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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编书苦乐说散文
来源:中国社会报 | 王必胜   2022年07月10日10:48

没有哪件事经历了如此时长,22年,人生一大时间节点,是一个婴儿长成青春小伙的时光。我说的是编散文年选。自新世纪千禧年始,悠悠二十余载,编了“太阳鸟文学年选——中国最佳散文”(近两年易名为散文精选)。前不久,为寄发样书稿酬事宜,还与搭档潘凯雄说及,这长年月,是不是也累了该歇息了?

是的,一事经年,甘苦自知。如今生活快节奏,文化快餐化、碎片化,编书著书,慢工细活,“知我者谓我心忧”。坊间这类年选也多有七八家,南北各地,仅北京就有多种。花开各枝,无多区别,也难出彩。况且,力争好中选优,避免人情,不选自己,还找话题作序,又与作者签约,要地址卡号,一应琐细繁冗,不足以与外人道。看着书架上各20本(2001年—2021年)的散文和随笔,不知如何坚持下来的。如再续下去,惯性运作,混同于市面大同小异者,无多新意,鸡肋之嫌,于自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心结。恰好,出版方想有变化,说是“改头换面”,再起炉灶,不及我等奉告,就有了计划,算是不谋而合,善哉。那天得知,即与潘兄说及,暗自高兴一番。

的确,文学之事体大,编书之事,认真起来,也关乎责任,传承、能力,最不济,以你的名号行事, 往大里说,得有担当,对得起白纸黑字,不至招读者指摘。让那些认可自己作品入选的作家朋友信任你, 认同你们的编纂标准,更不可马虎。再说,史上有风范,“典型在夙昔”。古有《昭明文选》《古文观止》,后有赵家璧主编,有胡适、鲁迅等人编选的十大本《中国新文学大系》。上世纪五十年代始至“文革”前,仅散文报告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有多卷年选,成为书架上保留图书。这一众选本的范式,文化积累之功,影响深远,为后学殷鉴,如是,岂能怠慢。

记不起什么缘由,沈阳《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与辽宁人民社熟悉,顺应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散文小说等兴起,应邀主编“太阳鸟文学年选”,我和潘凯雄接下了随笔散文。或许好朋友好说话,或是我与潘兄1993年就在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过《当代小说名家的散文》,当代活跃的小说名家五十余人的最新散文和“散文观”,悉数收入,是当下小说名家散文最早的集大成者。建法吩咐时不容分说的口吻,历历在目。这位文坛大侠、文评刊物大佬,晚近重病不治,一月前不幸离世,我有句挽悼:识荆忽忽三六载,刚胆柔肠获人心。生来披执文武剑,归去湼槃缪斯魂。奔走南北为刊累,穷研中外著述勤。西行或解沉疴苦,文坛一角轰然倾。呜呼,好人命舛,故友凋零,睹物伤怀,就此作罢,或可为自己心灵得一平静。

林建法是丛书分主编,挂名领衔的是王蒙。他与王蒙老熟悉,那时王蒙还住在东城南小街的四合院,建法几次来北京,约我和凯雄去拜访。不记得,与王蒙老何时说及编这皇皇系列的年选事,丛书十五周年时,出版方借北京全国书市纪念,老先生笑谈,搞选本是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好了,并不有好评,不满意的可以吹毛求疵,你认为是最佳,也有人说,我为什么不是最佳,见仁见智,自找麻烦。他也知道,主编多是摆设,神仙角色,也因为与几位小字辈的交情,我们拉为大旗,其实,有些名号也是出版方营销策略,最佳与否,无法量化,那时好像有几个版本都用了这名头。当然,内容上,总主编们宽容,多是选编者自以为是罢了。

之所以应承此事,也与散文发展状态有关。散文随笔虽不是文学宠儿,也为大众所青睐,与社会文化相向,与时代文学同步,经历着兴废起落。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始,都市文化和周末文化兴起,在都市报章杂志的推促下,大行其道,有悖于新时期八十年代深挚的人文传统,软糯甜腻,小家气象,之后,有季羡林、余秋雨、韩少功、周涛、南帆等人,新学人散文行世,有《美文》杂志倡导的“大散文”等,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杂志的加持下,一时间,人文散文和文化散文热闹,文史传统,乡土伦理,自然生态,人情世态等,散文的气势和状貌,得以提振,渐为硬朗深阔,时有新变,出现了新散文家,像周晓枫、刘亮程、张锐锋、祝勇等人,陆续登场。躬逢其盛,年选其事,以厚重的人文情怀和涵永及物的人间烟火味,为遴选标准。责编陶然女士是资深大编,我们按约定俗成,将散文随笔一分为二,写人情,有故事,以描写为主,就当散文,而思想性强,杂感辩驳,论述说理为主,权当随笔。换言之,前者描写情感,直抒胸襟,绘万物情状,写人生百态,接地气,而后者直面人文世相,有理性锋芒,生发人生问题,激浊扬清,以气势见长,又不同于当年洪迈和鲁迅们对随笔界定为轻短文字,“随即记录”(洪迈《容斋随笔·序》)。散文着重于情,而随笔着眼于理,所以,对时下文化现象有较深入的剖析和介入,篇幅长短与否,有别于前辈定义了。同时期为百花洲文艺社编辑了五年“年度思想随笔排行”,也循此理。

