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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2年第3期 | 张执浩:像一把刀子(组诗)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3期 | 张执浩   2022年03月18日08:46

修地球的人

清晨他们出门

带上畚箕、锄头和锹

也带走了门前的大雾

当他们成群结队消失

在屋后的山岗上

我们背上书包迎着太阳去上学

傍晚他们回家

把沉重的畚箕、锄头和锹

扔在屋檐下,一言不发

阴暗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只有月亮明白无误地

照耀着地球上的这个

角落:我在角落削铅笔

用余光打量日复一日的生活

而山那边是一座坑

他们越挖越深

我希望那将是我们的逃生通道

乌龟之徙

一只乌龟从雨后的柴垛里

爬出来,举着可笑的脑袋

在它到达目的地之前

没有人知道它的目的

一只乌龟缩在我的记忆深处

它一动不动的时候

我的记忆一片沉寂

晚霞收敛于一朵蘑菇上

蘑菇会在夜晚生长

乌龟也会在黑暗中爬行

那一年我并没有生活

我在生病,求生的欲望

让我在夜晚依然竖着耳朵

谛听人世的动静

一只乌龟从黑暗中爬出来

光明让它既爱又恨

它慌不择路的时候

我正走在胡乱求医的路上

那时候的天空真是蓝啊

乌龟举着脑袋

慈祥地看着

生病的我

像一把刀子

握一枚铁钉

走八里路去

见一段铁轨

火车从八里开外驶来

轰隆隆的震颤声

让小小的铁钉战抖不已

我躲在不远处的坟堆后面

等候列车驶过

直到轰隆隆的声音消失

在怦怦的心跳声中

才回到铁轨旁

在枕木上找到

那枚铁钉,哦

它已经不是一枚钉子

它已经变成了一把小刀

回家的路上

我用拇指的血

为它开过刃

顶 牛

牛犊喜欢用犄角顶撞

身边的一切事物

从母牛的腹部到路边

正在抽条的柳树,直到

有一天它一头冲撞了一堆青草

而我正是那位抱草少年

我的犄角生来就被磨平了

但并不妨碍我与它对冲

那年我六岁,本该上学的年纪

却因病辍学

绿水青山眼见我

越长越不像我了

直到牛犊瞪圆了双眼

我才有机会看清

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

你们眼中的那个我

面积广大的黑暗

用过的墨水瓶不要扔了

可以用来做灯

白天灌上煤油做好灯捻

天黑了划上火柴

渐渐放亮的屋子里有几个

看不清面孔的人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

被这盏灯照亮过的脸

忽明忽暗

几十年不见了

我很好奇他去了哪里

我们在电话中谈论

那些漆黑的往事

说起那只墨水瓶

躺在瓶口上的棉质灯芯

燃一燃,熄一熄

明灭之间有一根滚烫的针

在拨弄着我们回望的归期

那年夏天

蜘蛛总是活在自己的网中

一连几天一动不动

五岁那年夏天我被雷管炸了

躺在凉席上不吃不喝

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

有天中午我突然爬起来

拿起一把镰刀,轻手轻脚地

去了屋后的竹林

我用竹管做了一个捕蝉器

用它捣毁一个又一个蛛网

在上面缠了一层又一层蛛丝

我举着捕蝉器来到天空下

明晃晃的天上蝉鸣声又厚又重

一个漆黑的少年高举着一根竹竿

静静地站在沉闷的树荫中

那年夏天似乎没有吹过风

从回忆的地方开始

建一座水库吧

建一座小水库哪怕它

只能保证我一个人旱涝保收

选址在那座大坝的上游

从水面结束的地方开始

垒一道堤坝

坝基要用黄色的黏土

夯实后要在坝堤上种满盘根草

旁边还要挖出泄洪道

然后我要去挖土了

然后我要去山上引水了

然后我就坐在小水库旁

满足于自己的库容

想象着未来的生活

当我回到山顶上眺望

山谷里、夕光下的

大水库和小水库

我度过了一个波光粼粼的下午

那也是我记忆的河床上

无比干涩的一抔土

豪猪之死

用豪猪的棘刺作鱼漂

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即便是钓不到鱼

拥有这样一根鱼竿

拿着它在伙伴们中间

来回抛甩,制造动静

在雨后的岩子河畔

远山倒映在近水中

在乏善可陈的岁月里

一个人进山去打猎

带回来几根明亮又尖锐的豪猪刺

我们在水边一无所获地坐着

用一个上午来谈论豪猪的生活

赞美这头豪猪死得其所

钓竿上的蜻蜓

蜻蜓喜欢栖落在伸向水面的钓竿上

一动不动的钓竿

一动不动的浮漂

一动不动的蜻蜓

如果我也是这样保持着

一动不动的动作

一个上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伸向水面的钓竿眼看着

再也没有拉回来的必要

如果我能够将这个动作保持到

母亲来唤我回家吃饭的时候

我就能将这个动作保持到

晚年:我在这里坐着

目光投向空蒙的时光深处

耐心地等候忆念澄清之时——

尽头是那个风平浪静的上午

抓周记

我什么也没有抓过

糖果、毛笔、钉锤或钱币

据说,那天中午

你们把我放进阳光下的簸箕中

让我随心所欲地爬向生活

而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左顾右盼,后来才抬头

寻找白昼里的星空

像一个傻子似的

多年以后我年迈的大姐喊我回家

参加她孙女的周岁纪念日

我们重新回味了一遍

记忆里最深处的角落

“总之,你是两手空空地

爬出簸箕,摇摇晃晃地扑向了

妈妈的怀抱……”

那是一个多么完整的日子

只有我的记忆是缺失的

阳光灿烂,空虚的天上

几颗明亮的星星代替我

在另外一个世界津津有味地生活

经不住窥视的生活

鸟在窗外的树枝间蹿跳

一只通体漆黑的鸟

在十米开外的樟树中

原来是一只卷尾鸟,原来是

一棵在窗前站立了十四年的树

原来,我这样看它们的时候

它们也在这样看我:原来

这里有一个人一直坐在屋子中间

十四年了,他一直是这样

面朝虚无,心无旁骛

既像囚犯,又像狱卒

原来,这个人活下去的终极愿望

是成为一只鸟,或者是一棵树

要么像鸟在树上

一遍遍发射自我

追邮差

脚踏车又叫洋驴子

驮着一个浅绿色的人

从深绿色的乡间公路上滑过去

铃铛一路响啊

油菜花一路黄

前面是漫长的坡道

那个人突然张开了双臂

仿佛一只鸟

慢慢变成了蚁

我蹲在山岗上

想用树枝给远方的我

写一封信

那一年我还不叫张执浩

那时候他们叫我张正军

张执浩: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八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和散文随笔集数种。曾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