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2年第7期|王族:苍穹密令
来源:《朔方》2022年第7期 | 王族   2022年07月08日07:39

老马带着打狼队员返回齐里克牧场后,阿坎告诉他,打狼队出去后,齐里克牧场这几天又不平静了,有两只黄羊病死在牧场上,后来有一群狼把它们吃了。

老马骂了一句难听的话。他们天天想打狼,结果狼来了,他们却与之擦肩而过。四十四个姑娘的背影,个个都是谜。老马从来没有听说过狼会吃病死的黄羊,难道狼不怕得瘟疫吗?

前几天,队长老马和打狼队员出去寻找狼群,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一群狼。老马他们上山两个多月了,没有打死一只狼,每个人脸上的忧愁像是堆了好几层。看见狼,就等于听到了命令,没有不开枪的道理。他们睁大眼睛,推子弹上了膛。那群狼有十多只,虽然不可能全部打死,但打死一两只也不错。他们开了枪,但枪法太差,没有打中一只狼。狼群一只紧挨一只,密集成一团,像飘动的黑色云朵一样很快翻过了山冈。老马叹息一声,坐在石头上抽莫合烟。河谷中除了轻微的流水声,再也没有声响,似乎一切都因为他们枪法太差,在尴尬地保持沉默。老马也很尴尬,一根莫合烟燃尽了,他也没抽几口。打狼队员愁眉苦脸地看着老马,老马一言不发。不是他们运气不好,而是枪法太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逃走。担心别人看不到自己优点的人,一定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缺点。打狼队员看着狼群跑远,没有了影子,他们羞愧难当,浑身没有了力气。老马带着打狼队员返回齐里克牧场。

阿坎看出了老马的担忧,说:“只有狼不怕这个事情,他们吃掉病死的黄羊,不得瘟疫。每年这个时候,狼都在干这个事情。”

老马明白了。

阿坎看了一眼老马,又看了一眼远处,突然笑了。老马不明白阿坎为何笑。阿坎更高兴了,又笑了一下。老马憋不住了,便问:“你笑什么?”

阿坎说:“你不知道,有一只狼把一块肉叼了回去。”

当时,阿坎看见那只母狼要叼一块肉回去,欣喜不已,决定要跟踪那只母狼。不起眼的马驹,肚子里也有秘密。那只母狼叼肉回去是为了喂小狼崽,只要找到它的狼窝,就可以把大狼小狼一锅端。阿坎仔细观察那只母狼,断定它就是达尔汗前几天看见的那只叼食回去的母狼。前几天,那两只黄羊死在牧场上,狼群疯狂吞噬它们,但只有这母狼显得异常,它从黄羊腿上撕下一块肉叼在嘴里,等待着狼群吞噬完毕后,随它们一起返回。阿坎为这个发现而高兴,遂提出和老马联手,一起打一次狼。

老马有些犹豫,打狼是打狼队的事情,让外人参与进来,好不好?

阿坎看出老马有些犹豫,便猜出了他的心思。他笑了一下,对老马说:“怎么,不想让我参与?”

“不是,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我就是怕被人抓住把柄,在以后说我擅自改变革命的打狼路线,到时候我没办法交代。”

“放心吧,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呢?”

“那你一定要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就是打死也不吐一个字。”

“放心吧,干完我就忘了,这件事让风吹走,吹得干干净净。”

“好,那咱们一起干。”

阿坎向老马保证会守口如瓶,老马便放心了。阿坎家只有六只羊,仅儿子蒙克一人足以放牧,但阿坎也来到齐里克牧场,他不是为了放羊,他的目的是收购狼身上的东西,比如狼髀石、狼牙、狼皮和狼肉,都能卖不少钱。他虽然脑子灵活,却没有枪,总不能把灵活的脑子当子弹用,所以他要趁打狼队打死狼后悄悄收那些东西,然后贩卖到县城去。但老马不会想到阿坎在偷偷地做狼的生意,他的心思在狼身上,只想一门心思打狼,别的,他想不了那么多。阿坎清楚这个季节的狼,不靠他别无良策。于是,老马问阿坎:“狼会不会再出来叼肉回去?”

阿坎说:“听见水声,就应该想到河流;看见天阴,就应该想到下雨。你不知道那只狼把一块肉叼回去干什么?”

老马有些窘迫,便说:“你就不要这么麻烦了,简单一点,快说,为什么?”

阿坎又笑了一下,然后才说:“我看见了它的乳头,它是一只母狼。”

老马不解:“它是母狼,和叼一块肉回去有什么关系?”

阿坎凑近老马的耳朵,低声说:“母狼刚下完小狼崽啊!”

老马“噢”了一声,明白了。但他又有些不解,问阿坎:“不是说,母狼下了小狼崽后,由公狼出来觅食吗,为啥母狼出来了?”

阿坎说:“你没有发现吗?今年在牧场上,人的事情都乱了,狼的事情能不乱吗?所以,母狼出来觅食是正常的事情。”

老马又“噢”了一声,觉得阿坎说得有道理。

阿坎说:“母狼把黄羊肉叼回去,是不是喂小狼崽?我们跟上母狼,是不是就可以找到狼窝?是不是就可以把大狼小狼一锅端?”

老马很兴奋,连声说:“对对对!”但他转念一想,心里又有了疑问,便问阿坎:“两只死了的黄羊,都已经被它们吃完了,它们还会来吗?”

阿坎坦然地一笑说:“会来。这个季节,狼就靠吃死了的黄羊活命呢,怎么能不来?这里死了的黄羊没有了,别的地方有死了的黄羊。我们只要找到死了的黄羊,狼就一定会出现。”

老马笑了,老马的笑和阿坎的笑又变得一模一样。

于是,阿坎和老马耐心等待黄羊病死在牧场上,那样的话,狼群一定会再来吃黄羊。

其实,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狼群。

牧民们等待,是为了让狼把死了的黄羊吃干净,好让瘟疫赶快过去;阿坎和老马的等待,是为了让一只狼给他们带路,他们的目的是找到狼窝,把大狼小狼一锅端。

很快,传来了一个消息:齐里克牧场附近的一个小牧场上死了几只黄羊,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它们还没有被狼发现,仍像石头一样在那儿躺着。牧民很着急,天天盼着狼出现。

这个消息让阿坎和老马很兴奋。要骑马,先找鞍具。机会来了,阿坎和老马决定前往那个小牧场。齐里克牧场上的人太多太杂,所以他们想悄悄去。

出发前,老马征求阿坎的意见:“带不带枪?”

