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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周瑄璞:追尾(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 | 周瑄璞   2022年07月12日08:50

周瑄璞,女,1970年生,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等五部。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一百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及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编稿签

《追尾》直指当下,紧贴现实,从一起追尾事故中体察人情,审视人性,从简短的生活片段中展现善意,传递温情。不论是前车女人还是后车司机,他们都被生活紧紧包围,在寒风中等待着未知的下一步。周瑄璞将人的情绪、心理、境遇压缩在一场事故中,疾风劲雨的对话与短促的语句裹卷着前车女人的恼怒、懊悔,蹭车回家的女友处境尴尬难堪,唯唯诺诺的后车司机看起来疑点重重,各怀心事的三人上演着一场现实舞台剧。而转眼来到第二天,故事发生转折,善意和谅解平复了愠怒,生活棱角分明坚不可摧,但人情如春风,化解了寒冬与坚冰。

—— 胡 丹

《追尾》赏读

周瑄璞

嗵的一下,车身一震。女人瞬间获赠一个全新称谓:前车司机。她说:“完了完了,后面的车把咱撞了。”两人回头,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小车。

“哎呀!真不该让你送我,要是不送我就没这事了。”好友立即充满歉意。

“先下去看看吧。”也是一瞬之间,好友的面孔变得可憎起来,五秒钟前,两人还亲热地说话,没有人怀疑她们是情投意合的朋友与闺蜜。两个女人分别下车,看车尾处,保险杠被跐伤了深深的两道,上面粘着一片白漆皮。后车盖凸凹不平,左边车灯罩子磕掉一个小角。

后车全责,没啥说的。二人带着饱满的问责气势走向小白车,车里坐着一个男子,他也刚刚不得已接受了一个称谓:后车司机。他戴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胆怯地看着女人。

“你追尾了,全责!赶快报案,叫保险公司来。”前车女人理直气壮地说。后车男人拿着手机,屏幕闪亮,嘴里不知说些什么。玻璃只摇下二指宽的一道缝,不知前车女人刚才的话是否能透过缝隙传进他耳朵。车后排坐着两个年轻女子,四只手扒着前座靠背,身子前倾,在和他说着什么。前车女人不禁火起,用力敲玻璃:“你还不下车来看看情况?还不赶快报案?”

“在报,在网上报案。”他仰头对外面的前车女人说,一双小眼在口罩上方闪烁,那眼神分明透露出,他在说谎。

“网上报什么?打电话多方便。你是什么保险公司?”

“平安。”

“我也是平安,你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快点来人!”

“别急嘛,我先弄好。”他又回头对身后两个年轻女子说着什么。他是一门心思要先弄好眼前的故事,再顾及车窗外的事故。

“网上弄什么?打电话,你是全责,你报案。”前车女人更生气了,她和女友一人一边站在车窗外,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还不下车,还在回头跟两个女子说话。肯定是刚才他边开车边说话,或者打电话、看手机也不一定,导致追尾事故。又在车里磨叽了几秒钟,直到前车女人小拳头砸他玻璃,他才推开车门下来。好高的个子,弓腿弯腰,还是比前车女人高出一头。女人厉声问:“喝酒了没?”他笑眯眯答:“没有,没喝。”

“真没喝吗?没喝怎么犯迷糊,没喝怎么撞我?我好好在路上开着,前面两车相碰,我正常减速,有刹车灯提示,你为什么不减?”

后车男人笑而不答,好像这是件多神秘的事情。

“快打电话呀。”前车女人说。

“好好。”他说着,用手机拨号,给对方报告事故地点,东张西望,吞吞吐吐说不清地址。“太白路由北向南。”前车女人说。“市建五公司门口朝南三十米。”女友说。两个女人替他说清地址,他又复述一遍,挂了电话。

前车女人和女友都掏出手机对着车身拍照。

“肯定是跟那俩女的说说笑笑,分神了。”前车女人说。

“没有没有。”后车男人仍然赔笑。

“没有怎么撞上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新手呀。”身边的车辆呼啸而过,前车女人冷得直打哆嗦,“真是倒霉,你知道出个事故多麻烦吗?认定,理赔,修车,前后得一个礼拜。”

“知道知道。”后车男人好脾气地说。

前车女人问后车司机:“保险公司怎么说,过几分钟到?”

