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锦新裁 为的是做件好衣裳
从6月底开始,在长安大戏院上演的北京京剧院武戏展演,梅兰芳大剧院的“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艺术人才武戏丑戏展演,一东一西,精彩联翩,观众的观演热情也堪比气温,一日高甚一日。
夹在火爆的武戏演出当中,有两出如今罕见于京剧舞台的老戏被北京京剧院的青年艺术家重排上演。一出是6月底常秋月领衔的《蝴蝶杯》,一出是7月底谭筱羽领衔的《过巴州·收马超·取成都》,观者同样云集,演出效果只算得差强人意。
《蝴蝶杯》:足够精彩
才能放过那些“不合理”
说起《蝴蝶杯》,戏迷们首先想到的多半不是京剧,晋剧《洞房》一折、秦腔《游龟山》和河北梆子《蝴蝶杯》更加脍炙人口,各剧种《藏舟》一折也是经常搬演。
故事讲的是总督卢林之子欺辱渔民,江夏县之子田玉川出手相救打伤恶少,渔民归船,伤重不治。玉川逃至江边得渔民之女胡凤莲“窝藏”搭救,二人定下终身,以田氏祖传蝴蝶杯为表记。田玉川继续出逃,胡凤莲持杯将实情告知江夏县,卢林因儿子身死差人捉拿江夏县审问,胡凤莲即去会审堂上告状以搭救公公,双方对峙之时卢林被差遣平叛,案件搁置。卢林遇险被投军的田玉川所救,将女儿卢凤英逼许玉川,洞房夜玉川揭破真相被卢小姐放走。最后自然是早年间喜闻乐见的一夫二凤,恩仇也糊里糊涂一并了结。
该剧情节曲折,所需角色又要整齐,在京剧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也只有李桂春、徐碧云等少数几位贴演全本,贴演时多以久不见红氍、配角不易求工为卖点。1949年以后,故事后半不符合新道德,但前半的人民性值得表彰,因此并未一禁了之,怎么改也是各剧种各显神通。
1952年全国戏曲观摩大会演出的晋剧版本,就以胡凤莲得知田卢联姻还杯出走、田玉川得信追赶戛然而止,刻意保留了田玉川设计卢小姐笑料百出的《洞房》一折,而秦腔《游龟山》则是截到“前五堂”部分。这些结尾或者对案件本身结果无所交代,或者是主角性格前后不统一,让富有抗争精神的渔女胡凤莲在感情上放弃抗争、成全包办婚姻,实难令人满意,在戏改中也多次被拿出来讨论。
北京京剧院这次排演显然主要参考了1950年代中国京剧院的改编版。当年把卢林嫁女一条线整体删掉,最后以田胡团聚、众人在公堂逼卢林放弃报仇完结,有录音传世。这个改编版保留了故事最精彩的关目,但法理人情之展开未必经得起推敲,比如最核心的田玉川见义勇为如何合法合理地避免被仇家穷追,总督作为丧子的苦主为何不回避且主审,其实仍旧糊涂。不过这算是传统戏的通病,只要有足够打动观众的表演(胡凤莲、田玉川、江夏县)和足以引起共鸣的剧情(以弱抗强、夫妻团圆),这些都不足为道,至少在叫座层面如此,地方戏《蝴蝶杯》的广为流传就是佐证。
常秋月舞台风格泼辣干脆,十分适合出演胡凤莲,公堂戏也比较出彩。但《藏舟》一折,女的父孝在身,男的急走忙逃,一个感激,一个佩服,含羞带愧又意气相投下的私定终身,京剧演来总觉得没有地方戏的活泼讲理,各剧种的老录音都有一想之美,京剧现场看来却不够好。
《投县》一折是《藏舟》之后的重点场次,真相一步步揭开,世故老成的江夏县、人情通达的田夫人和有勇有谋的胡凤莲三个角色之间不断转变的“权势”高低、两两“结盟”,本就极富戏剧张力。李桂春挂头牌的时候演的是江夏县,云艳霞演田夫人,可见在这个版本中此场之重要。
这次演出,胡凤莲、田夫人都好,但三人之间的关系转换在表演和节奏上均体现不足。而后江夏县上公堂一段唱,京剧留给老生发挥的余地又不如地方戏,自然不会诞生晋剧“江夏县站在公堂上”这样的名唱段,也就没有展现出这个角色的亮点。
