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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三危山(外一章)
来源:天津日报 | 陈世旭   2022年07月20日08:23

1993年夏天,一群作家跟随《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著名诗人光未然从北京出发,到达兰州,然后沿着河西走廊,晓行夜宿,一路寻访,最后一站是所有人都极为向往的敦煌。

那天下午,我们来到三危山下。

三危山与莫高窟相望,海拔将近两千米,“三峰耸峙,如危如堕”。《尚书·舜典》载:“窜三苗于三危”,说明四五千年以前,这里已有人类栖居。

之前,我们在敦煌研究所听到相关传说:1600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僧人乐尊经过大漠上饥渴难耐的长途跋涉,走到三危山下,蓦见到山上金光四射,原来三危山竟然是庄严肃穆的三世佛。其余的小峰则是三位佛尊前呼后拥的弟子、菩萨以及天龙八部。彩云、宝带、飞天随着千佛在湛蓝的天空浩浩荡荡地飘拂;箜篌、琵琶、羌笛、钟鼓和着经文在九霄云上悠悠扬扬地和鸣。

乐尊和尚认定自己来到了“千佛灵岩”,毕现于前的便是金碧辉煌的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于是住下来,开始了为后世敬仰的伟大工程,在三危山对面的山上凿岩建窟。之后,一代一代人前赴后继,留下了被称为“千佛灵岩”的奇迹莫高窟。僧人的初衷是建造修行的场所,但莫高窟最终却因其壁画和雕塑成为世界艺术宝库。在千百年间,题材相续,绵延不息,断无中辍。令全世界为之瞠目。这也许是宗教信徒们始料未及的。

所谓极乐世界的显现,自然是有心人杜撰的传说。因为传说,“千佛灵岩”方所以为“灵岩”。

其实那佛光,谁都有可能看得到:三危山四周是一片黄沙世界。三危山本身,则富有云母矿石。每逢雨后黄昏,彻洗一新的三危山的云母被火红夕阳照耀得如同燃烧,这烧红半边天空的大火又同莽莽黄沙的折光交相辉映,迷离恍惚,令人惊心动魄的神奇光环由是而生。

乐尊和尚当时见到的,无疑就是这番景象。以他当时的劳顿、惊愕以及虔诚,在极度的忍耐中发生如许幻觉,是很自然的事。只是将这幻象上升为真实,那就恐怕已经超出艺术夸张的范围了。

敦煌菩萨像中,有不少女身造型。体态丰腴婀娜,线条流畅生动,有“敦煌菩萨三道弯”之说。女身菩萨最突出的代表观音就是一个雍容华美、仪态温婉、眉目传情、侧耳倾听的贵妇形象。将这类菩萨的形体动作加以连缀,便成为极优美的舞蹈。具有广泛影响的舞剧《丝路花雨》,其舞蹈设计,就曾援此为素材。

那天看过莫高窟好几个洞窟出来,我在最高处一个洞窟外的走廊护栏前默然良久。

已临黄昏,游人早已散去,莫高窟像两千年前一样安静。越过成行的白杨树冠,可以清楚地看见三危山。

夕阳已经沉入山的那一边。无边无际的金光灿烂的天和金光灿烂的大漠映衬着三危山。三危山兀立在大漠之上的那一片像黝黑的金属的脊梁似的起伏峰峦,显示着神秘和庄严。从这里当然感觉不到三危山“如危如堕”的形势,我也无缘见到佛光。但我并无遗憾。因为我知道,三危山真正的光芒,是一代代无名的民间艺术家留下的天才的莫高窟壁画。

青田石

青田石主要产于浙江省青田县山口镇,与巴林石、寿山石和昌化石被称为中国“四大名石”,成为“四大印章石”之一。

青田石的历史可以上溯到1700多年前,六朝(222—589年)的墓葬,就有了青田石雕;经唐代的文化熏陶,青田石雕到五代吴越时期,已达到一定的水平,南宋有了较快的发展,多制为文房四宝及图章。元朝赵孟頫用青田灯光石作印,至明代,青田冻石块料直接运销南京等地,被文人墨客作篆刻印材,石质印材已逐步代替金、玉、铜、牙等而占绝对优势。青田石雕刻的笔墨水池等文房用具和石碑、香炉、佛像等实用品,不仅民间使用,而且进入宫廷;不仅在国内销售,而且远销海外。从民国初年到抗战之前,青田石雕出现了一个繁盛时期。不仅国内各大通商大埠大量销售,而且远销欧美各地。

