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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2年第3期 | 周吉敏:长江东流去(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3期  | 周吉敏   2022年03月21日08:53

古人入蜀难。辛丑暮春,我从东海之滨像一滴雨落进了川南。汽车穿过午夜的雨幕,我能感觉到那无边界的黑暗里翻滚着洁白的浪花。那晚,我梦见一群鱼逆流而上。唰的一声拉开窗帘。晨光中,一条江流从我枕边浩荡流过。原来我枕着长江入眠。江岸边停泊着一艘白色漆身的客轮,乘客正鱼贯而出,沿着堤坝陡峭的斜坡拾级而上。我跑向码头。一张张黑红的脸从高高的台阶上冒上来。有扛着稻谷蔬菜的,有挑着箩筐的,更多的是背着竹篓,手上提着铜盘秤,走近了一看,背篓里站着的竟然是几只大红冠子公鸡。

我拜读过岱峻先生的《发现李庄》,“发现”在最艰难的时间里,长江边的李庄把中华民族文化明明灭灭的星光揽入怀抱——同济大学,以及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童第周、梁思永、梁思成、林徽因等一批国内一流学者来到李庄。抗战八年,他们在李庄六年。西南边陲小镇,众星拱出,星光灿烂。

《发现李庄》的封面是民国时期的李庄码头图景——江面舟楫点点,江边停泊着四五条手划船,每条船上都站着人。沙滩上散落着的二十多人,有穿长衫的,有穿短褂的,有穿洋装的,其中有一位穿长衫者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在江边散步。

这些内迁李庄的文化人的黑白背影,与一群正从江上来赶早市的乡民,一起朝我走来,然后经过我的身旁,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潜入晨雾依稀的李庄古镇。

长江上吹来的风里仍然有着八十年前那场历史洪流的余绪。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何以是李庄?”因为只要一个忽闪,历史的追光就会划过去。一朵云从江上飘过来。云的家园是山,是江河湖泊。云的家园也是人的家园。李庄在秦以前属僰侯国,秦以后划归僰道县。梁置戎州(今宜宾市),兼置六合郡,辖僰道、南广两县。北周时期,南广县迁至李庄镇所在地。后因避讳隋炀帝,南广县改为南溪县,县治仍在李庄。晚唐战乱不已,李庄地处平坝,多受侵扰,于是把南溪县治迁到长江北岸的奋戎城,就是今天的南溪区。

江水平缓之处,也是商旅云集之地。民国《南溪县志》记载:“李庄古为邑西巨镇,水陆交通商贾辐辏。”李庄是长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驿站。从李庄上宜宾下南溪两头都是二十公里。从宜宾经李庄去泸州、重庆,可直抵南京、上海。

隔江相望的青山,是被贬戎州的黄庭坚写下“大桂轮山”的桂轮山。脚下的石板路,《说文解字》的作者段玉裁也走过,当时他任南溪知县。青山依旧在,江水不竭。逝者如斯,来者如斯。江边的垂钓者,与“白发渔樵”似乎有着相同的定力。

江边广场上,四五个锻炼的老人播放的音乐冲淡了晨雾。这里是古镇中心,对面是禹王宫(今天叫慧光寺),往左边可以看到镇尾魁星阁的飞檐翘角,往右边可以看到张家祠、东岳庙的台门。这些宫庙面向长江,那是他们先祖来的方向。李庄的“九宫十八庙”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遗留下来的人文见证。这些“异乡人”,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创业,终于洗尽了衣襟上的尘土,获得了财富,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然后,他们花了大量的心血和资金修建会馆,联谊乡人,祭祀故地的神祇,以物质的形式集体寄寓浓重的乡愁,表达成功的喜悦。从此他乡成故乡。

李庄古镇,木头和石头构筑的房子,蜂巢似的密密衍生着,这种李庄独特的地理与丰富的人文相互激荡留下的痕迹,这种江流孕育出来的朴素的繁华,在时间的天空下闪烁着守护生命的光芒。

