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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梁鸿鹰:不必对世界发问
来源:《上海诗人》2022年第3期 | 梁鸿鹰   2022年07月07日09:13

梁鸿鹰,《文艺报》总编辑,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创作。有评论集《守望文学的天空》《文学:向着无尽的可能》《向道与叩问》《写作的理由》《在场与审思》,散文集《岁月的颗粒》等。出版《阿西莫夫诠释人类万年》等译作若干。

推荐语:

梁鸿鹰以敏感而细腻的视觉注目存在,使其组诗《不必对世界发问》创造了区别于日常直接性的第二直接性。生活中最深刻的印象和场景,被诗人获得感性的外在形式后,这些印象和场景便茂盛地带着诗人的想象,由实到虚,再由虚到实。在诗人予以赋象的过程中,因诗人想象力的深化,它们不再成为形式而是形态。当这些形态超出现实空间,以诗的方式言说和观看时,阅读者的感觉会从一个感官转移到另一个感官,而获得“通感”效果。

回忆是生命得以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源自于感情、情绪,是生命能够绽放的灵魂。第一首《无独有偶记》,梁鸿鹰将回忆放在当时的生活现场,时间固定在秋、冬、春三个季节,描绘无论是游离还时暂时的停驻,内中喻体与本体都被诗人诉之于视觉,造成画面感和情绪的延长。最后结尾,诗人在语义和情感上一个回转,深化意蕴的同时,加大了全诗的思想容量。第二首《叹息》描绘的是生命的体征从有到无,一种现象向着另一种现象过渡的边缘地带。诗的切入点非常独特,以“午时三刻/一个/长久的停顿……”开始,接下来诗人话不说尽,有意留白,既含有内在玄机,又制造了悬念。而悬念就在于能让人打开各种感官,呈现出对文字内蕴的感觉和细微辨认上。于是这声叹息,很多年后,还犹在人间。第三首《泰 山》,诗人想象轻逸,避开实写,用传说作牵引,让它成为进入泰山的唯一大门。然后让影子做铺垫,让“一口枯井/及一朵葵花” 成为这首诗自身张力所追求的必要的旁逸斜出,从而突破定义上的限。 “无论延伸/还是收缩/都不会影响……”这是第四首《依然记得》的开头。想象与现实常常意与愿违,但梁鸿鹰总能在我们生存的空间里,想象出一条曲曲弯弯的寻源之路,让远方那个朋友以此脱离幽暗,来到光亮之中。在第五首《海边所见》里,梁鸿鹰开始发问。让抽象的鱼,坚毅的渔夫以及海鱼,彼此呼应,形成词与词之间的应和,看似随笔,意境却昭然若揭,最大限度地把想象尽力留给词本身。最后,诗人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撑满整个存在,只能通过力量集中于“螃蟹”这个点,针尖一样不断刺痛我们。第六首《一次饭局》,向我们呈现出由外部现象结合起来的社会景观,这是处于语言之外的某种人类互相认同的仪式。在这里,诗人让我们看到一条普遍的通道,在从中进入他者的同时,也进入自己。

生活让所有存在的生命个体,不能随心所欲。普通人活在日常和现实里,诗人活在日常和现实之外。所以梁鸿鹰能去观察和探寻,用想象去茂密其现实之外的意象和隐喻性。接下来的八首诗,《母与子》、《又一个春天》、《选择》、《再次思考》、《杂念》、《奥.德.巴尔扎克》、《手机里的照片》、《红 酒》,梁鸿鹰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切入。不管是现实层面的,还是心里层面的,都源自于他的体验,他对现代人生存的细致入微的思虑和纯粹的生命感。在这些诗里,梁鸿鹰执简驭繁,以想象的细节托举其丰富,语言干净清冽,主线与副线无为依照。诗人的目光穿过生活的帷幕,穿过种种随处可见又似乎密不可闻的隐形态势,直至最终帷幕清晰、坚实地呈现于我们眼前。让没有言说的在言说之外,继续言说!

