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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陶
来源:《民族文学》 | 徐晓华(土家族)   2022年07月06日15:39

前些日子,朋友从宜兴回恩施,带给我一把紫砂壶,说出自一位制壶名师之手,泡茶固然好,兼具收藏价值。还不厌其烦地指点,洁具、投茶、注水、温杯、暖壶,一步都不能马虎。言外之意,是我熬茶的砂罐该退休了。

我笑而不语。仍然把砂罐捧出来,在电炉子上烧到罐底见红,投半两老茶入罐翻炒,待茶叶冒出一股淡烟,冲入备好的山泉水,嗤的一声,水汽腾起,茶叶在罐中上下腾挪,略带焦味的熟香就漫了满室。再熬几分钟,倒一杯请他尝。他不情愿地咂了一口,开始蹙着眉,慢慢咽下喉,眼里就放出光来,大声道,啊,这味道?!来多回不请我喝,见外哒。我说,晓得你们城里人讲究,喜欢细杯薄味,浅斟慢品,比不得我们农村来的,喝茶是解渴,即如饮牛,哪好意思请。他又喝下一大口,说,看起来土不拉叽的,熬的茶味却醇,就是名字太土了,取么子不好,叫砂罐,哈哈,让人想到盐罐、药罐还有什么罐来的,都是泥巴烧的,瞧别人取的多雅——紫砂壶。我不服气地说,叫壶也好,叫罐也好,不都是为喝口好茶,可惜电火太烈,没柴火熬的软和,不然味道还地道些。你觉得土气,是不晓得它也有个洋气的名字——粗陶。粗陶么,嗯,不错,听着就喜欢,谁取的?我说,能是别人取的吗,一位老窑匠取的,姓罗,我们叫他罗窑匠。

朋友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角色,一个下午,缠着我不得消停。陈年旧事和一段久藏心中的秘密,就着一罐老茶,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得从小时候说起。

我刚有背架子高,就随二哥去阳光头背砂罐卖。见到罗窑匠,他有五十多了,肥胖身材绷着黝黑皮肤,纷扬的砂石灰把头发眉毛染得灰不灰、白不白。坐棚子里讲生意,一双脚跷老高,穿尺把长的松紧口布鞋,新崭崭的。开口就问,两个闷虫虫呢,头回来背窑货?二哥说,是的,放假来挣几个学费钱,能不能赊哦,秋粮收了给您送来结账,要米也行,要苞谷也行。好说唦,米养人苞谷也养人,千人赊万人赊,你们也不是头一个,溜溜货,没背过的路上走慢些,莫泼了本钱。二哥问,要不要打欠条?罗窑匠说,莫浪费纸笔墨砚,你不来还,为几个砂罐钱走家串户,耽搁人不说,我还不好意思开口讨,人活一张脸,碰到不要脸的讨也讨不到。问过名字,从火塘里抓一节木炭头,在身后的板壁上划字,徐老二,大号五口、中号五口、小号十六个、添头十样。赊的人多呢,二哥的名字上,早已密密麻麻写着半壁名字和数目,有些名字划了杠,大致是清了账的。我算去算来,罗窑匠少算了四角钱,便给二哥使眼色。罗窑匠的媳妇——都喊她寡妇的——看见了,笑着说,嗨,这娃娃几多精灵,你以为掌窑师傅算不来账吗,今年阳春不好,来背窑货的都让四角钱。出门时,母亲叮嘱我们凡事要小心,莫被人骗了。没想到外地口音的窑匠,这么大方。

朋友插话道,那时候四角钱不少呢,大米才两角五一斤,这罗窑匠有点儿意思,是哪里的?我说,急么子,听我慢慢讲。朋友赶忙说,好,好,我不打岔,快讲。

办了交接,就在窑坑边支起背架子,罗窑匠拿稻草帮忙打捆,嘱咐我们,要打十字扣,结活套,方便路上调松调紧;路上脚步走匀适,想赶路也行,快在脚头,挺住腰身,稳住肩头,不磕碰就没得损耗。起身时,怀身大肚的“寡妇”给我塞了一捧叫冷饭坨的野果,说路上吃了最解渴。有个老力脚笑道,酸唧唧的,害喜的人才喜欢呢,酸儿辣女,窑匠快有人接班了。我猜果子肯定是罗窑匠摘的,想他那么胖爬上树,不像挂的个砂罐吗。

