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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崇明安
来源:文学报 | 杜文娟   2022年07月22日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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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苏州过太仓,在石洞口码头上渡轮,渡轮有些庞然,外观与普通客轮相似,上下共有三层,上窄下宽,金字塔形状。车辆停在一层,人在上面两层,软垫靠背座椅,封闭式玻璃明亮阔大,休息室宛如巨型客厅,电视机、洗手间、小卖部一应俱全。稍稍侧一侧头,就能看见天共水,水远与天连。风平浪静,烟波浩渺,海鸥低飞,偶有巨轮驶过,也在辽远的水平线上。资料显示,长江入海口最宽90公里左右。

我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广阔,与我之前见过的长江确乎天各一方,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眼前的长江入海处,温厚辽阔,阅尽世间繁华,笑看东西南北风,独我岿然不动。

踏上崇明岛的第一步,就进入了鸟语花香里,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啊,我对这里的一切似乎并不陌生,少女时期,父亲为我订了《作文通讯》,一位高三学生的描写历历在目:“迎着朝阳,披着霞光,走在崇明岛的田埂上,稻花飘香,蜻蜓飞舞”。崇明岛从此在我心中扎下了根。白驹过隙,数度秋月春风,真的就到了这里,住进一家森林酒店,时间是2020年6月中旬,对面就是林木茂盛的东平国家森林公园。

西北人对雨水有着天然的喜爱,无法散步的时候,就坐在廊下看雨。瓢泼大雨顽强绵长,水帘天地相连,上下垂直,近处的水花此起彼伏,朵朵绚丽,水晶一般,秒间绽放,秒间消失,仿佛沱沱河上空的昙花星,炫目即死亡。花圃、草坪和树梢,烟雾迷蒙,水汽腾腾。

看雨的人不止我一个,几个年过花甲的男女,话语和鸟鸣一样稠密,有的打扮精致,有的穿运动衫,无论妆容如何,每位女士手腕脖颈必戴金链玉镯,大大的戒指在挥舞中十分耀眼。他们告诉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到这里了。崇明岛是长江门户,东海前哨,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孤岛一座,原来叫崇明县,现在改名崇明区,属上海管辖,高速公路东边直达上海,北边通往江苏省启东市,渡轮上岛也只一个多小时。当年太阳刚冒头就从上海出发,搭公交车到码头,再乘渡船上岛,顺利的话,后晌赶到农场。若遇上游发洪水,江水浑浊,惊涛骇浪,就得等几天过渡。家里老人生病住院,拍来电报,渡船停开,急死个人,只能望着江水哭喊。一个队友过渡船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竟被江水冲跑了。大伙有个通病,上了岛不愿回家,回了家不愿上岛,原因就是担惊受怕过长江。

那是四五十年前的崇明岛,和现在天壤之别。到处都是河岔沼泽,他们就疏通河岔滩涂,屯垦植树,开荒种稻。披着蓑衣插秧,雨水顺着眉毛往下淌,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崇明岛是长江泥沙汇聚的沙岛,土壤肥沃,气候宜人,一年四季都长庄稼,收了水稻种玉米,收了玉米种金瓜。团结力量大,多交公粮多贡献,人人都是赤脚大仙,卷起裤腿加油干,不分昼夜争上游。开始分不清哪是蛇,哪是鳝鱼,被咬几次,就有了经验。田间地头蜥蜴、蚂蟥、蟋蟀特别多,被螃蟹夹伤脚趾太普通。闲暇的时候,用蚯蚓当鱼饵,一顿饭功夫就能钓到一脸盆大鱼小虾,这种时候好似过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现在年纪大了,手上腿上疤痕还在,倒不碍事,难受的是风湿腿痛,一夜一夜地熬。岛上水杉特别多,这种树喜水易生,成活率极高,无法与银杏松柏比贵,算不上栋梁之才,就送到上海火柴厂当原料,后来禁止砍伐,树木更茂密高大,东平森林公园就是原来的农场,里面的大树多半是他们栽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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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白发夫妻常常与我不期而遇,看雨的时候,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叔面色红润,高大魁梧,有时候会去河沟钓鱼。阿姨面容与衣着一样干净,偶尔眉头紧皱,痛苦万分,稍后又复归平静,优雅安详。她说家里装修房子,暂时住到这里,患的是骨癌,已经晚期,痛得厉害的时候喝几粒止痛片,定期回上海化疗,化疗结束再来岛上。她不愿到儿子家住,怕打扰孙女学习,孙女中考结束了,没有考上市级重点高中,过了区重点高中分数线。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孙女很懂事,经常和她视频。

