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丹:湖上寄居者之絮语或密谈——有关《大湖消息》的生命书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丹   2022年05月27日13:14

有一年夏天或许是春天将尽的时候,我第一次登上了岳阳楼。一瞬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类的诗句竞相涌向我,恍惚回旋在脑海,挥之不去。太阳落在起了褶皱的水面上,到处光闪闪的,像是镶满钻石的晚礼服。湖水,使人感受到一种优美的沉静。而湖水无边,看得久了,人就显得渺小,时间仿佛停止,给人一种沉郁的眩晕之感。

沈念在洞庭湖畔出生,湖区生活经历既日常化又具典型性,水是其生命中构成其精神内蕴的存在,那种生命内在的悸动和郁滞浓黏,就如同湖水所涵蕴的浩淼烟波,蓄满了他的写作泉池。《大湖消息》叙述了候鸟、麋鹿、江豚的生存现状,也写了黑杨、芦苇等植被的发展变迁,递来了湖上的生命消息,引领着人们探讨人和这片湖水上的寄居者命运,谋求时代发展中的生态保护的良好进展。

在《大湖消息》中,沈念以水独特的观照方式发掘湖上客体的生命意识。水上的世界是生气勃勃的。湖上的客体,往往是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自然事物,如湖上的寂静、水、天空、太阳、风、雾等,都是这一类。它首先不是直接呈现,也不是用平面的方式去表达,而是通过湖水这种介质去观照事物,去体现它本身的灵性,发掘这些客观事物的生命意识。

比如把湖放到空间里面陈列的这种形式是打破了平面描述的,“在北斗卫星地图上,湖像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汩汩不息,在看似巨大实则狭长的动脉血管中流动”。从视觉角度俯瞰地球上的湖泊,湖也变成了有生命体征的物体,蓝色的血脉在日夜流淌,像一种忧郁的药水。

又比如从不同的知觉形式呈现事物。一是具体化。“天地间的灰白变得更稠浓”,将虚空的天色写得具体可感。水的气息到处飘荡着,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仿佛能哧啦哧啦撕裂。水面上像是铺满碎玻璃的一条道路,散出模糊却透明的光。沈念从不同的季节中洞悉湖上的消息,退水后“冬天的湖面瘦得更狭窄、遥远,一副冷恹恹的神情”,湖有了生命意识,将湖面神态人格化。夏季的湖光是与冬天迥异的景色,有着不同质地的开阔与空旷,不同的生机与活力。太阳像一面火镜般炙烤着浩瀚的湖面,湖上的绿光晃眼,像一面从天而降的网格,斑斓多姿,小波纹鱼鳍般层层叠叠,湖水把岸边的碎石吃下,湖水就肥了。

二是视觉化。比如写车轮碾过枯叶发出的碎裂声音,“声音像块有棱角的石头,砸得水花四溅”。写鸟的声音“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曲度不一的弧线,鸟飞远了,边缘锐利的余音还在半空儃回”。想象的弧度和锐利的边缘,仿佛声音也可见了,又如,写风锋利得像冰碴,从房屋、树篱、林子里跑出来。写飞鸟的在天空飞过像刺眼的光扫过等。从水上看去,事物变得神秘,“甲板上,水面摇动,圆红的太阳也变作不规则的形状”。积雨云先是集合,然后扇面般展开,像千军万马奔杀过来,雨就落在湖面了。

三是听觉化。水的内部有很多声音。水的声音像来自天空的云影,像藏在水镜里的波纹,摇曳多姿,引人遐想。“水和浪互相追逐、变形,风中传来它们的快乐唱吟”。看不见的眼泪仿佛跟着湖上寒风一起呼啸,还有风声尖细如冰针的叫声,它变得更加锐利刺耳,四是结合视觉来写。秋风阵阵漾过水面,清风泛着银色的粼波,长长短短,层层叠叠,像是没有尽头的摇曳稻浪。冬天,寒风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密匝匝地扑腾过来。

