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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2年第7期|梁积林:高三两泉
来源:《朔方》2022年第7期 | 梁积林   2022年07月13日08:23

父亲去世,对母亲是重重的一击。

“犟得很。”这几乎成了她的开场白或口头禅,随即,她就会自怨自艾起来,“也是我,明明知道那老汉犟,我咋给疏忽了。天太冷……”母亲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缘由的人是听不明白的。“我早早就上炕睡了。”她说,然后就眯上眼睛,脸带哀伤,迷迷瞪瞪沉在了什么之中。

父亲的犟,我是知道的。但经母亲说出来,会给人一种会意般的深思,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就是太逞强。就在他去世前的几个月,我还开车拉着他和母亲,还有二伯父、二伯母去游过一次焉支山。二伯父、二伯母和母亲是坐摆渡车上的山顶。而父亲坚持要爬山,我和宋丽只得陪着他。上到山顶逛完庙会,在一片林地里小憩了一会儿,我意思坐摆渡车原路下山,毕竟四位老人都七十多的人了,可父亲意犹未尽,要从后山的栈道步行返回山门口。伯父伯母犹豫了一阵,也从了父亲。“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登焉支山了,多走走吧。”父亲下山前,边说还边像个小伙子一样拿起鼓槌响响地敲了几下栈道口的那面“出阵鼓”。

二伯父有些颤巍,父亲牵起二伯父的胳膊,两人起先进了几近直角的下行栈道。我扶着母亲,宋丽扶着二伯母,关切地紧跟其后。

父亲好像一直担心着什么,下几个台阶就向后看一下,还不时提醒我们要小心。在一个拐弯处,母亲的脚被台阶上的小石子一滑,“哎”了一声。母亲只颤晃了一下,就站稳了。可父亲一听却转过身来,一脸的惊骇,连忙让二伯父扶住栏杆站好,几步就窜到了母亲身边。“没伤着吧?”父亲一只手抚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揽在母亲的腰上。“你妈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不小心了。”显然是在责备我。尽管母亲连声说没事没事,他还是怨尤地咕叨了几句。他搀着母亲走了几步,确认没问题后剜了我一眼:“扶你二大(二伯)去,你妈一辈子了就懦弱得很嘛。”

懦弱吗?我哑然失笑。我可没这个印象。记忆中的母亲干活总是风风火火,生产队一块儿劳动的人中,说话声音最高的就是母亲。我脑海里经常浮现的就是,夕阳下,母亲背着一捆埋住她整个身子的青燕麦,走进庄门。

下到陡坡底,是流水潺潺的跌老鸹河。从河的名字就可知峡谷的奇峻,四周是碧绿的灌木和松柏,放眼望去,风景旖旎。

还有一帘冰瀑白花花地闪耀着。“可是没见过。”我们还坐在谷底栈道边的木椅上喘息,父亲已一跃身,跳下半人高的栈道,下到了河边。“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来了,照张相吧。”说着,父亲像猴子一样,蹿到了水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但他马上又滑了下来,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跳到了河边。他端详着,衡量了一下栈道的高度,双手按在栈道边。“扶你妈也下来。”他说。“勺(傻)掉了,老汉。”母亲说。还没待我走到跟着,父亲已双手一撑,一尥身子,上到了栈道上。“这么大岁数了,太逞能。”母亲笑盈盈地说,明显带着夸赞。

父亲想了想,又跳下栈道。他要把母亲背下去。这可不行。我正犯难,宋丽喊我。离我们不远处,栈道和河岸连在了一起,直接就可走下河道去。

“老汉呢,我的老汉呢?”母亲从高压氧舱出来后,向四周看了看,望着我说,“这是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句句都称呼父亲“老汉”。

“在老家。”我哄她。

“我咋在这里?”她恍恍惚惚地说,“这是哪?”