“他们说尽快。”

“尽快是什么时候?现在马上十一点了,他们不是有承诺到达现场的时间吗?”

后车男人为难地笑笑,不说话。前车女人后脊背发凉,又去看两辆车的情况。后面小白车的前盖已经松动,手一抬呼扇呼扇的,车身漆皮掉了好几处。这么不经碰,啥破车呀。咦,他车上那两个年轻女子不见了,跑得还真快。

女友踩着厚底高跟鞋走过来,说前面两个车是相互剐蹭,比较轻。一辆小白车停在路边,车里钻出一个小伙子,走向前面两车去处理,是他们的保险公司来人了。

女友再次道歉:“真不好意思,要是不送我,就不会出事。”前车女人心里也懊恼,但嘴上说:“唉,这都是不可控的,谁知道会这样?早知道的话,我给你打滴滴都行。你走吧,现在打个车走,不要管这里了。”

“不不,我不能走,陪着你,前面三百米就是我家,处理完后我走着就回去了。”

车外冷得人受不了,前车女人只想坐进车里,可又操心保险公司的人来了没有,三人站在寒风中的街头。女友说:“他是全责没问题,所有修车费、误工费都是他赔。”

“还有误工费?”前车女人问。

“有呀,上次一个人把我车撞了,也是全责,除了修理费外,还赔了误工费。你开车去修理厂、上下班打车乘公交,都算到误工费里。这主要看双方怎么谈了,一会儿我来帮你谈。”女友挤眉弄眼小嘴不停,前车女人心里只有烦恼,暗自后悔不该送她。下午女友发微信给前车女人,说有两张票,请她看歌剧。前车女人本不想出门,但一想今天周末,看就看吧。七点半开演,说好七点一刻在剧院门口见。六点半从家里出发,吃饭来不及了,吃了两块点心,将晚饭事宜交代给女儿,说给她留点稀饭就行。她以为女友自己会开车来,没想到她的车今天限号,她乘地铁来的。歌剧结束时前车女人客气了一下说,那我送你吧。女友说不用不用,咱俩又不在一个方向。前车女人就此打住不提此事。散场后,前车女人说,那你打滴滴走吧,我去上厕所。女友说她也上,于是两人又到了一起。从洗手间出来,又遇见卸了妆的女主角被一群人围着在大厅拍照,前车女人跟女主角认识,上去打了招呼,主要是想脱离女友。没想到女友也挤进人群里观看,还要跟女主角合影。照完了相,二人走出剧院大门,前车女人说,那好,再见吧。女友说,没事,我跟你走到停车场出口,那里好打车。用意很明显了,前车女人说,那我把你捎到地铁站。女友立即同意。周末之夜,灯火阑珊,车内暖风暗香,生活如此美好。二人还在讨论剧情,前车女人说,算了把你送家里吧。女友没再客气。

此刻真是后悔,当断不断,自己添乱,那会儿把她放在地铁站多好,就没有后面这事了。唉,再一想,该出事的话,送不送她都会出事,不是在太白路,就是在太乙路,总会有一个事故等着你,总会有一个可恨的冒失鬼从后面咣当一下,然后一切悔之晚矣。

前面那两辆事故车的车主各自上车,开车而去,而他们的保险公司理赔人员还没来。前车女人问后车司机:“怎么还没来?再打电话催。”后车男人肉不叽叽地拨打电话,前车女人在旁边大声说:“都快二十分钟了,怎么还不来?”后车男人挂了电话说:“他在北边二百米处处理一个事故,马上过来。叫咱们拍好照片后,把车挪到路边。”

