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流音乐剧的先声之作 ——评原创音乐剧《在远方》
近年来，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舞台演出一度停摆，音乐创作也受到抑制。期间，由北京演艺集团出品，申捷编剧，金培达领衔作曲，肖杰导演，张筱真作曲、编曲，阿云嘎作曲并领衔主演的中国原创音乐剧《在远方》却自2020年首演以来，于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完成了30多场演出，参加了第二届全国优秀音乐剧展演，并因此剧于2022年年初成立了北京歌剧舞剧院音乐剧团，阿云嘎任首位团长，该剧则成为这个国内首个国有院团所属音乐剧团的建团大戏。为何在音乐舞台演艺事业发展的相对低谷期，此剧仍能取得良好的社会与市场效益？在笔者看来，很大程度上归因于该剧的三大鲜明艺术特质或曰文化品格。
一、新结构抒写新史诗
音乐剧《在远方》由获得白玉兰奖4项提名的同名电视剧改编而成，讲述了世纪之交“黑快递员”姚远和一帮兄弟怀揣梦想，立志创业，经历20余年艰苦奋斗，最终成功创办知名快递企业的励志故事。
该剧给人印象深刻之处首要在于结构新。一种是新的场景结构。该剧为有“双序”和尾声的两幕音乐剧，总共约34场，其中许多场景体现了结构新形态。具体来说，主要有两类：其一为场景中的叠置时空结构，即在两个不同空间的行动在同一戏剧场景中出现。如作品的开场序幕一，已是“新远方快递”公司总裁的姚远介绍快递行业现状，同时呈现了1999年从事“黑快递”的他们，使相距20余年不同时空的人们在同场景中叠置呈现。序幕二呈现的是中国邮政稽查“黑快递”的场景，其中穿插呈现了两个女大学生为躲避“路队长”藏到姚远货箱里的行动过程。这两组发生在不同空间里的行动线虽然最后交汇，但总体呈现的是同“时”异空间的场景结构。这类结构在作品中多次出现且有形式的变化，比如第一幕第七场，姚远的兄弟高畅偶遇霍梅“一见钟情”，与其臆想中的两人“婚礼”，虚实两个时空内容的叠置呈现等。其二是场景中的全息故事结构，即在单一场景中完成一个完整故事叙事。比如第一幕第二场，阿远回到“公司”总部向大家介绍自己脱险经过，以及该幕第八场霍梅和刘云天对话，回顾他帮助自己来美留学的心路历程等。在这些场景中，作品交代了事件的发生、发展与结果，完成了一个完整故事叙事，可谓“戏中戏”。以上两类场景结构与历时性的递进的场际结构一同构成了整部剧的主要叙事结构形态。这一结构浓缩了场幕信息容量、集约了舞台时间，使作品总体相对充分完整的叙事成为可能。
第二种是新的戏剧张力结构，具体呈现为整体戏剧张力的倒锥形结构布局。该剧虽两幕，但反映了中国快递行业从萌生到发展的历史三阶段。一、“黑快递”反映我国快递行业初兴时非规范化的经营阶段，剧作用了近一整幕的篇幅，冲突主要体现为非法经营与邮政部门稽查之间“猫与鼠”的角逐博弈，最后主人公姚远带领“兄弟”创立了“远方快递”。二、“远方快递”代表自主创业的一般民营公司，反映了快递行业从区域化小型公司到规模化扩张与迅速发展的阶段。剧作选取了快速扩张与海外产业资本之间的角逐作为主要戏剧冲突点，并用第二幕大半篇幅予以呈现，最终以公司无法经营维系而被收购作为结局。三、“新远方快递”代表的则是已经走向产业资本化经营与国际化发展的现代快递企业，对应现实中快递行业的信息产业化与经营国际化阶段。此段剧作没有设置太多冲突，而是将其作为“大团圆”结局简要介绍。
实际上，我国民营快递行业的发展历史除了剧作反映的三阶段外，还正经历着“金融资本化”发展阶段，这在剧中几乎没有体现。为何聚焦反映中国快递行业当代发展史的剧作没有对历史予以完整呈现？在笔者看来，这主要取决于内容与形式的“和宜”关系。音乐剧的核心是音乐，音乐剧某种程度上说是突出表现情感冲突的戏剧艺术。从戏剧动力学的角度来说，该剧的戏剧情节发展主要因于两条情感线：爱情与兄弟情。
首先，姚远与路晓鸥的爱情线具有核心意义。路晓鸥这位上世纪90年代末的心理学研究生，对姚远来说是阳光、是远方。在她的引导下，姚远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作为知识符号的表征，路晓鸥最终成为姚远的生活伴侣与其事业实现超越式发展的重要支撑。另一条感情线是姚远的快递员兄弟高畅等，他们追随着这位仁义的大哥共同踏上了创业发展之路。此外，还有高畅对晓鸥的同学、闺蜜霍梅的单向爱情，霍梅和刘云天被资本异化的感情，二叔与养子姚远的父子情，这三条感情线与主感情线相互交织，并以事业发展作为外在线索，构成了与姚远创业发展或阻、或助、或相竞争的复杂立体关系。