“这是医院,妈,你生病了。”我说。

她想了想,像是在回忆,“那个人太犟。”母亲一皱眉,像是迷失在了什么地方,眼睛空茫地望着某处。

是太犟。

前些年,我就想把父母接到城里,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他们还能动弹,以后干不动活了再进城不迟。大哥家养着一大群羊,他们能帮衬着。他们还种着十几亩地,一时也舍不得。

父母的院子和大哥家的挨着。每天早晨起床后,大哥先到父母的院子里转一圈。父亲起得很早,庄门早就开了。父亲把炉火捅旺,水壶滋滋响。说上几句话,父亲就和大哥一起到大棚圈里去喂羊。那天下了一夜的雪,父亲早该在扫雪了,隔壁院子里应该都能听到唰唰的扫雪声。可是,大哥到了院门口也没听到一点动静。他推了推,门居然还从里面闩着,怪了。他又一想,也许是父亲睡了懒觉。人老了,又是大雪天,睡个懒觉也正常。大哥把院子里的雪扫完,又沿着巷子扫到了父母的院门口了,里面还是静悄悄的,他就生了疑。凭父亲的秉性,是不会这么安然的。庄门依然闩着,他用拳头敲了几下。铁皮门声音很大,几乎像擂鼓一样。他心里一慌,觉出了异样。“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大哥说。他踩着门前一棵白杨树的枝干,翻进了院墙。

院子里的雪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大哥推开客厅的门,喊了几声,没人应。大哥一把推开父母里屋的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几乎把他呛了个趔趄。大哥定神,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屋里的情形。父亲就在他脚边的地上趴着,一只手攥着小板凳的腿。看迹象,父亲是从炕上爬到了地下,又向前爬了一截,才拿到了小凳。想来,当时的父亲已气息奄奄,拿起凳子是要扔过去砸开前窗的玻璃。父亲大约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把凳子甩出去。他摸了摸,父亲已浑身冰凉。母亲还有微弱的鼻息。

大哥立马叫了120急救车。大夫判定母亲还有生命迹象,快速拉到县医院,进了高压氧舱。

每过几天,父亲就会清理一次炉筒子。他总是把炉筒子拆卸下来,拿到院子里,用火棍使劲地敲,满巷子都能听见响声。上次,也就是前几天,还是大哥进来给安装好的。顿了顿,大哥又说,“正如妈说的,就是太犟。我们屋里不是安装了个小锅炉嘛,这是镇上的一个扶持项目。为了给羊取暖,上膘快,连大棚里都通上了暖气。夏天的时候,我给爹说,趁天热,把管道挖好,他们屋里也把暖气通上。妈倒是乐意,可爹不行,说通上暖气不还得生炉子做饭,多浪费呀。我说他们就不用做饭了,过去和我们一起吃。爹说不方便,他们想吃啥自己做,自由。”

“那煤烟究竟是咋回事?”

“当时我就查了。”大哥说,“应该是炉筒子的闸板闸得太严了。爹在墙外面的炉筒子上又接了个向上的拐角。那天晚上雪下得大,炉筒子冒出的烟气少,热度化不开落在拐角里的雪,里面冻了一个冰疙瘩。烟出不去,倒灌了满屋子。”

“每天晚上,一直是妈用煤泥压好炉子,调好炉闸板缝隙,他们才睡觉的。”我说,“我给妈安顿过要小心煤烟,她说让我放心。”

是啊,妈从高压氧舱出来后,就一直说是她疏忽了,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似乎对整个事情有所感知,但思绪在某个地方总是断路。兴许就是她大脑长时间缺氧,过不了那个坎。

有那么一瞬,妈完全清楚了过来。

“老汉呢?”她急煎煎地问,“你们的爹呢?”

“给你说了,妈,爹在乡里老家呢。”

“那么我怎么突然就病了?啥病?还从那个铁罐里出来了?”