而对于寂静,沈念更是打破感觉阈限,从寂静的颜色、声音和形状,来多维度呈现。大多数时候,寂静是湖州之上唯一的声音。在有些天气里,“空中迷漫着一层层淡淡乳白色的水雾,寂静也有了颜色,一泻千里,没有褶皱”,在湖上,寂静是乳白色的,是平滑顺溜的,是浩荡长远的,甚至是弥合无缝的,因为“轰隆声一路把寂静刺破”。

这种生命体验仿佛一种敏感细腻的心灵独白,一种对湖上静默不语的万物的一次诗意洗练,更是一种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的体察感悟。沈念捕捉到了这种隐秘的消息,当然,湖上更多的是不那么隐秘的生命消息。这些消息或使人觉得悲伤,或令人愤怒,或教人惆怅。湖洲的植被、鱼类、田垄林地上悄然跑过的野物,与重峦叠嶂的鸟影,折射出湖泊、湿地与人的生存场景和人类历史变迁,事实上,湖区的一切变迁对社会有准确真实记录的作用,凸显叙述的纪实性,表现了在不同的社会发展时期的物种形态和自然生态环境。

水孕育了各种生命,鱼、水鸟、植被等,水是生命的母体。临水而居的人们靠着鱼、芦苇、莲藕等各种水生动植物讨生活。水带来了各种生命的消息。

芦苇有着久远的历史。在《诗经·蒹葭》中,我们的先祖记录过这种植物,“蒹葭苍苍”,茎秆高直挺拔、叶穗长袖飘舞般的芦苇,是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那种白花绿叶,撑在黄秆顶部的苇穗高挑饱满,挺在水面之上,泛着绿意,水中是泡了几个月的茎秆上的腐枝败叶,散发着大地的芬芳气息。

早先,芦苇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者编芦席、搭茅屋,涨水时候,还能护堤挡浪。那些芦苇花种子落地后,来年春发,都不用人们打理,自生自灭。后来,人们发现了芦苇的造纸价值,就有了人工种植,湖洲滩地上的芦苇叶越来越多,“洞庭湖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白茫茫的,在风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铺天盖地的茎秆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聚集在一起,任风刮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芦苇很美。春天则是青苇荡漾,在望不到尽头的湖洲,一大片密不透风的青苇,青得耀眼、迷醉,苇尖轻摆,有飞鸟盘旋停驻,宛如大地画屏。秋天,芦花盛开,一棵棵艳艳地站成一片银光灿灿,成片修长而饱满的灰白色苇穗,像一支支画笔,日沐金光,夜吸银露,饱蘸天地间的风霜雨雪,在长洲的湖光水色上涂鸦。芦苇的种植带动了一种新生的职业,从贵州、湘西赶来的人,像候鸟一样来到这片土地,他们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岛上收割芦苇。割芦苇的时候,“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而没有收割完的芦苇,“在雾中飘动,像是挥着一块巨大的纱巾”。这些茎秆挺拔的苇秆,如长剑飘舞的苇叶,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动,越冬的白鹭、天鹅钻进芦苇,稍有人声喧动,就惊飞一片。芦苇的坚韧也把割芦苇的人撞得摇摇晃晃,像海洋般的苇浪一下就吞没了人类瘦小的身影。在美丽的芦苇丛里也有着惊人的死亡,许多生命陨落在湿地泥沼中,那些被困的水鸟、鱼类,以及误闯湿地迷路的人类,都被湖水吞噬。

