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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玲:再见,朱莉(节选)
来源:《小说林》2022年第4期 | 刘爱玲  2022年07月15日14:55

我表姐朱莉跟我描绘了一下南郊镇医院,那所医院就像监狱。我说我还真没仔细看过它。我看着她,还如二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又高了一些,瘦得像标准的S型长柄汤勺。我们同在银城一中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吃饭睡觉,是的,当初她住在我们家,她爸妈还在黑龙江做艰难的回乡抉择。她总是说银城好像四处都不透风,令人憋闷,那年她考去济南上大学,没有出过山东,也很久没有回到银城。

我以为她对眼下这份工作很失望。我告诉她,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活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关于这样活着的话题我很少提,尤其是在幼小的儿子和丈夫于健面前。因为这样会挫败男人的自尊心,为了能多挣些钱,他跑到广西的铝厂分厂去做炉工。儿子虽然幼小,但不幼稚,他会追问我,妈妈,你说什么是活着?偶尔,他也会给我答案,难道像我爸爸那样离家出走?我真的很害怕我儿子八岁的年纪就开始思考活着的问题。

我接着告诉她,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一篇盘点北京各行业一脉相承的家族史,大城市、小城市都一样。她在我家的小阳台上低着头喝咖啡,很平静,像是用最大的力气反驳我,我觉得人只能靠自己,没的选。咖啡是猫屎咖啡,于健从广西寄来的,越贡品,那种麝香猫喜欢吃咖啡豆,吃进去,初步消化,又排泄出来,就风靡了。她抬起头来对我说,那里有个叫李虎的人很有意思。

然后,一下午我们没有再谈那个医院。而是很突兀地说起李强,他是刚发生在一场自杀命案中的男主角。朱莉对李强一无所知,其实,她对现在的银城一无所知。他死得很惨,跳进了金牛湖里,为了让自己永远待在水底,他还给自己的身上绑了绳子,系了一块儿很重的石头。他就那么决绝,他有几百万的身价,是银城三合板厂最盛的一家,何以至此?我问朱莉。朱莉面前的咖啡杯里凝固了几个深褐色的斑点,咖啡残渣被抽干水分后就像血块儿。她捋了一下长头发,把它们甩到身后,很沉,声音都往下坠。她说,你确定是自杀?如果他想永远不浮出水面,那就是在宣誓他要保有自尊。而且,他在告诉他妻子,或者说告诉所有人,他自杀背后的缘由。

她还是那么认真,一旦动了脑袋,就总是扎到更深的一层。我又泡了红茶,给朱莉倒上,她闭着眼睛闻茶香。我倒是有点儿恐惧,恐惧很多事物表象下那些隐藏的东西。我告诉她,李强事件是我同事说给我的,他死后被打捞上来没有一分钟,银城大街小巷能有网络覆盖的地方,到处是李强。现场照片离得远一些,在警戒线之外,横的、竖的、歪歪斜斜的各色照片在网上流传。没有人能拍到真人,报警的是三个准备去铝厂换班的工人,中午喝了一点儿酒,都吓醒了,怕惹上麻烦,跑到金牛湖岸边的长椅上挤着。

不过,他们确实看到了李强,面目全非,肥胖,像白豆腐。另一个说,像糊着泥巴的白莲藕。第三个什么也不说,把整张脸躲在两只胳膊肘里,憋得紫红,直到哭出来的时候才说出一句话,含混不清,那根本都不是人。我说着说着把手里的咖啡杯旋转起来,它朝着朱莉的方向旋转而去。我看到她紧紧抓着咖啡杯,杯子外壁是一圈儿鎏金的抽象唐草,她在不知不觉中准备把它们一朵一朵抠下来。但她盯着我的眼神很柔和,她问我,你不是说他沉在水底?我愣了一下,那你说谁会一定要把他捞上来?