“那是高压氧舱。”宋丽说。

妈像是受了委屈,似乎我们在欺骗她。“我只听说过小娃生下来进高压氧舱,我一个老婆子进的啥氧仓?”她身子一晃,像是被一波情绪猛地冲击了一下,声音大了起来,“既然我病了,你爹他为什么不给我瞧病来?平时一会会都离不开我,我病了倒不管了。还给我说死的时候要一块儿死呢,不然丢下我一个人恓惶得很。这老汉,啥人嘛。”

“妈,不是那么回事。爹在家里喂牲口呢,还有猪啊鸡啊的。”

“你大哥喂不上吗?啥重要?”妈有些来气,执拗地说。

“大哥也来了。”我说。大哥是看着她抢救过来,才开着我的车走的。但我没多解释,生怕越说越让她疑虑。

母亲也不说了。她又眯上了眼睛,似乎沉在了某种思考之中,脸上的肉一动一动的。

“不对。”妈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瞅着四周,“老汉呢?”她的目光紧盯在我脸上,“我明明看见你爹来了,要领上我走,你们挡着不让我走。”

“妈,你做梦了吧。”宋丽抚着母亲的手说。

妈又盯着宋丽,嘴唇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又转向了我。

“赶紧把你爹叫住,看那个样子是生我的气了。他一辈子没生过我的气。”

“妈。”我正在斟酌着怎么用稳妥的话来安抚她,母亲已急不可耐了。她一把掀开偎在身上的被子,一挪身子下了床,脚在床下摸索着鞋,嘴里大喊:“老汉,老汉,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呀,老汉。”声音急迫,像是受了多大的虐待。

宋丽机智,给我使了个眼色。

“妈,你病还没好,先上床,我去把爹喊回来。”

一会儿,妈打起了盹,渐渐沉睡了。宋丽在门口向我挥手。

“妈这种情况得和大夫商量一下,”宋丽叹了口气说,“我总觉得不让她知道实情不对。”

说的是。大夫也建议早点让母亲知道为好。不然把父亲埋葬了,母亲知道会发疯的。那是要多大的悔恨和忍耐呀。埋葬是后天的事。

妈一醒就问宋丽:“人呢?老汉呢?”说着,很快翻起了身。

“爹先回去了。”宋丽避过了妈直视的眼光说。

“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妈咂摸着,“不会呀,一辈子了,我咋气他他都不生我的气。怪了,这老汉。”

“没有。”宋丽说,“爹说他先回去,我们把出院手续办完了慢慢回。”

“出院手续办了吗?”妈急起来,“一定花了你们不少钱。”

“办了。”我说,省得她再借题唠叨。

“咋回?”妈说。

“打车回。”我说。

“那你爹是咋走的?”

宋丽迟疑了一下,马上说,“也打车回的。是我给打的。”

“这老汉。”妈皱着眉头,像是估量着什么,更像是断定,“多浪费呀,一个人打车,一块儿回去不行吗?有啥急事?”又说,“这老汉,一辈子俭省得很,老了却破费起来。一个人,坐班车回去不行吗?”

上车后妈一直不说话,我问话她也只是摇头。她努着嘴闭上了眼睛,很难受的样子。我以为她晕车了,问她,她还是摇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我别打扰她。

过了好一阵子,妈的鼻息里有了微弱的鼾声,像是睡着了。但她突然捣了我几下。“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她说,并用异样的眼神望我。

“啥梦?”

“先前,在医院里。”妈说,“你的爹就没来,是我做了个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总觉得发生了啥事。”母亲的目光冷冰冰地亮了起来,声音却很暗,带着阴气,“总不会是老汉不在了吧?”

“爹——”我刚要说,坐在前排的宋丽回望了一下,我又停住了。

车到了城南村,母亲眼睛一亮,来了精神。从表情看,她似乎在不停地和什么较着劲。

“到了。”她兴奋地转过脸来望我。

我惊讶了一下,马上说,“哪里?连楼庄都没到,过了楼庄才是新泉村,才是我们的老家,还有十几里呢。”

“那这是哪里?”母亲张了张眼睛,一副怀疑的神情,不是怀疑我,是怀疑她自己。

“这是城南村。”我说,也专注起了外面。

“城南都到了,咋还没到楼庄,你哄谁呢?”母亲说,脸一皱一皱的,像是被风吹日晒龟裂了的旧庄门在摇晃着。她把地理位置记反了

“可是,这个地方咋亲得很。”她说着脸上加重了莫名的惶惑。

“这不是你娘家嘛,妈,是外爷家。”我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尽管现在外爷不在了,舅舅们也都先后进了城,但小时候我们常来这里。车正好到了一个桥上,桥下面是高三两泉。据说这泉里的水,同样一斤瓶的量,称起来要比别的水重三两呢,因此得名“高三两泉”。那时,一到假期,我就来外爷家。高三两泉边是我们的乐园。洗澡,摸鱼,还和谁过家家结过婚呢。我失声地笑了笑。

“笑啥?”母亲冷眼看了我一下。“我错了吗?”

