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艺术魅力 ——喜读现代越剧剧本《钱塘里》
艺术,我相信直觉。因为直觉更朴素,能像闪电一样直抵人心。如果一件艺术品能让人在场感动继而陷入沉思,在我看来就是一件好作品。谢丽泓的越剧新剧本《钱塘里》是我近期读到的一部好作品。剧本阅读的审美实现主要借助表演、舞美、灯光、音响综合后的剧场阅读,案头裸读剧本能感受到剧本的文采、情节的悬念、叙事的诗意和浪漫,但很少能令人感动落泪,而《钱塘里》却是例外。故事中没有轰轰烈烈的伟大,也没有惨不忍睹的“悲惨世界”,讲述的就是一个车祸肇事者的故事,一个文艺作品中屡见不鲜的素材:逃逸的肇事者、被诬陷的救助者……但却始终像一颗火苗暖暖地照着我的心房。这正印证了,文艺创作更重要的是“怎么写”。选材固然需要眼光,而深入更需匠心。
《钱塘里》是一部现实题材的现实主义剧作。这两个“现”对以传奇见长的传统戏曲创作是一个巨大挑战。剧中第一女主方小米是车祸肇事者,同时又是一名普通的进城打工者,一位孩子仅6个月大的母亲。第二女主陆亚飞是受害者金月芳的女儿,一位职场白领、大型互联网企业部门经理。人设集中在肇事者和受害者的两个家庭,既有当下都市生活的开阔面,又防止了戏剧舞台上常出现的“电视剧化”的散漫和拖沓。
戏要有“戏”。该剧从主人公车祸肇事逃离现场,回家喂奶断奶,返回医院勇敢担责,夫妻倾诉,方小米成为护工,真相无意中暴露,金月芳发怒,方小米出走,到第六场钱塘江边方小米、陆亚飞各自被逼到生活的悬崖边上的狭路相逢,波澜迭起、惊心动魄,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泪点燃点不断,在峰回路转的曲折中展现世道人心。
大幕开启,一方是助动车、雷雨天、下班后急于回家喂奶的方小米,一方是约车不到,急于赶上到站公交车的金月芳……作品开门见山,在雨意阑珊车水马龙的都市晚高峰中,将戏曲矛盾的起点以最快速度进行了激烈而极为真切的破题。这样的开局既为故事中人物的行为营造了一个有着人间烟火气息的现代都市生活的典型环境,也为观众构建了一个富有代入感、能迅速入戏的戏剧空间。现实主义讲究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在这部剧里就是钱塘江、钱塘里和钱塘人。
谢丽泓以她一贯带着悲悯的目光打量着现实世界,以一颗温婉的心对待着每个人物的命运遭际。她朴素而深情地为观众讲述着人性的高贵和人生的艰难。作为肇事者,方小米内心的良知始终涌动着。她本已从现场逃逸,垫付了医药费,也没有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线索,但回家给嗷嗷待哺的宝宝最后一次喂奶并含泪断奶后,经历了内心不安和良知拷问的她再度回到了医院,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受害者的身边。在陆亚飞的推动策划下,她被动而戏剧性地由车祸的肇事者变为看护病人的救助者,甚至最后成为金月芳须臾离不开的“比亲生女儿还要孝顺”的“小棉袄”。方小米在救助病人的同时完成了自己灵魂的救赎和人格的升华,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通的钟点工身上散发出的人性高贵。
从肇事者、逃逸者、担当者到护理者、救助者,小米身上展现了她内心与其不幸境遇互动的爱的风景。这中间既有发自内心深处主动的善念,也掺杂着对悲苦境遇的无奈。编剧始终没有回避人物的贫困与坎坷命运。特别是第四场医院亭子间,陈运河抱着宝宝和方小米夫妻见面,在妻子面前细说为了赔偿昂贵的医药费,一笔笔四处借钱;轻描淡写地诉说自己每晚接12点后的运单,每单能加2块钱,“路通畅,单也多……”的情境。这些细节写来如此冷峻,却绝不冷漠,相反,在直面生活的目光中,不断地流淌着人物彼此关切的温馨暖流。最后告别时,方小米问起“小宝奶粉钱留下了吗?”陈运河头也不回答道,留下了。就这一句没有任何修辞的大白话,让我瞬间热泪盈眶。剧中从方小米领取工资时的进退两难,到她心心念念记着要用微薄收入一笔笔偿还陆亚飞支付的8万元和金月芳给她的工资,直到全剧最后,她身陷绝境却不忘陪伴鼓励职场落魄的陆亚飞……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给方小米苦难的同时,也向她开启了展现灵魂美好的舞台。
