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模题材话剧创作的突围与嬗变 ——以话剧《桂梅老师》的创作为例
话剧《桂梅老师》演出近一年时间,几次与观众互动,观众朋友说得最多的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英模人物。”“这是一个接地气、能学习的英模人物。”“看了《桂梅老师》,感到自己得做点什么了。”观众不是从艺术角度谈论该剧,但对于我,这些话语却是最大的褒奖。“我得做点什么了”,这其实是我创作《桂梅老师》的初心和目标。
一、该剧的种子。2009年,受云南省电视台之约,我为云南省大型电视文艺晚会《云岭楷模》创作了一个情景短剧《感恩的心》,那时,丽江华坪女子高中成立不到一年,《感恩的心》表现的是桂梅老师在华坪孤儿院和华坪民族中学的故事。当年演出效果很热烈,台上台下哭成一片,桂梅老师看完还和我进行了广泛的交流。从那时起,我们成了朋友。
在那个短剧中,我设计了让主持人请桂梅老师上台与观众互动的环节,电视台因此提前两天把桂梅老师从华坪接到昆明。桂梅老师一到昆明,放下行囊就去了昆明火车站,把写有“献爱心,让大山里的女孩读书”的红色条幅摆到火车站广场一角,搞起了募捐。车站警察撵她走,她左右解释说她是来参加电视晚会《云岭楷模》的。警察不信,打电话给云南电视台,终于弄清了桂梅老师的确是云岭的楷模,放下电话,警察退后一步给桂梅老师敬礼,还捐了款。
电视台的同志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后来桂梅老师来北京开会,我在京西宾馆旁边的一个小店请她吃饭,甫一落座,就问起火车站捐款的事,我说,“警察赶你你得多难受啊?”没想到她笑笑说,“没事儿,习惯了。”
她的“没事儿”让我多了一件事:一想起她在车站广场募捐的场景,感觉心被扎了一下。
“心被扎了一下”,成为《桂梅老师》的创作种子。
12年过去,当云南省话剧院约我写大型话剧《桂梅老师》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创作任务。
二、英模难写,当下的英模更难写。生活中,我们一提“英模”二字,仿佛就感受到某种语境,这种语境使我们本能地感受到英模身上有着某种神圣的光环,这种光环限制了我们的思考。为了打破限制,我要求自己:首先要看到英模和我、和你、和他(她)一样的地方,要找到英模的性格色彩、行为及语言方式,要找到英模在哪一个生命节点上触发了他(她)一生的追求,要找到英模在精神层面超越我、超越你、超越他(她)的地方,找到英模的矛盾冲突焦点,在冲突中刻画人物形象。
创作不能没有生活,但生活素材太丰富也给我带来一个更加困扰的问题:选择的艰难。这些艰难形形色色,比如角度:脱贫攻坚、精准扶贫是近几年来时代的强音,是可以名载史册的共产党人的伟大创举,桂梅老师是全国脱贫攻坚楷模,但注意力在这个地方放多了,可能会写成一个脱贫攻坚的戏。又比如,表现桂梅老师哪些闪光的荣誉?20多年来,桂梅老师获得了“中国十大女杰”“全国教书育人楷模”“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脱贫攻坚楷模”“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时代楷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七一勋章获得者”,等等。每一个荣誉背后都是一连串闪光的故事。该剧究竟要表现桂梅老师哪些重要的生命节点?
再如,一些细节上的“选择”,像是如何表现“化缘”募捐?为了建设一个不收费的女子高中,桂梅老师到处“化缘”募捐,5年多的时间,她受了那么多的冷眼和委屈,这个尺度把握不好,反而会损伤桂梅老师的形象。还有,孤儿院的故事如何表现?孤儿院缺钱,导致桂梅老师视钱如命,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花,最困难的时候,做饭没煤烧,她带着孩子们到山上打柴……光是福利院的故事,就足够写一部电视连续剧了。再有,信仰问题。共产党人的信仰贯穿桂梅老师这些年的生活,没有信仰的力量她走不到今天。但如果把信仰写得太“满”了,桂梅老师的人物形象会不会变得政治色彩太浓了?