沈念认为,大自然最别致的笔触是那些候鸟。从寒冷的北方海域到南方的沙滩、湖洲滩涂、水草湿地、荻花芦海、江河、岸林、高原、深海,候鸟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鸟类的繁衍生息、迁徙越冬,是一条充满艰辛和危险的路。洞庭湖湿地是一块天然的候鸟度冬宝地,在这里停歇的候鸟数不胜数,候鸟种类和生活习性《中国鸟类图鉴》对此进行了数据库式的记录。候鸟有着令人惊艳的飞翔姿容,而它们展翅、俯冲、盘旋的体态,更是让人类艳羡为何不能生就同样有力的翅膀,得以驰骋在湖上的长空。事实上,在这样美丽的身影外,还有优美动听的鸟鸣,这是鸟类交流的语言,“所有的候鸟都有自己的语言,与人类语言共通的表达”。鸟的声音可以表示情绪,比如占区、求偶、领域戒备、联络配偶、协调繁殖行为等。有的鸟声变化可达二十多种,那些叫声似乎有着各种色泽和形状。含义丰富的鸟鸣底下是不容忽视的生命消息,候鸟递来的消息,是渴求天地自然和谐、人类要与生态平衡共振的呼吁。

湖区的生存可不一直是天堂。当浩渺的圆镜般的湖面陷入黑暗,候鸟照亮清朗的夜空,用不同色彩的羽翼编织着人类永难抵达的梦境。它们用飞翔把自己打扮成天地之间的熠熠星辰。对于湖上的定居者而言,候鸟的到访和停留也滋生了人类杀戮的欲望。候鸟利用夜色掩盖飞行踪迹,躲避天敌,却无法逃脱人类的捕杀,候鸟的夜晚布满凶险,夜晚掩藏的罪与罚,大自然中秩序的破坏者。除了长统猎枪,还有各种毒药,捕掠滥杀,写就了这些天空舞者的血泪史,在巡逻队的一份数据中显示,十年间他们夜晚巡逻多达六百二十六次,协会与毒鸟人的拉锯战仿佛从未停歇,人类的捕杀使得鸟的鸣叫远去,湖上长空如同世界尽头,大地孤寂无语,曾经喧闹的天空只留下翅膀划过的影子的叹息。

与水为邻,时间久了,就能洞察栖息在这片生境的消息,听得懂鸟的絮语,风的呢喃,湖水的密谈。对每一种寄居者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熟稔和亲切,天鹅、白鹤、戴胜、豆雁……沈念写到放大赤麻鸭的嗝声,像看到一个气息粗犷的活物摇摇摆摆地奔跑过来。江豚,长江的舞者,是最古老的定居者,在长江生活了两千五百万年,是目前幸存的唯一淡水豚物种。湖区人亲切地称其“江猪子”,黑猪、白猪、黑白猪,这些非猪非鱼的江中精灵赋予了洞庭湖一种神性,带给湖区人民惊喜和传说。当写到江豚的呼吸声,“嗞咝嗞咝,放松而迟钝,噗哼噗哼,有时也变得粗重而急促。从鼻孔喷出的水流,像一支支箭簇般射破夜空。”那宽广的呼吸如钟表般响在耳旁。生态的破坏带敲响了白鳍豚存亡的警钟,伴随着“长江女神”白鳍豚淇淇的离世,长江白鳍豚这一淡水豚物种最终不可挽回地从地球上消失了,这是近五十年来第一种灭绝动物,这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因人类活动而消亡的脊椎动物。湖洲之上,这些寄居者的生存能力与脚下的土地有着内嵌的命运关联。

比白鳍豚更幸运的是失而复得的麋鹿。一百二十多年前,十八头麋鹿穿越大洋流亡到了乌邦寺庄园。这一偶然的迁移挽救了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经历了漫长的百年岁月后,数千头麋鹿后裔的足迹分步到了世界上二十个国家,也回到了麋鹿的故乡——中国。从物种的变迁,沈念联想到是人类历史的建构和现代文明的发展。在大地上,国界和物种的分布、变迁,是要用不一样的尺度丈量的,在中国消失的麋鹿,在英国适合生存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并最终回到故乡中国,这本身就是自然的法则,适者生存,环境左右了物种的生存。

