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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闪蝶(节选)
来源:《作家》 | 里昂  2022年04月20日12:03

既然诈伤不行,也许就只有真受伤才行了。

我起身看着脚下的楼梯,数了数一共十七级不高不低,这个高度滚下去扭个脚也许就能逃避训练了。但是仔细想想,这种行为也挺冒险,如果一不小心撞到了脖子或头,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某个动画片里的场景,一个当班长的戴眼镜女孩在放学时摔下楼梯,结果被随身携带的长柄雨伞刺穿了喉咙。那场面太过于真实,以至于我平时上下楼梯都还挺小心翼翼的,生怕类似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没想到此时此刻我竟然为了能不用打球,而开始考虑起主动摔下楼梯,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不过应该没事,毕竟这是现实又不是动画,人是顽强的生物,没那么容易死。我心里边暗示着自己边观察着楼梯附近,没有尖锐物体,我身上也没带什么摔下去后会不小心刺穿我喉咙的物体。既然这样的话,也许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我把双脚像跳水选手踩在跳板那样踩在楼梯边缘,阶梯因为刚下过雨返潮变得非常光滑,我只是把左脚向下用力蹬了下,身体就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直接屁股着地滚落了楼梯。好疼,我马上起身摸了摸身体,但除了屁股和撑地的右手有点疼之外,好像并没有受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伤,这可不行啊,不是需要休养的大伤的话,是不足以把我从篮球训练中解放的。坐在原地我又思考了片刻,脑袋里闪过再试一次的念头,但回想起滑下去时的在眼里快速掠过的阶梯,动画里的那一幕又开始不断在我脑内重放,开始感觉喉咙深处有些发痒。果然我还是很害怕楼梯,想着我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脖子。最后还是决定了放弃做这种摔下楼梯的傻事。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放弃了要故意受伤,只是需要寻找更加有效的方法才行。

拍拍屁股起身走出校门,踩着九月中旬的街道。空气彻底冷下来了,路上你可以看到活在两个季节的人,而我就像是活在两个季节的边界线。上半身穿着校服外套,下半身是短裤,这可是那时小学生里的顶级时尚搭配。接连下了十天雨后,阳光久违地打在了肩膀和脸上,看着路过商场玻璃中反射的自己,眼球在日光下变成了淡棕色,呈现出了丰富的质感,心想如果眼睛一直是这种颜色该多好。有时人生就像是写一本无法预测结局的小说,往往某个情节的走向并不是一开始就能想好,而是时机成熟根据人物命运自己出现的。人行道的绿灯开始进入倒计时,我急忙跑过去试图压哨穿越斑马线,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漫不经心骑着单车的大学生模样的男人,宛如鸟巢的头发,感觉里面藏了打火机也不奇怪。他的脸颊消瘦地凹了进去,脸色白得就像缺氧,这个人最近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吗?男人貌似没有看到我,只是懒散地盯着前面暂且无人的斑马线,此时我的大脑在今天二度灵光一闪,同时又像是突然停止了思考,我在倒计时只剩两秒时跑到了路中间,在单车离我很近时突然停在了原地,仿佛掉线的网络游戏。我其实在那时也不确定,到底停下是我自己的主意,还是上天给这个看着就厄运缠身的男人安排的新麻烦,我们都只是因果的棋子。男人尽管在快撞到我的瞬间做出反应,手按刹车脚踩在地面用尽所有方法想避免这一切发生,但在惯性下他的单车还是把我撞飞了一小段距离。还记得那真的疼极了,比从楼梯摔下来要疼多了,疼得甚至有些窒息,让我马上开始后悔自己的愚蠢决定。

我躺在地上,眼里世界的时间流动开始变得像悲剧电影的结局般缓慢,冷风吹过让我感觉就像躺在雪地,飘落的花瓣逐渐就要将我的身体覆盖。跟单车一起翻倒的男人急忙起身跑过来询问我的情况,他看上去害怕极了,泪水开始在眼眶打转。看着他的表情让我开始有些心生愧疚,这种情况换其他人估计已经对我破口大骂,或者逃之夭夭,但从他身上我没有感觉到玫瑰的倒刺。我想他可能也不过是跟我一样,只是迷失在生活漩涡中不起眼的蒲公英罢了。我躺在地上缓了会儿,觉得要不起身回家算了,毕竟给陌生人带去困扰并非我本意,这时才发现我的左手竟已无法撑起我的身体。不知道该说是搞砸了,还是阴谋得逞,但这回应该是真受了无法继续训练的大伤了。看到我起不来身,男人马上用他竹竿似的苍白双臂把我抱起,拦住路过的的士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只剩下无法思考的单车静默地留在了路口。

医生检查后告诉我左手臂骨折了,痊愈大概需要两三个月。不久后老爸闻讯赶来医院,男人低下头接连向他道歉,左手背还时不时抹着眼泪,承诺支付全额医药费。我隐约记得那时我左手绑着绷带坐在医院的橙色塑料凳上,看着男人站在付款处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好不容易拿储蓄卡把钱付清。老爸当时可能是不想过于为难一个经济条件看上去并不宽裕的家伙,也可能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反正没有指责就让他先回去了,整个过程老爸都没有表露出任何类似愤怒或悲伤这样明显的情绪起伏,只是像平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样,半睁着眼睛,跟他说什么都只是点点头,或者用不超过三个字的话来回应。

“你怎么会被单车给撞了?”看着男人沮丧的背影从医院门口消失,老爸今天来第一次说了超过三个字的话。

“我也不知道……可、可能有些走神了吧。”

回答他的时候,我的眼球如蝌蚪般不断游走,生怕被瓶盖捞起,倒入塑料瓶那没有氧气的死水中。他盯着我看了会儿,像个审视嫌犯的警探,但并没有再问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示意我上车。随后回家的整个路上,他都只是把嘴紧闭成一条线,没有再蹦出一个字。难道是暴露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很失望吧。盯着他方向盘上的车标,就会想起跟他平时走在路上时,每当看到路过的豪车时他眼里闪过类似流星的光芒。他真的很想孩子能够靠篮球成就一番事业,过上那种他只敢在梦境中独眼窥探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心虚地把座椅靠背摇到最低,缩成一团假装睡起了觉。老爸这人跟传统家长不同,比起希望我们认真读书考个清华北大,他更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出色的篮球运动员,最好是能打个CBA或者进国家队。他自己个头儿一米九二,据说学生时代曾拥有很高的竞技水平,也一直都在探索成为职业球员的可能性,就像一八五〇年左右的加州淘金客,但能真正挖出金子的人只是少数,他并没有足够幸运地挤入胜者组。几年后看到孩子的降生,他决定人生最后再赌一把,小学就开始把我跟我的双胞胎哥哥李义送去各种篮球训练营,平时更是不惜重金地请以前在NBA做过训练师的黑人来带我们训练。这本来是件好事,但为什么我会对练球如此抗拒呢?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学生,每天看到同学都能回家看动画、玩游戏或者模型玩具,只有我和李义放学后练球练到天黑,一身臭汗地回家洗完澡写个作业,就到了必须睡觉的时间。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让晚上躺在床上的我从喉咙深处感到窒息,缺乏活着的乐趣。就算是放假,也无法睡个能到正午才起的大懒觉。老爸因为工作原因只有周末可以看NBA直播,湖人队的比赛一般是上午十点半左右开始,我们提前一小时就会被叫醒。他是科比·布莱恩特的死忠球迷,我们出生还没中文名时,就早已给我们两个想好了英文名,李义是Kobe,我是Bryant。看直播他会在一旁同步分析解说,如果和电视里解说员某些地方出现见解的不同,他就会开始大骂电视里的解说员。而我只是把视线留给了电视,灵魂则重新倒回床上睡起了回笼觉。有时盯着电视里的比赛我也会想,这些人每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拼死拼活训练呢?为什么大家对这种一群人追着球跑的运动如此欲罢不能呢?这样的问题我也曾找李义讨论过,他只是双手环于胸前,想半天说在老爸的篮球杂志上看到些球员采访,估计大多都是为了所谓的名气、财富和美色才那么拼命的吧。但以我当时的年纪来说,并不是很能真切体会到这三种东西的乐趣,所以那时这些没能成为我的动力。

升入二年级后不久,有次训练前我没有充分拉伸,结果训练中上篮后落地不慎扭伤了左脚踝。痛感如电流划过血管,整个脚踝到小腿里的血液变得像熔岩般滚烫。虽然是第一次扭伤脚,但本能还是告诉我,这估计得养一段时间了。简单冰敷后黑人训练师背着我去了最近的医院,他以前在NCAA一级联盟打过后卫,个头儿一米八二左右在打球的里面不算高,但是肌肉线条非常明显,各项身体能力也非常出众,从地上背起我就像抓一瓶矿泉水一样容易。检查后医生给我进行了处理,建议我至少休息两个月。