阿坎笑了笑说:“枪该带还是要带,不要那么紧张。”

才过了六七天,地上的绿意又浓了很多,阿坎和老马仔细一看,草又长高了不少。山上的树都已长出了叶子,有的树还开了花。托科村的一位老人经过好几年观察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春天的时候,最先绿的是山上的树,然后绿色像一个慢慢从高处走下来的人,等它走到低处,春天就来了,山野里到处都绿了。

老马背着枪。作为队长,老马已经习惯了枪不离身的生活。打狼队员们说,马队长连睡觉都做好了打狼的准备,狼却没有露面,狼在哪儿呢?牧民们笑话老马的胆子小,怕狼咬他,所以时刻都离不了枪,但有什么用呢,如果狼来了,还不照样咬他?这些话传到老马耳朵里,老马不生气,只是一笑。

两人骑马上山。

他们要去的小牧场在齐里克背后的山顶上,山不大,却不长一棵树,是一块十分平整的草滩。新疆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因其是山顶上的平整草滩,所以人们将其称为“空中草原”,并经常在这样的地方放牧。托科村的铁力提汗一家常年在这里放牧,好几年都没有转场回去。夏天来了,这里就是夏牧场,铁力提汗家的牛羊可以吃整整一个夏天;冬天来了,这里又变成了冬牧场,白天用备好的草喂羊,晚上把羊赶进冬窝子过夜。前几天,铁力提汗发现有五只黄羊死在离他家帐篷不远的地方。当时,铁力提汗和妻子正在帐篷里喝奶茶,两岁的儿子在睡觉。突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乌鸦的鸣叫声,铁力提汗走出帐篷一看,不好,有五只黄羊倒在了草场上,几只乌鸦正在它们尸身上空飞来飞去。乌鸦飞得很快,铁力提汗尚未有所反应,它们已经飞到了他家的羊圈附近,盘旋着要落下去。很快,羊圈内的羊发出一声声慌乱的叫声。铁力提汗害怕了,黄羊身上有瘟疫,乌鸦会把瘟疫传入他家。他家只有三口人,他女人和一个孩子。无奈之下,铁力提汗便骑马到齐里克牧场请求阿坎帮忙。阿坎想了想,决定让铁力提汗在“空中草原”周围安上夹子。鸟儿最怕网,狼最怕夹子。只要夹住一两只狼,就可以给狼一点颜色看看,让它们不敢轻易去侵害羊。阿坎从帐篷一角拽出几个铁夹子,给铁力提汗叮嘱一番布置的方法。铁力提汗将铁夹子安在“空中草原”四周。没想到第二天一群狼就出现了,它们迅速把一只病死的黄羊撕扯吞吃完毕,然后又迅速离去。它们吃黄羊的速度之快,把铁力提汗吓坏了,不到十分钟,一只黄羊就不见了,地上连皮毛也没有留下。铁力提汗很纳闷,它们为何来去如此迅速,难道他安铁夹子时,被它们看见了?它们吃了一只黄羊,对剩下的四只看了几眼,便转身走了,好像要留到下一次再吃。好几天过去了,狼却始终没有出现。铁力提汗发出一声长叹,他恨狼,也怕狼,以前从不想见狼,但现在他盼着狼早一点返回,因为只有它们可以吃干净病死的黄羊,可以消除瘟疫。又过去了几天,那四只黄羊已发出刺鼻的臭味,但狼仍然没有出现。无奈,铁力提汗又去找阿坎帮忙。也就在这时,老马听到了铁力提汗的遭遇,便在半路上截住铁力提汗,声称他有办法,只要铁力提汗把打狼队带到“空中草原”,他们就能把所有的狼都收拾了。铁力提汗看见老马背着枪,便一口应允。

走在路上,老马有些着急,问阿坎:“剩下的那几只黄羊不会已经被狼吃了吧?”

阿坎说:“恐怕已经吃了。”

老马问:“它们会有多快?”

阿坎说:“我也说不上它们会有多快,但是它们说出现就出现了,快得像风一样。风中的鹰飞得高,饥饿的狼跑得快。有时候狼的命不好,但它们不屈服,所以它们不好的命会激励它们的狼性,反过来又救了它们的命。”

老马听得似懂非懂。

阿坎说:“狼在偷袭羊群时,只要看到人,就会迅速离去,从不与人周旋,因为它们怕人的计谋。如果这群狼发现铁力提汗家只有他一个男人,它们会明目张胆地冲进羊圈咬羊。这个季节的狼,胆子有多大,咬羊的嘴就有多大,吃羊的肚子也就有多大。”

老马神色紧张,颤抖着说:“这么厉害的狼,难道是白鬃狼?”

白鬃狼?阿坎听到这三个字后惊叫一声,心里涌出强烈的感觉:白鬃狼在“空中草原”附近。从今年春天开始,人们就传言这一带出现了一只白鬃狼,它是最厉害的狼,所有的狼都听它的,它就是狼王。但它是一只母狼,现在下了狼崽,正是需要补充食物的时候,这里有四只病死的黄羊,它岂能不来吞噬?吞噬完毕后,又岂能不弄一块回去给小狼崽吃?肚子饿了会想吃的,身体累了会想床。这里有病死的黄羊,对白鬃狼来说可同时解决它和狼崽的吃食。阿坎对白鬃狼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第一次听说库孜牧场出现白鬃狼时,便觉得今年重要的不是狼多了,而是白鬃狼出现了。掉鬣毛的马怪异,挤眼睛的人邪恶。阿坎也觉得白鬃狼可怕,但他为它身上的可怕而欣喜,在他看来,正因为白鬃狼吓人,才会让人们加大打它的力度,继而也加大打狼的力度,狼被打死得多,他的生意才好做。所以,他觉得白鬃狼的背后有好处,只要绕到它的背后去,就可以把那些好处捞到手。

白鬃狼让老马也很惊讶,但他的惊讶是另一种惊讶。与白鬃狼交锋过几次后,老马和打狼队员心惊胆战,他们连那些最普通的狼都打不死,更别说白鬃狼了。打狼是玩命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被狼咬死。但他们是上革委会派来的,不管人们把白鬃狼说得多么可怕,他们都得去打白鬃狼。

山中寂静,马蹄将石头踩出脆响,树上的鸟儿惊飞而去。阿坎和老马边走边聊,话题仍不离狼。阿坎给老马讲起一个人夹狼的经历。那人每年都要抓两三只狼,每次抓狼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他先后在泉边、牧场边和死羊身边下铁夹子,夹到过十余只狼。令人称奇的是,他还在狼窝前下过铁夹子,一窝狼一个不剩地被他抓获。

因为故事好听,老马收紧的心慢慢放松了。老马对阿坎说:“铁力提汗家的羊不能再让狼吃了,如果再被狼吃,人的信心也就被吃了。所以,打狼的事情,除了铁夹子,咱们能不能用套马绳套狼?”

