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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口的树
来源:文艺报 | 王明新   2022年07月13日08:29

有位诗人曾饱含深情地写道:“这儿/很少刮风/一年只刮两次/一次刮半年。这儿/刮的风很小/连一片秋叶也揪不下来/这儿没有树。”诗人所说的“这儿”,就是位于山东省垦利县境内的黄河入海口。的确,这儿地处渤海湾畔,常年被白花花的盐碱所覆盖,曾几何时看不到一棵树,同时,这儿也是我国重要的石油生产基地胜利油田所在地。但是,沧海桑田,曾经没有一棵树的黄河入海口如今早已绿树成荫,成为镶嵌在渤海湾畔的一颗绿色宝石。但人们永远也忘不了三种树,它们栉风沐雨,扎根盐碱荒滩,守得住贫瘠,耐得住寂寞,不怕水淹,不惧干旱,抵御潮袭,抗击风暴,它们的性格和品质像极了工作和生活在这儿的石油工人,为共和国这片最年轻的土地站岗、守望。它们分别是柳树、刺槐和白蜡。

柳 树

说这片土地最年轻,是因为大约在200年前这里还是波涛滚滚、一片汪洋,是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一寸寸将这里变成了新的大陆。由此可以想象,在这片黄土下覆盖着的曾是怎样的波涛汹涌、大片苦咸。每年春天,厚厚的盐碱如霜似雪,在阳光下发出冷冷的炫目的光。一场接一场的春风带走了泥土中不多的水分,让它更加贫瘠、干渴。因此,除了芦苇、红柳等耐得干旱和盐碱的植物外,这里几乎寸草不生,更难看到一棵树。“晴天白茫茫,下雨水汪汪,鸟无枝头栖,人无树乘凉”,曾是这片土地的真实写照。

说这儿没有树,也许并不准确,因为有一种树很早就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它们算不算这里的土著居民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在这里落户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们是最早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它就是柳树。1975年,我有幸加入石油工人队伍的行列,成为一名石油钻井工人,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而我的先辈10年前就在这里升起了第一缕炊烟。这个叫作“东营”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小移民村,却被石油工人亲切地称为基地,因为它是胜利油田会战总指挥部所在地。当时,映入我眼帘的除了一条光秃秃的街道和一些低矮的平房外,我没看到哪怕一点点绿色。先生产后生活,那时候国家建设急需石油,石油工人根本无暇绿化自己的家园。但后来我还是看到了几棵老柳树,它们躲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树干弯曲,枝叶稀疏,样貌古怪,老态龙钟,它们脚下是一条几乎深不见底的水沟,显然它们很早就来到了这里。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石油工人开始美化绿化自己的家园,他们最早选择的树种依然是柳树。通过一年又一年的努力,东营街道两旁开始出现了成行的柳树,只是每到秋天,树叶落尽,绿化工人就会砍去树上所有枝杈,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形单影只地立在街道两旁,但是到了来年春天,被砍掉旧枝的地方就会发出嫩芽,长出新枝。据说,如果不砍头,树很容易死去。因此在冬天的街道两旁,人们看到的是一行行“无头柳”。当然这样的景观早已成为历史,如今越来越多的树种在黄河入海口安了家。

柳树品种很多,常见的有旱柳、垂柳、龙须柳等,但无论是哪一个品种,它们都有着超强的生命力,尤其它们繁育后代的能力更是别的树种望尘莫及。每年春天,柳树都会生出柳絮,也是柳树的种子,柳絮成熟后随风飘飞,也把自己的后代送往四面八方,甚至漂洋过海,飘向全世界。由此我又想起了海滩上那棵孤零零的老柳树,它也许就是随着黄河水从祖国的大西北一路穿峡过谷、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之后,生根,发芽,在海滩上长出高高的一蓬绿色!

唐代诗人贺知章有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的就是此物。

刺 槐

东营、河口、孤岛、孤东、桩西,是黄河入海口的中心地带。如今在孤岛,每到春天,仿佛是一夜之间,十万亩刺槐林瞬间绽放,串串槐花如漫天飞雪,无孔不入的香气让人陶醉。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人来此赏花,追赶花季的放蜂人也追着这香气,他们从四面八方如约而至,在刺槐林中安营扎寨,酿造又一年的幸福和甜蜜。期间,采油队、压气站的姑娘去买蜂蜜,钻井队、作业队的小伙子也去买蜂蜜,在刺槐林的深处,伴随着花香鸟语,每年发生过多少比蜂蜜更香更甜的爱情故事,谁能说得清?