那时的我还没那么讨厌篮球,刚开始我甚至还有些罪恶感,感觉没法训练会有些许掉队的感觉,就像脱节的列车望着前方的列车不断远去,有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但隔天我窝在沙发往嘴里塞着薯片,第一次准时看到五点档的动画,目送李义回家放学后丢下书包就要马上换衣服出门训练的身影,晚些跟朋友玩了线上游戏,过上了这种我觉得七岁小孩该有的生活后,孤寂感也就突然不辞而别了。

两个月的建议休养期差不多到的时候,老爸开始频繁询问起我的情况,觉得我应该差不多好了,该回去训练了。而我为了尽可能在我的伊甸园里多待一天,继续装作很疼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在家里拖着脚,每天都告诉他还差一点。如果能选择让时间像电影那样,反复着同一天进入时间轮回的话,我希望就是今天,让我永远驻足在这自由的梦境中,不要将我唤醒。说起梦境,那段时间连续几天我都做了相同的恶梦,梦到睁眼后老爸把球衣丢到我的床上,球衣露出恶犬般的獠牙拖咬着把我带回了球场。在你未来道路中埋好的注定生根发芽的种子,看似遥远,但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名为时间节点的巨手就地连根拔起带到你的面前。一个周六老爸终于忍无可忍,湖人队的比赛看到一半就突然把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强行揪到了附近的骨科医院进行复查。一切都毫无征兆,就像天气预报不曾提到的雷阵雨。检查后果不其然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已经痊愈了。我坐在凳子上蒙了,从老爸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明天起“正常的小学生生活”结束了,我将再次回到球场。

隔天放学后来到球场,因为休息了两个月几乎没动,我重了将近七公斤,训练时跑几个三步上篮就已经开始喘得不行,胸口就像被吸尘器吸住了一样。我抬头看向李义,两个月没看他打球,这家伙变得越来越熟练了,各种胯下运球、花式上篮已经不像小学生能做到的水平了。才两个月这家伙就进步了这么多吗?这让我重新回到了刚受伤时,那感觉自己像被丢弃在沙漠铁轨上脱节车厢的感觉,孤寂感多少有些刺痛心脏。看到如此差距,竞争心理作祟,驱使我随后将近两周时间都还算认真完整地参加了训练,瘦了七公斤,体力和技术也勉强恢复到了受伤前的水准,基本总结一下就是三个多月下来篮球水平一直在原地踏步,在此期间李义的身影好像又离我远了一些,他就像一匹不懂回头的野马,不断向前奔跑。黑人训练师把用纸打印好的本周训练计划发到我们手上,我偷瞄了一眼李义的计划,明明同步开始接受的训练,现在我们的计划训练强度却已相差如此之大。我顿时感觉我们之间多了一条国境交界线,一步之遥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

每次训练的尾声,黑人训练师都会安排我们打一对一。打五分,两分算一分,三分算两分。伤前虽然也从未赢过他,但也总能打个5:3或5:4,算得上势均力敌。但这次伤愈复出后,我基本就只能跟他打个5:1,最好也就是5:2了。长期如此,随着有天被他轻描淡写打了个5:0后,我看着不听使唤、沾满灰尘发黑的双手和球,第一次产生了放弃篮球的念头,开始变得非常厌恶这项运动,甚至听到皮球击打地面的响声都有种想吐的感觉。放弃吧,你已经不可能再追上他了。这句话来自天空的云絮深处,混杂在地球自转的声音里,只传到了我的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伤愈复出后,第二次又试图弄伤自己。这段时间的回忆跟着老爸脚踩刹车片的声音一并中止了,刚训练完一身大汗的李义爬进后排座位,他跟我们两个打招呼,但老爸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我也继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是嗅到了车内压抑的氛围,系上安全带后李义也只是把视线如鹅卵石般,逃避似的丢出车窗外,就算随后注意到了我被缠得像木乃伊的手臂,也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不识趣地开口询问缘由。

这次手臂骨折后,终于又如愿再次开启了无需辛苦训练的“正常小学生生活”。但不知为何,这次自由的味道总感觉没有了上次那种鲜甜。伤后第五天独自在家窝在沙发,动画和游戏突然就让我有了种咀嚼干棉花的感觉,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人的兴趣就是如此易碎,难以触及的屈指可数的东西会去珍惜,但当它变得不再稀有时,就会产生“垃圾感”。午后的阳光与空气形成了慵懒的氛围,一缕透过窗的阳光下灰尘与毛絮静静飘浮着,我突然感到一丝困意袭来。起身走到厨房喝了杯水,然后又随便挑了张黑胶唱片放到老爸的黑胶机里,他的收藏都是些六十到八十年代的美国老音乐,本来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听久了却又感觉只有这些老歌才对味。再次回到沙发平躺下来,顺手从地上捡起遥控把电视调到了一档自然科教类节目。旁白男人的声音沉稳而缓慢,我想没有比这更催眠的了。他此时刚好在介绍一种生活在热带雨林叫蓝闪蝶的蝴蝶,翅膀蓝得像能发光,感叹这简直就是童话里的生物。这多少在困意的泥沼中勾起了我的好奇,我挣扎地打开左眼皮,在意识消失前最后瞄了一眼电视。果真惊艳,我不禁开始想象如果它出现在我面前,是会短暂驻足在我的食指关节,还是会为了不被我追到而不断向远处飞去。想着,最后仅存的意识被泥沼吞噬殆尽,进入了睡眠。那短暂的梦境中,我从天而降掉进了漆黑的牢笼,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蓝闪蝶出现了,好像在示意我跟着它走,我毫不犹豫地跑着跟在了它的身后。途中通过了峭壁、独木桥还有螺旋阶梯,不知道用了多久,我才终于再次看到了光亮,来到了热带雨林。当我正准备转身向蓝闪蝶道谢,才发现它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时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床上,老妈正在我的房间拖地,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跟她说想去动物园看蝴蝶。她口头答应了,后来却没有带我去,明明动物园就在家门口,时间久了连我自己也都忘了这回事。

两个多月很快就又过去了,看着墙上被撕去的日历我开始焦虑了起来,之前跟医院约好的复查日到了。来到医院检查后,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恭喜我已经痊愈,但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老爸坐在旁边什么都没说,视线既没有看向我,也没有看向医生。他一直都是如此沉默寡言,看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海鸥无法去揣摩石像的想法。

隔日放学回家,我满脸不情愿地换上了久违的训练服,准备跟李义一起出门时,老爸走过来用手臂在门口拦住了我,宛如停车场栏杆,更像愚公门前的大山。

“你今天起不用再去训练了。”短短一句话,让我感觉就像裸体站在南极般寒冷。

“欸,为、为什么?”

“我不想再强迫你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也不想花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压抑着喷发的火山传来的怒气,在空气中像跳跳糖一样在我的鼻腔周围炸裂,让我的整个面部都开始有些发麻,从他的眼球中我看到了火炬逐渐熄灭的迹象。

“不、不会啊,我会好好去训练的。”

“什么都不用说了,真的不用再去了。其实从你手臂骨折的那天起我就已经跟教练说好了,以后你不会去训练了。好好读书吧,我已经知道你不是这块料了。”

“等、等等!求求你,让我去吧,我会证明自己的!”我开始有些慌张,一把抱住了老爸的手臂。虽然不想训练,但是我不想看到老爸对我如此失望。一直想逃避打球的我,突然开始恳求起他让我继续训练,像极了一匹被鞭子抽了才会起身跑两步的懒马。

“不准去!”