背窑货无非下凤凰,到偏南,去景阳,往哪个方向都少不了下河上河六十里。那原是下宜昌出荆楚的古道,没少走官老爷的马、抬新姑娘的轿,还有驮盐的骡子、背力的草鞋。石头上留有牲口的蹄印,还有许多打杵窝子,有的积了一汪清水,眼窝一样瞪着盖在悬崖上的天。上路的力脚前前后后出了窑场,过几个弯,翻几道梁,打杵的号子彼此呼应,脚头快的等慢的,慢的赶几步,几里路后大伙儿走成了行。原也不认得,嘴巴一张就熟了,前山后坝的,多问几句,还能扯上转角亲戚。沿路说笑,讲个段子就过了三五里。累了,有力脚就学林子里的鸟儿叫。二哥和它们熟,口哨响起,逗得雀鸟从茅草蓬飞起来,跟着一站一站往前赶。最有意思的是叫沙和尚的鸟,不住嘴地喊“砂——罐,砂——罐”。苞谷雀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应“破了哦,破了哦——欢喜、欢喜”。二哥在土坎上抓把泥巴撒过去,吼它们,憨鸟蠢鸟,还在半路上,你喊破了,不会说话,不要开口。年纪大的力脚就笑,癫哒么,各人逗口舌,骂它们做啥。

打长杵时,趁大伙儿歇气,我就缠着老力脚东问西问。砂罐不晓得背街上卖啊,背过河那么远。老力脚眯着眼睛说,街上卖给哪个,赶场的没闲钱买,背乡里去能换粮食。再说,砂罐离不得火塘,住街的人屁股大个屋,转身还嫌窄,火塘挖哪里呢。还有呢,街上人、城里人买东西买的是个乖,好看是第一,哪看得上这黑黢黢的货。我说,给他们用砂罐煮顿饭吃,熬罐茶喝,保证都喜欢了。老力脚就不耐烦了,扯淡!城里人也有乡下亲戚,未必没吃过砂罐饭,还用你说。砂罐好用是悠出来的味,熬罐汤要大半天,城里人上班,卡着分秒过日子,哪里等得起。小乡巴佬没进过城,不晓得城里人走路都是跑的。我满不在乎说,长大了开窑场,我就把砂罐搞城里去卖,好东西总有人要。老力脚说,日白佬!砂罐是你烧得出来的?罗窑匠才有这个本事。

没事儿挖苦城里人搞么子,跟你又没仇。这话痨,硬是忌不住嘴。我看了朋友一眼,继续说下去。

当年川上的罗窑匠出外讨生活,走川西进鄂西。爬上阳光头,被满坡满岭细密的阳光拽住了脚后跟,再也不肯往前走。好泥出阳山,做陶人找陶土,抬头看太阳,低头看土脚,打山势的眼力,罗窑匠跟他爷爷练得精熟。随手在林地抄一把泥,一捏成坨,一搓成饼。送一小块泥在舌尖啜,粟米味直灌喉咙。心里一激灵,往林深处走去,见一个长满栎树的土丘,静卧在莹白的光下,裸露的石缝,溅起阳光之“水”。便暗自点头,分开杂草,以手当锄刨开枯叶,草渣之下,泛黑的砂泥现了出来。往下刨,现了黄砂泥,又现了青砂泥、白砂泥。罗窑匠的心快蹦出来了,再刨,一层砂泥泛着朱红的亚光,像一团窑门泻出的底火,暖气逼人。

老天啊,传说中的五色土会生在这大山里?刨出的砂泥摊在面前,罗窑匠还是不敢相信,就趴下身子一块块掰开看,光泽鲜活,五色分明。他激动得浑身冒汗,起身往四周望了又望,确信没有人,揣几块五色砂泥在口袋,又扯了草叶把刨出的泥坑盖严实。

那时,他才相信他爷爷老罗窑匠没有骗人。他爷爷说,制陶人做梦都在找五色土,用来烧炊具饮具,养人千年不败。可那稀罕之物,传说只产于徐州郊外,地方岁岁纳贡,到冬至日,皇帝封土为社,登坛为祭,五色布五方,东方主青、南方主赤、西方主白、北方主玄,居中为黄,五色与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为天下求福报功,佑国运昌盛,护百姓康泰。罗家几辈人闯北走南做窑匠,找过千山万岭,却没福分遇到。

哈哈,我“百度”了一下,五色土的使用在《山海经》《禹贡》《周礼》《史记》《唐书》中都有记载,多用于诸侯建国立社、帝王封禅等重大仪式。这么神的东西找到了,那罗窑匠要发财了。真是一张碎米嘴,有话憋不住,恨不得抓把茶叶给他堵上。