我想我该调转方向了,我说,这种咖啡我都是自己偷着喝,于健只负责邮寄,但从来不喝,我想他可能和别人一样无法理解“猫屎”的概念。现在,你回来了,只有你来的时候我们才喝。我真的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她笑话我,这么年轻就开始抒情。我回击她,你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抒情,你藏在被窝里写些什么死亡、依靠、灵魂、倾诉、孤独,结果你却跑得没有踪影,只剩了我自己。

我们看了一会儿彼此,夏季的阳光很干燥,铝加工的烟尘已经细腻稀薄多了,时常能看到蓝天。银城的支柱产业铝业集团对自己下了狠手,上了高昂的污染处理设备,用了十年的时间恢复环境的十分之一。可是很要命,庞大的机组实行半月轮歇制,大量铝厂工人在下岗。

我们也分开了十年,相隔了很多的东西,再次坐在一起,既想滔滔不绝倾尽所有把自己扒给对方,又无从下手,令人难过。她问我,是不是很滑稽,拼命跑到外面去,转了一大圈儿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这才重新注意到她本人,她穿成了一个懒散的艺术家。我说,第一天上班你就穿成这样。她索性站起来,在阳台上转了一个圈儿,那种代表脱离这个世俗的棉麻质地的大长裙把阳台都裹住了。酒红色,就像被装在一个细高挑的红酒瓶里,她还是个姑娘身材。她说,这个小城真新鲜。我知道她不承认银城是她的故乡,她会告诉你这是她爷爷、她爸爸的故乡,但不是她的,青岛、烟台、威海、黑龙江也不是她的故乡,她说她到哪里都是陌生的,她的故乡只是她自己。

朱莉刚从威海回到银城,第一个来见我。我从小就嫉妒朱莉,但也止于羡慕的份儿。连带关系很复杂,我们的父辈们一起从山东去了黑龙江,把青春留在那里,把老年带回银城,我们也是一起在黑龙江降生,把童年留在那里,把青春带回银城,后来朱莉又去了胶东半岛。内陆人们惧怕离开陆地到漫无边际的大海求生活,很多人都会不间断地问起她,比如我父母、我们共同的亲戚,还有她的同学于健,现在是我丈夫。我始终如一用一个比喻,像威海生长在海中的裙带菜,他们听了就会转至问起裙带菜,满脸想象,那是银城人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我是因为朱莉才认识那种长在海里的东西,在她发给我的照片上看到它的样子,翠绿、油亮,再暴虐的海水都不会打湿它。

一走下医院台阶,朱莉就明白了,可她总是忘记问王慧也许其间还会存在的理由,一个男人盯着一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除了男女间那点儿事情,似乎其他想象都是匮乏的。她想让王慧给李虎捎个口信,告诉他,她对爱情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可以更决绝一些,告诉他,她会选择独身。但她始终没有问王慧,毕竟从到医院的第一天起,朱莉就知道,王慧和他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叫他表哥。

其实,朱莉早就知道每次傍晚下班走下医院台阶的时候,斜上方三楼财务科的玻璃窗里就会站着一个叫李虎的人。他是财务科长,就像整个医院都是他的,下了班也不情愿脱掉白大褂。他习惯在下班后再到财务科里待一会儿,算作每天巡查业务而做的例行公事。还有一种可能,李虎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目送朱莉离开医院的大铁门。

一天傍晚,朱莉走了两级台阶就停了脚,望着银城东北方向的市区,对华灯初上就已沉入深夜的黑色天空感到陌生。她都忘记了银城的黑夜比威海来得要早,同时,她却记起了一段对仗押韵的人生思辨:银城冬天的傍晚黑得早,对某些人是幸运,相反,对某些人是噩梦;对某段时间是接近幸运,同样相反,对某段时间是坠入噩梦。这是她在威海生活的时候给自己的忠告,为了失意和困难的时候学会拐弯,现在,她只是临时把“威海”换作了“银城”。

来到这个医院有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是幸运的,在此间找到一种迷人的安全感。这是一套生活的模板,她下班了,像每天一样离开医院,开着自己的小车,途经银城一路拥挤的风景,回到家里和爸妈待在一起,吃上一顿美味晚餐。天不太冷,就和爸妈在小区周围的大路上散步。次日一早,早餐是备好的,饭后重新开着小车抵达南郊镇医院。坐到财务室里,与对面的出纳王慧共度一天的时间。偶尔,李科长也会到财务科站上一会儿,背对着她们,什么话都不说。