“我要去!”我一把推开老爸拦住门口的手,朝门外跑去。在电梯口回头望去,我本以为老爸会追上来,还在考虑要不要走楼梯,结果走廊的转角处没有任何身影出现。我感觉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

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来到训练场,黑人训练师看到我撇了撇嘴,仿佛看到了没被邀请的客人却出现在自家派对一样,然后下一秒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常开始了当日训练。整个训练过程果不其然我的状态很差,球带不稳,空篮上不进,投篮多次连框都不沾,全部都跟上次伤后的训练如出一辙。

“没事儿,你伤刚好,太久没打是这样的。”李义拍了下我的背安慰我。

对啊,上次伤愈复出后也是如此,只要练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本来李义说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看着他又变得越来越强,我从话语里却只听出了挖苦。我没有给予回应,只是低着头调整气息。

最后老规矩又是单挑环节,李义一开始就不断在我头上得分,我完全束手无策。他又变强了,我们的差距更大了。今天对我来说真是糟透了,内心的沮丧犹如积木般不断叠加。打到3:0时,我开始像想把气发泄在李义身上一样,疯狂地扑防起来,看到他用速度把我过了我就直接拉住他,在篮下要投篮我就直接把他环抱住。黑人训练师看着这一切一直在摇头,他的眼神让我自己都开始感觉自己无可救药。更让我对自己绝望的是,尽管我已经这样了,李义还是冷静地顶着我的犯规上篮把球打进,4:0。我在他的故事中已经连大反派都不算了,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杂兵。李义在我的遮眼防守下后仰投进最后一球,皮球穿过篮网,沿着地面滚到我面前,5:0。我感到有些脱力,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压倒性实力差距带来的绝望感把我压得起不了身,四肢被空气铁链锁在了地面,无助感让周围的空气变得阴暗与苦闷,汗滴在水泥地就像乌云中零散漏出的雨。

李义靠近伸手本想过来拉起我,但被走过来的黑人训练师阻止了。

“看来和你爸爸说的一样,真的不适合打篮球。”黑人训练师的中文没有一点外国人口音,甚至还有点我们当地的乡音。他轻描淡写的话语,无疑给予了我最后一击,把我抓在悬崖边的最后一根手指拨开,任我坠入深渊。下坠过程中,两人的身影在我的眼中逐渐远去。泛着蓝紫色的天际挂着火烧云,把悬崖下的海面染成酒红色,远处淡黄的圆月只露出微光,像个快没电的手电筒。我在海风的轻抚中合上双眼,扑通落入海中,身躯越沉越深,直至口鼻的酸素消耗殆尽。

那一刻我门牙咬着嘴唇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碰该死的篮球了。

之后过了三年,我真的再也没有碰过篮球,老爸也没有再让我陪他看过球,我们依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再鲜有语言的交流,我升入五年级。班里踢球的比打球的要多,当时整个我们小学每个班好像都是这个情况。对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把球踢进巨大的球门,要比把球丢进又高又窄的篮筐要容易得多。这三年我也随大流踢起了足球,那时我们班身高最高的是李义,长到了一米七,还是老样子在埋头打球。有人会因为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而放弃出行,而有人却会在飓风中依旧匍匐前行,印象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打球。而我一米六五,是班里第二高,踢足球的里边算最高的。记得十一岁是我刚开始对异性会有特别意识的时候,班里的人也都差不多是在这个年纪左右开始一脸害羞地讨论什么男朋友、女朋友。当时男孩虽然不爱和女孩一起玩,但是有女朋友或者有漂亮女孩追你,那在朋友中一定非常有面子。要说当时什么样的男孩最受欢迎,那一定擅长运动的,特别是擅长踢球和打球的。那时我对足球的理解是:前锋是负责进球的所以最帅,其他都是鸡肋。小学没有校队,大家都是体育课或者放学随便踢着玩,所以我一直自告奋勇踢前锋,一踢就是三年。小学的我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不会为了做好一件事去下功夫思考研究,只是凭感觉去做。这导致我没有成为一个厉害甚至是合格的前锋,尽管几乎天天都在踢,三年却几乎没有一点长进,一到门前因为个子高脚步慢,大概率就会被对方后卫把球拦下,成功率极低。每次我说要踢前锋,大家都会露出一脸无奈。但即便如此,每次我还是会选踢前锋,因为我觉得来看球的女孩,在对足球的认知上应该和我是一个水平:前锋最帅。所以踢前锋容易被女孩看上,反正其他人看我块头大,在我的威慑力下就算敢抱怨两句也不敢真不让我踢前锋。但是被大家背后诟病久了,难免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快,毕竟那时也才十一岁,哪来那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天体育课我突然就觉得不想踢球了,仿佛腐朽松动的螺丝钉,终于在时间的某个节点毫无预兆地脱落了。在校园里走着,四处传来尖叫声和笑声,我路过三五成群地做着什么运动的小团体时,他们向我投来的都是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落单即是异类,是麻雀群中的渡鸦,这就是小学生眼里的社交。我开始有意躲避人群,仿佛执行任务的杀手。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无意来到了三年都未踏足过的篮球场,李义在那里和别班的人好不容易凑够六个打三对三。在他面前,其他人根本不是对手。我心想那是当然的,平时李义在训练时,这些人还在看动画打游戏,他们有什么资格跟李义打。本来心里还挺自豪,但想到这里时我突然愣住了,顿时一股名为忧伤的暗流,顺着胃流到了我胸口,在里面不断翻滚。看着他我不禁在想,我一直以来到底在做什么啊?如果我一直没放弃打球的话,会不会也变得那么强呢?就算打不过李义,也应该至少比其他人要强很多吧。我看向场边,竟发现有一群很漂亮的女生正在看他们打球,特别是李义拿球的时候,长相最合我胃口的女孩正不断呼喊他的名字,这让我看得不自觉咬紧牙握紧了拳头。

羡慕与不甘。这五个字被用毛笔书写在宣纸上,装裱后挂在了我内心客厅的墙壁上。

没多久他们打完十球一局,一个体型偏胖的隔壁班小子一屁股坐在篮架的树荫下说要休息会儿。但此时其他人明显都还没怎么出汗,想马上继续第二局。可是小胖子很倔,怎么说都不肯上场,就是要休息会儿。看着场上那群人不想浪费体育课一分一秒的样子,我的脚不知不觉带着我的身体挪到了场边。

那就我来吧。本来想这么说着像救场的蜘蛛侠一样登场,结果想到已经三年没碰球,可能会在女孩面前出丑,站在场边我在众人视线下突然又变成了哑巴。我尴尬地后背排满汗珠,还好李义看到我后咧开嘴笑着朝我挥起了手。我都不记得上次跟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自从我那天用丑陋的方式输掉了一对一后,就因为愧疚一直没好意思跟他说话,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但是他见到我永远都是这样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冲我微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性格实在太好了,显得我在他面前就像个庸人自扰的小丑。

“刚好,你来替一个?”

我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你跟我,还有绿色鞋的。”李义简单告诉我人员分配后,把球开到了我手上。

时隔三年的篮球皮革触感柔软,拿在手里的这种安心感突然怀念得让我想哭。把球放在地上运起来,球一次次弹到指尖再回到地上,没几下手指就被球带上来的地面灰尘染黑,同时也拥有了与球更好的贴合感。虽然有些生疏,但不至于是外行人的那种生疏,运起球的感觉就像我从未远离过这项运动,应了那句不知道是谁说的“你不会因为太久不骑单车,而忘记怎么骑”。随后我看到斜插进内线的李义的身影,看准时机把球准确地直传到了他手上,帮他轻松拿下一球。下一回合队友把球开给李义,他持球在三分线内一步跳投,球砸中篮筐左侧偏出,我判断落点跳起,足足比防我的人高了半个手臂轻而易举收下篮板,拿着球再次起跳把球打板塞入了篮筐。

虽然以前并不觉得,但我其实还是很擅长篮球的?经历了三年失败的足球生涯后再次拿起篮球,我终于在对比后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长处。

“哇!”合我口味的女孩突然小跳着鼓起了掌。

“我靠,李义,这你们班的?”对面队伍隔壁班的瘦子问道。

“对啊,这是我弟李文。”李义一脸自豪,跟我刚刚在远处看他打球是一样的表情。

“难怪这么强。”

我多久没有在运动场上被人这样认可过了,一系列赞扬下来,我本来为了装酷的扑克脸有些绷不住了,无法隐藏嘴角的上浮。随后我一直跟这群人打到了体育课下课铃响,整场几乎都是我们兄弟在相互配合得分,尽管三年没打球,要对付这些完全没受过正规训练的小学生还是轻而易举。手跟篮球的感觉也随着时间慢慢回来了,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随着时间的推进对话越来越深入。

我好久没有在运动时这么开心过了。

李义从我身边走过,用左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轻敲了我额头一下。

“训练我会等你一起去。”留下这句话,还没等我回应就抱着球走了。

这句话的结尾不是问号。不等我是因为他不需要我的答案,看着他的背影,我像那天突然就放弃篮球去踢球一样,突然就又放弃足球决定重新回到熟悉的篮球场。

……

进入高中后李义长到了一米九一,因为初中时就是明星球员,入学后马上就成为了校队的首发球员。他选择了跟初中时一样的11号(本来是一个高三学长的号码,但学长自愿让了出来)。这所学校也是老爸以前待过的高中,11号刚好是他以前在校队的号码。知道自己的儿子传承了衣钵,老爸想必非常自豪。我的身高来到了一米九〇,初中的号码12号现在是一个高二的学长在用,我面子没有大到能让学长把号码让给我,所以只得选择了陌生的10号。这所学校高手云集,又是一个新级别的竞争。入学后我又像初中刚开始一样,成为了板凳球员,不同的是我这回不是第六人的角色,而是变成了几乎连一点上场时间都没有的饮水机管理员。

