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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2年第7期|象小强:吾更爱光明
来源:《广西文学》2022年第7期 | 象小强   2022年07月15日09:20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灯还没有亮。

好在这座城的每条街巷,艾光明都是熟悉的,就算是摸着黑,他也能来往自如。他熟门熟路地朝着清水泉浴池走去。

他曾经是盼望着天黑的,黑暗是他最好的掩护。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睡眠一点点地成了问题,每天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越来越害怕即将到来的夜了。

安眠药绝对不能吃,一旦吃了,就等于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虽然这些日子没有派下什么紧迫的任务,但是他必须尽快把状态调整好。上军统培训班时,美国情报专家就讲过,作为特工人员,一定要学会放松,人的神经就像是弓弦,总是绷得紧紧的,时间久了,就算不断掉,也很难再恢复原样。放松,relax,看上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是,艾光明心里清楚,对一个潜伏者来说,怎么可能让神经真正松弛下来呢?任务来的时候,精神高度亢奋,谋定而后动,生怕百密一疏,但就算计划得再严密,行动时仍然难免会有不可预知的状况,必须随机应变,又必须以不变应万变。没任务的时候,才是更危险的,最容易露出些许的破绽,那是因为你懈怠了、大意了、忘形了。

要是在国统区,他可以去舞厅跳一会儿舞,然后坐在某个角落安静地欣赏舞池里的俊男靓女。可他在敌占区,是日本富田能源株式会社社长中村盛原的司机,虽然每周都要送中村去舞厅跳一两次舞,但是中村进去跳舞的时候,是不会让司机跟着进去的。司机一定是老板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坐了谁开的车,一定程度上就等于把性命和隐私都交给了他,但到了官面上,司机仍旧被认为是下人,吃饭的时候,老板在包间山珍海味,司机就只能在大厅将就,中村体恤下属,每回都让他多点些、点好些,可他艾光明真的能蹬鼻子上脸吗?他不差钱,他是拿两份薪水的人,还有可供支配的活动经费,就算花自己的钱,他也绝对能花天酒地,可他偏偏只能做符合一个司机身份的事。

艾光明找到了放松且符合身份的方法,那就是泡澡堂子,就算放松不了神经,总还可以放松肌肉。往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一泡,谁也不认识谁,眼睛一闭,啥都不去想,啥也不用做,不一会儿,困劲儿和乏劲儿一股脑涌上来,这样的一个盹儿,可真是千金买不来呀!

就这样泡着,也不知泡了多久,等他从池子里出来,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师傅,要不要搓个澡,松松筋骨?”一个干巴瘦老头儿站在远处,朝这边凑了凑,一条灰不溜秋的长毛巾软塌塌地斜搭在肩上。

什么时候清水泉浴池增加了新的服务?艾光明没有搭理,他是多少有些洁癖的。

那老头儿又凑近了些,“先生,搓背三块,全身五块,您要是想松筋骨,一套活儿下来,也只要您七八块,可以享受一刻钟,二十分钟也行。”

刚刚放松下来的艾光明腾地把弦绷紧了。3578、1520,在组织的联络暗语中,就是“同志”“领受任务”。不会是巧合吧?

艾光明朝着老头儿方向大着嗓门道:“三块、五块、七块、八块,到底是几块?把人都说糊涂了。”

地面湿滑得很,老头儿小步快跑地凑到近前,“这位爷,我给您把全身上上下下都搓洗干净,再给您按摩一下肩颈和后背,您看着给,七块就七块,八块就八块,我二话不说,保管使出十分力气,保管您十二分满意。”

3578、7788、2012,他们这就算接上头了。

艾光明这澡也就算白泡了。他暗叹军统的本事,怎么会把接头地点选在自己常来的清水泉浴池?看来组织那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让他不满意的,是老头儿那双光着的脚——若真是常年在澡堂搓澡,脚底板一定早被泡得白白的。

老头儿代号“头鹰”,艾光明听成了“猫头鹰”,老头儿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听错,压低嗓门补充一句,“没有猫字,就是头鹰。”

头鹰传达了重庆对时局的分析——

自诺曼底登陆以来,盟军在欧洲战场节节胜利,德国法西斯败局已定,攻克柏林指日可待。在太平洋战场,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岛、塞班岛、关岛、提尼安岛、莱特岛,美军步步为营,不仅取得了对日反攻的军事优势,更取得了心理上的压倒性优势,完全扭转了战争初期被动的局面,占据了战略主动权。日本国内反战情绪高涨,东条内阁在重重压力下被迫下台。美军不惜付出沉重代价誓占硫磺岛和冲绳,直逼日本本土,虽有日本主战派大肆叫嚣“本土作战”,但明显已是强弩之末……

作为潜伏者,视情报为生命,艾光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这个老头儿实在啰唆。不过,艾光明还是耐心听着,这是优秀情报人员的素质,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你往往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信息。更何况,艾光明早就想找个自己人谈谈当前的形势,凑在一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漫卷诗书喜欲狂,扯着嗓子欢呼即将到来的胜利,而不必像此刻,明明激动着,却不得不按捺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像个没事人似的。

头鹰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问他抽不抽,艾光明轻轻摆了摆手,如果他抽了,那绝对不符合双方的身份和眼下的情景。他觉得,头鹰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抽烟,而且,那烟一点着,艾光明就吃了一惊,竟是上海产的老刀牌。搓一个澡,做一个全套按摩,也挣不来一根烟钱!幸亏这是一个大众澡堂,水汽氤氲,但凡有一个特务,仅凭这根烟,就能要了他俩的命!

看得出来,头鹰是个长年坐办公室的官僚,真难为他了,扮一个搓澡工,这么下三烂的事情,居然也做得来。可他哪里知道,潜伏者就是刀尖上的舞者,不是换身行头就能装得像的,要想让敌人找不出破绽,就得真正活成你要装扮的那个人。

头鹰搓澡按摩的手艺还说得过去,抽着烟,手也没停,嘴也没停,“胜利即将到来,胜利来之不易,胜利之后保卫胜利果实更加不易。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不打无准备之仗。要把敌产摸清,军工厂、军火库、军需仓库,还有铁路运输情况,防止日军在最后关头疯狂掠夺资源和破坏设施。还要摸清伪军和伪警察底数,不久的将来,既要坚决惩治恶贯满盈、为虎作伥的首恶,杀鸡儆猴,更要区分不同情况,争取为我所用。委员长仁慈为怀,在多个场合强调,谁也不愿意主动当汉奸,大部分人投靠日本人都是出于情势所迫,或没来得及转移,或没有认清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有的人是墙头草随风倒,也要争取他们,毕竟马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不怕他们不倒向我们。你要找机会把委员长的宽大政策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领袖的关怀,只要弃恶扬善,过去的一切可以既往不咎。”

艾光明从来不怕执行任务,潜入冀州以来,执行的大小任务更是不计其数,可是,汉奸,卖国求荣的东西,天天跟他们打交道,早就给他们记了一本账,终于等到秋后算账的日子,怎么能一笔勾销呢?起码,他们应该受到法律正义的审判!

头鹰似乎看出了艾光明的质疑和不解,继续说道:“毕竟正是用人之际,虽然要胜利了,但我们面临着更严峻的形势,要团结绝大多数,共同对付我们真正的敌人。委员长高瞻远瞩,早就视共军为心腹大患,无奈内忧外患,实在无暇兼顾,让他们有了喘息之机。在冀州,共产党长期经营,群众基础深厚,敌后武装力量强大。你来冀州以后,在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但是共产党八路军不断壮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现在好了,既然日本战败,他们建立的那些抗日根据地,自然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你的工作重心,务必转移到对付共产党,首要的是防止他们下山抢夺胜利果实,进而不惜一切代价,解除他们的武装,以雷霆之力,彻底斩除共产主义存在的土壤。我们正在着手组建冀州省政府,避免胜利之后出现权力真空时期,你要对进入省政府的人员进行逐一甄别和审查,绝对不能让共产党的势力渗透到政府中来。”

“保证完成任务!”他一贯都是这么简单干脆地领受任务,虽然声音很低,嘴唇似乎都没有动作,但却异常坚定。他又补充说,“关于敌产,已经不止一次给组织上报过,如果没有变化,是不是可以……”

“不!要更全面更详细更准确,过去摸清敌产的目的是打击和摧毁,现在摸清敌产的目的是保护和接收。除去军事设施,还有日伪占据的各处楼堂馆所、私家宅院,除去搞清楚地址,还要摸清来龙去脉,是新建改建扩建,还是鸠占鹊巢,原来的主人是谁,总而言之,越翔实越好。”

这些情况,也尽在艾光明的脑子里装着,作为中村的司机,每天不就是来往于这些楼堂馆所和私家宅院吗?

到底是快要胜利了,这次的任务恐怕算是这些年里最轻松的了。

说心里话,艾光明不喜欢这个官僚老头儿,可一想到他是自己的同志,是并肩战斗的战友,心里还是热乎乎的,他多么想再多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抽的是上海老刀牌吧?你知道买这样一盒烟,得搓多少个澡吗?”