说到此处,她笑出声来。我被她的乐观、洁净、通透感动,彼此加上微信,留了电话。2022年春节后的现在,给她微信留言,不见回复,语音过去,无人接听,打去电话,提示是空号。伤感之后,也能释然,离去也是一种解脱。

梅雨也是有规律的,傍晚一般云开雾散,天高气爽,夕阳和彩虹辉映成仙。也许是迎接中国花博会举办,不管是田埂沟畔,还是庭院户前,萱草、鸢尾花、大丽花、凌霄花、紫云英、玉兰花随处可见,蝴蝶、蜻蜓、蜜蜂萦绕不去,有的花草和飞鸟前所未见,陌生又亲切。没有主人的红杏李艳红熟透,触手可及,电脑旁就多了珠圆玉润的浆果。杨梅呢,树上一半,地上一半,在余晖中,恍若玛瑙,又似红玉。每户人家都是两三层的小楼别墅,房前屋后的小片土地耕种精细,品种繁多,玉米、丝瓜、苦瓜、西红柿、茄子,样样丰盈,个个喜气。见我止步不前,主人让我随便采摘,顶花带刺的温润黄瓜就到了手中。

也许是濒临东海的缘故,崇明岛的夜晚比西部地区降临得早。一个萤火虫格外繁密的夜晚,走访完一户三峡移民,独自行走在田野上,蛙声阵阵,心中惶恐,生怕踩着蚯蚓蚂蟥,或者青蛇。忽然,一辆电瓶车戛然而止,我吓得后退,又怕掉进稻田,稻子还没抽穗,连日梅雨,绝对泥泞。来人是一位小伙子,问我去哪里,他送我。我一扬腿上了车,稍显愧疚地说,不好意思哦,我没有现钱,只能微信付款噢。他笑着说,举手之劳,哪能要钱呢。他说自己是本地人,在一家农科基地工作,崇明岛是个奇怪的地方,虽然只比海平面高出几米,地势平坦,无论长江上游、中游,乃至下游洪涝灾害多严重,台风多凶猛,这里既不涝也无旱,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如同世外桃源。话还没有说完,就到了酒店楼下,说声再见,调转车头,反方向驶去,迅速消失在黑色森林中。原来,他并不顺路,而是专程送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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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的一家三峡移民,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男主人一脸焦苦,额头的川字纹格外凸显,与容光焕发的妻子判若两人。妻子介绍说,儿子三岁的时候移民到这里,村里为我们修好了房屋,前几年,自建了一栋三层小楼,空余的房子办成农家乐和民宿,周末和假期,客人爆满,大多是上海人。

我问男主人,为什么满面愁容?他低下头,连声叹气。走惯了山路,刚来这里的时候,不会走平路。这里熏的腊肉跟老家不是一个味,火锅也没法入口。移民是插花式安置,东村三户,西村两户。20年中回过两次老家,三峡水面变宽了,亲戚熟人不见了,愁噢,天天盼回家,好不容易回去了,又不是从前的样子。父亲临终前,希望葬回老家,我没能实现他的遗愿,苦啊。

他的苦痛,我无法感同身受,但能理解。

我的家乡陕西南部,是江淮河汉之汉江上游地区,曾经古树遮天,被称为巴山老林,明末张献忠、李自成及清初三藩之乱,白莲教起义等,连年战乱,旱涝蝗灾不断,虎狼猖獗,人口剧减,田地荒芜。清政府推行了湖广填陕南的政策,这场移民浪潮不亚于湖广填四川,前后持续一百多年。我们杜家和母亲廖家祖上,就是这支移民大军的一员。陕南曾经是巴国、蜀国、曾国等国的领地,不但有羌族、回族、客家人等,还有李白、黄庭坚、郭子仪的后裔在此繁衍生息,不同的方言、饮食习惯、剧种,诉说着浓浓乡愁,也是多元文化交流和融合的场域。

匆匆几十年,没有实现从长江源头到入海口的行走,但一次次接近江河,感受逝者如斯的欢乐与悲伤,体恤各种人生,也在反思与修正。人与江河万物一样,当你越来越年长,越来越成熟,必将与长江黄河一样,义无反顾,没有退路,被裹挟着,推动着,化茧成蝶,离开熟悉和庸常的领域,回不到从前,也无暇回首往事,直到天涯海角,浩瀚无垠,随意自在。你也成了长空的雄鹰,森林的巨狮,孤独而凛然。

逐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河流。我一厢情愿地认定长江是我的生命长河,并想象亲居水之源,我住长江尾,人之幸福,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