“妈,你没错。”我说,“是我想起了小时候。刚才那是高三两泉,你还在那里打过我呢。”

“为啥?”母亲冷不丁地严峻起来,“没有吧。”

“我把裤子弄泥了,天黑了还不敢回外爷家去,你找到泉头上打了我。”我说,隐隐约约都感觉到耳朵发烧,“你把我的耳朵揪得好疼。”

母亲点头确认,又摇了摇头。我看到她脸上有丝含混的笑,然后神往起来。“那个泉水神得很,能治疑难病。”她说。

说着,车已过了楼庄村。随着母亲东一句西一句的絮叨,司机插了句,“就是能治病,说是泉水里含有啥矿物质。我的一个亲戚得了一种怪病,就是喝高三两泉水治好的。”

车拐出公路,前行了一截,就进了居民点,隐隐约约传来喧嚷声。再左一拐,就能看见父母家的庄门了。

唢呐声像洪水一样,在巷子里汹涌着。

“啥声音?”母亲问,不安地在车里颤巍着。

宋丽从前座上回过头来,与我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看起来是心有灵犀,其实是无所适从。是啊,虽说在医院里商量好了让母亲早点知道,但并没料到她知道后会是啥结果,也就没有事先告诉她,只能顺其自然。

“庄门上咋挂了引魂幡子?”车已停下,母亲急躁地问,“谁死了?”继而,她似乎马上明白了过来。“你的爹?”她说,眼睛斜睨了我一下,猛地去开车门。

“妈,爹好着呢。”我说,搂紧了母亲,“宋丽,你赶紧下去,过来接妈下车。”

我和宋丽牵着母亲进了院子,唢呐声立马停了下来。

“总不是我死了?”母亲眼神空洞地瞅着四处说。

“你不是好好的嘛,妈。”宋丽说。

“就是。”我心里酸楚,想哭,咬了下嘴唇,抬头望向天空。几片雪花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涩得难受。天又开始下雪了。

母亲挣扎着,从我手里抽出了胳膊。她揉了揉眼睛,但不是在哭,她在端详着各处,然后用手敲了敲额头,显出吃力的表情。

“我总觉得有啥事呢,就是想不起来。”她说,“你爹呢?这老汉,人来了也不见,躲到哪里去了?”

大哥和大嫂迎了过来。宋丽给他们示意着什么。我明白,也向他们点了点头。

我们把母亲扶进了里屋,父母睡觉的炕上。

“家里咋这么多人?”母亲问。

“听说你病了,看你来的。”大嫂赶紧说,“妈,你饿了吧,吃点啥?”

“不饿。”母亲口气很硬地说,“饿啥,昨晚吃的是馓饭……”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给炉子加煤。母亲停住了刚说的话,转了话题,“崔生会,你来了?”崔生会“嗯”了一声,用火棍捅了几下炉子,倒进了一些煤,炉子里腾出了一股烟,向屋里弥漫开来。

“咋这么呛人?”母亲说,咳嗽了几声,身子像猛地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抖动起来。然后,她僵了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炕上的某处。那儿就是父亲时常睡觉的位置。一会儿,她嘀咕了句什么,说开了。

“老汉就是犟得很,也是过去过惯苦日子了,太节俭。现在生活好了,还是那样。每次睡前盖炉子,总是把炉闸板闸得太小,我都得重开一下闸板。闸得太小了,不怕把煤烟灌进屋里吗?昨晚上,天太冷,也是我懒了。吃过馓饭,看了会电视,我就早早上炕睡下了。”

母亲已完全恢复了记忆。

“我先睡下了。老汉又看了会儿电视,才把炉子盖好上了炕。盖炉子时,我还安顿了又安顿。不知道这老汉咋了,上到炕上又不睡,灯都关了,又让我开开。他跳下炕去,从柜子里拿出账本,趴到炕上算起了账来。不知算到啥时候,灯都没关。我反正早睡着了。”