背上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一下。

头鹰呵呵一乐,显得很不在乎,嘴上却说,“你的观察力果然惊人,怪不得深得戴老板赏识。我来之前,戴老板专门吩咐,冀州站的工作要恢复起来。你对这里情况熟,只要工作做到位,这冀州站站长一定非你莫属啊!不过,呵呵,我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他得意地掏出那盒卷烟,伸到艾光明眼前,却是最廉价的“长刀牌”。

艾光明不好再说什么,你以为换个烟盒就能掩人耳目吗?只盼着早一天从地下转到地上吧。

头鹰颇为得意地继续念叨着,“这几年你受委屈啦,同样是潜伏,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公开玩奢侈玩腐败,更有甚者,居然大搞奉命腐化。其实,当司机也不一定非要像你这样节俭嘛……”

当司机怎么了?别以为当中村盛原的司机,风险会比潜伏进日伪军或特务警察机关低。虽说中村盛原只是一介商人,却能够控制整个华北地区以煤矿为主的能源产业,并组织勘探队寻找石油,正是因为有军方做靠山。掠夺能源,以战养战,对于侵华日军来说,不亚于作战本身,日军在前面开路,无数个中村打着经商的旗号,疯狂搜刮能源、资源、物产。军统正是看中了中村的人脉尽是日军高层,这才派艾光明设法潜入,而艾光明经受住重重考验,甚至是同志用生命的代价进行所谓“刺杀”行动,他冲出去替中村挡枪子,左臂、右腹各中一枪,才获得中村更大限度的信任,成了寸步不离的影子。就算这样,危险也随时可能降临,每次行动,虽然力争做到万无一失,但都不可能完全撇清干系,仅仅凭着机智勇敢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一世。靠什么?靠的就是艾光明完全活成了他伪装的那个司机,那个彻头彻尾的小小汉奸。

是的,他太投入了,甚至每回半夜醒了,他都一遍遍地问自己,你到底是谁!黑夜里,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打开灯看看手表,可又怕开了灯就更睡不着,更怕灯光引来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烦。

街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家荣光书屋。陈静茹犹豫了一下,斜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轻轻掀开竹帘子。书屋不大,满满当当的都是书,有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店主抬头看了眼来客,并不热情地说了句“随便看看吧”,便接着埋头读他的书。

陈静茹的心里竟有些暗暗期许。凭她的想象,这样的书店正像是地下党接头的地点。可胡梓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接头暗号,只说等党需要的时候,会来找她联系。可她等不及了。

在逼仄的过道里,她心不在焉地扫过那些无聊的书,没有意外的发现。可她不甘心。反正书屋里也没有别人,她鼓足勇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店主,“你这书屋为什么不叫光荣,偏偏叫荣光?和上海的容光书局有什么关系吗?”

店主猛地一惊,急慌慌地瞅瞅门外,确认没人经过,这才稳了稳心神,郑重其事地说,“可不敢乱拉扯关系,再说也不是一个荣字,只因鄙人姓何,名荣光。”

陈静茹有些失望,如果他是地下党,未免胆子也太小了。转念又一想,他毕竟是知道容光书局的,反应如此强烈,又如此小心谨慎,恐怕也是做地下工作必备的素质?

何荣光不再继续看他那本书,而是站直身子,似乎等着她继续发问。可她不知道问些什么才对。

“容光书局的《生死场》有吗?”

“《生死场》?那可是禁书。不过……”

“不过怎么了?”陈静茹有些兴奋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店主。她想,他一定是要说,不会等太久了。毕竟,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只是在冀州还感受不到胜利的气氛。

“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本《八月的乡村》,小姐如果想读……”

“啊!太好了!多少钱?”

何荣光为难地说,“只怕有钱也买不来,若是想读,便委屈在小店里粗粗一读吧。”

陈静茹在西南联大上学的时候,偷偷读过萧红的《生死场》,可惜传说中鲁迅先生亲笔题写书名、萧红自己设计的封面被撕掉了,连鲁迅先生的序言也是残缺的。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堪称姊妹篇,比后者成书还要早些,写的也是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她早就想找来一读了,没想到这家荣光书屋竟然会有一本。如此说来,就算这里不是地下党的联络点,这位虎头虎脑的店主也一定是爱国进步人士,算得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何荣光把陈静茹引到后院,院子很小,抬头只看到井盖大小的一块蓝天,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破旧家具,有些木头已经发霉,长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店主进屋取了一个小油纸包,层层摊开了,露出一幅木刻版画作封面的书来。

店主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翻到版权页,指着那枚粉红色的三角形纸贴,说:“这本书可不是盗版,你看这枚印花票,是萧红亲手贴的,这枚印章也是她特地为萧军刻的,你就坐在这里读吧,万万不要损坏了,如果你听到前边有什么动静,一定要把书包好,塞到这个旧柜子下面。切记切记。”

小院里只剩下陈静茹一个人,安静得有些可怕,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从那一小片蓝天聒噪着飞过。陈静茹随便坐在一个破旧箱子上,郑重其事地翻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鲁迅先生的序言里这么写着:“这部书中虽然描写的只是北方人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一个侧面,但它却代表着当时全中国抗日军民的精神风貌……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此刻,陈静茹终于找到了一种做地下工作的感觉。

从西南联大毕业后,陈静茹本来是要奔赴延安的。

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不是被胡梓歌激情澎湃的演讲感染,也不是被偷偷读过的《Red Star Over China》(《红星照耀中国》)鼓舞,她只是在演讲和书籍的启迪下,开始思考自己需要一种怎样的生活。

说实话,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是她需要改变,她不想再过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小姐的日子,她渴望人和人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尊严的、体面的,她不能把自己的衣食无忧建立在更多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上,她不肯再接受父亲和哥哥给她的钱,更不肯再接受家庭给她安排的未来。而摆脱这一切,就必须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只有在家族势力之外的延安能找到。

她没有猜错,胡梓歌是共产党员。他为她和其他几位同学做出了安排,不过,去延安的路可不是两点一线那么简单,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辗转好几个省,然后来到了冀州,等待下一步的行动。

冀州是陈静茹的家,胡梓歌要求她回家小住,等候消息。虽然陈静茹是家庭的反叛者,但她背叛的只是他们的阶级,而不是他们的血缘,她依然想念父母和兄长。她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胡梓歌的安排,不仅仅是为掩人耳目,她不会透露将去延安的消息,但是小住几天,也算是对父母的告别与报答。

没想到,这一住,她就没再去得了延安。

每天清晨,她都要借口散步,去三里地外的河边公园,在一张木头长椅上坐一会儿。那是她和胡梓歌约好的。一旦有了消息,胡梓歌会在长椅右侧第二根木条下面按上一个彩色图钉,也会钉着一个字条,写着集合的时间地点。当然用的是暗语:如果称三哥,便每隔三字取一字,如果称九叔,便每隔九字取一字,组合成集合地点。落款有日期和时间,但红色图钉要加三十六小时,蓝色图钉四十八小时,黄色图钉六十小时。

她这个人,对数字极不敏感,但她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算法,等她摸到那个黄色图钉下的小小字条,在心里细细盘算好了,如约前往。为了不引起家人注意,她什么行李也没带,既然是与旧生活告别,那就彻彻底底地告别吧。

在前往集合地点的路上,她觉察到身后总有个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紧时慢,时停时走,终于确认真是条尾巴。当她看清那是一个小叫花子时,稍稍安了安心,或许给他点儿钱,就可以让他走开。她干脆回身朝小叫花子走去,那一刻,她甚至想把这孩子带上。可小叫花子却突然闪身不见了。她这才感觉到真正的危险,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时间还来得及,她必须甩掉他。她慌慌张张地上了一趟有轨电车,刚坐好,却发现跟上车来的有一个小报童。报童卖报都是沿街跑,哪有坐电车的?就在车要启动的时候,她突然让司机打开车门,司机极不情愿地开了门,她从车上跳了下来。

来不及暗自庆幸,陈静茹便被一个迎面走过来的少年拦住了去路。“姐姐,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如此一位翩翩美少年,陈静茹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这个少年人称“咯吱盒”,是个流落街头的小混混,最爱化装,常常扮作各色人等,变个戏法、玩个杂耍,时不常地搞些恶作剧,骗些钱花花。陈静茹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掏出一张大钞,说,“快去别处玩吧,姐姐今天有事。”

“姐姐还没说要去哪儿呢?”

“你管我去哪儿干吗?我哪儿也不去,就是随便走走。”

“姐姐一定是准备着走远路的,要不也不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跟这身旗袍实在不搭。还有,你一出门就直朝一个方向奔,路上还抬手看了三四次表,一定是约好了时间地点,去跟谁约会。这瞒不住我。”

“那你也管不着,就算我要出去约会,你拿我怎么办?”

“姐姐,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最近有一个大人物,让我把你的一切行动都记下来,报告给他。”

这个消息让陈静茹脊梁骨发凉,在这个少年背后,居然有一个大人物,什么样的大人物呢?咯吱盒到底知道多少?那个背后的大人物又知道多少?

“本来我没想阻止你,谁知道你警惕性还挺高。不过,你可以给我一笔封口费,这事在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咯吱盒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鬼笑。

这正是陈静茹希望的结果,虽然她痛恨父亲和哥哥挣的钱,但就是这些钱,正在帮助她逃离。她决定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眼前这个孩子,只要他答应不再阻拦,也不再跟踪。

咯吱盒毫不犹豫地接过钱,大喜过望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大人物,一定是看上了你,想要泡你,我觉得,他挺好的,人又阔气,又有本事。今天的事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当陈静茹以为可以安全地继续前往集合地点时,她的哥哥陈敬轩开着那辆稀罕的银灰色老爷车赶来了。

陈静茹一把抓住咯吱盒,“你说的大人物就是他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咯吱盒的胳膊像一条鲶鱼似的,毫不费力地挣脱开她的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怎么会是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你哥。我说不告诉大人物,可没说不告诉你哥。我早就差人给你哥打了电话,你哥是好人,我帮了他妹,他不也得给一份赏钱吗?”

陈敬轩已经走到近前,拍了拍咯吱盒的肩膀,“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就是得闭上你的臭嘴!”又转头对妹妹说,“静茹,你要出远门?咋不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啊,怎么能坐有轨电车呢?你不嫌跌份,我还嫌丢人呢。别人会说我虐待自己的妹妹。”

陈静茹白了哥哥一眼,气哼哼地说,“咯吱盒,把我给你的钱拿回来。”

陈敬轩拦住妹妹,“咱家是何等身份,绝不能跟他们计较,再说,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刻,他这是帮了你大忙,知道吗?”