还有一些创作立场上的“选择”。在我看来,为桂梅老师立传,不能虚构。观众进剧场的目的是看戏,编剧的第一责任就是靠戏剧元素紧紧挽住观众看下去。这需要虚构,但这个戏是写活着的英模,不能随意虚构,这就影响了编剧飞翔的翅膀,戏剧想象力的天空怎么打开?还有如何处理戏剧“同质化”的问题。近几年,不少写英模的戏被业内专家和观众诟病为“同质化”,其主要原因一是创作者不了解生活,二是不敢写英模的弱点。戏剧变成了“新闻报道穿上一件戏剧的衣裳”,导致英模都“长”得一个模样。专家和观众对英模戏的评论像警钟一样,在我耳边不断敲响。
三、戏剧主题的凝聚。最初创作的种子在思考的煎熬中,渐渐转化为一种艺术形象。那段时间,我仿佛总能看到在华坪的大山深处、在高高的山峦上,桂梅老师牵着一个又一个女孩的手走出蒙昧,走出山岗的身影……这个强烈的画面聚焦出该剧的创作主题:真爱没有边界。
在华坪县城,人们都知道一句话:桂梅老师改变了一座城市。为什么会改变?因为人人内心有这份爱,所以才能被感染,才能互相传递。这也是桂梅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爱要有良性循环”。
实现了良性循环,爱就有了互相的链接。当人们都互相传递爱心,这才是真正的希望之光。所以,该剧赞美桂梅老师,更赞美我们人性中每个人都具有的爱。这份赞美,会感染剧场里的观众:桂梅老师所做的事,无论大小,我们每个人都能去做。
四、戏剧形式的突围与嬗变。有了戏剧人物形象,我给自己规定了用六种人物性格色彩来完成桂梅老师的戏剧人物形象:
“大魔头”:女高学生为什么私下里称她们亲切的校长为“大魔头”?因为你一旦触碰到她的人格底线,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就来了,她会雷霆万钧般地发火。“脆弱”:她有着和普通女人一样的性情,想起过世的爱人会独自哭泣;受不了生活的打击,想一死了之。“坚韧”:她看似脆弱,但又拥有超越常人的坚韧和顽强,在追求梦想的路途上,她不屈不挠、能屈能伸,还特别懂得忍气吞声。“智慧”:桂梅老师有一次给我说,“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只是聪明,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才会有智慧。”她是真正的利他主义者,这些年来,她用爱与智慧,缝合了多少大山里的女孩以及孤儿院的孩子心灵的伤痛啊!“坚强的党性”:她的党性原则太强大了,再加上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面对困难,让人觉得她身上总是会焕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伟大的同情心和悲悯心,更有一颗回报他人的感恩的心”:这是她的性格底色,在她身上你能看到历朝历代中国优秀母亲的特征。
有了桂梅老师的六种人物性格色彩,我知道可以躲开“同质化”了。
人物形象活起来了,那怎么表现呢?我渐渐确立了该剧的结构原则:打破传统戏剧结构线性叙述模式,通过表现桂梅老师的三个最重要的生命节点,着重写人而不是写事,即便写事也是为了写人,写人的目的是为了探索英模人物的精神世界,总之要让“事儿跟人走”。
这个想法让我兴奋,但很快就陷入一种找不到北的迷惘。写桂梅老师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节点很容易导致戏剧情节的散漫。该剧不是实验戏剧,一旦打破了观众的审美欣赏习惯,看到舞台上眼花缭乱的创新手段,就有可能忽略掉桂梅老师的内心世界。那时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次创作可能遇到了一次创新的难题,创新意味着挑战,挑战意味着戏剧突围,所谓成也创新,败也创新。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思考,有一点必须确立:所有的创新手段必须围绕观众而来,创新的同时不让观众被“创新”的舞台手段吸引,而是专注于桂梅老师的精神世界。这就要做到既前卫又传统,既是先锋又是后卫,既要实验又要保守……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既不放弃戏剧的传统手段(比如上来就“系扣子”,后边环环相扣),又接受古希腊歌队歌颂英雄的戏剧形式,同时,直截了当地表达情感(这是现代戏剧的标志)来表达观众感兴趣的时代话题,用跳进跳出的形式呈现桂梅老师最重要的生命节点,用往事重演的“剥洋葱”式套层结构,将这些生命节点糅和成一条桂梅老师生命流动的情节线。
古希腊戏剧歌队的形式适合表现崇高的情感,也可以快节奏地表现桂梅老师“来时的路”,最大信息量地再现她的童年、青年、民族中学以及建设华坪女高和华坪福利院的故事等。但是,古希腊歌队形式放到今天,观众在欣赏这种仪式感很强的“歌队”表演时,是否会影响对桂梅老师内心世界的感受呢?囿于这样的思考,我给“歌队”找到了群体角色特征:宣讲队。给予这个歌队一个合理、自然的身份,让观众感受不到歌队的存在,不受戏剧形式的影响。
还有一个难点需要克服,即台词的写作。《桂梅老师》中的台词,由于有了“隐身”歌队,台词势必需充满思辨色彩,这种思辨色彩的叙事使用布莱希特的间离手法当然很适合,但“间离”用多了,是否影响观众对桂梅老师故事的感动?所以,要把握好“间离”的分寸,该剧从创作到导演都要“挂上就摘下”,绝不粘连一处,让观众偶尔“跳出来”思考,但又不能“间离”太多。
拿捏的尺度和分寸不仅在剧本上,还体现在导演手段、舞美设计、灯光设计上,排练过程中,由于要寻找新的形式,常常一遍遍推翻重来……这些,让《桂梅老师》创作团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戏剧艺术形式创新的紧张与兴奋,感受到一种“戏剧的化学反应”,感受到话剧《桂梅老师》的突围与嬗变。
(作者系国家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