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邂逅 ——评汉藏双语版话剧《哈姆雷特》
不久前,汉藏双语版话剧《哈姆雷特》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汉藏双语版《哈姆雷特》由濮存昕执导,是上海戏剧学院第一个西藏表演本科班(2017级)的毕业大戏。这部毕业大戏凝聚着22位西藏学生的自我成长、对戏剧艺术的质朴理解与真诚热爱。莎剧关于魂灵、关于生死、关于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和谦卑的探讨又与藏族的民间传说暗合,遥远时空的丹麦故事与现代西藏的诗意邂逅使《哈姆雷特》的悲情与高原血气相通,独具民族气质。这一版《哈姆雷特》基于1990年林兆华导演的版本,采用现代的舞台改编,并融入了鲜明的藏族元素,实现了古典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完美平衡。
开场前十分钟,濮存昕与青年演员一起上台,跳锅庄舞暖场。明快活泼的歌舞,以及歌舞所展现的剧团凝聚力,感染着每一位观众,观众也随之提前进入观剧状态。汉藏版《哈姆雷特》保留了莎士比亚原著的主要情节,基本还原了《哈姆雷特》全貌,台词以接受度较广的朱生豪译本为主。整台演出现代简约,从舞台设计、演员的服装道具到剧情安排等,兼顾古典美与时代感,令观众不断穿梭于四百多年前的丹麦与现代西藏,形成一种诗意的间离。与传统演剧策略不同,汉藏版《哈姆雷特》开场时灯光并未熄灭,两位掘墓人从观众席通道入场,在观众的注视下摇着铃,大摇大摆地走到台唇处开始表演。观众席通道与台唇的利用,自然地将舞台划分出层次,又巧妙地将剧场变为一个动态的整体,活跃舞台气氛的同时也增强了与观众的互动。两位掘墓人退场后,灯光才逐渐暗淡,主角从后台登场。舞台中间只摆放着一把理发店式的椅子,寓意着王位;演员们摆脱华丽的宫廷服饰,换上了短款灯笼裤和民族风短衫,既大方简洁又不失贵族的高贵与庄重。舞台背景仅由灰棕色的亚麻布拼接而成,简单的北欧风中又掺杂一丝藏族部落气质,素净的布景为之后光影的自如运用留下无限空间。这部戏利用灯光制造的虚影建构了舞台的真实。光影参与剧情建构,既打破传统戏剧表现形式的桎梏,又彰显古老的东方神韵,新颖而含蓄。由演员们模拟的军队行进,在幕布上犹如连续播放的剪影动画,气势十足。这部戏不仅利用光影进行叙事,还不时地使用影子照应《哈姆雷特》的幽灵性主题。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出场,二人的影子便如幽灵般紧随其后,灯光由远及近,影子也由小变大。当哈姆雷特陷入忧郁的沉思之时,他孤独的影子被极度放大,阴森且压抑。
除了现代的舞台设计与光影借用外,这部戏有三处富有实验意义的改编,让观众难辨虚实。第一处是掘墓人在台唇处一边为奥菲利娅挖坟,一边随意交谈。突然,奥菲利娅跑上台,如鬼魂般自言自语,吓跑了掘墓人,其父波洛涅斯出场,继续着与女儿的谈话。掘墓人的串场提示了奥菲利娅的结局,也为这出戏增添了一丝荒诞意味。其次是哈姆雷特为新王表演戏中戏,在演到老王被杀之时,场上的一切均被定格,唯有新王鬼使神差地站起,参与到伶人的表演中,亲手毒害老王并戴上王冠,此时所有人物均上前围观,新王又将王冠复位,回到王位,一切又回归正常。这一“出戏”的桥段演了两次,强调了新王弑君的罪行,也为剧情发展按下暂停,延宕着即将来临的戏剧高潮。最后一处,也是全戏的最后一幕,哈姆雷特中剑身亡,匍匐于地,曾为奥菲利娅的去世哀悼的白色天使歌队再次登台,为哈姆雷特高唱仓央嘉措的道歌《洁白的仙鹤》,此时哈姆雷特突然站起,如灵魂出窍般,找回那张写着“生存还是毁灭”的纸团,将其辗平并紧握手中再次倒下,他身边的守卫夺过这张纸,仔细地念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最后一幕哈姆雷特的“复活”紧扣全戏“生存还是毁灭”的戏眼,守卫困惑的语气也同时引发观众对于生命的思考。