陈静茹体体面面地被陈敬轩迎上了车,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知道哥哥口中的“关键时刻”意味着什么,父亲已经推荐她入职即将成立的冀州省政府,国民党政府随时会派人对她进行考察和谈话。

“你怎么能到处乱跑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虽是女子,但毕竟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水平,不能只想着嫁人生娃,要为国家效力才对。”

哼,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这个即将成立的省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呢?又能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吧,父亲推荐就可以进去,而他只是一个商人,虽然还说不上是汉奸,但是自日本占领华北后,他的生意并未受到影响,这还能说是单纯的吗?这样的省政府代表的又是谁的利益!

陈静茹几乎是被软禁了。她没有反抗,每天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读些时下流行的小说。她知道,来硬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她相信,错过这次去延安的机会,还有下次。

陈静茹绝没有想到,来人是胡梓歌。

送走几个青年学生,唯独不见陈静茹,胡梓歌以为她没有见到公园里的字条,便又跑去放过几次,想约她出来面谈,等来等去还是等不来人。他就有些释然,只当是她回家过上了大小姐的生活,早把救国救民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有一天,他突然在报纸上发现了一整版的寻人启事,奇怪的是,启事直接写给了失踪的五姐。他心里一动,这个体例简直太熟悉了。胡梓歌非常熟练地每隔五字取一字,便读出一封惊人的来信。

寻人启事是陈静茹发出的,她反反复复琢磨了好几天,才写成密语,说明自己的困境,希望组织设法帮助。可怎么才能送出去呢?正发愁呢,她从窗口看到了咯吱盒,他正巧在窗户对面的街头摆了个杂耍场子。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差保姆把咯吱盒请到家里来,说是闲着无聊,要看他变戏法。

咯吱盒还真有两下子,随便一根绳子、一盒扑克到了他手里,居然就随心所欲地变起来。

陈静茹知道这都是些骗人钱财的小把戏,却装出一副很惊奇的样子配合着,还给了他几个赏钱,转而又说,“这些都是雕虫小技,算不得真本事,我见过大变活人,把人塞进一个大箱子,搭上一块布,等再掀开布,打开箱子,那人却早从别的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不知你变得了变不了?”

咯吱盒挠挠脑袋,“过去我在的那个马戏班也能表演,但那是大型魔术,需要道具,需要人手……我说姐姐,你不会是又想跑了吧?你说说你,这么舒坦的日子,要是我,我宁肯天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多美啊!”

陈静茹知道,戏法就是戏法,如果戏法能成真的,那咯吱盒也不用做别的,坐在那里变钱不就成了?她说,“姐姐我当然也懒得出去,谁不喜欢过好日子啊?只是我想在报上登个启事,找我的同学五姐,当然,我也可以交给下人去办,只是怕他们办事不牢靠,想到你既然喜欢挣些跑腿钱,办事又机灵,便想着让你去一趟报馆,不知你……”

咯吱盒不等她说完,一拍胸脯,说,“小事一桩,报馆那边我熟得很。”

胡梓歌受到陈家极其隆重的接待。陈敬轩亲自摆开架式,泡好杭州刚刚送来的明前龙井。平常极少露面的陈老爷子,拄了一根雕龙刻凤的阴沉木拐杖来到客厅,其实他的腿脚很利索,可他就是喜欢拄着拐杖,就是喜欢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坐在沙发上,与胡梓歌纵论国际国内形势,无非是要表明陈家的政治立场。

胡梓歌觉得自己这谎撒得有点儿大,幸亏他长期在国统区做地下工作,对官面上的人和事都了如指掌,不久前党又派他留在冀州,负责开展地下工作,他对这里的情况做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与陈老爷子说起话来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更何况,陈家早就盼着国民党政府来人,哪里还敢怀疑来者身份?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胡梓歌不希望在陈家待得太久,他客套几句后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要见一见陈静茹并和她单独谈一谈。

这正是陈家最担心的。女儿虽然没有过激的反对,可她常常就是这么温温吞吞,冷不丁却做出一两件惊人的事,很难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虽说这些日子没少给她灌输道理,但真的面对国民党政府派来的人,她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陈静茹本没打算见来人,无奈母亲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此刻哥哥又来催,听说是单独谈话,便横下一条心,决意让来人败兴而归。

可来人竟然是胡梓歌!这让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幸好此时的客厅已经变成了面试的“考场”,没有别人,要不非穿帮不可。

陈静茹恨不得立刻跟着他离开这个家,可听完他的话,她又傻了眼。

上级党组织的意见是,既然她有机会进入即将成立的冀州省政府,那何乐而不为呢?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严防死守,想安插进一个同志真是难上加难啊!胡梓歌接着强调了地下工作的极端重要性,甚至讲了几则龙潭三杰的传奇故事。当然,按照保密纪律,他绝口不提自己就是冀州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

陈静茹心里已经开始翻腾,面上却仍波澜不惊,说,“我愿意随时为革命献身,可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知道我不可能上前线冲锋杀敌,我一直想着以笔为枪,做一个革命的宣传者、传播者,唤醒民众。我也没有从事地下工作的本领,比如,起码我应该学会发报吧?要不,就算有了情报,我怎么向党报告?”

胡梓歌端起紫砂杯子,说,“这明前茶真好喝!就是杯子太小,喝起来不痛快。明明我喜欢咕咚咕咚喝井水,可干了地下工作,我就得坐在这里慢慢品,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之所以让你潜伏下来,也是考虑你的文字功底,在学校就是笔杆子,写了不少好文章,今后到了省政府,仍然可以用笔作刀枪,获取情报就需要对文字的极度敏感,这一点是你的优势。至于不会的东西,可以边干边学。党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这份党分配的工作!”

“可你刚刚不是说,我只是一枚闲棋冷子吗?”

胡梓歌笑了笑,说,“你不下棋不知道,布局时布下的闲棋冷子,一直闲着冷着,对大局无损,有一天不闲不冷了,则必对大局有利,关键时刻冲杀出来,就能给对方致命一击,这就好像小说中埋下的伏笔。”

“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愿意留在冀州!”

说是这么说,陈静茹心里仍是有许多的委屈,她渴望另外一种全新的生活、火热的生活,而不是去做一个比现在更冷静的潜伏者。

陈静茹被任命为省政府的秘书。

陈老爷子心中得意,他认定,给国民党政府考察人员送上的两条大黄鱼,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他诸多生意中最稳赚不赔的一笔。儿子敬轩自然是要子承父业的,女儿静茹进入政府机关,不仅确保自己衣食无忧,更能为家族保驾护航。起码来说,经过如此严苛考察的不只是他的女儿,也有他们整个家庭,这意味着,日本人走后,陈家仍然能够稳稳当当。

他哪里知道,真正的考察可没有如此轻松。艾光明使用的是军统一贯的方式,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他甚至动用了这些年建立起来的眼线,他喜欢像咯吱盒、油炸糕、驴打滚、甜甜圈这样的小混混,他们一天到晚混在街头,一根烟就能让他们竹筒倒豆子地说上大半天,有的没的,真的假的,就要靠自己的头脑去判断了。

对于陈静茹,艾光明提出了反对意见,主要是陈家这些年的生意一直与日本人颇多瓜葛。

情况汇报给头鹰,头鹰却十分不以为然,“生意人嘛,唯利是图就是他们的嘴脸,要明确现在的重点是防赤化分子,再者说,我们既要重视家庭出身,更要看重本人表现。”

艾光明说,“就算是本人表现,也要画个问号,她平时闷声不响,在校期间,却多和一些激进学生往来,读的书也多是鲁迅、萧红、巴金、茅盾,不敢说没受这些书的影响。更可疑的是,她毕业回家后,并不安分守己,据线人传来的消息,有一次她似乎是要离家出走……”

不等说完,头鹰气呼呼地说,“似乎?你不要拿这样模棱两可的词来糊弄我,要么是,要么不是,就算是,她离家去哪里?去多长时间?去干什么?要有真凭实据,不能主观猜测。就你说的那些书,哪个年轻人不读啊?你读没读过?读了,就一定是共产党了?依我看,富家小姐总比穷苦人家的更可靠!”

这么说,艾光明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女生的后台不一般。他早就知道,手上这份名单,哪一个不是上头打过招呼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是,富家小姐比穷苦人家的更可靠,不,不是更可靠,是可以从她们身上捞到更多的油水吧?

陈静茹暂时还不能去上班,冀州省政府虽然已经成立,却还在千里之外的西安。好在她重新得到了家人的信任,每天都会到荣光书屋。第一天她就把《八月的乡村》读完了,这不正是她向往的火热的生活吗?于是,她又翻回第一页重新细细读起来,每天只读几千字,回到家中,凭着记忆把读过的段落写下来,怕有不牢靠的地方,第二天要再核对一遍。本就有着超常记忆力的她,越抄越快,等日本人投降的时候,她已经把整本书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

她接到正式通知,让她到离家不远的一幢小洋房去上班。这幢小洋楼的主人与父亲算得上是世交,小时候,她和哥哥经常随父母去做客,日本占领冀州前,它的主人举家南迁,这些年断了音信。这幢楼当然就做了某位日本军政要员的官邸,现在则回到了政府手中,成为冀州省政府筹备处。

给陈静茹分配的第一件工作,是为即将来冀州就任的省政府主席孙伯仁起草讲话,相当于就职演说一类的东西。这算不得难事,无非是先说几句热情洋溢的客套话,接下来简要分析当前形势,重头戏是明确各项任务要求,要做到思路清晰、层次分明、逻辑严密、语言激昂,从而达到统一思想、提振士气的效果。陈静茹一边把自己的办公桌椅收拾干净利索,一边在脑子里打着腹稿,然后坐在那里,一气呵成地写完草稿。