母亲闭了会儿眼睛。但马上,像是刚睡醒一样,忽而又睁开了眼睛,并且带上了惊恐。

“半夜里,我被什么响声惊醒了,一侧身,看到老汉在地上趴着,像是刚跌下炕去,在那里挣扎着。我想拉他一把,可是身上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动弹不了嘛。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老汉一挪一挪地往前爬。满屋子的烟,也看不太清。我看见老汉摸到了一个小板凳,一抬手,就再没动静了。”

母亲说着愣怔了一下。

“快呀,老汉。”母亲一脸惊骇和急迫。我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已扑到了炕沿边。我赶紧扶住了她的胳膊。母亲连鞋都没穿就跳到了地上,急走了几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脚下某处,“老汉,老汉”地喊着。

看来不说是不行了。我抱住母亲,让她坐在了炕沿上。宋丽给她穿上了鞋。

“妈。”我说。我嘴唇不停地动着,找了找合适的口气,轻轻地说,“妈,你听我说,爹——爹不在了。”

“啥?”母亲吃惊地一呆,气哼哼地说,“啥不在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声音哽咽地说,“爹让煤烟打死了。”

母亲像被电击了似的,猛地颤晃了一下。

“老汉,老汉,你在哪呀?”

我们扶着母亲到了停着父亲遗体的堂屋里。母亲不管不顾地掀开了苫在父亲脸上的白布,摸着父亲的脸,那种痛苦的情形没有语言可以表述。

“老汉,你这个老汉呀,太犟了。咋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说的,死的时候要一块儿死,丢下我一个人恓惶得很。你咋说话不算数。老汉,我的一辈辈子的老汉呀……”

宋丽和大嫂一边一个扶着母亲,哭成一片,我和大哥跪在后面,泪如泉涌。

葬了父亲,我和宋丽在乡里又待了两天,处理父亲的后事,更多的是陪着母亲,让她适应突然失去父亲的孤寂。表面看,母亲已趋于平静,但看得出来母亲内心的荒凉。从她委顿的脸上可以看出这样的景象:一片本来葳蕤的园地,突然被连根拔去了所有葱绿的那种荒芜。她时不时地就拿起父亲的遗像默默地看着流泪,嘴里自个儿咕叨着什么。吃饭的时候,吃到半拉子,母亲会停下手,恍惚地茫然四顾。“老汉呢?”嘴里喃喃着,急匆匆站起来走了,像是出去找父亲来吃饭。

看这情形,宋丽说,换个环境,兴许母亲会从心理障碍里走出来的。商量后,我们决定把母亲接到县城我们家去住。

母亲执意不去。宋丽机智,拿煤烟中毒说事,“妈,让你住在大哥家,你不愿意,就要在你的屋里住。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可咋办?”母亲说她会小心的。宋丽说,“啥时候没小心的,小心得很,爹咋没了?”母亲一愣,不再说话,好一会了,才冷漠地“哼”了一声。

我怕母亲生气,得给她留点余地,说,“先到城里住些日子,天热了就把你送回来。那时候就不用烧炉子了。”

母亲神情一振,露出小孩得到了许诺般的样子,沉吟着,“也行,但天一热就送我回来。”

宋丽赶紧附和,“行呢,行呢,五一天就热了,正好放假,送你来。”

母亲扳着指头数日子。五一早晨,天还没亮,听到客厅里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等我们起来,母亲已把随身物件和衣服装好了,直愣愣在沙发上坐着,包在她的身旁,母亲的一只手在包上放着。

说实话,我不想让母亲去乡里。母亲一个人住在屋里,我心里不是滋味。

“再过些日子吧,住得好好的,去乡里干啥?”我说。

“说得好听。”母亲说,带着愠怒,“这么长时间了,你爹一个人住在乡里,不孤单吗?”