开学后首场与其他学校的友谊赛,我坐在板凳上看着李义在场上生龙活虎,在休息时跟他击掌和递水。无论看多少次他打球,心里还是会感叹他的身体素质、技术在高中生里都无可挑剔,明明身高越来越接近,但我们之间的实力好像还是存在着不可跨越的东非大裂谷。只是这样坐在场边看着他,完全不参与比赛,好像还是第一次。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用上场承担压力,也不会有受伤的风险。想到之后如果想竞争首发位置,又要开始像初一那样的心理煎熬和苦练。我开始感到头皮发麻,手脚变得冰凉。这简直就像把通关过一次的游戏,要以更高难度再玩一次,而且没人保证这次就能顺利通关。就算退一万步这次也成功了,进入大学后是不是还要再来?我真的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种反复不断从深坑中爬出的意志力。总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低了。平庸地度过一生,当个普通工薪族,三十岁左右通过相亲结婚生子,为自己而活的人生终结,开启扶持子女的人生。突然感觉这样的未来也不是不能接受了。还是那句话,我感觉不是谁都有资格做梦的。当时针划过某一时间点时,人就要学会向现实低头,老爸应该就是通过这样的经历走到今天的。正当我还在被未知的挑战压得无法喘息时,场上的李义抢断后,带着球快攻一条龙双手扣篮。所有人都站起来为他欢呼时,他落地的一瞬脸色骤变,就像突然无法呼吸,手扶着篮架脸开始变得铁青,教练和其他队员马上注意到异样都冲着围了上去。只有我还坐在板凳上从远处盯着那边,一开始我还以为李义只是落地时扭到了脚。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感应,明明全程只是坐着的我,突然有些胸闷,呼吸变得急促,眼冒金星。但很快这种天旋地转仅持续了一会儿就消失了,等我再回过神时,教练已经找来校医开始对他进行了应急处理。没多久救护车赶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放平在担架抬上了车。我此时才终于把双腿从板凳上拉起来,急忙走上前呼喊起他的名字,结果他躺在那里已经无法给予我任何回应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眨眼的工夫,喧闹的球场就变得如废弃游乐园般死寂。比赛被中止,我拦下的士在最近的综合医院与老爸会合,他站在走廊尽头打开窗一根接着一根地把尼古丁往肺里送,吐出的烟雾被吊顶电风扇吹成了镰刀的模样,切割着空气。我静静站在他身后,平时闻到都会很刺鼻的烟雾,今天却让我感到麻木。我们两人没有任何交流,不知道时针具体走了几下,只是待在窗附近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仿佛两个身上停满乌鸦的稻草人。终于医生推开手术室门的声音打破凝固的时间,他满头大汗地出来告诉我们李义保住了一命。

医生说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先天性心脏病,简称CHD,是胚胎发育期心脏及大血管的形成障碍而引起的解剖结构异常,或者是出生后本应自动关闭的通道未闭合的情形。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生过病,而且我们家也没有体检的习惯。老一辈人的想法都是不检查就不会有事,有些病不知为好,所以他一直都没做过细致的体检,导致这个先天性疾病直到今天才被发现。

“他是不是以后都无法打球了?”老爸听到李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印堂发黑,脸色变得铁青。

“理论上如果手术后心功能一切恢复正常,以后可以和正常人一样运动。但是心功能需要逐渐适应恢复,不能太急于回到篮球比赛。”

这句话让我们乌云密布的心,又些许透出几丝阳光。

当天稍晚的时候,老爸说想在医院陪李义,给我钱让我先打车回家。我低着头心情有些低落,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穿着和我一样校服的高个子女孩。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大的瞳孔又恢复到了自然的状态,就像猫一样。女孩皮肤白暂,身高估计快一米八了,长着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和翘睫毛,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不如说反而这样看着更可爱。这个配置我想绝大多数的男高中生都无法抗拒,连我看了都觉得如果这要是我的女朋友的话该多好。

“你是李文吧?”她开口问道。

“你认识我?”

“嗯,李义他……”她说话很小声,小到好像声音是从喉咙里用力挤,才能挤出来一点的感觉,脸涨红得像颗富士苹果。

李义?难道这女孩是……

“哦,李、李义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也许是因为之前的人生都没怎么跟这么漂亮的女孩说过话,我讲话开始有点磕巴。

“那就好,请你好好照顾他!”我话还没说完,高个子女孩就撂下这句话转身跑开了,留下待在原地有些蒙圈的我。

看着她离开背影左手无名指戴着的网购品质戒指,李义那家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不知为何看着她,让我想起初中时一个曾经很亲密的女孩。还记得她好像更喜欢通过星座来断定一个人,知道我是射手座后撂下一句“渣男”,就跟我渐行渐远了。不过也许这也是好事,不是一艘船的人强行在一起也不会开心。在我的认知里,如果被星座就概括、分类了的话,那应该是个很无趣的人吧。

外科开胸手术一周后,李义就重新回到了学校,开始进入漫长的恢复期。

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不想让周围的人为难,所以并没有急着恢复篮球训练。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是职业的球员来说,长时间无法打球意味着什么。表面上李义没有显露出沮丧,还是像以前那样对人友善,笑起来时会咧开嘴把整齐的牙都露出来,但我明白他内心有多不甘。那段时间他都不敢来看球队训练,怕自己内心的比赛欲不小心就被点燃。打球的人都很清楚,篮球这种东西只要一打起来就很难刹住车,就像你给要减肥的人嘴里喂了一口炸鸡,他就会想把一整只鸡都吃掉。所以他平时只能就是通过坐着拍拍球、把用完的纸团卷成球用投篮姿势扔进垃圾桶,或者对着空气做做投篮姿势来发泄一下。毕竟我们从小就在打球,这是刻在DNA里的东西。

他不来球场,这段时间也就没人陪我在训练后加练投篮了。不知道是因为身高的变化,还是肌肉的增长,我的三分球在某天突然就找不到水枪射出丝滑水柱的感觉了,而是变得像在抛雪球,沉重且飘忽不定。车厢变得空荡荡,我望不到那个看习惯的后脑勺了。恰似夏日夜晚蝉鸣声中逐渐燃尽的仙女棒,直到某日花火消逝,我再也没有独自留下训练过了。我给自己找借口,反正也上不了场,高中和初中是不同的,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努力去弥补。跟着其他大多数队员同步收拾好东西走出体育馆,久违地趁着天空完全被黑夜吞噬前回家,好像感觉也不坏。校门口我又碰到了那个之前在医院里见过的高个子女孩,她看到我扭扭捏捏半天走到我面前,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手上就又跑走了。真是个相当怕生的女生,我不禁感叹道。我张开手掌,原来是那个网购质量的戒指。全程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但我却已经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有时人与人的交流并不需要语言。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再过多一个月,市内的耐高小组赛就要开始了。这是我们这届升入高中后第一个正式舞台,所有人都为此用心备战。李义最近才刚开始能做些简单的投篮训练,跑几下就喘得不行,每天最多练个十五分钟就是极限,他这个样子今年注定是要缺席所有比赛了。最近的训练我只是完成任务就走人,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只要一滴墨滴入水中,就会快速扩散,侵蚀整个水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决定不再加练的那天后,我对篮球开始有些觉得都无所谓了。反正从教练训练时练的战术来看,今年也不可能会有我什么事。他跟老爸以前在这所高中曾是队友,两人现在偶尔还会一起喝两杯,但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照顾,当然我也不指望他对我有什么特殊对待,运动员是靠实力说话的,我只是不够强,仅此而已。但是现在我从峭壁滑落,已经没有心与气力再去从头攀爬了。有天训练结束后,应该是李义回归体育馆训练的第三天吧,他久违地穿着蓝黑相间的外套站在体育馆外等我,我双手插着口袋看着他,不知道这是吹的什么风。

“去便利店吗?请你喝饮料。”

他讲话时声音在颤抖,耳朵也冻得发红,不知道已经在门口杵了多久。看他这样子我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总之我只是想让他赶紧去个开了暖气的地方。从学校走去便利店需要七分钟,整个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也没看手机,盯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只是就这么看着,像两个穿越到现代从未见过这种新奇载具的唐朝人。十一月的空气异常寒冷,我虽然知道他从不抽烟,但看着他鼻子里不断呼出白色雾气,简直就像个颇有孤寂感的老烟枪,让人有想上去给他点个火的冲动。他看到豪车路过,也会闪过跟我印象中老爸眼里类似的光芒。走进便利店他给我拿了瓶运动饮料,我们坐在靠窗的凳子上,他看上去依旧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只是望着窗外,把自己营造得像个伤感电影里的主人公。明明没有任何矛盾,但自从他手术后我却感觉有些难以跟他开口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气和表达方式,才能够照顾到他的感受。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能表露出类似同情的感觉。他坐在离我只有一个座位的距离,五厘米不到,我感觉像独坐在月球表面,朝他大声呼喊,声音却在真空中无从传播,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飘浮在虚无宇宙中的他,什么都为他做不了。

“对了,这个给你,是那个女孩给我的。”冰凉的饮料流淌过我的喉咙,这时我突然想起此刻能打破沉默的铁锤,一直就装在自己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我把高个子女孩那天给我的戒指掏出来递给了他。之前还一直不知道在什么时机给他好,没想到这个瞬间成了最好的时机,“你跟人家怎么了?”