我索性打住话头,起身又熬了一壶茶,茶泡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竟想一吐为快了。

罗窑匠紧攥手中的砂泥,长跪叩首,拜了天地;洒水当酒,敬了四方;撮土为香,祭了神农氏。稠密而柔和的阳光,在罗窑匠心底翻滚升腾。有神仙也找不到的陶土,不怕烧不出好窑器。便毫不犹豫,拔步炊烟起处。

老早,阳光头就有本地人开陶场。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一面坡地,依山临壑,靠东的山峰,有意无意留个半月形的凹,阳光涌过缺口,照得一排排窑门金光闪。烧的坛子、水缸、盐罐、土碗、土钵,庄户人家常用。装水要缸,淘米要盆,吃饭要碗,早晚都要用,粗细缺不得,陶场的生意就延续了数百年。如今一个外乡人,又来烧窑,能搞出什么新鲜名堂。周围的人合计,多一个窑口也闹热,指了靠山边的一块荒坝,让罗窑匠搭棚起火,住了下来。

舂砂的石碓嘭嘭响起,看热闹的人就哄笑,见过烧黑泥烧黄泥还有烧红泥的,没见过掺砂烧窑的,又不是太上老君炼丹。有人在石碓窝抓一把砂粉在手里捻,故意大声嚷,硌手呢,只怕烧出来是漏丝瓢。罗窑匠从窑灰里钻出来说,烧出来后,大伙儿再论好歹。

草棚下,赤脚躁泥,石碓舂砂,搅泥拌砂,旋泥做胎,起炉装窑,鉴火上釉,忙了白露赶秋分,到霜降之日,一堆圆溜溜的陶罐出窑了。罗窑匠换来一只土鸡,就窑炉上煨汤。香味追着山风跑,坡上坎下的人闻香而来。罗窑匠早用砂钵盛了浓汤,笑眯眯地递给大家尝。味道是长些呢,罐罐看起像煤炭坨坨,熬的汤色却白。人们的惊叹里,伴着呼呼的吸汤声,把个草棚子乐翻了天。

那时,月悬半空,窑坑未熄的尾火,男客们吧嗒的土烟卷,映着一张张充满惊喜的脸。女人们扎堆站着,把手中砂罐翻过来扣过去看,看着看着爆发出暖洋洋的笑,看这罐子,哈哈,再看罗师傅,长得像两弟兄呢。一群孩子挤在泥塘边,你推我攘抢着抓泥团,捏只瘸腿的岩羊少了角,捏只小鸡没羽毛,捏条青虫弓箭背。也有的学做陶碗,刚放上桌子就塌了。当娘的指着罗窑匠说,快叫干爹,好生跟着学手艺。罗窑匠连忙摇头,烧窑的糊得鼻子嘴巴都没得,这个艺没学头,招呼大了找不到媳妇。有嘴快的婆娘就说,吔,怕娃娃抢你的饭碗啊。不是这个意思,一个外乡人,多谢大家收留,让我找一口饭吃,莫说这粗浅的手艺,跟大家做长工也行。说着拍胸口表态,第一窑烧的窑器,不卖也不换,各家各户拣看得起的拿回去,好用,大家帮我喝声彩,不好用,当瓦片砸了听个声响,只当不认得我这个人。

谁知次日早上,几个婆娘拿着坛坛罐罐叽叽喳喳挤进草棚,大声喊,罗窑匠,真是漏丝瓢,罐子沁水,害得早饭米没煮熟。还有的说,不光沁水,还沁油呢。罗窑匠接过来看,连声说,沁水沁油才是好东西,人要出汗,砂罐也要出气唦。用米汤在火上熬半个时辰,抿了缝再用,保管不沁了。见她们将信将疑,又说,要不给你们熬好了再拿回去用,莫败赞我的东西。来的人里有一个婆娘不依账,说,那不行,你得赔我早饭米,屋里几个娃儿还饿着肚子。罗窑匠看那婆娘穿得破烂,一把肥辫子压塌了瘦瘦的肩,嘴里就应承道,要得要得,没得好东西吃,一碗稀饭还能管饱。同来的婆娘们嘻嘻哈哈地笑,你两个正好,一个差盖被,一个缺垫絮,一床捂起了好过冬。那婆娘就红了脸,低声说,何必笑话我孤儿寡母的。一句话落地,草棚子里静了,阳光从棚顶盖的茅草缝里梭下来,落在那婆娘鸭蛋形的脸上。罗窑匠正好扭头,看她掉一地的眼神,像窑炉里初发的火苗,舔在糙咔咔的泥胎上。

