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救渡者
“侨批”是闽南人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创造。因为土地贫瘠生活艰难,下南洋过台湾成了闽南人祖辈谋生图存冒险的生活方式。比起闯关东、走西口,漂洋过海有更多的凶险和侥幸。小时候听过家里老人回忆,说当年归期不定的水客一到,满城风传。尸骨不还的失败者成了集体“口禁”,“批银”不断的成功者成了青年男性的梦想和崇拜,刺激着他们去冒险和拼搏。人们对成功和失败,有着对命运的敬畏和感叹。
歌仔戏《侨批》表现的是早期过洋打工者的生存、生命和情感状态,表现的是这些民间的传奇、史诗所伴随着的血泪与悲歌。剧作家悲悯的情怀看到的是弱者的身影和角落的哭泣。劳工们多年被封困于矿山,省吃俭用锱积铢累,积攒出一点钱,却因与世隔绝,无法寄回家乡。他们不怕生命被榨尽,不在意是否命丧他乡,痛苦的是家乡亲人没有他们挣的钱更难以生存,痛苦的是他们赚到了钱,却无法交给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父母妻儿。这种活生生的绝望,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加痛苦。
家乡的侨眷家庭失去顶梁柱,生计更难以为继。种种的海誓山盟,种种的承诺信守,在音信断绝的绝望中不断碾碎破灭……如意和亚香是戏中感人的形象,是侨眷命运的典型概括。债主逼债,如意最终被逼嫁人还债,虽然抗争抵拒,还是等不到过洋的黄日兴回来娶她。劝嫁的亚香是过来人,走投无路使她成了别人的小妾。她已经麻木得像“空壳人”,生命游离了躯体。她知道人拗不过生活,爱情拗不过现实,一边劝嫁,一边也答应可以帮如意拒婚。她对生活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一切皆能两可。
矿工们用生命帮他逃离、嘱托他回乡的黄日兴,无法理解亚香、如意的爱情背叛。他把阿祥的死讯和苦苦积攒的手链交给亚香时,亚香爆发出来的情感让他蓦然发现,侨眷们更加苦、更加难、更加悲惨,对她们爱情婚姻从一而终的要求变成苛刻的、缺乏人性的。愤怒化作怜惜和体贴,含泪的温情更具生命不堪的疼痛。于是他挺身而出,选择水客的命运,在大海里奔波,成为两边生命的救渡者和被嘱托人。他创造了民间的跨洋邮路,创造了侨批及其批局。这是危险的赌命的职业,“行船过海三分命”,他要时刻依靠命运的眷顾、神明的恩赐。他身上有闽南人重然诺、守信义的义气,有不低头不放弃的英雄主义大男子主义,有冒险拼搏的勇气。这种九死一生的职业因为悲悯和勇气而成为有情怀的“志业”。
两个女主角的命运都是在生活逼迫下不得已改变婚嫁。也许把如意写成水客的眷属,人物关系、线索关系会更紧密一些。闽南自古有航海的历史,海边现在还留有姑嫂塔,史载为南宋一对姑嫂日日在海边苦等兄长(丈夫)归来,以石垫高望远、石累成塔的故事。守盼苦等比亲历危险更有着无时无刻的焦灼、煎熬,水客眷属比侨眷更加担惊受怕。
剧中如意和亚香的情感表现得深挚真切、悲伤动人,有极强的感染力。地方剧种的独特魅力在于它是地方集体情感的歌唱,这种情感来自地方百姓的生活方式及其命运形态,有自己独特的生命经验深度和情感表达方式。歌仔戏特别擅长歌唱骨肉分离、亲人远隔的悲伤情感,被称为“女性的悲歌”。它几乎是为了这样的情感表达而诞生的。悲痛哀婉,含泪带血,是生命深处的哀泣。《侨批》选取的是其剧种的原生性题材,表现的是地方的集体情感,原型性的情感历久弥新,像民歌、传说一样。于是剧种所有的魅力都被激发燃烧起来,特点和力量十分突出。
剧中有很多流光溢彩的场面,比如第二场亚香劝嫁,第七场日兴翻船,侨批沉海,侨眷从责难索赔到自认自赔,都有人性柔软的过渡和回转,让人感动。这是地方戏的温和还是剧作家的善良?总之让人眼底湿润了。第五场的三人戏,轮唱、重唱,表演队形的穿插,像一场三人舞。舞台似乎旋转起来,有了自主的节奏和旋律。人物情感、立场交缠纠结,写得抑扬顿挫,唱腔更是跌宕起伏,声声惊心,句句摄魄。戏剧高潮、情感高潮揭示的仍然是人物生命态度转折变化的人性净化,历尽沧桑的珍惜和回护。
剧本写得跳脱灵动,歌、诗的气息很浓,高度的诗化与强烈的戏剧性,情感化叙事与逼真的细节,沉重的内容与轻盈的笔墨,顺着内在节奏和旋律自然升沉流转。人物遭遇、命运引发的对生活、生命的理解,有撇掉琐碎、执念的澄净和明达,渡过劫波的通透和悲悯,让人在审美过程中放松、软化心灵的生硬和严峻。几个主演在闽台歌仔戏界都是名家名角,演黄日兴的是坤生,表演特别干净利落,形象俊朗,声音清亮,走心走人物,善于寻找独特的形体动作表现人物性格心理;演如意的是梅花奖获奖演员,唱腔妩媚而有磁性,极具辨识度,是当代福建歌仔戏唱法美化的代表;亚香的饰演者唱腔本色饱满,追求本嗓的厚度力度梗概之气,是当前台湾歌仔戏界及早年福建芗剧大师邵江海的薪传。而作曲者是闽台歌仔戏界也是福建戏曲音乐界的领军人物,使歌仔戏的音乐创作出神入化,其作品与创作方法一直具有示范性,可谓小剧种出大家。
(作者系福建省艺术研究院原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