“这是她给你的?”李义看上去有些惊讶,接过戒指拿在手上转动着仔细打量起来,灯光下戒指无数细小的划痕就像流星,散落在廉价的镀金色星空中。可以看出高个子女孩之前应该经常戴在手上,几乎没摘过,“那个笨蛋,我只是说冷静一段时间……”

我默默地看着他,像个安静等待画家完成素描的客人。

“你应该看着我觉得很可怜吧?”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把戒指收到口袋里看向了我。

“哈?”

“没事,我都知道,我其实自己也这么觉得。竞技运动还真是残酷啊,无论之前练得再怎么辛苦,只要停止一段时间,就又要几乎重头来过。”

“那又不是你的错,这种天生疾病……”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环啊,你说我真的还有希望打职业吗?”

“怎么就没有了?再说你这也不会是重头来啊,你不还有这么多年的肌肉记忆吗?”

看着我情绪有些激动,李义终于笑了,咧开嘴仰头大笑。过了好久才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头。

“什么那么好笑?”

“不,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对了,很快就是小组赛了,我们久违地一起练练?”

“还练什么练啊,我们今年都不可能有上场机会。”

“谁说你不行?之前的我可以,你就也可以。你可是我李义的弟弟。”

“少来。”我挠挠头看着他的眼睛,瞳孔的深渊里一只手在渴望有人能拉他一把,这让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不过好吧,要训练的话你自己把握好度,别太勉强。毕竟你手术后也才一个多月……”

“放心吧。”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塑料瓶压扁丢进垃圾桶,跟着他原路返回了学校。明明训练已经结束一会儿了,但篮球馆里还有不少队员在练投篮或者打单挑,比前期我还会留下来加练时的人要多得多,原来这就是高中大赛前的氛围。

“哟,李文,难得啊,好久没在这个点儿看到你了。”一个高二学长看到我们走了过来,他就是穿了我12号的首发控卫,“怎么李义也回来了,你一天不能练那么多吧?”

“没有,我只是过来再陪我弟练会儿投篮。”李义抿着嘴笑了笑。

“真可惜啊,本来要是你能上的话,我们今年还是很有戏的。”12号说着瞟了眼我这边。说这种氛围自从李义手术后,就一直环绕在这个球场,大家的眼神仿佛都在暗示如果发病的是我而不是他就好了。有时我想生气,也气不起来,因为仔细想想这也确实是事实。

李义有些听不下去了,拉下脸把手搭在我肩膀扯着我走开了。

我们走到一面空着的半场,他小跑着在场边捡起球,丢给了站在三分线附近的我手上。他从发病到手术后重新回到球场虽然实际也没过多久,但就像时隔多年再次和儿时的玩伴玩耍般,这种从他手里接过球的感觉让我无比怀念。我们两个那之后一段时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一味地帮我捡球,我只是一味地投,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一会儿,在我们周围形成了独立的结界。等再回过神时,球场已经只剩我们两人,体育馆外的月亮完全被云遮盖,外面变得一片漆黑。李义朝我招招手,示意休息一下,随后坐在了球架附近的木地板上,我也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你小子还是很准的嘛,看你最近练得少还以为你不行了呢。”

“我一直在训练好不好。虽说没有以前那么认真,但该做的我还是都有做。”

“可说实话出手速度确实肉眼可见地慢了,动作也没有以前连贯。”

“嗯,最近确实有些找不到初中那时的投篮感觉了。”我不禁在内心感叹道还是李义了解我。

“心不该有迷惘。”他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轻敲了下我的额头一下,“刚刚他说的那种话完全别放心上。”

“我才没有在意,那种无意义的假设。”

“真的?”

“真、真的。”

“那刚刚怎么磕巴了一下?”

“才没有。”

说完我们俩看着对方都笑了。

“李文。”此时月亮突然就拨开云雾,把光穿过体育馆的窗打在了李义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的脸上。

“嗯?”

“这次比赛你报11号吧。”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在我心里感觉就像给一个钢琴弹得不怎么样的人送了一架施坦威。我的脑海浮现了超过五十种的拒绝回复,但就像今天早些时候他邀请我去便利店一样,我又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啦,我还在想如果你拒绝了该怎么办。”李义露出苦笑。

“可是11号不是想报就能报的吧?这次你上不了场,那个高三的应该会报11号。”

“放心,我自有办法。”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那就这么定了!”李义脸上的苦笑突然变成了跟平时一样的灿烂微笑,露出整齐牙齿的那种。他起身走到场边捡起一颗球又走了回来,“教你两招?”

“你还是快得了吧,你才刚做完手术一个多月,还是先……”

结果我话都没说完,他就在场上做出了他招牌的后撤步后仰跳投。虽然球弹框而出,但看到这怀念的身姿,着实还是有些感动,让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李义开始做起转体热身动作,看样子只投一球根本无法满足那压抑已久的篮球瘾。反正阻止也没用,想着至少让他少跑两步,我索性就起身去帮他捡球了。就这样我陪他投了十分钟左右,他投完转身后仰后,我再把球传给他,他双手把球抓在胸前停顿了一会儿,示意我今天就到此为止,估计是感觉触碰到了今天训练量的极限。

“这么久不打球,动作还是那么流畅。”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想。

“刚刚做的都看清楚了吗?我把所有擅长的动作都展示给你看了。你要学会这些动作才行,我是说真的。”李义走过来用力抓住了我的肩膀,“现在已经不是初中了,你已经不需要再做初中那个专门辅助别人的3D球员了。必须继续前进,这个队里已经没有李义了,也不会再有了,你必须成为他们的李义。”

“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还不确定的,但是今天跟你聊聊天,一起投投篮,我想要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天空不知不觉又变得云絮皆无,月亮得以毫无保留地洒下它所有的光,可以透入体育馆的部分全部完整笼罩在了李义身上,宛如专门为他而准备的聚光灯,“我决定高二转去美国,等彻底恢复好就动身,我已经不会再为这所学校出战了。通过这段时间我也彻底明白,我的人生没了篮球真的什么都不是,所以我要继续逼着自己在更高水平的比赛中成长。”

这句话好像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心脏,震撼得我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出任何回应。我知道这不是个容易的决定,李义眼睛有些发红,他额头的汗滴在自己手臂上,让人分不清这些滴下来的液体是纯粹的汗水,还是夹杂了一些有特殊情感的露水。

那个夜晚之后,李义跟我又开始像从前那样,每天训练后一起加练,我也开始跟着他做起一些持球突破和中距离跳投的训练。因为单动投篮总是无法找到感觉,我就在他建议下又换回了最初的双动投篮。由于我基本功扎实,找回这些三分外的进攻方式的感觉并没有花太大功夫,有些动作也慢慢做到让李义都不禁感叹简直就像在照镜子的水平。

“动作可以了,就是命中率还得练。”

“比现在的你准就行,蓝闪蝶。”

“你才蓝闪蝶,那你,你是……”不管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感觉再怎么成熟,这种时刻就会像符合他年龄的少年一样,只要被说了不管怎样一定想要回一嘴。但李义看了眼自己的外套,又看了看我的黑色背心,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压我。毕竟这小子从小除了打球,脑子里几乎也没什么课本外的知识。我在看科教片时,他也还是在打球,真的就像他那晚所说,他的人生除了篮球好像真的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语塞了吧?”说着我又重复了一次后撤步后仰,球空心入网,“这个可以吧?”

“硬要说的话跟我比还差些美感?”李义开玩笑地说着,咧开嘴露着牙笑得非常开心,这个笑容真的无论何时都让人非常安心。每天加练的这段时间,只属于我们兄弟二人,成为了那段时期我内心最宁静的回忆。

小组赛开始的前一天,教练单独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戴着厚镜片的金框眼镜,皮肤黝黑,穿黑色Polo衫和卡其色休闲裤。桌上摆着一杯和初中教练同款的碧螺春,每喝一口眼镜片上都布满蒸汽。

“李文,这次比赛就给你报11号,没问题吧?”

“是的。”

看来一切都已商量好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办法保证一定会放你上去哦。”

“我明白。”

“说实话你的一手三分我还是认可的,到时根据情况说不定真需要用你,我看你最近也都在加练,训练态度不错,反正有机会我还是会争取放你上场锻炼下的。不过上场打不好的话,下次就算他出面,我也很难再把这号码让给你了,毕竟这是人气号码,应该给表现更好的球员。”

“教练,其实……”

“什么?”

“没,没什么,谢谢教练!”