她反复修改着,去掉那些不小心写下的真正想说的话,以便与当局的论调一致。她突然觉得好难,不能说真正想说的话,只能重复陈词滥调,人云亦云,这就是潜伏的代价吗?修改几遍,磨掉了棱棱角角,再工工整整誊抄在竖排的信笺纸上,交给筹备处处长。

处长接过稿子,扫了一眼,惊诧地说,“这就写完了?没必要这么着急吧?孙主席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呢!先放我这儿吧,回头再说。”

陈静茹对此等官僚习气早就见怪不怪,什么话也没多说,便退了出来。

接下来,她要完成胡梓歌交给她的一项重要任务,在省政府里物色一个“闺蜜”。她算不上特立独行,却总喜欢独来独往,如今要结识一个“无话不说”的闺蜜,真有点儿难为她了。但胡梓歌说,她必须要更像一个女人,做符合她身份的女人都喜欢的事,比如涂脂抹粉、穿旗袍和高跟鞋,扭捏作态,必要时跟男人撒撒娇,当然,这一切都不能有丝毫的刻意,而要发自内心,做得自然,她本来就是个大小姐嘛!她要习惯这样的做派。

筹备处人员有限,女人嘛,更是少之又少,难得的一位是机要室管理文件的中年大姐,浑身的肥肉向下嘟噜着,走一步都要颤上好几颤,烫了一头乌蓬蓬的卷发,下巴足足有三层,陈静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和她成为闺蜜。

接下来的几天,处长对那篇稿子提了好几次修改意见,她不得不违心地改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不像自己写的。原是件精心缝制的时尚旗袍,被人这里剪两刀,那里缝几针,这里撕个口子,那里补块布,变成了补丁摞补丁的破麻袋。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她为写出这样的稿子而自责着,她失去了为革命鼓与呼的权利,却要为腐朽的体制大唱赞歌吗?她的笔究竟是刺向谁的刀枪呢?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交到了一位“好朋友”,不过不是筹备处的,而是军统电讯员苏晓菲。直到认识她,陈静茹才知道,这幢小洋楼其实是军统冀州站,筹备处不过是临时寄人篱下罢了。陈静茹心想,这样也好,说不定还可以偷偷学一下莫尔斯电码。有了这个心思,她就更在苏晓菲身上多下了些功夫,一来二去,两人便如胶似漆了。

陈静茹大大咧咧地跨进军统电讯室,苏晓菲正在收一份电报,她一边记录,一边招呼道,“茹姐,你先坐那儿歇一下。”

陈静茹却径直走到苏晓菲身边,屁股倚靠着桌沿,眼睛直盯着麻利抄报的苏晓菲,露出钦羡的神色,“这嘀嘀嘀、嗒嗒嗒的,你咋能分得清呢?”

苏晓菲一点儿也没有被打扰,仍旧均匀地抄着报,“这也没啥难的,唯手熟尔。”

陈静茹一眼扫过苏晓菲手下的那张电报纸,凭她的眼力,只需这一扫,便可准确记住上面的文字,可偏偏,纸上全是五个数字一组的密码。她最怕记数字,就算记住了,也全不明白。

陈静茹柔和地看着苏晓菲翘翘的鼻尖,“咱俩谁跟谁啊?你跟我还谦虚什么啊?我看这就是真本事。要不,你也教教我呗!”

苏晓菲扑哧一乐,“你可是省政府的大才女,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学这个做什么?”

嘀嘀嗒嗒的发报声停了下来。她摘下耳机,右手捋了捋被压乱的头发。

陈静茹不依不饶地说,“唉,我也就是觉着好玩,你就教教我呗。”

苏晓菲无奈地把那张电报纸伸到陈静茹眼前,“你能听出嘀嗒就好,无非就是十个数字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罢了,简单吧?枯燥得很,无趣得很!”

陈静茹没想到她真能把电报纸递过来。更没想到,她能当着自己的面,在每组数字下面都写上一个汉字,好像是故意显摆,压根儿就没对照电码本。

陈静茹一边跟她商量着中午去哪里吃饭好,一边把译过的电文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应钦总司令已经命令投降日军在国民党军到达前继续维持地方治安,避免出现无政府状态,为防御共军进攻,已命日军收复近日被迫交给共军的地区,电令军统冀州站全力配合日军行动。

陈静茹差一点没喊出声来,抗战不是胜利了吗?日本不是投降了吗?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不动声色地搂过苏晓菲的肩头,“走,咱们今天就吃饴芳斋的素什锦吧!”

苏晓菲把军装脱掉,换了件淡紫色真丝衬衫,正要出门,艾光明推门进来。

陈静茹吃了一惊,艾光明也吃了一惊。甚至苏晓菲也吃了一惊,她当然明白,电讯室是机要重地,在别的地方,就算没有加道岗哨,起码也是铁门铁锁,只是军统冀州站刚刚从地下转到地上,暂居在经过改造的小洋楼,一切都还不那么正规。既然一切都不正规,苏晓菲便先发制人了,她略带愠怒又略带撒娇地说,“艾副站长连门也不会敲吗?”

艾光明阴沉着脸,“苏晓菲同志,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让陈小姐随便进来呢?”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也进来了吗?都在一幢楼里,谁也不是外人,一条战壕的战友。”

陈静茹稳了稳心神,说,“对不起,这位艾副站长同志,我只是等苏晓菲换一下衣服,总不能让门大敞着吧?”

这么一提示,苏晓菲更是得理不饶人,手指着艾光明的胸口嗔怪道,“知不知道,差一点你就摊上大——事了。”那个“大”字拖得长长的,拐了好几道弯,便有了挑逗的味道。

艾光明尴尬地笑了笑,“幸亏我没敲门,要不,你们就更说不清楚了。陈小姐,我不怪你,毕竟你不是军统的人,不知者不为过,不过下不为例。今天幸亏是我,若是换了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恐怕你真就摊上大事了。”

苏晓菲挽了陈静茹的胳膊,“姐,走,咱们去吃咱们的饴芳斋。”

艾光明忙说,“苏晓菲同志,这里有一份特急电报,你先发一下,三五分钟的事,发完了,我请你和陈小姐去吃饴芳斋。”接着又对陈静茹说,“还请陈小姐和我在门外等一会儿吧?”

作为军统冀州站副站长,艾光明当然可以在电讯室待着,但他还是出来了。这可是接近陈静茹的绝佳机会啊!

对于眼前这个女生,艾光明经过了最严苛的背景调查,早就了解到骨子里。但那些调查再怎么细致,也都是纸上谈兵,就算是见过照片,那也是档案里千篇一律的大头照,一般情况下,还经过了照相馆的加工修饰,看不出真实模样。当然,作为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特工,他绝不会以貌取人。但自从在这幢小洋楼里见过陈静茹本人,他多少有些后悔,若依着自己,当初就把她拒之门外了。

这种感觉异常奇特,无法用逻辑和理智分析明白。

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不像她们浓妆艳抹,不像她们叽叽喳喳,没事的时候,总是抱着本书旁若无人地读着。在这幢小洋楼里,她是最安分守己的,最不引人注意的,往往稍不留心,你就忽略了她的存在。

偏偏越是别人忽视的细节,在艾光明眼里就越重要。

可这个“细节”似乎并没发现他这个人。是自己不够优秀吗?还是这些年的潜伏工作,让自己习惯泯灭于人群之中不被发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大当婚,光棍好苦……

抗战伊始,戴老板就下令:抗战不胜利,军统人员一律不准结婚。戴老板当初也许并没料到,全面抗战一打就是八年,与其说这是条命令,倒不如说是一种政治表态,大家渐渐地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抗战初期,或许是因为这道禁令,或许是因为年轻贪玩,艾光明没有谈正式的女朋友,后来却是因为潜伏到了冀州,他可不想让女人孩子成为拖累,毕竟,人一旦心有牵挂,就有了后顾之忧,有了让别人要挟自己的软肋。现在不同了,那颗早就过了青春悸动年纪的心脏,居然为角落里那个少言寡语的女生现出了勃勃生机。

是时候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陈静茹仍是心有余悸,若是艾光明再早进去一两分钟,正撞上她偷看电文的一幕,那恐怕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糊弄过去的了。她又在想,那份电文如此重要,怎么才能告诉党组织呢?她试图找过组织,包括荣光书屋的店主何荣光,但是,她没有接头暗号,就算和地下党组织面对面,只怕也没办法接上头。她还想知道,这位艾副站长要发一份什么样的特急电报,是否与日军的军事行动有关?

艾光明看出陈静茹的心不在焉,关心地问,“陈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吗?”

陈静茹当然不愿得罪眼前这个军统特务。包括苏晓菲在内,她对任何一个军统特务都是打心眼里腻歪,可她早就清楚又心痛地知道,一旦成为潜伏者,原来所有的立场都不得不隐藏起来。她没有拒绝军统冀州站副站长临时邀请共进的午餐。

下班后,陈静茹习惯溜达着回家。她明显感觉到了压力,看得出来,艾光明对自己有好感,这让她很反感,又很无奈,只能装作浑然不觉,还得赔着笑脸。而让她更加揪心的还要数日军即将发动的对解放区的进攻。

路边一个没了下肢的老乞丐,可怜兮兮地用手支着半截身子,凌乱的胡子上粘着几颗馊臭的饭粒,她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币,也不看大小,放到他面前的破瓷碗里。

老乞丐却突然用清亮的嗓音说,“姐姐,你可越来越大方了!”

陈静茹吓了一跳,只见老乞丐腾地“长”出一双腿,突然站了起来,哪里是什么残疾人?陈静茹被咯吱盒这身脏兮兮的装扮逗乐了,“你扮成这样装可怜,又来骗我的钱!”

“我说姐姐,我这可是凭本事挣钱,谁叫你看不出来呢!”咯吱盒一边说,一边摘掉粘在下巴上的胡子,只剩下满脸的皱纹和污垢,样子就更可笑了。“姐姐,最近还有什么事吗?上次要找的五姐找到了吗?还用不用我去趟报馆?去哪儿跑腿都行!”