朱莉从济南到胶东半岛兜了一大圈儿,用去四年的时间。曾经做过科技公司的信息管理员,投资咨询公司的业务代表,一家韩资服装厂的工资核算员,一家医疗器械厂的质检员,还被莫名其妙派去做了三个月的公关,最后败给了昼夜连续的酒局。她在公司公寓楼的连体铁床上连续趴了一周的时间。五天前宴请韩国公司那个大客户的晚宴被白炽灯照得失明,又重新照在那间小小公寓里。大部分时候,朱莉把那种光认为是希望,后来她才真正看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烟酒气在房间和朱莉的胸腔里来回穿梭,最后盘桓在三十岁的大脑里。她头痛欲裂,幻觉中,总是听到一个人趴在摇摇晃晃的马桶上发出呕吐声,还可怜兮兮地哭泣,让她厌倦不堪。早上醒来,朱莉想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就在眼前,理想生活就在每分每秒里。她把墙上的中国地图摘下来,地图上插着几个小红旗,是她已经到过的几座海边城市。她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高铁只行驶了不足四个小时,脚掌一落地,已经踩在老家银城的土地上。

虽然她现在过的是自己曾经最厌倦的生活,可是一旦发觉有点儿喜欢当下处境的意味,朱莉就会猛然间内心疼痛,就像把人的身体由上下到内外不间断地进行撕扯。

为了缓解自身矛盾,每天下班后,她故意错过同事们离开的高峰期,独自一人从医院门厅前高耸的台阶上走下去,白天里人群生死相交的熙攘在此刻恢复宁静,站在寂静里能听到另外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它有吞掉一切的力量。李虎在朱莉报到的第一天就令她感到有趣。那天清早,朱莉来到医院,她把脑袋昂起来,视线推出车窗,从远处望过去,她努力把家乡的医院想象成近邻一般亲切。她把视线调高到白色楼体上就看到了李虎,他早早就把自己摆放在最代表热情迎接的绝佳位置。那时是盛夏,白大褂披在他身上就像一对天使的翅膀,早晨细长的光线折射在三楼走廊的玻璃窗上,他如同飞在半空里。

朱莉第一天竟然还背着一个灰蓝色的休闲背包,从肩部一直长到大腿弯,葡萄酒红棉裙配灰色短衣,连职业女性的尖头高跟鞋都没有穿,而是一双黑色圆头儿的休闲凉鞋,青春的雌性荷尔蒙在一起一落的背包带儿上肆意跳跃,其实她已经三十岁了。

走进大院儿,除了能看到李虎隔着玻璃窗微笑,无论医生、几个在院子里散步的病人,还是做勤务的,连食堂里的大厨李晨光都把油罐儿打翻了,他们分明看到一个明亮的威胁体在逼近。

王慧那天也早早就趴在三楼的楼道栏杆上迎接她,她们俩将共处一室。王慧在一周前的第一时间听表哥李虎说起朱莉,她就到银城华联商厦新买了一套女性职业西装。锋利的尖形领子在顶端突然就变圆了,锐气瞬间减弱,这不是她心里想要的模样。商场里的女售货员不是很懂事,说那样剑型领的西装早就过时了,现在都是这样圆形休闲小西装。王慧被那个“休闲”和“过时”侮辱,售货员分明在说她落后、古板、土气、假正经。看到休闲风格的朱莉,王慧把手举起了好几次,而朱莉只挥了一次手,阳光把她的手和脸照得像嫩藕段儿。真是傲得无知,王慧在心里说。

朱莉给王慧带了海边盛产的烤鱿鱼丝、墨鱼片、一串海贝风铃。王慧当场把风铃系在了电扇正中的支架上,一边一下一下碰触着风铃,听它的响声,一边嚼着漫长的鱿鱼丝,瞬间就觉得这个新同事平和多了。朱莉又把背包从三楼财务室背到四楼李虎的科长室,五楼郭院长的院长室,重新回到财务室的时候背包就空了。不到中午,满院的其他科室,一楼中医科的老中医,厨房里的大厨李晨光到几个配菜、面案的伙计,门卫,这个“人情网罗”世界的人,无一遗漏都对朱莉另眼相看。

