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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择站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背面 ——从萨莉·鲁尼的小说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说起
来源:文汇报 |  俞耕耘  2022年07月28日08:08

萨莉·鲁尼的小说,就像几部迷你连播剧,一季完了下一季。有时感觉像看前情回顾,有时又像在看剧情预告。这说明她的作品连续性好,对读者黏性高。《正常人》《聊天记录》同名剧的现象级热播,更加放大了这位千禧一代女作家的影响力。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如同前作的“成长版”,不止是人物走出了校园,岁数过了青春期。同时,作家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也变得更加犹疑,无助且失落。她似乎想找到退守的温床,却只能以某种怀旧想象,安放未来。鲁尼以一种“接着写”的思路,却没有延续前作的激进锋芒。我想新作的意义,或许在于“重估价值”和“反思前作”。

作家魅力:

一种“细节原样主义”

鲁尼的小说好在哪里,我想可以概括为“细节的原样主义”。她像长镜头一样,不愿流失任何一帧细节。她的文本有“过日子”似的原始时长,甚至有时还分解、慢放。人物动作,环境场景的连续性,成就了日常流动感。有人会对细枝末节的质感上瘾,也会有人无法忍耐她的琐碎忙碌。作家自谓是一个古典作家,以传统的耐心,观察喧嚣甚至不乏危机的当代生活。一个又美又飒的女作家,爱写亲密关系,饱含荷尔蒙,一点不羁叛逆,一种不恭嘲讽。主题不是情爱,就是友谊,或是二合一。读者常把作家形象和小说人物综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效应,才华自然会被无限放大。

鲁尼就像“类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敏感、智性且细腻,有不至于刻薄的嘲讽。综合来看,是一种“刚刚好”的描写。她的语言是“有人缘”的,就像有人天然容易被搭讪。像中学生直白浅露,但也会蓦然地,深刻精细。她的小说并没有大事件,不靠人物行动取胜。意识和心理分析,总是比故事重要。让我们留意新作里,人物在读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潜文本”虽然未必说明作家的认同,但却说明了一种心理小说的意图。

未来文学的标准与评判,毕竟掌握于新千年以后的读者手中。鲁尼作为同代人,她有自己的话语风格。在我看来,就是互联网时代的“文学信息流”,一种资讯化的文学,渗入日常生活流的叙事。如同狄更斯的时代,媒体小报会深刻影响小说。它所呈现的就是时代的表象尘嚣,鲁尼的才能在于写出当下世界的嘈杂,就像永不间歇的“神经性耳鸣”。

友谊与情爱

总能随性赋形

作家的特色是处理友谊和情爱的无缝对接。她总是用默契与默认,主动跳过人物关系演进的过渡。一切都自然而然,却又不那么自然。和《正常人》一样,新作在人物关系和场景情节上,如同移置与复播。昔日男女知己,后来再次接续,彻夜床聊,共度欢愉。其间谈些艺术和政治,发表见解观点。男生大多迟疑犹豫不自信,女生大多特立独行,格格不入。作家表述了性意识对纯友谊的一种僭越、叠加、介入或打断。它有可能升华深化,也可能加深膈膜误解,支离瓦解。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开篇就是一对网络奔现的陌生男女:女作家艾丽丝在酒吧约会费利克斯。从公共场合到私密空间,从陌生直入暧昧,我们还来不及切换与反应。一个你有意,一个我有心,一堆搭讪两杯酒,就从酒吧转到了女主卧室。或许他们有相似经验,又足够好奇。艾丽丝选择费利克斯,也像是一场跨身份圈层的身体实践。就像《正常人》里的女强男弱,女富男贫,费利克斯工人身份的弱势,影响了两性中的男性气概与自信权威。

女编辑艾琳也没钱,她算是“有文化的新穷人”,费利克斯的体力劳动都比她挣得多。共通的不满与失落,形成仿佛知己的错觉。艾琳与西蒙,三十左右还单身,都没有活出人生预期,所以重返过往友情。他们自我厌弃,不知何以如此,无法于现实中安放、处理情感距离。这种焦虑,常使男女敏感又躁动,缺乏安全且带有攻击。作家善写亲密中的对抗、挑衅、冒犯与博弈。偏偏喜欢中意,偏偏不在一起;假装爱上别人,借以虐待自己。这种伪装成疏离,敌意和偏见的情感,是鲁尼的虐恋情结。《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仍有一种思维定势,它仍旧试图以两性关系最大限度“化约”源于经济、阶层和身份的不对等。情爱,在作家看来,是一种流动的再平衡力量。