我其实很想跟他说我最近重新开发了其他方面的技术,不再只是3D球员了。但是我对自己目前的水平能达到什么程度还心里没底,想了想还是不要说太多,就又把话咽了回去。反正时机到的时候,布鲁斯·韦恩自然会向世人展露他的真容。

“别谢我,谢他吧。那家伙以前怎么说也是个明星球员,他都那样求我了,我也不好意思不把这号码给你了。去好好继续训练吧,别辜负他的期待。”

教练全程没有明说他的名字,因为我们对此心照不宣。

如果不能跳过龙门化身为真龙,就只能继续做待在黄河里的鲤鱼,抚摸着头上的黑疤逐渐在安逸中被吞没。

显然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一个月后耐高的小组赛终于正式拉开帷幕。我们是周六上午十点半的比赛,首场就遇到了市内的强校。对方站在场上的首发五人个个都身材健硕,中锋都快接近两米一了。再看我们这边的首发五人,各个位置几乎都比对面小了一圈。这边失去了李义这个绝对得分点,在对面极具压迫的防守下,命中率惨不忍睹。突破突不进去,三分投也投不进,在这种逆境下,难得造得的罚球也几乎都是二中一。三节比赛下来落后对面二十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教练时不时会瞄向我这边。难道他是觉得放我上去投几个三分,士气起来了也许还可以追?第四节刚开始没多久,12号在面对包夹又出现了传球失误,教练气得右掌用力拍着大腿叫了暂停。他双手插着裤袋等队员聚集过来时,突然直勾勾看向了我。我条件反射回避了眼神接触,我明明是想上场的,但说实话心底还是退缩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能在那种级别强度的防守下把球投进,感觉能不能接到球都是个难题。如果搞砸了,也许教练就不会再信任我第二次了,所以我最初的设想是希望跟较弱对手交手时登场,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觑了眼在板凳末尾坐着的李义,他紧皱眉头摊开双手,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逃避。我就像个畏惧上台的歌手,恐惧的源头除了因为久别舞台重新产生的陌生感外,还有新曲风能否被观众接受的未知。李义指了指胸口,我低头看向身上的11号,这个老爸和李义都穿过的号码。对啊,让11号重新成为高中赛场所向披靡的利刃,是我这次必须完成的使命。我到底在犹豫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脑袋紧张得嗡嗡作响,咬紧牙关再次把视线丢去教练的方向,我想通过眼神告诉他我准备好了。但教练此时正在布置战术,已经没有再看向我这边了,直到比赛结束都再没看过我一眼。整个比赛过程很艰难,最后分差定格在十五分。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全队拼尽全力才让分差没超过二十分这个耻辱线。

首战告负,比赛结束队友们一个个心情低落,沉默地快速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体育馆。只有我坐在板凳上慢悠悠地收拾东西,仿佛年迈的老者,每做一个动作就要停下歇会儿。今天的懦弱让我产生了罪恶感,化成沉重的铅块压得我无法喘息。脱掉球鞋准备换上乔丹的拖鞋,突然看到地上一个高大的黑影接近,抬头发现是李义。他丢了瓶饮料过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接稳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11号,怕得手都接不住东西了?”

“才不是……”我弯下腰捡起饮料。

“走,跟我回学校体育馆训练。”

“哈?明天还有比赛,今天就算了吧。”

“这不都没出汗吗?”李义走过来揪起我完全干燥的球衣,“打起精神来,这不才第一场吗?”

这时教练刚好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我本想向他打个招呼,但他根本没看向这边,可以感觉到他也压根儿没有看向这边的兴趣。

“他今天对你很失望。”李义把手搭在我肩上,用食指戳着我的脸颊,“但是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嘿嘿。怎么样,要不要久违地来场一对一?还是老规矩打五球。”

“没那个心情,别人很快还要进行场地清理。”

“怕输给我?”

“激将法对我没用。”

“你真的不好奇吗?自己现在的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平。刚刚的胆怯不正是这个原因吗?”李义从地上随便捡起了一颗球,突然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变成了毒蛇盯着猎物的眼神,“重新回归老打法后,不是还没跟任何人打过吗?没有实战的技术只是自我满足罢了。这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刚好想找个合适的对手来检验我目前的恢复进度。”

我看向场边,还有观众没有离场,离工作人员来赶人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想来自从初中后黑人训练师取消了单挑环节后,跟李义的对决就只封存于记忆中了。

“好吧,不过只打三球。”

“三球就三球。”

我重新把鞋带绑紧,起身走到三分线外,他在罚球线附近把球丢给了我。站在三分线持球做出三威胁,结果李义只是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上来防守的意思。

“要放我三分?”

“如果你觉得空位三分能让你满足的话,我没意见。”

我做投篮假动作想吓吓他,结果他就像那场魔术与湖人比赛中被巴恩斯拿球吓唬的科比一样,只是放松地半睁着眼,脸上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他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投空位三分,就是在承认自己是懦夫。

“那你可要跟上了。”我开始运起球来。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李义的防守站位右脚在前,他是想放我走右侧,因为他知道我更擅长左侧进攻。虽然可以用速度在左侧硬吃他,但我选择接受挑战,带球从右边突破。两个大幅度变向后,李义依旧没有失位,这时我准备一个后撤步拉开空间后仰跳投,却被他一巴掌干净利落地把球切掉了。

“后撤时收球太慢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十分凶狠,虽然知道他是故意这样想让我更认真地打,拿出全部本事,但作为一个运动员,面对场上这样刻意的挑衅,体内压抑了一天的血无法不沸腾起来。

交换球权,我走到场边捡回刚刚被拍掉的球扔给他。

李义拿到球,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勾勾从右侧突来。就像在摆明告诉我,他要在跟我刚才一样的位置后撤步后仰。我试图看准他收球的时机切球,但是他后撤的瞬间我却完全碰不到球,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后仰把球投进。到底是为什么?我努力回想着他刚才的动作,明明之前训练时都感觉几乎一模一样了,但今天像这样打起一对一才发现了细节上的区别。整个节奏快慢的变化,收球时左手对球的保护和运球的幅度,完全不同。李义重新走回三分线,挥手向我要球。我把球捡回交给他,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这哪是个值得同情的家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除了体力上还无法进行全场训练,这家伙的技术已经完全恢复到手术前的水平了。这回我选择贴防他,李义把球举过头顶,向后运一下拉开距离,从左路加速直接顶着我在油漆区附近干拔跳投。我阅读到他这个进攻选择,起跳试图封盖他。本以为这个距离一定能盖到,谁知他突然在空中改变投篮动作,用左手把球轻抛在篮板上,随后借着先比我先起跳后落地的时间差,向前跨一步重新起跳,把在篮板反弹了一下的球补入了篮筐,2:0。

他的进攻创造力还是如此出众,我瞪大眼睛喘着气,内心赞叹不已。

“喂,还有最后一球。”李义抱起球跑回三分线附近。

“你不会再得分了。”我拍拍脸试图让自己完全集中,从现在起不能再有任何疏忽,跟他打球就像在下围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这回我选择保持适当距离来防守,这样能更清晰地判断他的进攻选择。没想到他突然直接扬手就投了个三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球弧度和角度都堪称完美,只可惜球在篮圈划了一圈又出来了,就差一点。这球看得我冷汗直冒。

“这是在让我?”

“别开玩笑了,球场上我从没让过任何人。投三分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给我的进攻范围和方式设限罢了,得分手是纯粹的猎食者。”

听完他说的话,我站在三分线附近接下他丢来的球,锁紧眉头咬牙切齿地笑了。就像个电影里看到宝藏的大反派,这场单挑感觉又重新让我找回了竞技的乐趣。我开始运球,脑里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提前设计进攻方式,只是纯粹在思考如何把球放入篮筐,就像他所说的,成为了眼里只有猎物的猎食者,这令我动作里的迟疑消失了。我把球带到油漆区附近,试图用后撤步拉开空间,这时李义准备伸手切球,他没料到这只是个拜佛假动作,我顺势做出转身,把球换到左手,我知道这还不足以令李义失位。就接着向右跳步把球在背后从左手递到右手,这终于使他失去了平衡,李义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扬起右边的嘴角笑了,我也像照镜子般露出了同样的表情,趁此空隙后仰把球投进。这是我练习中都未曾尝试过的动作组合。

下一回合,拿到球感觉眼前时间开始变得缓慢,呼吸变得平稳而麻木,球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贴合着手掌。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一盏聚光灯打在篮筐上。我带球直接从左侧顶着李义接近了篮底,扬起右手做出上篮假动作,李义虽然没有完全吃晃,这令他的重心出现了些许偏移。紧接着我左脚为轴心半转身做出投篮动作,他立刻上来给我身体对抗,想封锁我的投篮空间,但我在他还没完全站稳时就再次把右脚插回篮底,起跳在几乎负角度的位置用右手勾反篮把球再次打进,2:2。