阿坎反问老马:“你说呢?”

老马笑笑说:“我看见你马背上有一根套马绳。”

阿坎说:“你眼睛倒挺尖的。”

老马说:“你是厉害人,身上有很多本事,我学都学不过来呢!”

阿坎说:“其实不用学,会观察会琢磨就行了。铁夹子布置在地上夹狼,是悄悄干事情;套马绳拿在人手里套狼,是灵活干事情。所以说,套马绳比铁夹子管用。”

老马点头称是。

到了“空中草原”,老马感叹,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他对铁力提汗说:“你们家在这个地方放牧多好啊,天天可以看风景。”

铁力提汗说:“风景好是好,但是挡不住狼啊。现在黄羊都发臭了,瘟疫恐怕已经传开了,还哪有心思看风景?”

老马说:“不要怕,阿坎不是来了吗?他来这儿就是帮你收拾局面的。”

铁力提汗说:“那群狼里面,有一只狼脖子上有白毛,看上去很吓人。它不动,只是在一旁看着狼群。它的眼睛很吓人,看上去像放着寒光一样。”

是白鬃狼。

阿坎和老马都紧张起来,在这里出现的是一群普通狼,但白鬃狼在指挥它们。阿坎和老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些天,白鬃狼虽然没有出现,但它的影子却无处不在。闭上的眼睛更深沉,隐藏的风暴更猛烈。人们相信白鬃狼一定会出现,因为躲藏了这么多天,再次出现时它一定会更加凶残。现在,它终于出现了。阿坎和老马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弥漫了过来,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只脖子上有白毛的狼没有吃黄羊吗?”阿坎问铁力提汗。

“它一口都没有吃,不知道是啥意思。”铁力提汗说。

“白鬃狼下小狼崽了,那群狼一定还会回来,把黄羊拖回去给白鬃狼的小狼崽吃!”阿坎和老马想到了一起,同时惊呼。

“什么是白鬃狼?”铁力提汗问。

“就是那只脖子上有白毛的狼,你看见的。”老马说。

阿坎示意老马不要再说什么,他觉得铁力提汗知道得多了,就会紧张害怕,会影响他们实施计划。

老马安慰铁力提汗:“没事,你不要担心。”

阿坎想,这个季节,不管是公狼还是母狼,都格外凶猛,因为它们有共同的保护目标——小狼崽。它们会竭尽全力为小狼崽觅食,哪怕它们饿得饥肠辘辘,也会把吃的东西递到小狼崽嘴跟前。大树会给小树挡风遮雨,大河会给小溪流淌的机会。所以,白鬃狼一定还会回来。他决定在这里等白鬃狼。这样一想,阿坎问铁力提汗:“那四只死黄羊还没有被狼吃掉吧?”

铁力提汗一脸疑惑地说:“没有,还像四块石头一样在那儿躺着。”

阿坎不再说话,眉头拧紧了。他断定,过不了多长时间,白鬃狼一定会带着狼群回来的。除了撕扯吞吃外,它们也许会把黄羊拖到隐蔽处,咬断黄羊的脖子,把大腿撕成块,各自叼回自己的狼窝。灵魂有罪的人,肚子没有罪。这时候的小狼崽,全靠大狼外出觅食,每天哪怕喝一口血,吃一块肉,也就活了下来。

老马在一旁感叹:“平常季节的狼都不好打,更别说这个季节了。今年揽上这个差事,真是倒霉!”

铁力提汗说:“你哪有我们牧民倒霉,我们忙一年,弄不好到头来却让狼吃饱了肚子……”

老马试探着问阿坎:“白鬃狼打不打?”

阿坎说:“它是白鬃狼又怎么了,你怕它了吗?”

老马说:“不是怕,是打不打?”

阿坎说:“打!但一定要谨慎,如果条件不成熟,哪怕不打也不能让人吃亏。”

老马点点头,把枪抓在了手里。听说的风暴比见到的更吓人。很明显,老马害怕。

铁力提汗问阿坎:“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阿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在考虑怎样打白鬃狼。阿坎打猎二十多年,懂得利用狼的心理抓狼。一次,一只狼冲进羊群咬死了几只羊,附近的人惊恐喊叫,狼迅速逃走。阿坎很生气地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让狼就那样把羊咬死吗?几天后,他把一只被狼咬死的羊放在戈壁上,在羊身旁埋下铁夹子,结果狼闻到羊身上的味道后又来了,刚把嘴凑到羊身上,就被夹住了。人们一拥而上,打死了那只狼。打铁的人,靠的是手艺;抓药的人,知道老方子。现在,阿坎仍想用那个办法试探一下狼。如果白鬃狼把死了的黄羊拖回狼窝,他悄悄跟过去,把铁夹子安在白鬃狼的窝附近,就可以把白鬃狼夹住。渔网里的鱼游不走,铁夹子里的狼跑不了。

主意已定,就这样干。

阿坎和铁力提汗在那四只黄羊周围布下六个铁夹子,躲进铁力提汗的木头房子里,等待白鬃狼进入“空中草原”。这里的草长得十分茂盛,布下的铁夹子不露任何痕迹,他们认为白鬃狼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现。人和狼始终处于谋算与被谋算的关系中,有时候从表面看,人和羊在牧场上似乎很安全,但一抬头就发现狼已经站在了面前;有时候狼苦熬数日接近了羊群,却不知道有陷阱和铁夹子在等着它们。人和狼之间不光拼勇敢,更多的时候是拼智慧。现在,阿坎要用他的智慧,治一治嚣张的白鬃狼。