鲁尼利用时代语境、精神躁动和焦虑预期,达成文学与现实的同频共振。她的小说预判了千禧一代的预判:节奏,意识和情绪都精准投合。如开放的男女,越界的友谊;价值多元大讨论,欲望的主动诉求。她是精明的“文学经营者”。经营,意味懂得故事效应,话题与热度,拿捏读者反应,节奏与期待。她只需做群体的代言者,情绪的体验官就足够。因为,极少有人具备描述一代人生存样态的才能。她端出了这种生活的样本,其中的症候困境,正是读者感同身受,又无力解决的未来。未解、无解,期待答案,就是这部新作的状态。

放弃负重

文学里的“轻资产”

我有种感觉,鲁尼的才华更多是评点,其次是描写,最后才是叙事。她像一个观察家、评论家,抓住话题,随性而至,顺带一击。小说呈现出了“思想的生活”,但又浮光掠影,毫不掩饰那种幼稚和空谈。小说中,艾琳和艾丽丝的通信,始终关注阶层贫富,保守与激进,她们讨论不平等、不公正和剥削问题。反讽的是,她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底层,蓝领或无产。智性反思,阶层分析,反而给两性生活、亲密关系添乱不少。这种矫情、脱节和无用,恰恰是鲁尼迷人的地方。

从聊天记录、即时通讯、微博邮件再到书信往返,作家借用这些“副文本”,完成故事的评论。女主人公无论人际关系,工作婚姻,都深感挫败与孤绝。书信或聊天,建立了私密交流与公共意见的“统一体”,是维系情感联结的剩余形式。它表面离题,其实却隐喻象征性反抗。当她们无力改变具体私人处境时,对生态、消费、生育婚姻的不满,对传统价值的敌意与反叛,就必然转移到对整个时代语境的抽象批评上。

她给人两种面貌:一边讨论思想,写着小论文;一边写私密情感,写生活流水。作家在语言上会持续简化,在观点上也不断深化。我不认为作家主题和描写的自我重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只要她还没有找到与外部世界、异性他者联结的“合理形态”、存在模式,这类故事,就可以不停写下去。《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延续了前作的所有元素成分,却给出了惊人的“小确幸”。它写新冠时代的男女,封城和常态生活没有区别。因为这反而满足了艾丽丝的写作生活:没有不安的社交,和费利克斯恋爱稳定。另一边,艾琳和西蒙有了孩子,他们很满足。

这暗示新冠时代,反而拉平了原有的生存困境和逼仄现实?世界范围的大隔离,大大冲散了个体感受的孤绝、隔阂与边缘。因为环境如此,众人如此,我亦如此,夫复何求?艾丽丝会满足于他们“都还活着”。鲁尼写封城也保证了小“幸运”,它把那些不稳定、不规范、甚至“不正确”的男女欲望,焦虑困惑,全都搁置取消了。亲密关系是作家书写的起点,也是人物解脱,超越现实的“情感价值乌托邦”。

在鲁尼笔下,就像新世代的“一千零一夜”,那些夜晚还大多相似,甚至有点穿梭和混淆。孤独焦虑,总需要异性的陪伴、汇通和慰藉。尽管人物读着《卡拉在玛佐夫兄弟》,但鲁尼却晓得她要的是陀翁的反面。

那是一种“轻故事”——如同文学里的“轻资产”。她笔下的人物,不想负重,都有背弃世俗的边缘色彩。在那些俯拾皆是的亲密描写里,我们真正发现了:身体,才是小说人物交流、言谈、联结与思考的真正载体。鲁尼是在床笫之间,对宏大进行一种不对称的“小孔成像”。《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幸运结局,实质是“背对世界”的漠然,它或许不是更保守了,而是更决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