回看最初年选,不无感慨。选文不难,各自分头收集,好在那时各地重要文学刊物都有馈赠,先从主要刊物和重点报纸上找,以原始的剪刀糨糊法操作,再互换甄别,逐一敲定。每每秋冬之际,陶然温情地提醒,一直到她退休,我等也青丝变华发,这个“最佳”情结,联结了与出版社交谊。每有序言,找合适角度,“惟陈言之务去”,谨慎下笔,以免有损名家们珠玑文字,常自嘲“为赋新词强说愁”。前两期,轮流执笔,之后各自为文,各有侧重,张扬个性。近20期的年选序,林林总总,散文重要话题几乎打捞一遍——有归类扫描,有问题追问,有关键词生发,有现象综述,有类型化的归纳。欣慰的是,多篇承蒙人民(包括海外版)、光明、文汇、文学报、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有人戏言,年年序言二十载,真难为了两位啊。

虽苦也乐,首本年选编讫,听各方反映,慢慢找感觉。前三期封面或中国画装饰效果,或印章古雅有书卷味,一期一变,形成抢眼厚重风格。文字不甘示弱,打名人牌,以怀念性主题整合人文话题,一册在手,尽览年度优秀,感知社会世相,思想人文,自然物事,是年度社会人生的文学表达,重要的是要有史的意识,经得起赏读。前几期,友情与人生是主题,文化老人,史实故事,相得益彰。巴金写郑振铎,季羡林写胡适,铁凝写孙犁,有写茅盾、丁玲,记胡乔木、冯雪峰,年轻的作者有周晓枫、刘亮程,风趣幽默的刘齐,老艺术家黄永玉文字俏皮亮眼。2003年选本,有蒋子龙的《六十真好》,是文学为老年化的现实人生的共情之作,多年之后,仍为人乐道。年选编成二十多本,几乎穷尽了当下最优秀的散文家,年度优秀文章,或可为某一时段的文学史乘。当选家,最忌自选自,散文园地山花烂漫,不缺你那一朵,权利走私,瓜田李下,何必授人以柄。

一段时间后,轻车熟路,内容扎实,发行量也看好,竟有了盗版本。有人找到了一本以迟子建的《落红萧萧为哪般》为题的盗版书,堂而皇之的是原书名原主编,塞进了不伦不类的“私货”促销。与责编商议,也自嘲,没法向迟子建交代。那时盗版书猖獗,打不胜打。多年后年选不再风光,正版书发行也萎缩,倒也留下了一段谈资。

编年选是个得罪人的苦差,所选的文章,虽多熟人名文,有时来不及告诉,也没成太大麻烦,于今仍心有歉意。有的因通信不畅,没及时寄样书稿酬。也小有麻烦,一位关系不错、得过茅奖的女作家,不知何因就是不让选入,也有因文结友,留下佳话。将军诗人、散文家朱增泉先生,一介儒将,上过战场,获过奖(诗集《地球是一只眼睛》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他的《战争史笔记》洋洋百十万言五大本,奠定了其散文家位置。年选收入他写苏德战争人物的长篇散文,忽一日,责编转来一信,是朱将军的问责,他的《朱可夫雕像》散文收入年选本人不知,更不该将写朱可夫的文字缺失一页,文气不接。将军一何怒,问责之书投向出版方。究竟在哪个环节出问题,因多手工粘贴,不好确定,之后,作为选编者自责沟通,缘于以前会上的交集,年选一小错,竟让我们成为忘年交。之后,他创作勤奋,晚年在书法和红学诗词研究上,投注热情,颇有收获。编书结识,我们笑言,不打不成交。

时下的散文,我以为,貌似热闹,多有隐忧。最尴尬的是,文体的不确定性,被说成是无所不可,集众家之长,无边界的文字。然而,也就失去了个性,被当做几大文体中唯一不确定的。抒性灵,写情怀,纪实写真等等,散文有别于其他近亲,如小品特写随笔等,有其自在自足的风格特色。散文的情感生发,无可厚非,但为了生动,强调诗化,细节情节过度渲染,搞穿越、粘贴与嫁接,渲染而做作,在当下的作品并不少见。散文是主情文字,有我的文字,是节奏感强烈的文字,也是有节制的文字,不能一味地洋洋洒洒,把纪实类报告特写当做散文。散文的轻盈精简,是人们喜爱的主因。虽有大散文的文化长调之说,举凡史上的优秀篇章,优秀作家,比如近当代,鲁迅、周作人、梁实秋,以及近人汪曾祺、史铁生、原野等人,都不是以长著称。宏大叙事,高头讲章,容易空泛,不应为散文品性。当下散文出现新变,有生态散文、新乡土散文、伦理散文等等,这些多走纪实报告类之路,在文体渐为分化细化、较确定的当下,散文的生命,是轻快而灵动,是实在而可信,凝练内敛,是诚实的艺术,是合逻辑,经得起验证的文学叙事。有些类型化的文字,纪实性文字,长长篇幅,虚化的人物,渲染的细节,以及飘忽的思想,让散文有了负面名声。如今散文产量大精品少,功利主义消解了文学的质地。我以为,首要是遵循鲁迅当年告诫: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在散文乱象中,年选的甄别,好中选优,淘劣去伪,多么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