不几天,周围的人就看到寡妇在窑坑前帮忙扯风箱。罗窑匠喊,加力!寡妇团成弓的身子就拉直了,如一条风中的布帘,时而飘起来,时而荡过去,炉里的泥胎就在她的沉浮里伴着咝咝的火焰红了、紫了,直到一团黄灿灿的金光溢出来。罗窑匠又喊,停手,把刺栎叶递过来。寡妇飞跑去抱一捆刺栎叶,手把手塞给罗窑匠。窑炉里青烟缭绕,两人脸上汗珠滚落,待闭火的泥盖封住窑口,寡妇才喊,哎呀,歇哈嘛,腰杆酸了。罗窑匠说,到底是女人,泥做的胎,禁不起打熬,还没要你舂砂呢,一碓舂下来脚杆都断了。

两个时辰后,罗窑匠启开窑门,用长火钳夹出烧好的砂罐。一色青灰盖面,瓦灰兜底,碰擦有叮当之声。寡妇好奇地问,先前还是黄金亮色的,你又用烟熏得黢黑做么子。罗窑匠小声说,你看本地师傅烧陶,用的全是泥料,泥胎有肉无骨,上的是水釉,谷壳烧成草木灰兑水洒上去,只漂在表皮,不变泥胎本色,皮细肉嫩,并不耐火,只装得东西,架猛火上烧就炸了。说来都是粗陶,做法可不一样,我的砂罐,泥咬砂,砂咬泥,留了气孔,跟人一样会吸气出气。上釉也不同,水釉上过,再上烟釉,用栎树叶做釉引子,透进胎中,看起粗肉糙皮,却是活物,遇火重生,再猛的火也烧不坏。寡妇直摇头,看你说得玄乎,泥巴做的东西,肯定会透气,要不,洋芋、苞谷种下地,早被土闷死了,哪会发芽。一个煮饭熬茶的罐罐,在你这里,讲究还多呢。也是,看别人烧的罐子水嫩,像抹了雪花膏,你把个罐子整得像张飞,偏偏取个文绉绉的名字。把罗窑匠逗得大笑道,人分男女,陶罐也是有灵性之物,或粗陶或细瓷,凑拢来都是一家人,等我把砂罐卖了,买雪花膏给你,敢要不敢要。寡妇说,我一天日晒雨泡的,是粗陶你整不成细瓷,哪里用得着。嘴里说不要,心里却有了计较,做手艺的人,能把压箱底的窍门说出来,就没当自己是外人。这样想,做事倒不利索起来,从模子里取胎晾干时,接连破了两个。罗窑匠只当没看见,自顾踩着木车盘,捏出的泥胎溜溜圆。

看到他们在窑上忙得起劲,几个在窑后坡上晒太阳的老人,谁也没有学往常,指指戳戳,说长道短。大家心知肚明,寡妇和她的孩子们,缓过气来了。

太阳靠山时分,寡妇在水坑里洗把脸,低声说,我回去了哦。罗窑匠坐在木凳上,头也不抬,闷声答道,回吧,屋里娃儿等你做饭吃。寡妇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把汗衫脱了我拿回去洗一把。罗窑匠直摇头,唉,早裹泥巴晚裹砂,哪穿得干净,你也不得天天跟我洗。寡妇就不吱声了,望一眼罗窑匠糊满泥浆的赤脚,迈开碎步急忙往屋里走,乌黑的辫子在晚霞里甩起了风。罗窑匠故意不看她的背影,心里却骂了句,蛇妖吗,把人心里甩成了一团稀泥巴。

对面窑场学艺的几个后生,终是不信寡妇没在草棚过夜。林子里夜麻雀咕咕叫起时,轻脚细步绕到草棚后听匍。哪有寡妇的影子,罗窑匠仰巴拉叉躺在木板上,蛮声蛮气哼歌呢。

我是山峁峁上一坨泥——哎嘿

你是山沟沟里一碗水——的嘛

泥不吃水不成胎

水不和泥不成器

一坨泥巴一瓢水

烟熏火燎不分啊离,哎嘿呀!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唱着唱着,声音小了,没了,粗重的鼾声被一片初升的月光托起,漫了山野。后生们才不爱听他那牛吼,一溜烟走进斑驳的林间小路。他们也哼起了歌,调子高亢而单调,很烈,是窑口里喷出的火苗。