“空中草原”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细小的草叶。此时的风无声,所以草叶也在无声地晃动。阿坎看着无声晃动的草叶,心想,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都是不动声色的东西,比如现在无声晃动的草叶,是因为风的作用,而风却是看不见的。再比如白鬃狼,自从它在库孜牧场上露面后,便给天山,乃至全新疆的牧民造成心理压力,似乎它身上有邪气,只要成群的白鬃狼出现,牧民们的牛羊就会死个精光,就连人也难逃它们的利齿。阿坎第一次听说新疆出现白鬃狼的消息后,便觉得白鬃狼不仅仅是一只狼,它像一个引子,还会引出一系列和狼有关的事情。狼之所以汇成狼群,是因为每只狼的情况不同,才汇集成一个团体,比如有的狼瘦小,有的狼高大;有的狼捕捉猎物的本领弱,而有的狼天生就会捕猎。新疆出现白鬃狼的消息,让人觉得整个狼群都是白鬃狼,这让阿坎产生了疑惑,怎么会有那么多白鬃狼汇集于同一狼群呢?他觉得这个消息是人编造的,也许从蒙古国过来的狼群中有白鬃狼,或者说狼群中的白鬃狼比较多。这是恐惧的本能反应,白鬃狼并没有那么可怕,是人把自己吓坏了。

阿坎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打死白鬃狼,让人们明白,白鬃狼确实有,也凶恶,但它也是肉长的,子弹打到它身上,它照样会一命呜呼。

一壶奶茶已经烧好,咕咚咕咚在响。所有人都很紧张,不安地等待着。这是阿坎的主意,他还是那句话:“铁夹子布置在地上夹狼,是悄悄干事情。”所以,他们不用盯着“空中草原”上的那四只黄羊,只需在房子里喝奶茶,要不了多长时间,白鬃狼就会出现。

过了一会儿,有动静了。

一只狼在“空中草原”边上慢慢探出头,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有人,便迅速向一只黄羊扑去。它大概已经饿坏了,扑过去撕黄羊的脖子。撕了几下并未撕开,着急地打转,爪子碰到了暗布于草丛中的一个铁夹子上。“啪”的一声响,它的一条腿被夹住了。它发觉上当,嗥叫一声用力向外扯铁夹子。也许是它力气太大,抑或是铁力提汗没有把铁夹子安装好,它居然将铁夹子扯出,摇摇晃晃拖着铁夹子跑了。

阿坎看清了,它体形高大,身姿敏捷,而且脖子上有白毛。

白鬃狼终于露面了!

铁力提汗说:“前几天来过的狼中间,就有这样的一只狼。”

阿坎问他:“你当时有没有看清,它脖子上有一团白毛?”

铁力提汗回答:“前几天看清了,今天看得更清楚。”

阿坎很憋屈,本来铁夹子已经夹住了白鬃狼,但它居然拖着夹子跑了,这件事如果传回齐里克牧场,岂不让大家笑话。但是,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像炽烈燃烧的火,一下子便吞没了刚刚滋生出的忧伤。他要去追白鬃狼!他对老马和铁力提汗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把白鬃狼追回来。”

他坚信白鬃狼跑不远,拖着一个死死夹着腿的铁夹子,跑得时间越长,腿上的伤便会越重。鸟儿本事再大,跳永远超不过飞;狐狸再聪明,也不能长出翅膀。白鬃狼到最后只能是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到那时,他就可以悄悄把它据为己有。

阿坎的马速度很快,他只觉得“空中草原”变成恍惚的一团,从马蹄下迅速向后闪烁而去。他心里突然涌起复杂的滋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打狼了。这一切,与他想用狼身上的东西挣钱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则与达尔汗有关。自从达尔汗不打猎后,阿坎便经常觉得达尔汗身上有一个影子,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在心里与达尔汗对抗。那种对抗是无形的,他面对的只是他感觉到的一个影子,所以对抗从开始到现在便也是隐秘的。其次,与今天逃脱的白鬃狼有关。他不把它追上打死,他的一笔大生意就会化为乌有,他多年打狼的荣耀亦会被阴影遮盖。

很快,阿坎追上了白鬃狼。

阿坎取下套马绳,唰的一声向白鬃狼甩过去。阿坎年轻时就会使用套马绳,拉车的马,疯跑的马,受惊的马,不管多快多疯,他追上去就可以把它们牢牢套住。

套马绳套住了白鬃狼,它抬头看了一眼阿坎,眼中充满绝望和愤恨。阿坎知道,一个铁夹子对白鬃狼来说是致命的,但现在又多了一个套马绳,它更加绝望。

阿坎终于近距离看见了白鬃狼,它脖子上有一大片白鬃,看上去阴森森的,真的很吓人。它的眼睛里面似乎有火焰在喷涌。

它的那片白鬃阴森恐怖,让阿坎觉得那是它嗜血成性的外露,随时都会向它的牙齿,它的爪子输送力量,让它一口能把石头咬烂咬碎。

白鬃狼也在看阿坎,但它的看似乎不是看,而是将眼睛里的火焰向外喷涌,要把阿坎淹没,也要把阿坎焚烧。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阿坎心里弥漫,他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发出脆响。他咬咬牙,让自己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他在内心激励自己,不要怕,一定能打死白鬃狼。但不知为何,他却张口说成了另一句话:打不死白鬃狼,白鬃狼是打不死的。他很吃惊地发现,他下意识说出的话,才是心里话。阿坎一颤,可怕的白鬃狼啊,像恶魔一样钻入了我心里。

就在阿坎犹豫惶恐的间隙,白鬃狼欲挣脱套马绳逃跑。但它的一条腿被铁夹子夹着,加之又被阿坎追赶了很长时间,所以它无法再跑,只是扯着套马绳转圈。马的力气很大,白鬃狼被马拖得甩来甩去,被石头碰得发出一连串惨叫。阿坎紧拽着套马绳,套马绳勒着白鬃狼的脖子,慢慢地,白鬃狼倒在地上不动了。

山谷中静了下来。

阿坎不敢跳下马,他怕白鬃狼装死,趁他不备搞突然袭击。他骑马绕着白鬃狼转了一圈,看白鬃狼一动不动,才断定它死了。但他仍担心,便用一根长长的红柳枝去捅它的耳朵,直至把它的耳朵捅出了血,它仍一动不动。他这才跳下马,抽出腰间的刀子,准备去剥狼皮。

阿坎因为好奇,弯腰去看它脖子上的那片白鬃,尚未看清,白鬃狼一跃而起,一口咬向他的脖子。他惊叫一声,向一边躲闪过去。他躲得很及时,才没有被白鬃狼咬住。他吓坏了,大叫一声便向马跑去。