有了好演员做材料,也有多次修改的剧本做菜谱,演出却不够精彩,固然有疫情间排演不便的原因,但没有好的导演来进行场面调度、捋顺演出节奏,弥补剧本可能的缺陷,比如本剧的头重脚轻,针对本剧种的特色和演员的条件进行扬长避短,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取成都》:珠玉在前
演员雄心也需量力而行
《过巴州·收马超·取成都》也是如此。三国戏都有历史本事。《过巴州》取张飞义释严颜一截,没有突出表现张三爷的人生华彩,而借民间传说中真假张飞的段子,用丑角假张飞事故百出,来调剂戏剧节奏,即使在京剧演出极其繁荣的上世纪前半叶,也是很少有名演员出演的垫场戏,或者作为连台本戏的开场戏。
今次选择这出,想来一是为了成全主演一赶二的雄心,二是为了展现谭门本工的靠把老生。只是可惜观众这些年见识过地方戏竞演中各剧种的开打,交关结棍,此严颜就不足观了。身段懈怠、武艺不精,大概张飞无须锦囊妙计,直接力擒即可。
《收马超》自不用多说,并非是张飞和马超激战一日一夜的武戏折子《战马超》,只是为前饰严颜后饰刘璋的主演留出换装时间的过场。整场戏演到一个多小时无甚出彩,但其实到此问题也不算严重,毕竟大家多是为《取成都》来的。
《取成都》就是刘璋在兵临城下之时,为免祸及百姓,将成都让与刘备的挣扎过程,又名《让成都》。此戏的主角是蜀主刘璋,《让成都》的名字似乎更合情理,但后来叫《取成都》的更多,也许是因为上世纪前半叶成都几易其主,二三十年代其权柄更是在刘湘、刘文辉叔侄手中流转,同样都是姓刘,倒没有人发挥先主遗风,都是你争我夺鱼肉百姓,大小报纸爱用“取成都”来比拟军阀混战,贴合时事,名头响亮。
《取成都》全剧唱腔均用西皮,刘璋是王帽老生,在汪桂芬去世、京剧唱腔审美转向的民初就不常演,大概“云遮月”在表现刘璋的激愤悲壮上确有局限,且珠玉在前。汪派传人王凤卿鲁殿灵光,和梅兰芳合作时期也时常贴演此剧,有唱片传世,起调直冲云霄,咬字斩金截玉,哪怕录音音质不佳、唱段不全,听来也十分解恨。凤二之后,虽偶有票友下海,演此剧兼学谭汪,但灌制唱片也难免自暴其短。上世纪后半叶“富连成”大师兄雷喜福的多唱段录音和台湾名老生胡少安的录像,大概是后人想见此剧全貌的唯二途径,拘于条件,精彩有限。宋宝罗也有录音和录像传世,非谭非汪,十分花哨,十分招人,但一想此时刘璋的心情,倒还是直工直令的好。
此次主演谭筱羽演出时嗓子欠佳,唱法还走的谭余一脉,中正有余,刚烈不足,仿佛是沙桥饯别的唐王,而非被迫投降的刘璋。场面调度也没超出胡少安的因陋就简许多,甚至两折都存在不顾剧情加词的情况——老严颜絮叨如说书讲古,刘璋最后发狠时,在“西川的文武刀刀砍尽”一句前,还加“但愿你”的祈使语气,有违情理。这些自然难孚戏迷深望,回想起前半段演出的疲沓就更难以原谅。
谭筱羽作为谭门后人,近年来一直致力于恢复老戏,之前复排《凤鸣关·天水关》,前赵云后诸葛亮,也是“靠把老生+唱功戏”一赶二的搭配。此精神当然可嘉,但在场次取舍安排上可能还是要量力而行。譬如搬演《取成都》前面另委武生演员演《收马超》,一文一武,十分激烈,观众可能更开心,但这就对唱刘璋的演员要求更高了。
某些老戏之所以日久不演,或是因为道德观的新旧不符,或是因为整个观演习惯甚至生活节奏改变带来的审美变化,再加有唱片甚至录像珠玉在前,恢复起来往往比排新戏更难。这时候年轻演员需要各方面的帮助,观众的捧场只是一方面,有老演员的经验支持、细节修正和节奏把握,或者说“演而优则导”可能更重要。观众并不严格要求修旧如旧,但旧锦新裁,你为的是做一件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