陈静茹心中一动,说,“好吧,有事我找你。”

整个晚上,陈静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念头折磨着她,几十次地掂量着要不要让咯吱盒跑一趟腿,他可不可靠,怎么送,送到哪儿,送什么……

直到天色微亮,她终于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她确信,咯吱盒只是为了钱,这倒是最简单的。不管怎样,也要把投降日军又要拿起枪对准共产党的消息传递出去,就算自己担些风险也是必须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给根本不存在的“五姐”写信——这是她第二次用密语写信,明显熟练多了。写到一半,她又突然意识到欠妥,这种密语,只是胡梓歌与她们几个学生间的约定,而这封信未必能送到胡梓歌手上,只能送给西山的八路军游击队,他们都是拿枪杆子的,恐怕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解密这封信呢?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冒风险,不如就直接用白话写吧。

信还是写给五姐,先是聊些家常,说说失联后的想念和知道下落后的欣喜,谈谈自己的近况,然后又一笔带过地写道:“不过,日军虽已投降,但真正的胜利尚未来临。你去的地方也并不安全,日军将奉党国的命令予以重新收复,还望你早做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接着再随便说些穿衣打扮之类的女人私房话。

最后,她郑重地署上自己的代号:蔚蓝。这是胡梓歌告诉她的,她相信,党组织和八路军会知道这个代号的。

陈静茹把信交给咯吱盒的时候,大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凛然。

“五姐找到了,只是路不好走,我天天上班,也没工夫过去,加上眼下时局动荡,西山那边更是不太平。既然你也想挣点儿钱,就辛苦跑一趟腿,替我送封信,你未必一定能见到五姐,只要交给山上的游击队就行,他们自然会把信转给五姐。”

咯吱盒神秘地笑了笑,“你的这位五姐是游击队的压寨夫人吧?”

“差不多吧,嫁给了游击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过去,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这件事你要悄悄地干,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说,更不能把信弄丢了,或者被检查站没收了。等把信安全送到了,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剩下的一半跑腿费。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不但剩下的跑腿费没了,以后再别想有这样的挣钱机会了。”

“姐姐,我明白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就直说,一半是跑腿费,一半是封口费,我就懂了。”

艾光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等应声,就推开电讯室的门,今天他没什么公事,只说要请苏晓菲中午去隆庆祥吃涮肉,当然不忘说一句,“记着叫上你的好姐妹。”

苏晓菲调皮地一笑,“艾副站长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既然看上我这位姐姐,我可不想陪着做电灯泡,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早该成家立业,何不单刀直入呢?还要在这里绕弯弯!”

艾光明呵呵乐了,“苏小姐果然聪明过人,什么都看在眼里。我也算够直接了,现在百废待兴,我哪有那么多心思陷在谈情说爱里,不过是想请苏小姐做个牵线搭桥的红娘,在陈小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如今自由恋爱,相互了解是基础,但有些话我总不好自己开口,自吹自擂似的。”

苏晓菲拨弄着雪白的左手食指,因为发报太多,关节隐隐有些疼。“艾副站长真真是一天从早忙到晚,可你看看咱这冀州站,其他人呢?包括咱们那位陶站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干吗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陶站长就是头鹰,那个蹩脚的代号似乎只有艾光明用过。不知是命好,还是树大根深靠山硬,他从重庆派来冀州,原就是一份美差,不过一月有余,日本鬼子投降,他就天天带着一帮人忙着接收日产,靠的当然就是艾光明提供的情报。艾光明不是不看重房子、车子、票子,他只是觉得,天下并不太平,这个混乱的世道,那些身外之物最终都会成为负累。他非常惬意地享受着地下转地上的自由和畅快,唯独失眠越来越严重,脑子里的那根筋绷得太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陈静茹反复回忆着跟咯吱盒说过的每一句话,会不会有漏洞,又惦记着咯吱盒一路上会不会有闪失,还想游击队收到信会不会拆开看,就算看了,会不会当作一封普通家信扔到一边不再理会,就算仔细看了,会不会发现其中紧要的那句,就算发现了,会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临近午饭时间,苏晓菲来叫她,嘚嘚瑟瑟地说艾副站长要请她们出去吃涮肉,还不停地叨叨些艾副站长的光辉事迹。陈静茹一夜没睡好,心里又七上八下,一句也没听进去。别说此时是艾光明请客,就算只有她俩,她也没这个心情,便推说胃疼吃不下饭。苏晓菲明白陈静茹只是托词,也不好勉强,假模假式地关心一通,无奈地回复了艾光明。

艾光明二话不说,把看了一半的文件锁进保密柜,直奔菜市场,本想买些鲜牛奶,却只买回两条新鲜鲫鱼,在院子水池那儿开膛破肚,回到办公室,点着煤油炉,把鱼炖上。他给中村盛原当司机时,就经常用这个煤油炉在宿舍简单做点儿吃的。个把小时之后,一锅浓浓的白色鱼汤就熬好了,整幢小洋楼都是淡淡的鱼腥和葱香。

艾光明端给陈静茹,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才肯罢休。

陈静茹肺都要气炸了,处里还有其他同事,这不等于给自己贴上标签了吗?可是,真要横眉冷对吗?

艾光明看得出陈静茹的不快,但女孩子总是这样,有时候非得故作矜持,这让他更喜欢她了。他打小也是苦孩子,赶上风云际会的时代,靠着努力一步步打拼到今天,他从来没想过能娶一个富家小姐,不是不敢想,不是怕门不当户不对,就是没看上过。但陈静茹不一样,她不娇气,没有目中无人的坏脾气,反倒散发着浓浓的书香。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既然认准了,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浅尝辄止,再难,也不会难过潜伏的这些年吧!

那碗鱼汤,陈静茹到底在艾光明的软磨硬泡之下喝掉了。

离下班还有五分钟,陈静茹收拾好东西,走出小洋楼。没想到,正碰上艾光明在吉普车边上站着。

“陈小姐胃疼好些了吗?正好顺路,我送送陈小姐。”艾光明绅士地打开车门,示意陈静茹坐在副驾驶。

陈静茹礼貌地说,“谢谢艾副站长,不过据我所知,艾副站长一贯珍惜声誉,始终公私分明,今天怎么了,要开公家的吉普车办私事吗?我若坐了,岂不是毁了艾副站长一世英名?我家就几步道,我想我还是自己走回去比较好。”

艾光明把车门关上,“好,那我也不开车了,走着送送你吧。”

陈静茹觉得真是惹了一只苍蝇,嗡嗡嗡地围着自己飞呀飞,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拐进胡同,陈静茹一眼看到咯吱盒正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半靠半躺着。

咯吱盒一个激灵跳起来,腿好像有些麻,想走快点儿,却一跛一跛的,“叔,你到底泡上我姐姐了!”

艾光明一愣,“你姐姐?怎么没听你说过?”

陈静茹真想一把拉过咯吱盒,问问那封信的下落。但此刻艾光明正直直盯着自己,显然,咯吱盒嘴里乱七八糟的关系已经引起了这个军统特务的怀疑。

咯吱盒扯了扯陈静茹的袖子,“姐姐,那个信……”

陈静茹的心狂跳着,她不知怎么制止这个口无遮拦的孩子。咯吱盒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改口说,“那个信……信不信由你,我早就说过,我叔相中你了,要泡你。”

这话说得粗俗,却让陈静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她突然想起咯吱盒提起过的“大人物”,她瞥了艾光明一眼,莫非是他?恐怕并不是相中我这么简单吧!“你?是他叔?”

艾光明迎着陈静茹疑问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吧,这孩子没爹没妈,怪可怜的,我偶尔接济点儿。你呢?什么时候成了他姐姐?”

陈静茹不知怎么解释,干脆不理会,“我到家了,你现在放心了吧?”

她从侧门进了院子,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艾光明正和咯吱盒说说笑笑,必须马上分开他们,“你,怎么还不走?咯吱盒,你进来,我想看你变戏法。”

咯吱盒应了一声,可艾光明也跟着迈进侧门,“咯吱盒,这回你又有赏钱了。走,我也一起看看,还能多我一份赏钱。”

陈静茹痛恨自己没有把他拦在门外,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说不定能把他支应开,可就算那样,她一样还是捞不着和咯吱盒说话。

咯吱盒有自己的办法,“姐姐,不巧我身上没带东西,要不这样,你随便给我找个信封,咱们来一段情景魔术。”

陈静茹和艾光明眼睁睁看着咯吱盒把信封塞到胸口,“叔,劳驾你扮一个日本鬼子,过来搜我的身。”

艾光明不急不慌地走过去,故意先上上下下胡乱摸了个遍,最后才把手伸进咯吱盒怀里,却突然停住手。信封,不见了。

陈静茹愣怔片刻,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艾光明,“装,装!想不到你堂堂大军官,也来给他当托儿。”

艾光明再次匆匆摸遍咯吱盒的全身,也没穿几件衣服,哪还有可藏的地方?“说吧,藏哪儿了?”

咯吱盒朝陈静茹一努嘴,“你搜搜我姐姐。”

陈静茹又是一惊,怎么可能?她和他们离着足足有五尺远!她忙站起身,“我自己来。”可她穿着裙子,连一个兜都没有。

艾光明猛地意识到什么,躲开咯吱盒,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找起来。

“别找了,晚了一步,信又回我手里了。”咯吱盒得意地挥了挥那个信封。“刚刚就是暂存在你身上,不过,日本鬼子可没我叔这两下子。”

看来,让咯吱盒去送信,还真是选对了人。陈静茹悬着的心放了放,又重新提起来。不管怎样,她必须把艾光明礼貌地送走,甚至不惜把咯吱盒也一起请出去。咯吱盒还没有拿到剩下的钱,一定还会再来的。

咯吱盒边走边乐,“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干啥啥顺,顺得不得了!改天姐姐再想看戏法了,千万记得叫我再来!你的那份赏钱还没给啊!”