白鬃狼并没有攻击阿坎,而是趁阿坎慌乱之际,一口咬断套马绳,又拖着那个铁夹子跑了。

阿坎虽然惊魂未定,但看见白鬃狼跑了,他不再疑惑,短时间里便被激发出杀戮之念。

能拖着铁夹子逃跑,还装死袭击人,这一切都证明它比普通狼厉害。但它激发出了阿坎的斗志,他觉得人和狼一样,也会被激发出像狼性一样的东西。扔出的石头最有力,激发出来的力量最凶猛。

白鬃狼跑得很快,但阿坎的马更快,不一会儿,他再次追上了白鬃狼。

阿坎将套马绳甩出,第二次套住了白鬃狼。白鬃狼咬断套马绳,他再套,白鬃狼又咬断套马绳。套马绳很长,白鬃狼咬断两次仍无大碍。阿坎很吃惊,白鬃狼的牙齿很厉害,别说绳子,就连它腿上的铁夹子,如果时间容许,它也能咬断。

阿坎骑着马一次又一次甩着套马绳。他不能让它喘息,否则它会迅速跑掉,而它一旦逃脱,便很难再有抓住它的机会。

阿坎再次套住了白鬃狼。他用套马绳拽着白鬃狼纵马疾驰,让它没有了咬断套马绳的机会。他绕着一片红柳转圈,套马绳缠在红柳上,勒紧了白鬃狼的脖子,它无法再挣扎,更无法转头。

白鬃狼被死死地套住了。

它脖子上的那片白鬃似乎暗淡了下来。

阿坎跳下马,用一根红柳枝去捅白鬃狼。白鬃狼一口咬住红柳枝不放,似乎红柳枝是阿坎的手,它要一口将其咬断。一股欣喜感涌入阿坎内心,他用力把红柳枝向白鬃狼嘴里捅去,让它再也无法咬人。白鬃狼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很显然,它上当了。阿坎从马背上取下一根绳子,把白鬃狼的嘴结结实实绑住。他跳上红柳堆,从腰间抽出刀子。但阿坎又低估了白鬃狼的力量,它嗥叫一声从红柳丛中跳起,红柳被掀到一边,它再次拖着铁夹子跑了。它从阿坎面前跑过时,阿坎看见它将一只前爪伸向绑它嘴巴的绳子,一下子便扯断了绳子,继而又吐出了嘴里的红柳枝。白鬃狼的狼性被激发了出来,绳子和红柳枝又算得了什么,它可以轻而易举解决。阿坎一阵恐慌,似乎刮过来的风一下子变得奇冷无比,他禁不住一阵发抖。

追!今天不把白鬃狼追上打死,誓不为人。

阿坎下了狠心。

这是仇恨和失落滋生出来的念头,一经产生,阿坎便不再害怕,遂迅速上马又向前追去。这时候的人和狼,都被推进了血性澎湃的激斗中,生和死就摆在面前,要想生,就必须去冒险。

阿坎紧追白鬃狼不放,一直追到了它的窝边。

如果不是被阿坎如此紧追不舍,白鬃狼是不会带着铁夹子回到狼窝里的。它已无力弄掉死死夹在腿上的铁夹子,更无力摆脱紧追它不放的阿坎,所以它只能逃回狼窝里。一只小狼崽跑出狼窝迎接白鬃狼。白鬃狼嗥叫一声,和小狼崽一起钻进了狼窝。

阿坎不敢过去。

狼窝里应该有一只公狼,白鬃狼挣扎回来,可借助公狼的力量攻击他。但时间过去了很久,狼窝中依然没有动静。母狼的心在公狼身上,公狼走到哪里母狼会跟到哪里;公狼的心在母狼肚子上,小狼崽不长大公狼不会离去。但是公狼在哪里呢?阿坎向四周巡视,没有公狼的任何足迹。按照狼族的规律,母狼产下小狼崽后,公狼会照顾母狼和小狼崽,其最重要的任务是外出觅食。而从白鬃狼不得不外出觅食的情况来看,公狼早已离它和小狼崽而去,这里只有一只白鬃狼和一窝小狼崽。

阿坎在狼窝边耐心等待。

狼窝在一个石缝里,阿坎看见了里面的白鬃狼和小狼崽,但因为石缝很深,他无法够着它们,只能在外面等。阿坎仔细数了数,狼窝中有六只小狼崽,它们很小,但它们很快乐,不时钻进白鬃狼怀里吃奶。但白鬃狼哪里有奶啊,它不但没有吃上东西,而且还受了伤,被追赶了这么远,它早已筋疲力尽。

小狼崽们急切地叫着,白鬃狼无奈地看着它们。

阿坎看见白鬃狼将身体靠在石壁上,四条腿艰难地支撑着身躯,似乎随时都会塌垮下去。铁夹子还死死夹在它腿上,除非它把那条腿咬断,否则它摆脱不了铁夹子。它从狭窄的石缝中也看见了阿坎,双眼中充满愤怒和仇视。阿坎一点也不怕它,它此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还怎能有力气攻击人呢?

慢慢地,白鬃狼双眼中的愤怒和仇视像潮水一样退却,继而弥漫出一层无奈和绝望。

阿坎想,它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他看见一团阴影将白鬃狼笼罩,它脖子上的那片白鬃很快便变得模糊起来,像是被狼窝中的黑暗淹没了。

小狼崽们仍着急地叫着,向白鬃狼讨要食物。白鬃狼无奈地叫了一声,腿一软卧了下来。它看了看小狼崽们,张开嘴,哇呜哇呜地吐了起来。有一饱必有一饿,有富乐必有甘苦。阿坎知道白鬃狼要把胃里的食物吐出来喂小狼崽们,这是狼在绝境之中经常使用的办法。

白鬃狼软软地趴了下去。

阿坎不忍心看这一幕,把脸转向别处。狼有一口气,也要熬三天。阿坎觉得自己耗不过白鬃狼,狼窝对它起到了保护作用,加之护崽意识会让它陡然增加力量,所以它死死守着狼窝不出来,阿坎便没有办法打它。但阿坎有足够的耐性,他的马褡子里有馕和水,马背上还有五个铁夹子,他计划将五个铁夹子全部安放在狼窝口上,只要白鬃狼敢出来,便会被铁夹子夹住。至于他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狩猎生活,等上十天八天,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布好铁夹子,阿坎准备在狼窝边等下去,一直等到白鬃狼出来。但白鬃狼似乎知道了狼窝外的情况,所以它不出来觅食。阿坎心想,白鬃狼可能会像其他狼一样,咬断它被铁夹子夹住的腿,以获得自由。阿坎想,如果它真的咬断腿,他就用套马绳套它,把它拽出狼窝用刀子捅死。他深知狼的性格,它失去一条腿后,不但不会丧失斗志,反而会因为遭受屈辱而狼性大发,更加疯狂地攻击人。所以,他必须在白鬃狼发起攻击前,先要了它的命。