我曾有幸得到一次寻访青田石的机会。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阳光热辣,将葱郁的封门山照得明暗分明。我跟随当地一位石雕名匠钻进深深的石洞,这个矿洞之前蕴藏的青田石为“封门青”。石雕名匠一路介绍说:“封门青”矿脉细,扭盘曲折于坚岩,量奇少,色高雅,质温润,性中庸,是所有印石中最宜受刀者。其色彩天然,无人工可造,亦无他石能仿。“封门青”与“灯光冻”“兰花青”同属青田石上品,与田黄、鸡血石并称为三大佳石。田黄、鸡血石色浓质艳,品相富贵;“封门青”则清新素雅,隐逸淡泊。故人视田黄、鸡血石为“物”,视“封门青”为“灵”,称“石中君子”。

我们走在深深的巷道,似乎穿越时空,倾听古老的声响。

接续不断的人群,不问寒暑,不问岁月,胼手胝足于峭壁坚崖,用简陋的铁器,将山体挖空,沿着石壁寻找奇迹。然后,从街市的石板路到庙宇宫殿,从石磨石槽到石雕石碑,山石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当这些历史遗存今天依然闪烁美丽的时候,我们所感受的,正是他们在石头里绽放的心情。

石从深深的洞中走出,灿烂的阳光下,一条条奇异的花纹,放射着绚丽的光辉,写满了幻想。即便眼睛昏花如雾,这时也会晶莹明亮。于是大山里的神话,传遍世界。滔滔瓯江流经青田,两岸陡坡上,酒吧连成街市,飘散着浓浓的咖啡香气。青田半数以上的儿女,远涉并客居欧美,带去了古老执著的中国梦想,也带回了流光溢彩的异国情调。

“至坚者石,最灵者人;何精诚之所感,忽变化而如神”。白行简的感慨完全适用于青田石雕。

在青田,我被那些巧夺天工的石雕震撼。艺人们因石生情、因材命题、因色取巧、因形构思,保持原石天然的形状,依势造型,抓住对象的精髓,利用石头本身的纹理、颜色,精巧布局,精心雕刻,其详略、动静的结合达到天衣无缝的地步,逼真而传神,让人不忍触摸。独一无二的石料、巧夺天工的造型和精雕细凿的刀法,使每一块石头各自呈现出生命的形态,让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外部形式的魅力,更有内在的张力。那样的生气勃发、气韵自足,静穆、坚实、充满芬芳的生机。独特的观察、独特的发现、独特的想象和独特的技艺,使石头绽放出生命之花,装饰了世界,也装饰了从业者的人生。匠人们凭借造物的恩赐、当然也依靠自己的技艺,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巨量的财富,改变了命运。他们无视时间的更替和季节的变化,在先祖认定的这块群峰连绵、碧水苍苍、温润如玉的地方,安详沉着地任蛛网般的额纹和霜雪般的鬓发在时光里枯竭,将自己的生命赋予了石头以价值。

于是,终于有一天,当地的青田石已然采尽,我们看到的,只能是已被遗弃的矿洞。我们与青田石进行的,只能是一次灵魂的约会。

不断的水滴,从洞顶悄无声息地滴落。山风不知从何处穿入,发出埙一样如泣如诉的鸣响,平添了几分神秘,石洞浓缩了多少轰鸣与喧嚣,在沉默与孤寂中固守深山。

石是星球上阅历最深者,无尽时空,世事万象皆如轻烟散尽,唯石汲日月精华,聚山川灵气。天工造物,无声而平实恬淡,凝固而悠远恒久。作为大自然的瑰宝,石经过宇宙震荡的洗礼,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女娲炼石补天,盘古骨骼化石造乾坤、精卫衔石填海、夏禹凿石治洪……人们在石头中寄托了情操、个性和理想。地球致密而坚硬的岩石圈,构成了作为陆地的稳定台地。造物以之撰写地球的历史,人类以之撰写自己的历史。

走出矿洞,阳光依旧炽烈明亮。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