我以为母亲又胡说了,解释说,“爹不在了,妈。”

“我知道。”母亲口气生硬地说,“但老汉的魂在乡里的屋里,我得陪他去。”

一个月不到,大哥在电话里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妈每天抱着爹的遗像,哭哭啼啼的,嘴里时时念叨着,说好的一块儿死,咋把她丢下了?饭也不正经吃。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妈的身体就会垮掉的。”

这种情况,大哥每天在电话里都给我说。我总觉得时间久了她会走出来的,谁知道她却越陷越深。

“要不就送养老院吧。”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说出了这么个主意。兴许是前几天单位组织去养老院搞义务活动留下的印象。看到那些老人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自在乐观。

大哥在电话那边停了一会儿,我感觉他在发愣,或者思谋,甚至有些吃惊。“别人会咋说?”大哥说,声音犹疑。

“能说啥?再说了,别人……”我说,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心里却坚定了许多,“我去过县城的养老院,那里面真的挺好,环境好,生活有规律。一伙老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妈会融进去的。”

第二天,宋丽去养老院联系,我开车去乡里接母亲。

只说是到城里我们家再住些日子。

“那就把你的爹也接上走。”母亲说,抱起了父亲的遗像。

我一惊,随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城里的家里就有,妈,你忘了,和这个像是一样的。”我说。遗像正是在焉支山跌老鸹河里的石头上照的那张。爹去世后,是我到照相馆,放大洗了几张。

母亲翻了几下白眼,思虑了一阵,放下了相框。

半路上,我给母亲说让她去养老院。母亲一怔,随即哭了起来。

“老汉丢下了我,连你们也不要我了。”

“哪呀,妈,那里全是老人,人多,你就不孤单了。我们上班忙,又不能时时陪着你。”我劝导母亲。

母亲停住了哭,但也不说话,一直闭着眼睛。

“妈,你先去住上几天,要不适应,我们再把你接出来,行吗?”我说。

母亲眨了眨眼,又闭上了,喉咙里“咕咚”了一声,咽下了想说的什么话。

就到县城了,母亲猛地坐直了身子。

“行呢。”母亲说,“就直接去养老院吧。”顿了顿又说,“也给你们少些负担。”

“不是呀,妈,是让你过得快乐。”我心里一疼,都有些退缩了。但我还是咬了咬牙,给宋丽打电话,让她在养老院等着,“我们马上就到了。”

把母亲在养老院安顿好后,我和宋丽又陪着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中间,养老院的负责人把宋丽叫出去说了些什么。

回的时候,母亲要送我们,被负责人拦挡住了。但我们走到大门口时,回头一看,母亲还是跟了出来。我转身走过去,抚了抚母亲。我看到她眼泪汪汪的,心里有种东西像滩涂上的潮头,一波一波地汹涌。

“妈,你安心待着,和别的老人搞好关系。我一有时间就来看你。”我说。

“来的时候把你爹的相片给我拿上。”说完,母亲低着头,掐着自己的指甲,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等待着大人的安抚。

“好的,妈,你放心。”我说,眼睛里像是有一股大水要冲出,但又被什么阻隔住了。

回去的路上,我给宋丽说:“明天下午,我们就把爹的像给妈送来。”

宋丽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她说。

我吃惊地望着宋丽,感觉她心也太硬了,似乎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就万事大吉了。我心里不仅不悦,还产生了些怨恨。

“为啥?”我说,口气生硬。

“刘艳说的。”宋丽说,声音拖曳,一副委屈的声调,顿了顿又说,“就是养老院的那个女的,负责人。”

“她究竟给你说了些啥?”我问。但我一想,个中也许有它的道理,又追问宋丽,口气已软了下来,“她咋说的?”