但白鬃狼并没有咬断被夹的腿,它在石缝深处挪动,似乎铁夹子已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阿坎坐在狼窝口上,卷了一根莫合烟慢慢抽着。莫合烟的味道很浓,狼窝里的白鬃狼和小狼崽很快便有了反应,不安地叫起来。在它们的味觉记忆中,大概从来没有闻过莫合烟。

光色暗下来,天快黑了。

阿坎抽完莫合烟,准备返回“空中草原”,让老马明天带枪来打白鬃狼。狼窝口布有五个铁夹子,白鬃狼和小狼崽们是无法逃脱的,他只管回去吃饭睡觉,明天一定会有结果。白鬃狼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它一经和他较量便落到了这种地步,明天老马站在狼窝口对着它开枪,它无法躲避,只能一命呜呼。再高大的东西,只要你看清了它,它也许就不再高大。阿坎笑着跨上马背,顺来路返回。

阿坎返回“空中草原”后,老马担心地问:“情况怎么样?”

阿坎看了一眼老马,发现他脸上浮动着担忧,便对老马产生了同情。他含糊其词地回答:“没事。”

阿坎走后,老马担心了很长时间。现在阿坎回来了,他仍心有余悸,颤抖着问阿坎:“就你回来了,白鬃狼呢?你没有受伤吧?”

阿坎笑了笑说:“我的朋友,看来你被吓坏了。我没有和白鬃狼打斗,怎么能受伤呢?”

老马松了一口气,忙问:“这么说,白鬃狼跑了?”

阿坎说:“它想跑呢,但跑到头了,没办法再跑了,被我堵在狼窝里了。”

老马“噢”了一声,不再问什么。

阿坎对老马说:“今天晚上早一点睡觉,明天一早跟我去打白鬃狼。”

老马有些疑惑:“真的打吗?好多人都说白鬃狼不好打。”

阿坎说:“它虽然是白鬃狼,但现在和一只普通狼没什么区别。不,它现在就是一只普通狼。它今天带着铁夹子逃跑,我跟在后面追,我看它也就那么回事嘛。老话说得好,影子总是比身材长,传言总是比事实夸张。我告诉你,白鬃狼的厉害是人说出来的,它就是一只普通狼,并不可怕。你不要怕,它已经被我堵在了狼窝里。明天你只要在狼窝口对它开一枪,就能打死它。”

老马担忧地说:“我开枪没问题,别说开一枪,就是开十枪也跟喝凉水一样简单。但是白鬃狼会变成普通狼吗?它那么厉害呢!”

“它吃不上东西,已经变成普通狼了。”阿坎说。

老马有些疑惑,问阿坎:“你前几天还说最好不要打白鬃狼,说打一般狼就行了,现在你一下子就变了!”

前几天,阿坎是对老马说过,打白鬃狼太危险了,而且成功率极低,所以最好不要去打白鬃狼,打普通狼也是一样的,县上要的打狼数量并不分白鬃狼和普通狼。他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不想让老马和打狼队冒险,大家平平安安地打狼,他从从容容地做狼生意。现在,被老马一问,他才发现自己变了。他说:“我是被逼的。”

老马问:“谁在逼你?”

阿坎回答:“一个看不见的东西。”

老马问:“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阿坎说:“是可以把人的一切都装进去的东西,可以把它叫作‘命’。”

第二天,阿坎把老马带到了白鬃狼的狼窝跟前。

老马准备推子弹上膛,却发现白鬃狼和小狼崽被狼窝里的一块石头挡着,即使开枪,也无法把它们打中。这种情况下需要智取,要想办法把它们从狼窝中引诱出来。老马不知道如何引诱它们,但阿坎看上去胸有成竹,他便放心了。

狼窝中,小狼崽们在咬白鬃狼腿上的铁夹子,没有吃的,它们以为白鬃狼腿上的铁夹子可以吃。它们稚嫩的牙被铁夹子硌疼,呜呜呜地叫了起来。白鬃狼腹中已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它看着小狼崽们饥肠辘辘的样子,眼中弥漫出一股忧伤。爬不上去的山,并不是因为腿软;走不过去的河,并不是因为水深。白鬃狼心烈,但它没有办法对付铁夹子。它下意识地把夹着铁夹子的那条腿往一边挪了挪,不再让小狼崽们去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坚硬的东西在等待着它们,以后,不论能否咬得动,它们都得去咬。

山谷中一片寂静,刮过的风带来些许凉意,使阿坎和老马禁不住发抖。阿坎建议生火取暖,老马捡来柴火,一堆火很快便燃了起来。再过二十天左右,山上就暖和了,那时候刮过的风一定很温暖,有很多动物在山谷中嬉戏追逐,自由活动。阿坎想,这只白鬃狼和它的小狼崽们,也能在那个时候嬉戏追逐,自由活动吗?

答案很快就有了,是阿坎自给的:不能让白鬃狼活到那个时候。白鬃狼如果在那个时候还活着,它一定不是在嬉戏追逐和自由活动,而是在找仇人报仇。它已经记住了他们的模样,它要报仇的对象就是他和老马。狼记住仇人的脸,三年五年不会忘;狼找仇人把仇报,翻山越岭不间断。

阿坎一阵颤抖。

阿坎仔细观察狼窝中的动静,小狼崽们围在白鬃狼身边,饱受饥饿和伤痛的白鬃狼已经奄奄一息,小狼崽们再也不能从它嘴里得到食物。一只小狼崽不懂事,仍去吮吸它的乳头。

白鬃狼的皮很厚,毛很顺,是一张上等的狼皮,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是一张白鬃狼的狼皮。这样一张狼皮能挣不少钱。

白鬃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急切的嗥叫。

是时候了。

阿坎心一狠,提着刀子上了山。昨天,他发现山坡上有一个兔子窝,有几只兔子出出进进。他走到兔子窝边,用脚使劲跺窝边的土,一只兔子从窝中刚探出头,便被他一把抓住。他一刀子割下兔头,手一扬,把兔子扔到了狼窝口。