——孙思

《无独有偶记》

开始记住你

是在那年秋天

大风初起

一次次失败的沮丧之后

用三天工夫整理家中书架

也无法让自己内心平静如初

开始难以忘掉你

是在那年冬天

雪花裹在刀子一样的风里

抽打着路边倔强的枯草

把行书写成了草书

也难以让自己心如止水

开始回忆你

是在次年春天

迎春花刚刚露出笑脸

吸引着上学路上顽皮的孩子们

翻遍各种子集

却找不到惦念你的一言半语

《叹息》

午时三刻

一个

长久的停顿

沉钟

再也听不到声音

小犬的吠叫

即将遁入虚无

你的火焰熄灭

未留下叹息

《泰山》

循着久远而美好的传说

按脚下青草铺就的石板地

赶去找寻你的影子

还有

一口枯井

及一朵葵花

《依然记得》

无论延伸

还是收缩

都不会影响

一个止于塌陷天幕的世界

只是

洞穿霞光照射的所在

才发现前面的幽径

原以为布满花朵与尘埃

看来看去却像是迷路瞪羚的眼神

你生长在我脑海里

一次次

升腾

下降

双唇微启时的渴望

连同

如雁阵般的眼线

难以被晒黑或忽略

北方幽怨的天空

让我依然记得

远方有个朋友在路上

像是无意中

幻化的镜中之花

《海边所见》

很久没有被海风吹过

眼中

抽象的鱼

胖得出人意料

坚毅的渔夫只存活于脑海之中

每天屹立于消逝的晚霞中

貌似真实

很久没有吃过海鱼

不知道海风

无法阻碍海鸥飞翔

一只螃蟹匍匐在海岸上

绝非毫无防备地日夜出行

执意去测量

潮水的深浅

《一次饭局》

三十年的同学

可能只见一面

满桌汉子掏出来的软中华都拆了包

这个问

你哪年住了别墅

那个问

你几时换了宝马

二十年纯粮食酒

争先恐后流入口腔

没占住想说话的舌头

夸几句别人吧

又觉得实在勉强

该上的都上了

还在等待下一道

筷子传送过的

味蕾

拒绝有所呼应

一切像是协议束之高阁

无力换来任何

允诺

散席后沿途所见

一树树梨花

仍如来时寂寞开放

《母与子》

红润而饱满

被水分保养得过了头

在经常下车的地方

妈妈说

今天我休息

健康而富于朝气

被美食照顾得过了头

在第一次跌倒的地方

宝宝说

明天你要陪我放风筝

《又一个春天》

不知被多少朝代赞叹粉饰

纵然容易涂改或卸载

却是无论如何难以诉说

转弯半径超过两千米

不为上升到奥林匹斯山的高度

偏见扑向我时不再后悔

仅仅为赋闲

还原一次真实的笑靥

不见到你也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不要错过给万物命名的机会

又一个春天

站在昨天舍弃之难的门槛

《选择》

犹豫

导致我一次次陷入虚构

将过去的人与事晒在记忆的打谷场上

别以自我为中心

不相信枕席、粮草和圣哲

旅途困顿之时,让泪代表悔恨

选择一次过时的余绪

不要打赌只能听到

宇宙外过于急促的喘息

《再次思考》

不必对世界发问

别向天空索取更多

奇妙的宿命总在指挥我们

快扔掉虚无这块挡箭牌

不必向深渊发问

如果希望打湿疲惫的双肩

内心便会放弃憧憬

告别任何崎岖的路途

不必向流水发问

这里到处是宇宙的一部分

作为时间的微粒

我们不能只充当情绪的传声筒

不必向悬崖峭壁施障眼法

思想的几何逍遥古今

在世界边缘

一切随风飘散

《杂念》

如同一缕闪电

印证了多年前反复无常的书面语

我宣布

明天再去想你

哪怕

植物已失掉原本颜色

如同夏夜清风的配角

忽然迷惑了过路的滂沱大雨

我想发誓

过街天桥不是现成的彩虹

我决定不从山口走过

或者

不愿一次性冲刷掉自己可爱的杂念

如同需要不断验证的幻觉

明天再无回旋余地

打一个高亢的唿哨吧

为了记得

那一次次短暂的相聚

如同曾经听到过的传说

忘是为了牢记

我不计成本

让泪水流干

为了重新回味你的坚毅

《奥.德.巴尔扎克》

巴黎上空烟云弥漫

你将大街小巷的奇遇尽收眼底

以梦幻家的想象吞下整个世界的粗砺及冷酷

让喜剧人间凛然不可侵犯

二百多年时光冲刷过

伏脱冷、高布赛克、纽沁根们像丰腴的韩斯卡夫人一样

鲜活如昨

你从未抚养半个子女

却为征服世界的孩子们规划了路径

未在高老头那般年龄寿终正寝

却铸造出时时响在心软老人耳畔的警钟

(注:巴尔扎克笔下的小说人物高老头死时69岁,巴尔扎克则51岁逝世)

《手机里的照片》

年轻人在飞机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

一个男孩张着大嘴

弱弱地

分开双脚

背后是

摆出剪刀手的女人

连衣裙上

洒着斑驳的光影

身后的树

长满了一整个夏天

此时,年轻人对邻座说

老婆的可爱

不如儿子一个零头

额外的彩票

今天没抽到

走在路上多少天

都捡不到自己的输赢

《红酒》

被封装于名贵木桶

只为忘记寒暑

以令人艳羡的方式

烧红自身血液

以便身价抬高

向来适合吻最销魂的舌头

麻木最漂亮的喉咙

适配倾城倾国之美

路过忽略不计的坎坷

流入最为人所不齿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