没来报到之前,朱莉就听爸妈说这里的郭院长深居简出,在临近退离社会身份的漫长时间里,早早像个不谙世事的修行中人,轻易无缘得见。笼罩在医院之上无处不在的财务科长李虎就像尊贵的镇物。果然,他的办公室和他的外貌一样简洁明净。朱莉带的威海即食海产品作为见面礼,他除了谢谢,再没有看一眼。那堆蓝色大海和白色鱼儿相间的包装物安全地隔离着桌子两面的人。桌子上有个空烟灰缸,一尘不染,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饮水机、一台电脑和一个打印机、一个瘦小的档案橱和李虎一样浑身上下都干净。他胡须刮得像一面平镜,周身的气息都是白亮色的。当然,他穿着白大褂,整个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白大褂,就像在过度标识医生和生命的紧张关系。只不过李虎太过高大了,一米八五,粗壮和高大损害了他的一点儿斯文,他的声音溢满了接近中年男性稳定的荷尔蒙,他转动了一下他的高背椅,朱莉听见一个族长的声音绕过那些包装物传过来,你新来,有些环境不熟悉,有些事情不明白,可以问你的同事王慧,也可以问我,随时欢迎,一切便利都是为了工作。

朱莉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不协调,他还没有老到锈迹斑斑,但他发出的腔调和姿态却已经锈迹斑斑。朱莉一半儿眼睛盯着李虎的眼睛,一半儿被蓝白物体遮蔽,好的,李科长,我……

还有,他的手里已经抓起了一只碳素笔,连碳素笔都充满了思索,这是个集体,不要太注意自己,眼睛要长在别处。他把声音压低提醒着朱莉,你是第一个考进来的员工,你是第一个研究生。朱莉感觉到考事业单位进入医院本身就携带着罪恶,人们会早早给她的全身贴上“优越性”,就像毒蛇让人眩晕的花纹。

朱莉警觉地看了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格。她回头看到李虎蓬松的头发,根根扎着柔软的控制力。

朱莉很想问一下此时的问题,比如,南郊镇医院的台阶竟然这么高,她置疑这些堆积的台阶对病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被李虎的宅心仁厚唬住了。她看到李虎拨动的嘴唇,在夏日炎炎中,被沸腾的唾液浸泡得肿胀起来。变形的时间很短暂,就像汉堡包两片巨大面包片包裹的香肠。他压低嗓音,这只是一家南郊的医院,也就是一个镇医院。而且原来这里的确是靠近银城最近的镇子,银城成为工业铝城后强大起来,它被划入银城区之内,但它仍然是个镇子。

朱莉明白了,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偏僻和狭小抹去,很多事物都缺乏匹配,这就是有些事情根本不必置疑的理由。她还看到李科长说完话,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走出财务室的后背驼了,无能为力在每一个汗毛孔里钻出来。短暂的一瞬间,朱莉理解了那个驼背,理解了“无能为力”,因为这让她想起独自一人在威海繁华的大路上游荡时的鬼模样。

朱莉听得很舒服,并且逐字记下。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忘记了爸爸嘱咐的应该低下自己的脑袋,而是仰着脸审视着李虎的全身,李科长,问一下,我们财务科也都要穿白大褂?

朱莉可能是所有来上岗的员工中问题最多的一个。

李虎微笑了一下,必须穿。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远处市中心的灯光和医院住院部的灯光更加明亮。朱莉把自己的休闲挎包荡到后背,接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她不间断地回想自己漂泊在外的生活,并和目前的生活进行比对。她故意把走下楼梯的时间拉长,让三楼那个人的心脏承受更多的重量,然后随着每一级台阶而同频地跳动下去。如果说有什么企图的话,朱莉觉得没有任何理由。

她走到医院停车场时还用了模特步,没有人能看到她独自开心的夸张样子。在那几步之间,她说,朱莉你就是个水陆两栖的动物,去过大海中,现在重返陆地,希望你不要活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

(节选自《小说林》2022年第4期)

刘爱玲,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转载。出版小说集《遗失与灿烂》。曾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