阿坎要引诱白鬃狼和小狼崽们出来。

一只小狼崽看见了兔子,急切地叫着,向狼窝口跑来。白鬃狼发出嘶哑的嗥叫,制止小狼崽,但小狼崽已经跑出了狼窝,白鬃狼的叫声像是被什么反弹了回去,很快便弱了下去。

小狼崽出了狼窝,向兔子跑去。白鬃狼再次发出嘶哑的嗥叫。阿坎震惊,它的嗥叫已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冲击,一把向外刺出的刀子。

一团黑影一闪,阿坎无比惊讶地看见,白鬃狼窜出狼窝,站在了狼窝口上。它的身体在发抖,但双眼却像是在喷火。

这正是阿坎和老马所希望的。

小狼崽冲着阿坎和老马无知无畏地叫了几声,便向那只兔子凑过去。它吃过兔子,知道那是十分好吃的东西。它们出生才十多天,除了白鬃狼外它们还没有接触过外界,也没有走出过狼窝,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危险像阴影似的笼罩在它们头顶。尤其是人对它们的算计,像大网一样可怕。人的算计很厉害,往往是付一个嫌多,收十个嫌少。

白鬃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狼崽丧命,它大声嗥叫着扑了过来,意欲拦住小狼崽。

老马举枪瞄准了白鬃狼,它距他们只有十余米,他只需一枪就可以把它打翻在地。但阿坎拦住了老马,示意他再等等。阿坎对这只白鬃狼充满好奇,他想看看它会有什么举动,如果能看到它的举动与普通狼不同,有助于他以后对付别的狼。

小狼崽仍凑向那只兔子。白鬃狼又嘶哑地嗥叫一声,扑向小狼崽。狼在紧急关头,都会嘶哑地嗥叫,这只白鬃狼也不例外。它扑向小狼崽时,四条腿抖了几下,差一点跌倒下去。很显然,它的身体很虚弱。但它在挣扎,一定要把小狼崽拦住。

白鬃狼扑到小狼崽跟前,用爪子去挡小狼崽,但小狼崽却躲过它的爪子,又向兔子爬去。白鬃狼再次嘶哑地嗥叫一声,两只前爪一软倒在了地上,但它却挣扎着向前滚去。“啪嗒”一声,它的一只爪子触到一个铁夹子,被夹住了。

老马把枪放下,至此他才明白了阿坎的用意——在狼窝外安了五个铁夹子,不论白鬃狼如何挣扎,都会被夹住。如果白鬃狼进攻人,则会触碰到另外几个铁夹子。

但让阿坎和老马吃惊的是,白鬃狼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随时都会倒地毙命,但它有惊人的爆发力,一声嗥叫便把那个铁夹子扯了出来,在原地打转。阿坎很吃惊,他安这几个铁夹子时,担心白鬃狼会将它们扯出,所以安得十分牢固,没想到白鬃狼的爆发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估,像拔小树苗一样把铁夹子拔了出来。心高的人眼里,蓝天也显得低;有力气的人,再大的石头也是轻的。阿坎一阵恐慌。

白鬃狼强忍疼痛,拖着两个铁夹子,艰难移向小狼崽。白鬃狼被铁夹子夹住的情景,并不能让它停止,反而乱叫着,又向那只兔子爬去。

白鬃狼再也无法阻止小狼崽。它绝望了,大声嗥叫着在地上翻滚。它的翻滚让小狼崽受到惊吓,慌忙躲向一边。阿坎在狼窝外还布下了四个铁夹子,只要白鬃狼滚进那个区域,便难逃被夹住的命运。

白鬃狼显然知道自己身处险境。这一刻,它豁出去了。

它触碰到了那四个铁夹子的机关,“啪嗒啪嗒”的脆响声接二连三响起,但因为它的腿上有夹子,所以那四个夹子并没有夹住它。

老马又举起了枪,阿坎再次用眼神制止了他。老马颇为不解,问阿坎:“它已经很受罪了,打死它算了,免得它再受罪。”

“再等等。”

“还等什么?它都不能动了,只有趴在这儿等死了。”

“我想看看它还会有什么动作。”

如果让老马一枪打死白鬃狼,白鬃狼就解脱了,他和老马也就解脱了。但白鬃狼用身体触碰铁夹子的举动刺激了他,他觉得它身上有一种不怕死的东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既然白鬃狼超出了他的预估,那就说明白鬃狼胜出了一筹,虽然现在白鬃狼已濒临死亡,他却被挫败感刺激着。他要征服它,他想让白鬃狼死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有那样,他才能树立打狼的信心。阿坎觉得他不知不觉陷入了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中。

这就是命。阿坎暗自叹息。

小狼崽在白鬃狼身边嗷嗷叫着,它这才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白鬃狼用无奈的眼神望着小狼崽,鼻孔中的呼吸声越来越粗,舌头软软地掉在嘴唇外面。白鬃狼已经没有力气,加之有两个铁夹子夹在身上,它已经无法爬起来。它用嘴轻轻去推小狼崽,让它回狼窝中去。小狼崽明白了,不再去吃那个充满诱惑的兔子,转身向狼窝爬去。

老马向小狼崽开了一枪。阿坎想制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小狼崽应声倒了下去。

一只小狼崽栽倒在地,别的小狼崽乱了,又有一只跑出了狼窝。白鬃狼痛苦地叫了一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那两个铁夹子让它的腿软软地站不起来,它无法扑到小狼崽跟前。小狼崽如果回不到狼窝中,在外面随时会遇到危险,它舍身救崽的举动也就没有了意义。它挣扎了几次,仍然站不起来,绝望地趴在地上呜呜咽咽,身体似乎也塌了下去。

阿坎示意老马抓小狼崽,老马有些犹豫,阿坎推他一把,他便放下枪,抓住了在他身边乱跑的一只小狼崽。阿坎想把这只小狼崽抓回去喂养,然后交给丁一民卖掉。前些天他指使别克带人去抓小狼崽,一下子便抓了三只,弄下山后,丁一民已经出手,过不了多久就要给他分钱。现在,他要把白鬃狼打死,把它的小狼崽全部抓走,他要让它们变成钱。阿坎这几天一直很疑惑,为何白鬃狼一出现,他就发生了变化,如此迫切地要打白鬃狼。后来他才明白,是白鬃狼让他产生了疯狂的杀心,前后才几天,他便判若两人。一切都是白鬃狼引起的,到底白鬃狼是自己的克星,还是自己是白鬃狼的克星?阿坎弄不清楚。