“这才是奇怪,我们这边紧着报案,他却在处理别的事故。”前车女人不由得火气更大。两人将车挪到路边,仍然女人在前男人在后。站在车外,女人冷得受不了,感觉应该待在车内;钻进车里,她又觉得心绪烦乱坐不住,觉得应当站在路边等待观望才像是出了事故的样子。六点多吃的两块点心早就消化完了,肚子空空如也,前车女人穿着一件薄呢大衣,她本想着只在车里、剧院里,压根就没有要站在深夜街头的预案和准备。此时冷气从后背直透前胸,她赶忙进到车里稍坐一会儿,身子紧紧倚住靠背,暂且暖和一下,再出来站着,叫冷气重新穿透。女友说:“你穿得太薄了。”说得前车女人心下恼火,她倒是穿着一件厚大衣仿佛专门对比自己的无措。钻进车里几分钟,前车女人拿出手机看两眼,烦躁不安,再次出来。三人伸着脖子向北眺望,希望理赔人员从天而降。

下午要是不答应邀请就好了,或者自己打车上剧院就好了,或者刚才歌剧结束不送她就好了,再或者穿个厚大衣也行,再再或者,出门前下一碗饺子吃多好。唉,凡事到了后悔之时,说啥也晚了,追悔前三秒都没用,何况几小时。人生大多烦恼,皆因钱太少,比如眼前的局面,后车车主如果是个大富豪,当即甩出一万元,姐,私了吧,你拿去修车;或者前车女人是富婆不差钱,挥挥手仪态万方说,大兄弟,去吧去吧,各走各路,我可不愿为这点破事耽误宝贵时间,冻感冒了更划不来;又或者女友钱多得正在烦恼,于是拍着胸脯说,这点小事,不要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不要阻挡我们回家的脚步,一切损失由我来承担。可目前三种情况都不是,他们只好冒着严寒伫立街头,前车女人全身瑟缩发脾气,后车男人点头哈腰赔笑脸,女友不尴不尬地站一边,三人各怀心事,共同等待理赔人员到来。那后车冒失鬼搭讪,说他如何倒霉,俩月内车碰了三回。前车女人不想理他,只是问,到底几点能来,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催他再打电话,他说,三分钟前才打过,说马上来。

“再打,你拨通,我来说。”

他向她笑笑,好像是请求她不要这样。前车女人寒冷空洞的身体里,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火气,喊着让他快打。前车女人今晚很无辜,全身发动四处冒火,仿佛这样可以抵御寒冷。后车男人好脾气地拨通,把手机递给前车女人。女人对着电话说:“报案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你到底能不能来,再不来我投诉……”电话被挂断,一辆小白车哗地从路中间拐到边上,停在两车的前面。车里走下一个小个头年轻人,穿厚皮衣,配毛毛领,很知冷暖的样子。他例行公事般拉出卷尺,比画着用手机拍照。再让后车冒失鬼站在自己车旁,他要照相。后车男人竟像车模那样一手扶车,一手叉腰,身子也站直了些。

小个头年轻人问他:“出事时车上几个人?”

“三个。”

“那两个人呢?”

“我让她们打车走了。”

“你都买了什么保险?”

“交强险。”

“商业险有没有?”

“没有。”

小个头小伙子回到自己的车里打电话,不知说些什么,好几分钟才钻出来,告诉他们说,要找到被撞掉的东西:漆皮或者前车后灯罩上那一小块红壳。几个人又来到马路中间低头寻找,可哪里还找得到,他们挪开车之后,至少跑过了上百辆车,小碎片们早就不知弹跳到哪里去了。四人弯腰伸脖在路上一寸寸看过,各式小车擦身驶过,携带一股寒风。前车女人不幸中有小庆幸,歌剧结束后上过厕所,否则现在更加灾难深重。人若打理不好自己的身体,无论哪处有小动乱,都是最切实的烦恼与痛苦,会使人总忍不住想发火。女友每过五分钟就说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要不送我就没这事了。前车女人要十分克制才没有向她大吼,你别说话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