强大的物种也排挤了弱者的生存空间。黑杨这一外来物种,在防浪林的伪装下入侵了湖滩洲尾、坡脚沟谷,在“林纸一体化”的利益带动下,湖区人大量栽种这种对生态危害极大的树种,“大量的洲滩荒地很快被承包出去,一片片黑杨林,像一块块黑补丁缀满湖区这件长衫”。这些黑铁般的林子,造成了黑杨疯狂攻掠湖州湿地,柔软的湿地变得坚硬,湖水滞流,泥沙淤积,湿地的调蓄功能减弱。随着黑杨清退的推进,8740亩黑杨退出了洞庭湖。原先的数千亩的黑杨林,已经从这里沉默退场,大地上的黑斑彻底消失,黑杨退场给人类留下的是反思和警醒。

对于湖区人民而言,起鱼是一种谋生方式。早期的人按季节捕鱼是温和的。孟子主张“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即提倡人类对水葆有敬畏之心,不要过度捕捞。捕鱼人践行去小留大,早期没有迷魂阵、地笼王、高丝网和呋喃丹这些滥杀、毒鱼的手段,在湖区最开始有用鸬鹚捕鱼的,也有放卡子钓的,把竹篾片削得又薄又细,放一次可能收上百多斤鱼,还有后来兴起网箱养鱼,往水里投肥料,水也由清澈变得不清爽而且发腥,再后来,用大功率电器设备打鱼,二十四小时可以不断起鱼,大鱼小鱼一网打尽。在生态文明建设中,人对于其他物种的残忍,同样是一个需要人类反思和忏悔的问题。过去日产万石的洞庭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捕捞,这对于湖底的寄居者、捕鱼为食的水鸟来说,无疑是一场严峻的灾难。竭泽而渔,赶尽杀绝的后果将是湖上寄居者生命的终结,鸟类、鱼类的减少,洪水的肆虐,人失去了生存的土地,湖区的人,也失去了故乡。

水是残酷的。水养活了一方人,也留给水上居民血吸虫病、风湿病以及许多不明就里的疾病,水的报复来得很隐秘,潜伏期过后就凶险夺命。人和水争夺生存的空间,围湖造田,栽种黑杨、芦苇,毒杀水鸟、电力捕鱼等的同时,人对水的一切索取,“水忍气吞声,却从不轻易退缩,不计一切后果的报复常常在炎热的夏天实施”,洪水肆虐,大地上一切水带来的事物,又将遭受水的劫掠,房屋、牲畜、人的生命,悉归其有。“死亡物的污染,就是水变质、变黑、发臭的罪魁祸首”,水的窒息也剥夺了一切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沈念冷静而不无悲悯地记录了湖上哀鸿遍野、家园失守、湿地硬化、江豚面临灭种等大湖消息。

近年来,人类采取了系列行动,十年禁渔、建立麋鹿、江豚自然保护区、清退黑杨这些举措,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人类的罪恶,给湖洲一个喘息的机会。湖区生态有了新的改观,芦苇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湖州滩涂,候鸟回来了。而水污染治理就是水的呼救的一种回应,如今的绿水青山,也是人类世代繁衍的金山银山资本。《大湖消息》关于湖上资源的掠夺与退还重建的追问,它思想内核还是生态保护。大湖消息的本质,是追求湖区生态的和谐,也就是探寻人和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的一种平衡。和一般的生态文学不同的是,在沈念看来,人和水,主观和客观,保护和利用等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生态重建并不是单纯的否定过去,人类的发展和文明的变迁过程中,湖上的一切都是寄居者,沈念把田野调查记录和写作者本身的主观感受进行了统一,他对于人和自然都有一种悲悯,人依靠自然生存,自然因人的活动繁衍生息,不论是围垦还是退还,在一种自然的和谐中追求一种平衡才是生态保护的终极目的,这一点在《大湖消息》里面达到了一个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