在谢丽泓心目中,所有人性的崇高都来自笔下人物在生活旋涡中的挣扎抗争。现实主义艺术的本质是人道主义。只有对人的命运,特别是陷入逆境、困境的小人物给予最充分、体贴的人文关怀,才能显示现实主义戏剧独有的强大力量。也正是这种人性的高贵和人生的苦难,令人信服地一步步融化了肇事者和受害者之间尖锐对立的坚冰。
优秀的艺术是一个完整的有机生命体。如果说方小米是钱塘江边的一块坚硬岩石、一抷朴素泥土,作为戏剧冲突主体另一方的陆亚飞就是一具精美的瓷器,坚硬而脆弱。她的戏剧行为无不带着白领女性的精明强悍和职场竞争压力下内心的软弱。由此,她在目击方小米一举一动的感动中,完成了一个充满戏剧性的行为:把8万元打进了方小米的账户。这是一个充满动力感的戏剧性动作,也是一个富于想象力又很冒风险的构思,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可信度。为此,编剧精心铺陈,先是陆亚飞目睹方小米“轻手轻脚”盖被子,接着是护士错以为方小米是受害者女儿,之后陆亚飞听到小米为6个月的女儿断奶并回来赎罪,被她不逃避的担当而感动,出于职业和家庭现实的考量,她把肇事者“包装”成了护工。第二次,陆亚飞在无意间听到方陈夫妇对话后受到冲击和震撼,经过内心剧烈冲突斗争,最终完成了“打钱”这一戏剧动作。编剧把现实主义戏曲必需的动人心魄的激烈冲突设立在对生活深入肌理的观察和严谨取舍的基座上,让每一次剧情的突转、每一个令人动情的泪点都有充分扎实、水到渠成的生活逻辑和人物内心依据,比如金月芳发现自己蒙在鼓里、受骗上时愤怒的大段唱腔,可以感受到令人信服的其内心涟漪和波涛。
所有这些感动都建立在对剧中叙事难点的充满激情和想象的克服之中。特别是第六场方小米被金月芳赶出病房“走投无路,一片迷茫”,陆亚飞职场遭遇重大挫折失败,两个天涯沦落人在雨中钱塘江边的相遇,给人近乎无声胜有声的心灵触动。作家王安忆曾经谈过情和理的关系。她说,世上的事经常是合情的不合理,合理的不合情。可见艺术中的合情合理并不是一件易事。作为现代题材戏曲,《钱塘里》努力做到了始终在波澜迭起的尖锐戏剧冲突中保持情感的强度,而不让戏剧冲突陷入情节乖谬离奇的迷思之中,让戏剧矛盾前进的每一步都既合理又动情,情理相生相发,可谓“酌奇而不失其真,翫华而不坠其实”。
戏曲的长处在于以声情并茂的唱腔抒发人物内心情感和心理变化。现实题材、现实主义戏曲作品中最大的矛盾在于叙事内容的完整性与叙事时间和空间有限性的“不对称”。《钱塘里》在关节点上以虚写实,虚写复杂的事实,从而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展现内心激烈转变过程和感情抒发的大段唱腔。特别是第六场,从方小米几近绝望地在钱塘江边徘徊,目睹两岸灯火倾诉内心悲苦时“一半儿愧,一半儿悔,一颗心透凉……”的大段唱腔,到方小米、金月芳江边释怀的彼此内心倾诉,都充分发挥了戏曲“曲”的审美力量。
现实主义永远需要对生活温馨冷峻的人文观照。在我看来,《钱塘里》中人物形象立体而有人格力量,不过在性格丰满方面略显不足。方小米在医院期间理应还有些心中波动、变化,有夜深人静时对家人的思念,尤其是对6个月宝宝的牵肠挂肚等。此外,剧中重点唱段也还需更加精心打磨、加工,提升其艺术品位。
(作者系上海市政府参事、原中国评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