这三处“出戏”间离着传统戏剧与现代剧场、想象的虚幻与存在的真实,每位人物除了拥有肉身性存在外,仿佛又被一个幽灵性的他者跟随。三处看似背离逻辑的情节安排,恰恰呼应了《哈姆雷特》的幽灵性主题,真实与虚幻、古典与现代,不断间离又相互融合。观众的观看也成为另一个他者,审视并思索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汉藏版《哈姆雷特》幽灵的呈现方式也成为整场戏的一大亮点。戏剧刚开始就利用各种灯光与道具烘托鬼戏的主题,灯光幽微,光影处处,人物的影子落在素净的麻布上,营造恐怖阴森的气氛;舞台前端正中央的骷髅头,象征着老王的幽灵性在场。当观众都在期待老哈姆雷特幽灵出场的一瞬,舞台上方垂直落下老王的破衣,身着黑衣的群像幽灵从舞台后方涌上,嘴里念念有词,逐步靠近哈姆雷特,麻布背景上满是斑驳的光影。老哈姆雷特虽然始终没有显形,但悬挂的那件破旧的战铠足以诉说着他的不幸,群像幽灵也将老哈姆雷特的全部冤屈和盘托出。1990年的版本是将幽灵处理成画外音的个体形式,而汉藏版的幽灵群像设计则放大了人性的幽暗与世间的险恶,将个人的不幸扩大为群体的悲哀。
这部戏另一处的群像处理是一群天使身着白衣,为落入水中的奥菲利娅歌唱《洁白的仙鹤》,这群歌唱挽歌的天使也象征着奥菲利娅纯洁的灵魂,她们应和着奥菲利娅疯癫的笑声消失于背景之中,仿佛随着奥菲利娅一起香消玉殒。奥菲利娅的溺水在哀婉动情的藏族民歌的映衬下显得凄美至极。汉藏版的奥菲利娅仿佛一直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从未醒来,直至生命的终点,她在幸福与满足中离去,她无瑕的灵魂在被铭记中永恒。天使的降临也弱化了原剧的悲剧性效果,带给观众唯美的艺术感受。
全戏最能凸显藏族气质的场景当属雷欧提斯与哈姆雷特最后的决斗。二人剑拔弩张,藏族青年演员的民族血气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从激烈打斗到最后一一倒下,每个动作、每场交锋都极具力量感与爆发力,紧紧牵动着观众的心。最后二人纷纷倒下,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他们抬起头,向上天言说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头顶盘旋的秃鹫,两位英勇青年的死亡有种莫名的苍凉感。除了决斗桥段外,哈姆雷特的独白也被藏族演员扎西边巴罗布(普通话版)和顿珠次仁(藏语版)演绎得十分出彩。藏族演员在表演“生存还是毁灭”的大段独白之时,每一个肢体动作都传递着哈姆雷特的挣扎与无力。身体与言语的共振式阐释让原本枯燥的大段独白深入人心,观众们仿佛能与哈姆雷特此刻的犹豫与痛苦共情。尽管两位藏族演员的普通话还不够标准,台词说起来过快,但他们在舞台上夺人眼球的肢体表达足以弥补这一瑕疵。
汉语版与藏语版《哈姆雷特》在情节与改编上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就是语言。与汉语版《哈姆雷特》相比,藏语版《哈姆雷特》不仅毫不逊色,而且还在陌生性上略胜一筹。藏语有着完整的语言体系,用藏语诠释外国戏剧对熟知普通话的观众来说更具朦胧的陌生美感。再者,藏语具有独特的语言韵律,语音中单元音较多,发音雄厚有力,与这场血腥的王宫内斗气质相投。相比之下,汉语版《哈姆雷特》反倒因藏族演员的普通话不够标准流畅而略显生硬,台词不够清晰,一定程度上影响汉语观众的理解。双语版《哈姆雷特》充分证明了语言差异并不足以成为戏剧理解的障碍。汉藏双语版话剧《哈姆雷特》在莎士比亚的话剧中融入了独属于西藏民族的文化元素,在保留莎剧灵魂的基础上,为莎剧填充了中国藏族的血肉,不仅召唤出深藏于西藏文化内部的活力与激情,推动了西藏文化艺术的现代化,也为世界经典文学艺术注入了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