宋丽望了一眼我,凝了凝神,像是在规整思路。

“刘艳说——”宋丽长长地舒了口气,放松了自己,“我觉得她说得对着呢。也是她们多年管理的经验。她说,老人刚进了养老院的这段时间,家里人最好不要来看,让老人慢慢淡忘对家里人的依赖和一些纠葛。我给她说了妈的情况。她说,尤其是妈这样,因为爹去世,有了轻度的抑郁症。更要少和家里人接触,让她忘掉一些东西,逐渐融入养老院的大家庭里,妈的情感会有了新的认知和组合,会快乐起来的。所以,最近我们最好不要来看妈,让妈适应新的生活。刘艳说,如果妈有啥别的情况,她会随时和我们电话沟通的。”

我想了想,确也在理。“也是。”我说,点了点头。

宋丽又添了一句,“刘艳说她是学老人心理学的,让我们放心。”

“好吧。”我心里释然了许多。我说,“那你多在电话里和刘艳交流,了解妈的状况。可别让妈受委屈。”

二十多天里,宋丽从刘艳的电话里得知的总是好的消息,一直没有说要我们去看母亲的意思。我都有些发急了。

星期天早晨,宋丽接完一个电话,然后兴高采烈地给我说,“刘艳让我们去探视老妈呢。”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宋丽早已买好了一大包水果之类的东西。

一进大门,就看到母亲和一个老头在凉亭下的一个长凳上坐着,并且老头的手在母亲的手上抚着,确切地说,是母亲的手在那个老头的手里握着。他们并没有看见,或者说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进去,一直低头说着什么。

“妈。”我们走到跟前,宋丽叫了一声,他们才抬起头来,但并没有吃惊。母亲也没有我时常设想的孤兮兮的可怜相,只是把手从那个老头的手里抽了出来。

“来了。”她说,声音很轻。但她似乎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用手在老头的身上捣了一下说:“这个老汉坏得很。”

那个老头咧嘴笑了笑,以同样的动作捣了母亲一下,说:“这个老婆子坏得很。”

母亲也咧嘴笑开了,然后,变成了微笑,“这是我的儿子和儿媳妇。”母亲给老头介绍说。

“快坐,快坐。”老头赶紧给我们让座,我和宋丽在他们两边坐了下来。

我问老头是哪里人,他说是马营镇的人,原来和我们是一个地方的。

老头说,“离得不远嘛。我是马营镇新墩村的,你们是马营镇新泉村的,就隔着一道马营河嘛。”

老头说起话来就不断了,说他儿子儿媳在新疆,是专门给大楼上安装中央空调的,一年才来看他一次。

我问老头身体还好吧。老头说挺好。但能听出来,他说上几句话,总是要长长地喘上一口气,很是急促的样子,脸憋得发青。

宋丽和妈低声说着什么。我一边听老头说话,一边注意着她们的表情。母亲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突然,母亲凝了凝眉,望着我,像是在我脸上寻找什么,更像是在回溯。她发癔症似的战栗起来。“我的老汉呢?”她牙关一咬一咬地说。我一愣。还是宋丽反应快,站起来绕到老头身后,扶了扶老头的肩膀:“大爷,你给说。”她说着把老头的手抬起放在了母亲的背上。“这不是嘛,妈。”老头犹疑了一下,搭住了手。

“这个坏老婆子。”老头说,脸几乎近到了母亲的脸上,几近调笑的神色,还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望着老头,好一阵子,像是天空在退着阴云,慢慢明朗了起来。接着,用另一只手抚住了老头握她的手,嘿嘿地笑着,“这个坏老汉。”

老头也笑,笑得咳嗽起来。母亲看着他咳得停下来,“噢”了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儿子,我问个事。”母亲说。

“啥事?妈你说。”

“你听说过吗?高三两泉的水能不能治哮喘病?”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刚要说回去打听一下,但马上又觉得,还是顺应了好。我知道母亲要的是肯定的答复。

“应该能。”我又加重了语气说,“行呢,能治。干啥?”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母亲笑盈盈地说,“你抽空专门到城南村去一趟,装上几瓶高三两泉的水给我送过来。”

“好的,妈,我明天就去。”我说。

母亲爽朗地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母亲说着,又捣了一下老头,“这个坏老汉。”

说实话,母亲到我们离开时,也没有提父亲相片的事,我有些失落。

我给宋丽一说,她倒笑得不行,说我木讷。

“妈已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样不好吗?”她说。

我顿了顿,心里一时很乱。宋丽望着我,一定要等一句话似的。“这个老汉……”

【作者简介:梁积林,60后,甘肃山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神的花园》《河西走廊诗篇》《寻找道尔基》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荣获甘肃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和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