全部甚至一整套还精彩,因为这是剩下的半部,你必须精读、细读。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这段话就是我当年摘录下来的,这种“最伟大的馈赠”源自童年。我认为儿童文学作家一定要有诗意的情怀,要敏感、敏锐地发现生活中珍贵的诗意,并且能够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把这诗意借助文字传导进儿童的心里,要知道,孩子们是对诗意特别能够领悟的人群。
诗意固然离不开诗这种文学体裁,但真正的诗意则要广泛得多,小说、童话、散文甚至报告文学都应该追求这种内在的诗意。诗意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它是儿童文学好作品的一种重要品质,是对粗制滥造、率性写作的一种反拨。
一个缺乏诗心的儿童文学作家可以写出很多作品,但肯定不是一流的好作家。中国新闻学的拓荒者郑振铎先生在《新月集》的“译者自序”中通过安徒生谈到诗心,他这样写道:“安徒生的文字美丽而富有诗趣,他有一种不可测的魔力,能把我们从忙扰的人世间带到美丽和平的花的世界、虫的世界、人鱼的世界里去;能使我们忘了一切艰苦的境遇,随了他走进有静的方池的绿水,有美的挂在黄昏的天空的雨后弧虹等等的天国里去。”
郑振铎是我国最早的儿童刊物的创办者,和中国共产党百年建党几乎同期,所以他对儿童文学有他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段话可以理解为郑振铎先生对诗心的一种注解。
第三是最重要的爱心。爱心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必备品格。冰心说过一句特别著名的话:“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她还说过:“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哀。”
冰心老人的一生是大爱的一生,她将孩子视为民族的希望,祖国的未来,她用爱,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爱培育了中国几代人的成长,无论是我们50后、60后、70后、80后还是现在的90后、00后。所以说到爱心,首推冰心,她是儿童文学界的老祖母,是这个队伍中爱心的体现和化身。
(在山西省第三届儿童文学创作研修班上的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