据有关资料记载,上世纪50年代孤岛地区还荒无人烟,是山东有名的“北大荒”。1959年,原济南军区看中这里的环境和气候,最早在这里建立军马场,战士们风餐露宿,种下一株株刺槐的幼苗,撒下一粒粒紫花苜蓿的种子,开辟牧场,是这里最早的拓荒者。1960年1月,共青团山东省委动员济宁、青岛、惠民、菏泽、昌潍(潍坊)、烟台、临沂七个地市的3000多名共青团员和优秀青年,开赴孤岛地区,植树造林。尤其是1976年至1985年间,原济南军区黄河三角洲生产基地的广大官兵和孤岛镇的干部群众,采取人工种植与机械撒播相结合的方式,播下一粒粒希望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逐渐形成一个十万多亩亚洲最大的人工刺槐林。

上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槐花盛开的时候,小小的槐花曾拯救过无数人的生命,即使富裕起来的今天,仍然有不少人对槐花情有独钟,他们把新鲜的槐花采摘下来,洗净,拌以玉米面上锅蒸熟,晾凉,拌上香醋调和的蒜泥,佐以盐和香油,就做成了一道独具浓郁农家风味的美食。一年夏天,我和家人去沂蒙地区旅游,中午在一个农家开的小店吃饭,坐下后店主给我们每人冲了一杯茶,茶入口香味浓郁,回味甘甜,经询问才知道是槐米茶。槐米即槐花尚未绽放的花骨朵,经炒制而成。槐米茶不仅好喝,还能解暑败火,是一款很好的茶饮。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上世纪90年代,孤岛槐花节诞生,后来演变成了诗歌节,起初由胜利油田孤岛采油厂文联举办,之后是东营市作协举办,再往后成了全国性的诗歌盛会。每到槐花飘香的季节,全国的诗人或乘飞机或坐高铁或自驾车,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云集孤岛,夜幕降临,秋风乍起,点燃篝火,打开啤酒,诗人们开怀畅饮,然后,慷慨激昂,吟诗作赋。篝火的激情与诗人的激情一起燃烧,槐花的香气与啤酒的香气共同飞舞。

在黄河入海口的中心地带,孤岛是其他几个地区的异数,这也是人们选择在这里植树造林的主要原因。别的地方土地终年被盐碱覆盖,只有孤岛灌木丛生,绿草茵茵,鸟语花香。是常年奔流不息穿孤岛而过的神仙沟带走了这里的盐碱?还是逐浪滔滔的黄河水格外眷顾孤岛,把从远方带来的泥沙在孤岛淤积得更加丰厚?不得而知。但这并不是说大海的痕迹在这里就彻底销声匿迹了。孤岛的刺槐林有一种特殊现象,刺槐每长到一定年头就会突然大片死去,据说这是因为它们的根系穿过黄河携带来的肥沃土壤后,深入到曾经的大海所致。当然,它们倒下去的时候也把种子留了下来,因此来年春天,就会有一株株刺槐的幼苗破土而出,几年后又是一片新的刺槐林。一片片成年的大树悲壮地倒下,一丛丛幼苗倔强地破土而出,大自然的生死轮回,每年都在这里轰轰烈烈地如期上演,生意味着死,死孕育着生,生生不息,年年如此。

白 蜡

上世纪80年代,石油工人开始美化绿化自己的家园,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社区的成立,油田有了专业绿化队伍,但是在黄河入海口种树谈何容易!每年春天树种下去,几场春风一刮全部死光,来年再种,种了还是死,每年种树不见树成了这里的常态。我也不止一次参加单位组织的义务植树,但做的无一例外都是无用功。但没有什么能难倒石油工人,当年他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把“贫油国”的帽子扔进了太平洋,今天当然也能让黄河入海口绿起来、靓起来。他们不断探索科学的植树方法,不断筛选适合这片土地生长的树种。终于,他们找到一种新的植树方法,成活率开始大幅提高。他们先把树坑挖好,然后在太阳下暴晒数日,这样可以消灭土壤中的病虫害,为防止地下盐碱上返,他们在挖好的树坑中填上半尺厚的石子,因为石子有大量缝隙,可以阻断盐碱,石子上面铺上稻草,稻草也有防盐碱的功效,然后从外地拉来好土填入树坑,最后再把树苗种下去。他们像精卫填海,从遥远的地方,一口一口把衔来的泥土填进这片荒芜的土地,衔出一片片绿色。随着这一新的植树方法推广,黄河入海口一天天绿起来了,靓起来了。在树种筛选过程中,白蜡以其突出的成活率成为首选,因此在黄河入海口最不易种活树的地方,白蜡如雨后春笋般蔓延开来,它们不仅成活率高,而且也像柳树一样,耐旱、耐淹、抗风,种活就不会轻易死去。

如今大多数树种都能在黄河入海口存活下来,法桐、樱花、银杏、石榴、紫叶李、苦楝子、白玉兰、海棠、桃、杏、梨、枣等等,数不胜数。但无论品种有多少,柳树、刺槐、白蜡,它们永远是黄河入海口最具代表性的树、最能反映石油工人精神和品格的树、最能见证这座城市诞生和成长的树,也是最受这里人们欢迎和喜爱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