小狼崽被老马装入一个麻袋中,挂在了马鞍上。

白鬃狼又痛苦地嗥叫起来。它看见阿坎和老马在抓它的小狼崽,像即将熄灭的火堆又突然腾起火焰,它再次挣扎着爬了起来,用力挣脱两条腿上的铁夹子。也许是愤怒激发出了它身体里的力量,它用力一挣,居然挣脱了一个铁夹子,一跃而起向阿坎扑了过来。

老马大叫一声:“让开——”

阿坎往旁边一闪,老马的枪响了,差一点打在白鬃狼的腿上,但还是打偏了。白鬃狼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去。老马再次开枪,但没有击中,子弹把它身边的石头击出了火花。它想再次扑过来,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愤怒地盯着老马。它的目光像满含杀气的枪,似乎要用怒视置老马于死地。

老马推子弹上膛,瞄准了白鬃狼。

阿坎从腰间抽出了刀子。如果白鬃狼扑过来,他将毫不犹豫地刺向它。

老马再次开枪。它大叫一声,从地上一跃跳了起来。阿坎只看见它身上的夹子一阵晃动,继而又发出一阵乱响,它便从他面前闪了过去。它身上虽然有夹子,但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在跃起的一瞬,似乎又变成了以前的那只白鬃狼。

阿坎和老马以为白鬃狼要逃跑,但它已没有任何路可逃。它没有犹豫,也没有停留,跑到狼窝边的那块石头前,看着那块石头不动了。阿坎想,白鬃狼因为身上还有一个铁夹子,加之无望逃脱,可能要撞死在石头上。以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只狼被猎人击伤,眼看无望逃脱,便盯着一块石头看了一眼,然后一头撞向一块石头。猎人惊叫一声,握着枪不知所措。他执意要把那只狼打死,没想到它却自己选择了死亡,在他多年的打猎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第一次觉得手里的枪一下子变轻了。他心中的疑惑全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只狼在他心中高耸的样子。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他反而不觉得热,只感到有一种凉飕飕的东西在内心弥漫,让他止不住发抖。

现在,白鬃狼盯着那块石头看,阿坎和老马也在盯着白鬃狼。

白鬃狼看了一眼那块石头,一跃跳了上去。它仰起头看了一眼苍穹,然后张开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嗥。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狼嗥,只觉得耳朵被什么击打了一样,脑袋变得眩晕,似乎平地涌起的风暴淹没了他们。

白鬃狼的嗥叫声刚落,山坡上便响起一片狼的嗥叫。

阿坎和老马一起惊叫:“白鬃狼叫来了狼群!”

二人慌了,抬头向山坡上张望,狼群还没有出现,但嗥叫声却越来越大。

“跑!”阿坎拉了一把老马,与老马一起上马向“空中草原”逃跑。他们可以对付白鬃狼,但对付不了狼群。

他们身后,白鬃狼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嗥,狼群随即回应出一片嗥叫声。很快,十余只狼从山坡下一拥而上,跑到了白鬃狼跟前。它们围着白鬃狼嗥叫,声音里充满愤怒,人把白鬃狼折磨成了这样,如果它们围住人,不把人撕成碎片才怪呢!

阿坎和老马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拼命用马鞭子抽打马。跑出好几里,断定身后并无狼群追来,才慢了下来。

阿坎说:“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把它杀死。”

老马很遗憾,责怪阿坎:“明明早一点可以把它打死。”

阿坎望了望天空说:“天空,苍穹,一个东西两个名字,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缘由?”

老马说:“没什么缘由,想叫天空它就是天空,想叫苍穹它就是苍穹。”

阿坎说:“不,不一样。叫法一定是有来由的。现在,我已经感觉到叫苍穹比叫天空有力,这里面一定有缘由。”

老马说:“不说这个了,以后你有机会去问那些老人吧。”

阿坎说:“白鬃狼不简单啊。这样的狼,怎么能轻易被人打死?”

老马说:“你昨天下午不是说,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狼,没有什么厉害的吗?”

“我是为了给我鼓劲,为了不怕它。”

“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成了它的仇人。我们打死了一只小狼崽,又抓了一只,它的伤好了以后,也许会找我们报仇,以后要小心了。”

老马明白阿坎的意思,他问阿坎:“你害怕了?”

“我没有害怕,但是……”

老马问:“但是什么?”

阿坎一阵颤抖:“我确实害怕了。”

老马想起在几天前阿坎提到过“害怕”,现在,老马理解了阿坎所说的害怕。人只要与狼相遇,便无可避免地要去打狼,而这个季节的母狼宁死不屈,如果它们和人拼命,人又怎能是它们的对手?想到这里,老马突然为打狼队员们担心起来,他们血气方刚,一门心思想打白鬃狼,但却不知道白鬃狼有多么厉害。不知道害怕,就不知道危险。老马越想越害怕,对阿坎说:“我也害怕了,我不想干打狼队队长这个差事了,但我们打狼队是县上革委会派上山的,哪怕在山上被白鬃狼吓死,也不能下山去被老李整死。”

阿坎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没有办法回头了。”

老马说:“我们已经让白鬃狼记上了仇,即使不下山去,又能往哪里躲呢?”

阿坎安慰老马说:“我还是那句话,现在知道害怕的人不多了,害怕是好事,它可以让你把事情看清楚。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

老马点头称是,但还是忍不住说:“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我上山来,到最后可能下不去。”

听老马这么一说,阿坎也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坎和老马默默不说话,骑着马往回走。马蹄踩着路上的石头,发出一连串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张嘴在为他们争论不休。他们心烦,打马快速向前奔跑,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也许是小狼崽太小,抑或是老马把麻袋口扎得太紧,半路上小狼崽死了。老马和阿坎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土坑,埋了小狼崽。

老马问:“小狼崽埋在这里,白鬃狼不会找过来掏走吧?”

阿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阿坎不知道该说什么,老马的话让他心头一阵恐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阿坎想,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恐惧却开始了,这比什么都可怕。

当晚,“空中草原”后面的山谷中传来一声嘶哑的叫声。阿坎和老马被惊醒,不约而同地说出了“白鬃狼”三个字。恐惧像毒汁一样浸入了他们心里。

后半夜,阿坎和老马耳边一直有狼嗥。

第二天早上,阿坎看着老马说:“你是一只狼。”

老马甩过来一句:“你才是狼。”

两个人都在苦笑。

【作者简介:王族,70后,就职于新疆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多部。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林语堂散文奖、《朔方》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