妹妹磨刀哥砍柴

砍柴就砍青干柴

一把猛火窑坑烧

妹妹吔

毛铁坨坨也烧成小乖乖

寡妇和衣靠在床架上。那几夜桐油灯盏的棉灯芯老是结灯花。才拿针头挑了,一会儿又结一层,屋里一股油味熏人。都说结灯花是有喜事的预兆,未必会有喜事上门?寡妇不敢往好里想。当家的走了六年,一个人拉扯两个娃,没有饿死,就是天照顾,哪里敢想好事呢。把针尖在头发里蹭了几蹭,又开始给手里的布鞋上线。要是灯光亮一点,到鸡叫二遍,可以收针了。把鞋底在脚上比画一回,不由好笑,那人长得像个砂罐,却生一双长脚板,做鞋子的布都多用几寸。不过,脚板大好躁泥,一塘泥巴半个早工就成了软面团。一天打赤脚躁,哪有时候穿鞋,螺丝骨上都是泥浆,泥巴浸了骨,洗得干净吗,可惜我一双好鞋,专门挑的粗麻布打底子,前掌扎的苞谷花,中间扎的芝麻扣,后跟扎的满天星,就怕穿着不透气,烂脚丫子呢。别人问他鞋子来路呢?想到这层,寡妇顺手把鞋子抛进鞋盒里,赌气钻进铺盖,蒙头睡了一阵,又爬起来,看着鞋盒里的布鞋笑开了声。脚头两个小的,睡得实沉。月光不嫌家穷,轻手轻脚爬过木窗格,爬到被子上,被面中间一朵向阳花,花心打了灰色的补巴,像一团泥浆糊了亮爽的云朵。边上的花瓣开得艳,衬着娃娃红扑扑的脸蛋。刺栎叶的清香,随风漫进来,直往鼻孔钻,忍不住要打喷嚏。

灯花跳一下,又跳了一下,扑哧一声,油灯灭了。半屋的月光更亮了,楼斗上挂的一串红辣椒,变了窑门里红彤彤的火焰,清寒的夜暖和起来。放案板上的那只砂罐,突然喷出了团团雾气,不停转着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大,窑坑裹里面了,草棚裹里面了,村子裹里面了,天上的云朵地上的树,都裹里面了,罐顶是破雾而出的一轮红日。寡妇想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住,罐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寡妇在梦里握紧了布鞋。

哈哈,是你加了味精的吧。还没听到落头,朋友点评起来。我说,你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嘴巴说干了呢,快些倒茶我润润嗓子。一杯茶下肚,声音又亮了。

我们打中伙多半在绵羊口的半崖。望得到悬崖下的清江河,白花花的水,渡口石头上坐着等船的人,河心慢悠悠撑过来的渡船。两岸陡峭的高山,团住了清亮的一河水,左看右看都是一只盛了水的砂罐,罐口,亮一坨蓝幽幽的天。

二哥在背架子上取个砂罐,在岩壁接半罐水,架在三个石头拼的灶上用葛根熬,不漏水了把洋芋放进去煮。我趴在石灶前吹火。背盐的背百货的人就围上来,他们要借砂罐用。带的饭、带的红苕洋芋,煮热了吃比吃冷的舒服。总不能都带着锅灶上路,砂罐,就成了俏货。用过砂罐的都晓得,砂罐有几好,很久烧不热,烧热了半天不冷,前面的人用了,后面的人煮东西就省时间。若是熬汤,熬好后四五个小时不凉。大热天,罐子里盛的食物三天都不变味。村里人编的有个笑话,说有个小媳妇,婆子妈管教严,中午炖好的一罐肉放在灶上,准备下午待客的,见婆子妈出门砍菜,小媳妇在灶屋里忍不住捞了一坨塞嘴巴里,哪晓得还是滚烫的,吞不得又舍不得吐,这时候婆子妈返身回来取镰刀,小媳妇心里慌张,硬生生把坨肉吞了下去,不得了,把喉咙烫坏了,后来说话都是沙哑的。不是讥笑人嘴馋,是说砂罐保温好。老家上了年岁的人,早上起来,地炉子边熬一罐浓茶,一天喝到黑,上床前还抱着罐子咂几口,活到八九十岁,能吃能喝,还能带孙娃,总把功劳归砂罐熬出的养命茶。遇到年岁相仿的老哥老妹,就得意地吹,砂罐是阳光头换的,花二十斤白大米。还有更能吹的,说砂罐是罗窑匠用稀奇东西烧的,用久了,不放茶叶,倒清水进去熬一炷香工夫,当得老茶喝,还能饱肚子,不相信吗,罐底有罗窑匠的题款呢。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