这些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貌似说给艾光明,陈静茹却明白,这鬼小子在提醒她呢!

艾光明朝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小子,就知道钱!今天你撞啥狗屎运了?乐成这样。”

哎呀呀!陈静茹真不知怎样才能把他俩分开,要是早知道咯吱盒跟艾光明认识,还管他叫叔,打死也不能让他送这封信。事已至此,至少眼下必须打断他们,要不,说不定哪句话咯吱盒就说漏了嘴,兴许他不是故意的,但只言片语到了艾光明耳朵里,都能变成铁证。

“艾副站长,请你留一下,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话已出口,陈静茹真不知如何收场,她的脑子因为转得太快,都有些发烫,好像唱机里高速旋转的唱片,这让她的脸看上去红扑扑的。

艾光明心中一喜,从兜里摸出两块钱扔给咯吱盒,“滚!”

“艾副站长,是这样,我屋里有台收音机,我正在学外语,可怎么也收不到外国广播,你应该在行吧?”

对艾光明来说,这当然是小菜一碟,别说是民用收音机,就是军用收发报机出了故障,他也能分分钟搞定。只是国民党政府有规定,不允许收听短波电台,把短波波段都给锁定了。

艾光明略显为难,“静茹,你应该知道,特殊时期,收听外国广播……”

陈静茹当然知道,说是不让听外国广播,关键还是为了防止收听中共电台。她平淡地说,“那就算了,我只是想练练听力。”她从窗口向外望了望,咯吱盒早跑得没影了,“好啦,那就请回吧,艾副站长。”

艾光明却没挪窝,沉吟了一下,“静茹小姐学习外语是件好事,应该支持。”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收音机后盖,连螺丝刀都没用,鼓捣几下,再转一转调台的旋钮,就传出了标准的美国英语。“听的时候小声些。”艾光明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又突然有些懊恼,为什么手这么快,如此一来就没借口继续留在这间闺房了。“去找块干布,软和的,我把里面擦擦,杂音能少些。”

陈静茹去楼下取了一块干净抹布回来,艾光明正拿着几页纸翻看着。“你,你怎么能随便翻我的东西!”她一把夺了过来。那是她手抄的《八月的乡村》,幸好完整的手抄本被她藏得很好,这几页是抄错了撤换出来的,真该早些销毁才是。

“这一笔小楷写得真漂亮,看着像是小说,你写的吗?”

“我哪里写得出小说?就是练字,随便从哪里找一段文字,依葫芦画瓢,抄抄而已。”她不记得这几页文字中究竟是什么内容,更不知道艾光明看了多久,看出些什么。但她相信,至少他不会读过原书,不会知道这几页文字出自哪里。

请神容易送神难!军统特务可真是招惹不起啊!

庆幸的是,也算有意外收获。送走艾光明,陈静茹小跑着上楼,回到房中,掩好门,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小,小心翼翼地拨动着调频旋钮,终于,她听到了延安的声音!

随着手头的活儿越来越多,陈静茹越来越适应省政府这样的官僚机构了。

文件多,每一份都要过她一道手,刚开始,她还细细看、细细记,可看来看去,绝大多数都是大话空话套话,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真不如延安广播的内容真实可靠。

会也多,有时候一天要开一两个大会外加三四个小会,本来以她的级别,有资格参加的会并不多,但省政府主席孙伯仁得知她的小楷写得又快又漂亮,但凡大会小会,都叫她去做记录。记录的工作实在辛苦,会一开上就没完没了,头头脑脑可以抽烟喝茶,可以出出进进,实则是听也可、不听也可,陈静茹却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口水也不敢喝,就怕上厕所。孙主席是军人,办事雷厉风行,要求记录原汁原味。陈静茹当然并不是为了孙主席,她是为掌握更多的核心机密,生怕错过一星半点。

辛苦一天回到家里,她还要凭着记忆,把重要内容再手抄一遍,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材料将会派上大用场。

让她高兴的是,冀州只有孤零零几个城市还在国民党控制之下,在乡村、在山区,八路军游击队坚决抵抗,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大胜仗,处处红旗飘飘,冀州就好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条小船,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能为这样一个大时代出一份力,她深感荣幸。她忘情地投入省政府的工作,正是为了加速它的灭亡,也是为了避开艾光明死乞白赖的“追求”。

自孙主席来到冀州,省政府有了独立的办公地点,陈静茹以为终于躲开了军统冀州站,但艾光明有省政府的特别通行证,只要有空,他就跑来省政府,给她带几个瓜果梨桃,或一包点心,在她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闲着,不是看文件,就是查档案,对她说是“搞甄别”,可逢人又说“我来看看静茹”,好像是打着“看静茹”的旗号暗地里“搞甄别”,其实“搞甄别”才是真正的幌子。只有躲进会议室,陈静茹才觉得清静些。可有一次,他竟然请一位溜出会议室的处长给她捎进去一个削好的大苹果,搞得整个会场的人拼命忍着不笑,发出奇怪的嗤嗤声。为这件事,她冲他发了火,艾光明非常诚恳地接受批评。但过去之后,他还是依然故我。不管会开到多晚,他都毫无怨言地等着送她回家。起初,她不肯坐他的车,他就陪着她走,可她发现,这样更像是一对情侣压马路,于是也不再坚持,但坚决拒绝他再次跨进家门半步。

艾光明的如影随形让她随时处于暴露的境地,她要对付的不仅仅是一个追求者,更是一个狡猾的军统特务,在这方面,她是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手。

正当无计可施之时,陈静茹意外接到一个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股热流猛地从心里涌上来,噎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党来找她了!

胡梓歌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为甩开艾光明,她不得不把时间定在晚上回家之后,她偷偷拿来哥哥的西装,乔装打扮一番,悄悄溜出家门。

一路上,她都想象着和胡梓歌见面那一刻的情景,她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借着现在这个男儿身,和他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要告诉他,她已经取得省政府孙主席的信任,有机会也有能力获得更多的情报,可以为党做更多的工作了。

可见到胡梓歌的第一眼,她就感到了隐隐的不安,他的脸色凝重,眼神冷冷的,这给她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胡梓歌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彩色图钉,扎到她的心上。她觉得头胀得很大,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你太鲁莽了,这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和保密纪律的!不但给你带来危险,更给党的事业带来危险!你的任务是做一枚闲棋冷子,要耐得住寂寞,做长期打算,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私自找党!你是担心在革命的功劳簿上没有你的名字吗?”

她的泪珠子无声地滴落下来,砸到她捏着勺柄的手背上,冷冰冰的。她委屈啊!

胡梓歌最怕见女孩子掉泪,他略略平静了一些,“你别这样,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更要理解党对你安全的关心。现在情况这么复杂,日伪残余势力、国民党特务、社会闲杂人等,你怎么能分得清每一个人的面目,没有联系人,你怎么找党?一旦信落到敌人手上,他们就是挖地三尺也一定会把‘蔚蓝’给挖出来,更何况,你留下了太多漏洞、太多把柄!”

陈静茹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是,当她在收音机里听到八路军一次次告捷的时候,她就觉得,即使是暴露,也是值得的。她坚信共产党将把中国带入新时代,但那也必将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在这个伟大的进程中,她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胡梓歌说,“的确,有了你的这份情报,我们的队伍不仅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更赢得了社会舆论的支持,你的功劳不可抹杀。但是,我还是要批评你。你知道吗?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潜伏进省政府有多难啊!出身名门,公开的政治面目不左不右,知识面广,记忆力强,肯动脑子,办事严谨,随机应变,这些条件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吗?除此之外,更需要机会和途径。你不怕危险就是勇敢无畏吗?如果你出了事,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损失,更是党的损失。党的事业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在这个机器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担负着自己的使命……”

陈静茹低着头,不停搅动着眼前的咖啡,她开始真正理解自己的职责。“我知道错了。我没有受过正规的特工训练,我接受了这项任务,但每天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有人告诉我,我能怎么办?而且有一个军统特务,天天缠着我……”陈静茹把她面临的问题,一股脑说给胡梓歌听。

胡梓歌时而皱皱眉,时而又点点头,等她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你首要的任务就是在省政府站稳脚跟,取得包括孙主席在内的上上下下的信任,这对你的深潜非常有利。国民党内情况非常复杂,左派右派骑墙派,更多的是两面派、变色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适应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时时刻刻保持高度警惕,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多观察、多分析,既要与各种立场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利用他们的矛盾分歧保护自己,又要像周敦颐笔下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同流而不合污。”

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至于那个军统冀州站副站长艾光明,对他的情况,我们党是了解的。他骨子里是一个爱国者,抗战期间表现可圈可点,长期潜伏在冀州,为抗日做了不少事,当然,也没少对付冀州的共产党,但总的来讲,与八路军有默契,有些行动也互有配合。总的来说,他与那些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反动派不一样。”

经过这段时间对艾光明的了解,陈静茹认为胡梓歌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我们有没有可能把他争取过来?”

胡梓歌把咖啡杯左右转来转去,发出轻轻的刺耳声响,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我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以对他做一些工作。毕竟我们党的优势在于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但不要急于求成,绝不能暴露身份,要听其言,观其行,看准他的政治立场,摸清他的软肋,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你说他看过你手抄的萧军的小说片断,却并没有发现端倪,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要一棍子打死,要跟他若即若离,充分利用好他对你的感情……”

“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吗?”陈静茹突然打断胡梓歌,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果这样,那我们和惯用美人计的国民党特务有什么区别?”

“不,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胡梓歌坚定地握住陈静茹的手,“国民党特务惯用的是女色诱惑,而你,是要用革命的真理去引导他,用理想和信仰去影响他。这有本质的不同。”

陈静茹一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直盯盯地看着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胡梓歌,轻轻咬了咬嘴唇,问,“我想知道,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党的意见?”