斑驳的石板路是时间的切入口。

正街紧邻着禹王宫,是李庄古镇的中心大街,也是一条商业大街。这条依山势而缓缓爬高的老街,经历了无数脚板的打磨,有着手织的灰蓝色苎麻粗布的温润。两旁商店挤挤挨挨地排列开去,可遥想长江第一古镇商埠的繁荣景象。

街头是一家叫“留芬”的饭店。据说,“留芬”是内迁文化人打牙祭的地方。同济大学的外籍教授魏特,因语言障碍,常以手拍臀示意要吃蒜泥白肉。白肉是李庄的特色,切得薄如纸片,偌大一张,夹起来,轻轻一甩,肉片便如绑腿般服帖地裹缠着筷子,蘸一蘸加了蒜泥的酱汁,入口即化。不知道可爱的魏特教授学会这种近乎潇洒的吃白肉的方法没有。抗战结束那年,这位来自波兰的犹太人永远留在了李庄的土地上。同济在禹王宫开追悼会,当年李庄饭店的厨师还烧了几样魏特教授生前爱吃的菜摆在他的灵前。这位“头发梳得光光的,个子高,鼻子长的老外”再也不用漂泊逃难了。

正街上除了白肉,还有燃面、白糕、黄粑、辣萝卜干……都是李庄老旧的食物。从这些食物中,能感觉到从前的气息与人的活动,他们的眼神、呼吸,在某些瞬间晃动,是那么的生动,似乎就站在我的身旁,吃着糯糯的白糕。

一时恍惚,耳际传来一阵阵“踢踏踢踏”有节奏的声音,越来越近,汇入正街,又流向江边。这是早起的同济学生穿着木板鞋,从在李庄的宿舍——姚家大院、刘家大院、杨家大院、王家花园、范家大院、邓家大院、张家大院里走出来,到江边埠头排队提水洗漱。

文化机构内迁李庄,镇上的井水都不够用,同济学生就到江边汲水。脚上的木板鞋是同济学生自创的,锯下一块木板,钉一截牛皮,就成了。晚上,学生们又会穿上木板鞋去江边的草坝子上散步。石板路上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成了李庄人晨起和晚间入睡时欢快而温馨的闹铃。后来同济的木板鞋在全镇流行开来,成了李庄的时尚。

洗漱完毕,师生们捧着书本,沿着水迹斑驳的石板路,走进各自的学校,校本部——禹王宫,医学院——祖师殿,工学院——东岳庙,理学院——南华宫,图书馆——紫云宫,大地测量组——文昌宫。李庄人把“九宫十八庙”的神和祖先请了出来,把学者、学子请了进来。祭坛成了讲台,老师就站在神和老祖宗的位置上布道。那一双双眼睛里没有了炮火和硝烟的阴影,澄澈明亮得像投在东岳庙前黄桷树上的那一缕初阳。

从正街可以拐入席子巷。这条小巷子,狭窄得像潜伏在一件老式衣服里一条针脚密密的暗线。沿街的每户人家都有一扇腰门。腰门是一扇门外之门,只有齐腰高,大门打开,腰门不开,只允许半截光线进屋,坐在门内的女人外面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暗褐色的腰门,是旧日李庄的眼,或者说是心,半开半合着,防着呢。

席子巷13号,是一间古旧书店。书店的主人是今年72岁的左照环,说起李庄如数家珍。左照环的父亲左鹤鸣曾在李庄的同济大学进修过,父亲的同济情结传给了儿子。书店的门楣上悬挂着“李庄古镇书屋”匾额,落款是“罗哲文”。罗哲文是梁思成在李庄收的弟子。2010年罗哲文重访李庄,书店的主人左照环陪同讲解。2009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到李庄,也是他做导游。这位老人家还曾写信给著名演员祝希娟,邀请她回李庄探亲。祝希娟是同济附设的高级工业学校校长祝元青教授的女儿,3岁时随家人一起从昆明来到李庄,在李庄意德小学上学。抗战胜利后,祝希娟随同济大学迁回上海,18岁的哥哥祝希雄因病医治无效安息在了李庄。2005年,祝希娟回到李庄。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也是一条长江。“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伫立长江边,古人已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李庄的大街小巷有多少人走过呢?傅斯年、粱思永、梁思成、林徽因、费正清、李约瑟、罗哲文、祝希娟……他们来了,他们走了,他们留下了。

