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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线莲”旁的幻想
来源:北京晚报 | 江宏伟  2022年07月19日07:51

我注视着它,百看不厌——它的轮廓灵动多姿,花体闪烁着柔和的粉色光,藤蔓如试探一般向四周轻柔伸展,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寻找可攀之物。它纤细的茎仿佛一段流动的线体,越到末梢,弯曲得就越厉害,几乎要旋转起来。

此情此景,让我产生一种想法:植物是有意识的,它们对周围的世界存有敏锐的感觉,自身也在极力保持平衡——在没有找到可供依附或支撑的对象时,顶端慢慢下沉,让纤细的茎继续往上,向四方寻觅。等触及一个支点,叶片随之成形、肥硕,茎也变得粗壮,在粗壮的茎上分出更多支系,从而缔造属于它的世界,并根据依附或支撑物体的形态,构筑一个彩色屏障或几何体装饰物。

院中阳台的木栅栏上就缠绕着铁线莲。往年快到秋天时,牵牛花就会蹿上来,粉紫、粉白、天蓝、玫红等各种色相在绿叶的衬托下,不似春花那般一股劲儿地怒放,而是有序地绽开,呈现出清新、明丽的气象。那份持久,让人觉得理所当然,若不是后来天气转凉,我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这也是多年来我始终没有细细描摹它们的缘故。

五月初的一天上午,天气宜人,光照不明不暗,我决定放弃其他画作的绘制,纯粹与铁线莲为伴。阳台有帆布遮阳棚,朝西,我架上小桌、铺上白纸,放一支削尖的铅笔、一块橡皮,安心地写生铁线莲。写生这个行为持续了四十几年,已然没有新鲜感,很安宁,只静静观察对象的状态及变化,从中厘清茎、叶、花之间的关系,着力表现那种不可分离、互为依存而自然形成的生命的圆满。过去写生时,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希望与憧憬,对画面上不可控的前景与设想或充满激情,或暗含失落,总之具有十分神圣的“艺术状”。如今,写生更像是一种惯性活动、一种生活方式,似乎是用来填补时间的存在,以充实驱走空虚。其实离开愿望与渴求的充实,也是空虚的另一种形态,但这种形态中有时间的刻度在缓慢移动,促使内心保持平静。

我下意识地聚精会神。突然,手机一声清脆的鸣响,让视线随之抽离——邻居龚老师给我发来几张他用长焦相机拍摄的我与植物相伴的场景,心中竟掠过一丝喜悦与惆怅相交杂的情绪——大半辈子与花草为伴,是幸运还是单调?我冒出一个念头:再过五六个小时,做几道菜,邀请龚老师、张老师夫妇一起喝两杯,胡聊一晚,无所谓聊什么,当是十分愉快的。这就好比装修工人劳作一天后聚在一起喝喝小酒说说笑笑一般,无目的性的酒饭,才是真正的享受。

我被这个念头触动着,仿佛五六个小时的劳作过后会有美好的犒赏在等我,于是,继续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描绘。

二十世纪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一书中说:“虽然有些植物和花卉笨拙愚钝或遭遇不幸,但是任何植物和花卉并非全无智慧和灵性,它们都竭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锲而不舍地繁衍它们代表的那个物种,雄心勃勃地蔓延,征服地球表面。自然规律将它们束缚在土地上,因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繁衍后代方面,它们必须克服比动物更大的困难。它们大多数都借助于某种组合、某种机制或某些陷阱。在机械、发射学、航空学以及昆虫观察等方面,植物往往早于人类的发明和成就。”

根的联结与叶的伸展看似平淡无奇,却在顺应天命、依附规则中寄寓着强大的渴求以及与命运抗争的顽强和激烈。我的视线在凌乱的枝条中找到了通往泥土的根部,它与土壤融为一体;也有几条细枝基于借力的支点,冲破命运给它限定的空间,产生一种侵略性的繁华。在一个平面的木栅栏上描绘粉红、白、深紫的花朵,塑造热烈而雅致的带有体积感的空间,不需壮硕枝梗的支撑。我在惯性的本然中,心绪有了起伏,生发出一丝感动……

描绘渐进尾声,幻想随之而来。最近,张老师每天都将虾笼放在湖里,私下估摸又有一些不知深浅、不谙世事的大小虾子进笼,可烧上一盘了。我再取出半只老鹅抹盐,倒二三两黄酒,加八角、生姜、干辣椒和几片云南火腿,入锅蒸四十分钟。除此之外添上两个蔬菜,大家对着阳台的铁线莲喝点酒,直至四下漆黑……这不是“日日花间常病酒”,而是“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