“这不是党的命令,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他对你这样纠缠,你有更好的办法摆脱他吗?既然不能摆脱,总不能被动挨打吧?要变被动为主动,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能够更好地深潜,也能够为党做更多工作。我们党自成立那一天起,为民族的崛起和复兴,为人民的解放和幸福,无数革命志士前赴后继,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要明白,牺牲的并不一定仅仅是生命,有时候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陈静茹推开胡梓歌的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味道更显苦涩。她喜欢听胡梓歌讲这些道理,他总能把她说服。

胡梓歌继续说道,“说到牺牲,还有一个问题,送信的那个孩子,你了解多少?”

陈静茹直率地说,“我错了,他只是个街头混混,我让他送信,只是因为我以为他贪财,为了钱,他可以跑腿,也可以保密,但是我错了,他甚至管艾光明叫叔叔,替他跑腿办事,艾光明也经常接济他。”

胡梓歌眉头紧锁,“据见过那个孩子的同志讲,他们感觉他非常像我们情报战线的一个同志,中央特科的骨干。他非常擅长化装和魔术,经常深入敌后执行特殊任务,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长征胜利那年,华北局势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我们党希望与国民党团结一致、共同抗日,他和妻子奉命潜回冀州,怎知被叛徒出卖,惨遭杀害。他有一个儿子,当时三四岁,党组织曾派人多方查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孩子的下落。”

陈静茹问,“仅仅因为咯吱盒长得像那位牺牲的同志吗?”

胡梓歌轻轻摆了摆头,“不仅长得像,年龄也对得上。我们的同志跟小家伙聊天,知道他打小在吴桥长大,那里是远近闻名的杂技之乡,我们那位同志恰巧在那里搞过土地运动,也是在那里,他学会了化装和魔术。小家伙没爹没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练了一身耍杂技和变戏法的本事,后来跟一家马戏班来到冀州,因为不满班主不发工钱,从马戏班跑出来。小家伙还给我们的同志表演了几个小戏法呢!”

陈静茹想象着咯吱盒到处显摆的样子,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他没找你们要赏钱?”

胡梓歌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不但给了钱,还管了饭,要不是他急着走,我们的同志非把他留下来不可。我们的先烈为革命献身,不就是为下一代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吗?我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孩子流落街头呢?所以,你要想办法搞清他的身世。”

天气开始转凉,但自从和胡梓歌见过面,陈静茹的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再见到咯吱盒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了原先的那种不屑,也没有过多的怜悯,就是觉着特别亲切,仅仅因为他可能是革命者的后代吗?她问过胡梓歌,没人知道孩子身上有没有胎记或其他明显记号,虽然知道父亲姓李母亲姓周,但为了保护孩子,他可能既不姓李也不姓周,而且他的父母也未必就是真实姓名。仅凭这些零散的信息,她又怎么弄清楚咯吱盒究竟是不是那个孩子呢?

她突然发现,艾光明来省政府的次数明显少了,有时候跑来送两个苹果,放下就急匆匆走了,连个面儿也未必能见得到。她觉得真是清静啊,清静得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地瞥一眼窗外,省政府的大门口一个人都没有。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胡梓歌的话好像还在耳边,但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他相处。“他不是一个坏人。”头脑中一个跳出来的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她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内心,她早已对艾光明少了最初的反感和讨厌,多了一份依赖和习惯,如果他不是军统特务,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吧?

陈静茹在街上找到咯吱盒,“今天姐姐没事,也不想看你变戏法,我请你吃饭,你听我讲故事,好吗?”

咯吱盒歪着脑袋瞅着陈静茹,笑笑说,“今天姐姐有点儿奇怪啊,反倒要给我讲故事,还要请我下馆子,我怎么开口找姐姐要钱呢?”

“听完故事,你再决定要不要钱,好不好?你也知道,姐姐不是个吝啬的人。”

陈静茹给咯吱盒讲的是意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的《木偶奇遇记》,匹诺曹和咯吱盒都在马戏班干过,这一下子就抓住了咯吱盒。她没有照本宣科,她的匹诺曹,多多少少有那个革命者儿子的影子,或者说是咯吱盒的影子。她并不急于把故事讲完,虽然咯吱盒完完全全被故事吸引了,缠着她想多听一段,但她还是决定每天只讲一小段。

咯吱盒习惯了为木偶人命运牵肠挂肚的感觉,比这种感觉更强烈的是,他竟然没有开口向陈静茹要赏钱。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忘了,可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想不起这码事。为了生计,他不可能在陈静茹这里待太久,可是回到街上,他还是想着那个匹诺曹,他把他的队伍聚拢来,也给他们讲木偶人的故事,有个孩子起初听不进,咯吱盒居然弹了他脑崩儿。等孩子们听到兴头上,他又不得不停下来,把他们轰走,让他们明天再来,陈静茹还没有讲后面的故事。

一个人清静下来,他就开始琢磨,过去哪些钱是他该得的,哪些钱是他不该得的。穷人的钱不能拿,他们也没有钱,富人的钱可以拿,好人的钱不该拿,坏人的钱不拿白不拿,可是,坏人的钱拿了,就是要干坏事的,要是想干好事却不拿好人的钱,自己可怎么活呢?再说,哪些人是坏人,哪些人是好人呢?穷人不一定都是好人,富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艾光明叔叔和陈静茹姐姐都是好人,他们的钱该拿还是不该拿呢?那就要看干什么事了,可到底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该干呢?……琢磨来琢磨去,把咯吱盒的脑子搅成了一锅粥。

匹诺曹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和柴火堆里别的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木匠皮帕诺的随手一拿,决定了他的命运,经过一番削、砍、刨,木头有了生命,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木偶人匹诺曹不断地经历各种磨难,一点一点地才有了人的灵魂和人的心灵,咯吱盒觉得自己也开始有了人的灵魂、人的心灵。

陈静茹正在读苏联卡维林的俄文小说《船长和大尉》,她的俄语刚刚入门,只能磕磕绊绊地慢慢读。萨尼亚和卡佳的浪漫爱情故事让她心动,曲折惊险的冒险故事更让她紧张刺激,从沙俄、十月革命到卫国战争,萨尼亚历经种种奇遇,在战火、围困、分离、重逢中得到成长……虽然她读起俄文故事来非常费劲,但她还是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咯吱盒听。在咯吱盒身上,她已经发现了些许的变化,这让她再一次确认了文学带给人的力量。她突然觉得,咯吱盒到底是不是革命者的儿子并不重要,不管他是谁,他都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

没等陈静茹把小说读完,《冀州日报》上的一则消息把她惊了个目瞪口呆。

在报纸第四版显眼的位置,刊登着一则共产党地下党头目胡梓歌的脱党自新声明,声明中说,抗战胜利后,共产党不服从国民党统一指挥和调度,破坏了国共合作的大好局面,对此深感不满和自责,决定弃暗投明、痛改前非、为党国效力云云。

陈静茹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胡梓歌怎么会突然叛变革命了呢!要知道,胡梓歌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在党没人跟自己联络的时候,胡梓歌还充当了联络人的角色。这让她气愤,更让她不解。她极力说服自己,国民党的报纸经常颠倒黑白,她多么希望这份声明是反动派伪造的,但她又由不得不相信,对于他遣词造句的风格,她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还有声明的照片,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确实是只有他才能写得出的颜体字,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就在几天前,他还义正词严地批评自己的鲁莽和冒失,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啊!他说的到底对不对呢?他交代的任务还要不要完成呢?他的背叛,是否意味着自己从此与党彻底失去了联系?我最亲爱的党组织啊,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代号“蔚蓝”的潜伏者呢?那天,要不是咯吱盒突然冒出来拦住自己,那该多好啊!她现在说不定就是延安广播里的那个女声了,而此刻,她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好像这满地的落叶,六神无主地飘来荡去。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陈静茹渐渐平静下来,反复思考着胡梓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都是不可违拗的啊!她必须继续遵照执行。她希望说这些话时的他,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她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虽然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她恨自己无力保护冀州的地下党不被破坏,希望他们也能看到这份“声明”。她想,如果她因此被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能够认清这个人,也就让她彻底死了心,好在她的被捕不会对党造成任何损失,别说她不掌握党的秘密,就算知道,她相信自己什么也不会说。她又想,来抓捕自己的人会是艾光明吗?那一定是件非常尴尬,甚至非常有趣的事。看到女共产党员“蔚蓝”竟是他的意中人,他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当艾光明再来省政府的时候,却还是那副老样子,她认真地盯着他专心致志的脸,那绝不是装出来的,这样看来,自己还没有暴露,胡梓歌还没有供出自己,或者,是自己这枚闲棋冷子实在可有可无?

她问道,“你最近睡觉不好吗?怎么有了黑眼圈?”

艾光明感觉一阵温暖,终于有人关心自己了,还是自己最钟爱的女人。虽说黑眼圈早就有,但她发现得还不算晚。他点点头,又忙摇了摇,“没事没事,这些天加班多,总熬夜,抓了个共产党,突击审讯,连轴转。你不会怪我冷落了你吧?”

艾光明无意中说出的这个共产党,应该就是胡梓歌吧?陈静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他交代了吗?”她多么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啊!

出于职业敏感,艾光明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哦?你关心这个干吗?刚才我说漏了嘴,有纪律,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陈静茹低下头,下嘴唇快要被咬破了,“谁关心共产党了?我是关心你,如果他早点儿坦白,你也就不用点灯熬油了。”

“唉,一心盼着胜利,盼着天下太平,盼着地下转地上,现在终于胜利了,转地上了,可还是不消停,还要打,枪口又对着自己人了。”

自己人?他指的无疑是共产党了?陈静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梓歌永远是正确的,包括他对艾光明的判断。他是爱国的,他不愿意眼见着中国人打中国人,他不愿意自己的枪口对准共产党。她听出了他的苦恼、他的困惑,可怎么才能解开他的苦恼、他的困惑呢?