席子巷是通往祖师殿的通道。

走在前面的两个身影,我总想赶上去看清他们的脸,但始终赶不上。他们走得很急,我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喘气声。只见他们快速地出了席子巷,走上老场街,经过祖师殿,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日后这里会成为同济的医学院。他们也顾不上跟迎面而来的乡人打招呼,径直往羊街走去,敲响了胡家大院的门。我不认识他们,但知道他们的名字——罗伯希和王云伯,是他们把文化机构要内迁四川的消息带进了李庄。

1940年,千万里辗转内迁到昆明的文化机构在日寇的炮轰下,不得不收拾起书本,酝酿再一次逃难。同济大学、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要往四川搬迁的消息像风一样在长江边的市镇上流转。这个消息穿过街头巷尾,进入酒肆茶馆,在人们耳道里进进出出,在唇齿间磕磕碰碰,磨得已有些发白。这样的消息就像流离失所的孩子,寻找庇护之处。依傅斯年先生的话说是“希望能搬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这是多么奢侈又艰难的事。沿江的大码头已塞满逃难的人,还能容身的几个地方都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个消息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到达这条江流的源点宜宾,拐进了几个在茶馆里喝茶的李庄人罗伯希、王云伯的耳朵里。罗曾是一个军阀的副官,还在成都当过二十六集团军办事处参谋。王是一个开明人士。消息从二人的耳朵里进去,在脑子里快速地走了一圈后,他们随即推开茶盏,赶回李庄,敲响了族叔罗南陔的宅门。

罗南陔何许人也?清乾隆以来,罗家在李庄是一个很有威望的大族、富户。罗南陔熟读经史,擅长金石书法,在李庄建有植兰书屋,时常约集诗友彼此唱和,有“小孟尝”之雅号。罗南陔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主张实业救国。1918年,他带头集资,创办了“期来农场”,引进意大利蜂、澳洲来航鸡、北京鸭等品种,学习和推广科学养殖,还把儿子罗莼芬送进成都桑蚕学校学习。罗南陔时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人称罗老表。两个别称,已见此人在李庄的威望。

罗伯希带回来的消息让罗南陔的全身像电热丝通了电似的热起来。他马上召集区长张官周和镇长江绪恢,会同当地名流杨君慧、李清泉、范伯楷、杨明武、邓云陔等齐聚羊街宅邸进行商议。

本地人拒绝外地人是一种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可以想象,罗伯希和王云伯带回来的消息如果实施,将打破李庄千百年来形成的秩序,赞成的也有顾虑,不赞成的顾虑更多。局面一时僵在那里。此时,罗南陔说了一句话——“给李庄的青少年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全场静默。罗南陔的这句话,如同点穴,激发了原始的万钧之力。我想起镇尾的那座魁星阁,积蓄了几百年的文气,在这一刻电光火石般射出,与历史的那束追光紧紧咬合在一起,定格在李庄。

可以肯定,在场人的先祖大都以耕读起家,门楣上的“耕读传家”四个字和精雕细刻着“琴棋书画”“渔樵耕读”图案的窗棂,抬头抬眼之间,已与血脉相融相续。他们理解培养文化精英的不易。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深知文化学者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如在和平年代,一个川南偏远小镇哪有机会见到这些中国文化的顶尖人物。这些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李庄开明人士,深知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

以上皆为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2年3期

周吉敏: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出版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童话长篇小说《小水滴漫游记——穿过一条古老的运河去大海》等,现居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