继续是我的球权,我站在三分线附近轻喘着气,此刻大脑和肉体的控制权全部交给了上天,我想我那时应该是进入了所谓的球员zone状态。我直接就果断在三分线后一步干拔跳投,李义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手都还没抬起,球就已经应声入网。这记三分的意义与一开始不同,那时三分是我的唯一得分手段,而现在这只是我武器库中的其中一把利刃罢了,在原始的杀手本能下,身体会驱使最合适的武器,让对手防不胜防。李义回头看着篮筐的方向,用衣服擦了擦汗,双手叉腰长舒了一口气。

2:3,我赢了。

我在酒红色的海面睁开双眼,看着熟悉的那片挂着火烧云的蓝紫色的天空,还有仅露微光的淡黄圆月,平静地站了起来,海水原来才刚及腰。突然海风带来零散雨点,我举起双手去接。感觉自己就像暴雨中笑着高举双臂的肖申克,终于逃出了禁锢自己的监狱。这时远处传来列车的轰鸣,我回头望去,它划破水面朝我径直驶来,穿越了我的身体。再回过神来,我发现我又坐在熟悉的车厢,同排右侧靠窗的位置李义正在安静地看着窗外,就像一幅只可远观的油画。我也望向自己左侧的窗,看着与他不同的日落。雨停了,夕阳再次赋予大地温和的暖光,毫无保留地驱散了红枫林中所有的阴霾。

“喂,你们。清场了,快走!”正当我们还一言不发在回味刚才的胜负时,工作人员走过来赶人了。

“等会儿回学校再打场?”李义回头看向我。

“奉陪到底。”

“还是只打三球?”

“三球?三球怎么够,我要打到你想改行学画画为止。”

李义抿起嘴点了点头。我们拎起包跑着回到了学校体育馆,然后不知道又打了多少场单挑。后来我们已经不去算分,只是不断互相进行着攻防,你来我往,那天很晚才回家,澡都没洗就累得倒在床上睡着了,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日下午四点迎来了第二场对决,对手是所纸面实力略弱于我们的高中。昨天由于运动量过大,两条腿特别是脚踝酸痛得不行。我在场边做着拉伸,祈祷今天能有机会上场。整个比赛过程非常顺利,我们这边的快攻就像从堡垒不断飞出的箭矢,打得对面措手不及,一直以十五分左右的优势压着对面。第四节过半时分差来到二十六分,已经是垃圾时间了。我全程把眼睛钉在教练身上,期待他给我一个眼神,让我上去打。通过昨天的单挑,我已经没有了迷惘。感觉现在随时放我上去,我都能马上砍分,想把蜕变后的我证明给所有人看。结果一直到比赛终场哨声响起,教练都没看过我一眼。我们最后赢了对方十八分,取得了小组赛首胜。大家都很开心,而且好像都是发自内心的,一扫昨日失利的阴霾,唯独我的嘴角是被无形的双手食指勉强地提起的。我强忍着没有把失望与不满表露出来,看向在板凳末尾坐着的李义,他眼神坚定地对我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我没事,不要气馁。对啊,小组赛还有三场,耐心,耐心,耐心。

赛后我迟迟没有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李义坐到了我旁边。

“今天接着单挑?”我的视线些许寂寞地停留在球场。

“算了吧,昨天搞得太过火了。不如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保证你会喜欢。”

“好地方?怎么说得鬼鬼祟祟的。”

“来就是了。”

我半信半疑地收拾好东西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球场。走在平时回家的路,雨后这条看惯的街道多了些许电影感。这个方向还能有什么能带给我惊喜的新鲜事物?看他走在前面没有与我聊天的打算,我的思绪就又情不自禁地回到了篮球上。接下来还有一周可以训练、可以变强,但是谁又能保证教练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呢?我沉浸在思绪中,抬头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家门口的动物园。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义,他从口袋里掏出提前买好的票塞到我手心。今天也许是因为刚下完雨,里面冷清得都不像周日的动物园,大多数动物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避雨了,简直就像一个空气中带着动物粪便气味的植物园,只能看到花草树木。李义按着手里的免费地图带我来到了蝴蝶园。推开玻璃门,五颜六色中我一眼就找到了一直就想亲眼看看的那抹黑蓝色。那真的是蓝闪蝶,翅膀比电视中的还要熠熠生辉,我就像看到了神话中的独角兽,感觉非常不真实,杵在原地浑身发麻。

“这就是你一直说的蓝闪蝶?”李义跟着我的视线,用眼球追踪着它,“你说它知道自己被关在温室里吗?”

“我想应该不知道吧,它们无论在什么环境都只知道傻乎乎地不停挥动翅膀罢了。”

“可是正是如此,你才能注意到它不是吗?我觉得这很了不起。不像人,如果没有目标和追逐的东西,好像就会失去飞行的意义。”

李义这句话突然让我浑身触电般麻了一下,我回头想看向他,结果他突然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四周只剩我与无数只飞舞的蝴蝶。我推开玻璃门冲出室外,此时太阳和动物们已重新露面,园区的道路也不知何时已被游客填满。四处望去,终于在人群中隐约看到了他的背影。我小跑着挤过人群,来到了动物园的入口处,结果好不容易追踪到的身影又消失了。

The sun is out, the sky is blue

日已落,天仍蓝

There's not a cloud to spoil the view

万里无云,景致甚好

But it's raining

可却飘起雨丝

Raining in my heart

是我心中的雨

动物园的扬声器里响起了巴迪·霍里的《Raining in My Heart》。我突然感到有些脱力,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眼神落在了静默空气的一点。

他去哪里了?

第三场比赛是一周后的周六。第二场比赛后我和李义依旧每天继续加练,心中想要继续变强的欲望就像无法熄灭的火炬。李义最近其余时间偶尔会在小区篮球场打打野球,进行些四对四比赛,来进一步恢复与人对抗的感觉。反正强度不高,累了可以随时脱身,好像确实挺适合他的。他离完全复出越来越近,内心好多纠结的东西好像也随之消失,网购品质的对戒也拿出来戴了,估计是跟女朋友又复合了,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毕竟就像蓝闪蝶一定要在雨林中自由飞行,他也必须要在球场驰骋才行。

终于到了周六下午四点,小组赛的第三场准备开始,对手是市内的头号种子。

不知为何今天我有很强烈的可以上场的预感。开场前我看向观众席,李义还没出现在那里。记得中午出门前,老妈躺在床上跟邻居几个来做客的阿姨,讨论着我们一家计划寒假去欧洲旅游的事。我蹲在玄关从鞋柜里拿出我的穿了快两年的紫金配色科比5代篮球鞋,它在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迎来了寿命的终结,鞋底开胶变成了一只张开嘴的鳄鱼。

“鞋坏了?”站在身后的李义恰好跟我一起目睹了这一瞬间。

“嗯,早不坏晚不坏,偏偏今天……早知道提前买双备用了。”

“没事,你穿我的就好。”我们鞋码一样都是46,他从鞋柜掏出升入高中后买的“Overcome”配色的科比10,丢在半蹲的我面前。

“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我有些激动地拎起这双鞋仔细打量着,这双以鲨鱼皮为灵感设计的球鞋,蓝、紫、绿完美和黑、白、红混合在一起,在我眼里抛开红色简直就是一双蓝闪蝶配色。难道是经常被我说蓝闪蝶才特别意识着买的吗?不过看在他今天这么大方,我就把挖苦的话憋在了肚子里。

“再啰唆就不给你了。”

“哪里,哪里,谢谢义哥。”我穿上他的科比10,在地上跺了两下,非常合脚。

“等等,你小子是不是最近长得比我都高了?”

“没有吧。”

“来,你挺直。”他说着拿出了便宜不少的普通耐克篮球鞋穿在了脚上(这个价位的篮球鞋怎么磨也不会心疼),然后伸出右手跟我比起了身高,“你看你比我都快高一节手指了,怎么长这么快?”

“你这么一说……”

“话说你不是四点比赛吗,这么早就出门?”