艾光明实在是累了乏了,一点点关心,就足以让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心里话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些日子,他看上去足够风光了,可他一点儿也不开心。和平远未到来,老百姓扬眉吐气的日子远未到来,作为军人,他只有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但如果所有军人都忠于职守,那国家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人人都只想着自己,怎么能够多捞点儿,怎么能够向上爬,谁想想这个国家呢?谁管别人的死活呢?

几天的审讯下来,身体的疲惫倒在其次。他不喜欢一上来就使用暴力,那只能说明审讯者的无能,更何况他清楚地知道,共产党人是轻易打不垮的。他喜欢攻心为上,可怕的是,他说的那一套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更何况面对一个善于宣传鼓动的共产党员呢?

这无疑是一场智力和精神的比拼,而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处于下风。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胡梓歌说的都是实情。比如谈到八路军游击队在抗战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嘴上当然不能认输,他避而不谈谁的贡献大小,他只论谁是抗战的领导力量,即使这样,他好像还是略逊一筹。事实明摆着,国民党的军事行动无法成为战场主力,没能通过战争夺回任何一个沦陷的城市,而共产党通过扩大敌后根据地,极大地压缩侵蚀了侵略者的空间和资源,在很大程度上使日军以战养战的企图破产。

更可怕的是胡梓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描述,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描述,但是,胡梓歌说得很从容,略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可他明明是笼中之鸟啊?死到临头,他还相信那个为之奋斗的新生活?那难道不是海市蜃楼?不是桃花源?不是乌托邦?

既然你愿意为那个新生活献身,那就只好让你吃些苦头了!

艾光明没有想到,一番酷刑之后,胡梓歌竟然同意写一份脱党自新声明,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总好过一无所获,先把胡梓歌的后路断掉,不怕他不老老实实配合。

胡梓歌写一手漂亮的颜体,方正、浑厚、饱满,艾光明盯着看了又看,狡黠一笑,原来,他是要公开传递信息啊!这是一封密信,取质数序列2、3、5、7、11、13、17、19、23、29,就连成了一句话:“同志,绝不屈服,坚持战斗!”艾光明把声明拍成照片,在暗房里修修补补好半天,这才派人把改好的照片交到报馆。

第二天声明发表出来,他得意地把报纸拿给胡梓歌看,以为他一定会气得破口大骂,但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艾光明打心眼儿里便有些佩服他了,他知道,不管再怎么努力,从他嘴里都不可能挖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

气得破口大骂的竟然是陶站长。

“你这不是胡搞瞎搞吗!这么一来,共产党的冀州地下组织恐怕全都作鸟兽散了吧!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说到这里,陶站长突然话锋一转,“你不会是故意给共产党通风报信吧?这可是通共!抗战期间,你就同情中共,以至于冀州共产党成了气候……”

艾光明承认,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虽然看出了声明中的暗语,但或许正因为此却忽略了声明本身要传递的信息,甚至比陶站长想到的更多。谁知道这是不是胡梓歌精心设计的圈套!可“通共”这顶帽子也未免太大了。他早就知道,党国一直有这样的毛病,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地给谁安一个“通共”的罪名,其实往往是充当了政治斗争的工具。是啊,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时候到了!他心里不禁一寒。与自己人斗,比与日本人斗还难啊!

“头鹰同志,是不是把我也一起关起来动动刑啊?”

陶站长忽又恢复了笑容,脸上堆起的皱纹更加密密麻麻,假惺惺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恶心。“艾副站长,你是我们的同志,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不过,这个姓胡的已经没什么价值了,还要劳烦你亲手送送他吧。”

艾光明不想亲手杀掉胡梓歌,不是于心不忍,更不是怕沾上共产党的鲜血,他只是不想执行这个阴阳怪气的命令。很显然,陶站长的命令只不过是对他忠诚度的考验,并非有此时此刻除掉胡梓歌的必要。他的忠诚还需要考验吗?更何况是让一个长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纸文件的官僚来考验!他有什么资格对前线冲锋杀敌的勇士指指点点!

比起那些见风使舵的政客、打着革命幌子的投机分子,艾光明坚信自己是“三民主义”的忠实奉行者,在他看来,民族、民权、民生不仅是挂在墙上的国民革命纲领,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国富民强、天下为公不仅是漂亮的口号,更是需要脚踏实地毕生付出的追求。可惜的是,先总理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人人都记得一字不差,办公室贴着,文件里印着,嘴边挂着,却早就把这份重托的深刻内涵抛到爪哇国去了。

此刻的艾光明,却不得不经受这个考验,不得不执行这个命令,不能有半点儿犹豫。

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潜伏在中村盛原身边时,他也会遇到一些麻烦,必须有人配合,在军统势单力薄的冀州,他偶尔会“求助”西山的游击队,只要稍微地向他们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他们往往就会发动对日军的骚扰和攻击,无形中配合了他的行动。久而久之,他和游击队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他常常为能够巧妙利用游击队的力量而沾沾自喜,但有时又想,他们一定早就猜到了信息的来源吧?只要彼此心照不宣,大家也就相安无事。

他需要找一个人去西山跑一趟。找谁呢?过去他对付的是日本人,当然可以用军统的人,甚至亲自传递消息,而现在他要对付的是自己人,就必须慎之又慎,不能有丝毫马虎大意。虽然开着吉普车去西山溜达一圈也就一个多小时,但既然“自己人”已经起了疑心,谁能保证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被监视?更何况,路上并不太平,日伪还在继续奉命维持治安,这正是党国为阻挠八路军下山采取的权宜之计。

突然,艾光明想起那天,在陈静茹家里,咯吱盒表演的情景魔术“送信”。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他需要的不就是一个像咯吱盒这样机灵的送信人吗?

咯吱盒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一反常态的是,他竟然没张口要钱!这让艾光明感到意外,但他还是主动掏出钞票,没想到,咯吱盒眼巴巴地望着,却没伸手去接。艾光明尴尬地笑了笑,“嫌少吗?今天身上就带了这么多,改天再给你补。”咯吱盒接过钱,说,“不少不少,你放心,我路熟得很,保证把信送到!”

这就让艾光明吃惊了。咯吱盒天天在街面上混,在城里当然是熟门熟路,可西山离得大老远的,路上也没有可以骗钱的营生,他怎么会“熟得很”呢?或许他就是这么一说?“你去过西山?”

咯吱盒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这个简单的问题可难坏了他。从木偶人匹诺曹那里,他懂得了诚实守信的道理,可是他答应过陈静茹为她保守秘密,既要说到做到,又要不说谎话,想要做一个好孩子可真难啊!干脆什么都不说吧。

艾光明何等聪明,他一眼就看出咯吱盒在有意隐瞒。他一定去过西山,他去山里干什么呢?

那天的情景魔术,咯吱盒是表演给他和陈静茹两个人看的,为什么偏偏表演这么一个戏法呢?那天……他陪着陈静茹拐进胡同,咯吱盒正半靠半躺在陈家门口的台阶上,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很显然,他应该是在等陈家的人……见到他俩,咯吱盒一个激灵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等的一定就是陈静茹啊!他一直叫她姐姐!

艾光明脑中一遍遍回忆着那天的细节,不禁脊梁骨一阵发麻。

就是那天,他在她的闺房里读到了几页断断续续的小说,看得出来,小说讲的是游击队抗日的故事,可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一个青春反叛的女学生罢了,如此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怎么会是共产党呢?共产党,那都是钢筋铁骨啊!可胡梓歌也不像共产党,一袭长衫,弱不禁风,但就是这个文弱书生,却是一身钢筋铁骨,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有秩序的世界,人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的世界,光明的世界!

他开着车飞奔回小洋楼,三步两步跨进电讯室,苏晓菲正坐在那里修指甲,被突然冲进来的艾光明吓了一跳,刚要发怒,又见副站长脸色不对,便没敢作声。

艾光明什么话也没说,抱起那台笨重的无线电测向机,有些吃力地搬到吉普车上。有了这台机器,就能搞清楚陈静茹的收音机收听的是哪个频率了!

他跳上驾驶座,把车打着火,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力气是大不如前了,青春热血的年纪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艾光明的脚就踩在油门上,却迟迟没有踩下去……

尾 声

咯吱盒问艾光明,“叔,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你正干着一件事,却突然好像过去什么时候也真真地遇到过,一模一样?”

“有啊,常有的事儿。”

“那为啥呢?”

为啥呢?

当年,为了取得中村盛原的信任,军统的同志精心设计,自导自演假刺杀,他冲出去挡子弹,中了两枪,开枪的是军统的神枪手。这一次,他又中了枪,他不知道,八路军有没有神枪手,反正是没打中要害。

就在中枪的那一瞬,他感觉真的重回到了热血沸腾的年纪。

陈静茹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鲫鱼汤进来,说,“这汤,是还你的!”

就像当初那两枪一样,这一枪也是必须要挨的,挨得值,自打那天,他夜夜都睡得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陈静茹正站在窗前,好像镶上了一道金边儿,鲜美的鱼汤腾起的云雾,让她的笑容看上去那么圣洁、那么美丽!

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光明的世界吗?

【作者简介:象小强,本名李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河北石家庄,高中时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骗中局》、中短篇小说集《从陌生出发》,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作家》《江南》《长城》《朔方》《延河》《西湖》《文学港》《芒种》《啄木鸟》《解放军文艺》《美文》《南方文坛》《北方文学》《当代小说》《诗歌月刊》《作家通讯》等报刊,以及《中国青年报》《中华儿女》《中国监察》《北京晚报》《河北日报》等综合性报刊。心理散文作品入选“青春热线精选丛书”。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光明网、中国作家网、雅昌艺术网等报刊和媒体转载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