“先去热热身,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今天应该能上场。”

“吼?那我可不能迟到了。我跟你一起出门,先回学校练一会儿就赶去看你比赛。”

“那你看着点时间,别错过好戏。”

“放心,如果今天能成为你的首秀,我怎么都得在现场。”

“那就行……”说着我把耳机戴上,听起了日推里给我推的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间的复古英文老歌。虽然天天都听这类歌,但也很难每首都叫上名字。我推开门时,看嘴型站在一旁的李义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因为耳机音量太大没听到,“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说没事。

“不说就算了。”我心想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吧,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他套上黑蓝相间的外套,我们两个一起坐电梯来到一楼走到小区大门口分开,朝左右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扭头看向他的背影,李义的生活已经重新步入正轨,但是我们已经不会再往一个方向前行了,想到这里我突然鼻头一酸,一直看着他逐渐伴随着我耳机里的音乐彻底消失在了阳光反射的光芒之中。

我拍了拍脸,把精力集中回到今天的比赛。摸了摸脚上李义的科比10,想到今天有可能上场,有些紧张了起来。一开场我们这边的三分就投得很顺,几乎没怎么丢,反而以三分进攻闻名的对面今天却接连打铁。到第四节时,我们意外地只让对面领先了三分,时间还有两分钟不到。看着这不算大的分差,按理说这场比赛我应该没机会登场了,哪有教练敢在这种关键时刻,用一个高中一场球都还没打过的新人。可我却反而对今天能上场的预感愈发强烈了,内心的声音在告诉我,如果整个小组赛哪天最有可能上场,那一定是今天。

“喂,李文。”突然教练叫到我的名字,“给你设计个战术上去偷个三分,把分差抹平,没问题吧?”

“没问题,交给我,教练。”虽然内心不断在暗示自己,但真被叫到名字的那一刻,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教练叫了个暂停,跟7号小前锋说他下换我上。

教练告诉我们,对面的教练是他的老友,每场比赛都会仔细研究对面的球员和战术。今天能跟他们撕咬到这步,运气因素占了大半,但暂停前本来今天状态不佳的对方球员,已经开始慢慢找回状态。我们的首发也明显体力下降,进攻效率变低,这边只要一口气没续上,很可能比赛就到此为止。所以此刻他想到要出一步险棋,不成功便成仁。

“去吧。”我脱掉外套,教练一把将我推到了球场上。

整个球场的目光汇集在我身上,一时感到小腿有些发软,连怎么走路都有点不记得了,滑稽地迈出了几步。这不是因为我对自己不自信,而是有些不习惯这么大的舞台。我看了看手心的汗,印象中我好像从未在球场如此紧张过。随着哨声响起,我的脑袋突然就像被锤子又砸醒了。我们的球权,大前锋6号把球开给控卫12号后,整个球场的空气变了。我不断调整呼吸,身体慢慢冷静下来了,四周也慢慢沉寂了。

我是个球员,无需理会周围的目光,我的工作就是把球投进,让大家记住我身上的11号,仅此而已。我看了眼计时器,还剩一分二十秒。然后开始按照布置好的战术,在中锋8号的挡拆下,从左底角溜到右底角,随后观察着12号的突破,提到右边四十五度,在6号的掩护下获得了一个三分大空位的机会。我虽然不太喜欢12号这家伙,但不能否定他确实是个意识不错的控卫。他及时把球传向我,传球无论力度和角度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的手那时还是有些紧绷,接球时球戳到了我右手的中指。我心想这下可糟了,这可是我的发力手。阵痛传来,这想必或多或少都会对投篮造成影响。但这是正式比赛,没有时间留给我犹豫,眼看补防的人也马上就要上来了。

“你一紧张容易过度压腕。”脑海里响起了李义之前训练时给我的忠告。

我意识着把手腕的力放轻,中指发力的感觉已经变得模糊,只能靠肌肉记忆来尽量还原平时的投篮感觉,球出手的一刻,我感觉这球可能进不了。自从失去手跟篮筐被水柱连成一线的感觉后,我对自己出手的判断就变得暧昧了起来。结果球旋转着划出弧度撞了一点后框,最后还是掉入了篮网。高中首秀的第一个三分到手,全场沸腾了起来,板凳上的7号也兴奋地站了起来。

回防时我看向观众席,李义还是没出现在那里。

随后一个回合,对方控卫开球直接持球全速发起快攻,结果他由于冲得过快,失去了对球的掌控,直接被8号断了下来。我见状直接向前跑去,他把球一个四分卫长传丢到了处于最前方的我手上。这记传球的力度很大,接到球后右手中指就像又被砸了一样,传来灼烧般的痛感。此时面前只有一名防守队员,我选择直接顶着他的防守快攻欧洲步,再结合背后换手,他试图切球的手打到了我右手臂。我用左手顺势把球打进,顺便让他赔上了一次犯规,2+1。板凳席的球员们都跳了起来,教练叉着腰得意地看向他的老友,而那位老友生气地把战术板摔到地上,对刚才防守我的球员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起来。我站在罚球线上调整呼吸,从裁判那里接过球,看了眼时间还剩最后四十四秒。我试图活动一下中指,发现已经肿得弯不下去了。运了三下球,仔细地瞄着篮筐,我把球投了出去。结果球击中后框弹了出来,力度还是有些太大了。该死,我懊悔地抿着嘴,双手在胸前用力地拍了一下。

“没事,防守,快回去防守!”教练用手画着直线对我大喊道。

我马上跑回自己的防守站位,对方这回等所有人就位后,不紧不慢地传导起了球。可以看出对面的战术素养非常优秀,一直不断通过高效的掩护与跑位,有效地撕裂我们的防线。就在二十四秒快要耗尽时,对方射手抓住12号防守的失位,果断投中了三分,把比分再次反超一分。

88:89,离比赛结束还有二十一秒。

教练使用了最后一次暂停。

接过水和毛巾,队友无不对我投来赞美之词,但此刻我的内心却越来越平静,已经无限接近跟李义那天单挑的状态。我看向场边,看到了老爸,还有高个子女孩,她跟我目光对上后微笑了起来,只是唯独还是没有李义的身影。我的目光又与教练重合,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犹豫。

“教练。”我坐在板凳上拍了拍球衣上印着的11号,咧开嘴笑了,像李义那样露出了整齐的牙齿,“请把最后一攻交给我。”

他的表情就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很清楚他在犹豫最后还要不要放我上去。他会用我的本意就是为了“偷袭”,既然现在对方教练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的作用就已经不大了。但是此时此刻我瞪大眼睛坚定地看着他,告诉他我的作用不是仅此而已,我能够真正拯救这场比赛。他没有正面回应我,只是背过身布置起了战术。

暂停时间到,其他首发球员陆续回到场上,但就在7号准备踏入球场时,教练一把拦住了他。

“如果搞砸了,你就再也别想上场了。至少在我手下的期间,想都别想。现在抓紧给我上场,把胜利带回来。那家伙也来看了,别让他失望。”说着教练看着我指向观众席,老爸一脸自豪地朝我点了点头。

“是!”

我起身回到场上,哨声响起,我没有去按照战术跑位,而是在三分线附近示意12号把球给我。他表情有些疑惑地看向教练,教练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他最后只得嘴里碎碎念着无奈地把球交给了我。我拿着球摆出三威胁,防守球员靠了上来,没有包夹。时间走到十二秒时,我开始运球。按理来说选择突破造犯规,或者直接投三分想必都是不错的选择,但此时我心中已经有了另外的答案。我用余光看向观众席,终于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黑篮相间的外套,那是我此时此刻最需要看到的颜色。我看着时间,跑到三分内两步左右的距离时突然停球,做了个后撤步,后仰把球投出。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的球的一点上,从教练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对我选择的质疑,我也很清楚,这不是最保险的选择,如果没中的话我绝对会变成天大的笑话。但对于我来说,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并不知道,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永远都是现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必须用这种方式投进,只有这一个选项。顶着手指的疼痛感,用我最后的专注力把球投出,心脏干涩地跳动着,鼓膜里的血液的流动声让大脑就像漂浮在死海。球划出弧线打在篮圈上,弹了一下、两下,时间归零。下一刻,上天好像站在了我这边,也可能是把穿着蓝色球鞋的11号错认成了李义,球在框上弹了第三下,最后终于掉进篮筐,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我坐在地上举起双臂,冷汗划过脸颊,沉寂被冲破,观众和我们的替补席都疯狂地欢呼了起来,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馆顶。

“你小子怎么会做出那种选择?”教练走上前来质问我,但看他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应该并不是想要真正来指责我。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向他,因为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再次看向观众席锁定李义的身影,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这个瞬间第一个跟他分享才行。结果本应走向我的他却反常地径直朝体育馆外走去,就像有什么急事要马上离开,我马上穿过人群追了上去。推开通往体育馆玄关的门时,他的身影消失了,我在玄关四处找寻着他,到处都没有。

“李文,你做到了。”

顺着声音转过身,他站在我刚才推开的门那里,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朝我笑着,缓慢地走向我。四周颜色褪去变得黑白,进入真空失去声响,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站在原地无法开口,也动弹不得。他穿进我的身体,化成蓝闪蝶从我的背后飞出,朝体育馆外飞去。我追了出去,看着它飞得越来越高,在阳光的反射下呈现出斑驳的蓝,类似金属的质感,蓝又夹杂着紫和绿,是我眼球内唯一存在颜色的物体。

就像是生命的幻影,在反射的阳光中消散,妙不可言。

(节选,原文刊于《作家》2022年1月号,责任编辑: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