以上诸多情感要素在企业创始阶段具有突出的行为主导意义，而到了“产业资本”“金融资本”发展阶段，企业发展更多依靠科学管理、信息技术化、资本运作等，是音乐剧较难生动表现的，或许因此，剧中对融资谈判等场景进行了无厘头似的“谐谑化”处理，增强了作品的观赏性、弱化了戏剧性，最终形成了有鲜明个性特点的整体倒锥形戏剧结构。
二、新视角出于人民性
该剧的第二个突出艺术品格是采用了“人民”视角，做到了剧作价值观念与时同频的合度表达。文艺作品的人民性表现是多方面的，其本质表现为对集体普遍性价值立场的遵循。该剧即是从人民视角出发进行创意构思并完成艺术创作表达的。作品主旨是剧中多次出现的快递员姚远居所墙上贴着的两行字：远方不是脚到达的地方，而是心超越的地方。客观地说，一个卓越企业家的成功仅仅“心有超越”是不够的，现实中，一个小民营公司要发展为大型现代化企业也必然会经过一系列凤凰涅槃般的过程，它离不开企业家的商业眼光与天赋，更离不开其与时俱进的知识与能力。通过与现实比较我们发现，剧中诸多情节都有着现实的影子，但为什么没有充分表现现实中商界精英生动的个人奋斗史？从“人民性”的文化视角来看或许能够理解。“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这种“高度”的内涵之一就是高度集中地体现普遍精神、反映现实的普遍典型。
从人物命运来看，该剧第一幕中姚远和他的兄弟们是为生活打拼的普通快递员，每天“汗流过耳边”，但他们始终怀抱着理想与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反映了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状态、普遍心态与积极进取者的心理典型。第二幕中，姚远创立的公司经历了蓬勃向上、扩张发展、走向低谷、再次创业的过程，也正是“大众创业”时代千万中小企业生存发展之现实写照。综而观之，剧作既反映了从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第一个十年快递员与民营企业主的普遍状况，又反映了其中成功者的理想典型，因此我们说该剧是新时代人民视角下的“行业史”书写，作品在对快递行业发展历史描述上的留白，避免了将“众”的人民美学转为“寡”的精英美学，坚守了人民文艺的价值立场。
三、守正与中国特色创新
音乐剧是大众通俗艺术，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形成了多元通俗音乐风格的现代音乐剧类型，代表作如乔纳森·拉森创作的《吉屋出租》（1996年），集中了摇滚、灵歌、加勒比海音乐、拉丁舞曲，甚至探戈等音乐风格。《在远方》中同样采用了抒情摇滚、重金属摇滚、情歌、劲歌、民谣、说唱、舞曲等多种通俗音乐风格，体现了对现代音乐剧形式的继承。剧中戏剧化叙事的贯穿，体现了对古希腊戏剧原则的继承；诙谐搞笑的桥段穿插，体现了对音乐剧渊薮时期轻、喜歌剧基因的继承；“对白+歌舞”的形式，体现了对百老汇音乐剧范式的继承，等等。
当然，作为源自西方的艺术形式，中国音乐剧的发展不仅要继承，更要做到洋为中用、鼎新革故。该剧在艺术创新上有两处就让人印象深刻。
首先是“光明”化的艺术表达。“光明”是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的价值崇尚，也是现实主义文艺的优良传统。不过戏剧艺术如果缺少反面，则可能因缺少冲突而失去张力。对此，该剧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如作品第一幕的核心内容是稽查“黑快递”。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剧中的“黑快递”早已成为陈年往事，而编剧偏由此切入设置戏剧冲突，既很好体现了戏剧艺术的魅力，又不影响作品的“光明”表达。此外，该剧的“光明化”艺术表现还体现在对摇滚乐等流行音乐风格的采用上。剧中大胆使用了大量摇滚乐来表现姚远等青年快递员心中亟待喷发的情感积蓄，使整体音乐表达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很多艺术形式是国外兴起的，如说唱表演、街舞等，但只要人民群众喜欢，我们就要用，并赋予其健康向上的内容。”《在远方》就遵循了这一原则，在艺术风格形式上不拘一格、中西合璧，从而取得了艺术创作的成功。
该剧的艺术创新还突出体现在东方美学精神的融入与舞台视觉的呈现上。该剧整体以写实舞台为基础，同时融入了“写意”舞台的视觉呈现，实现了中西艺术形式汇融合一、中外美学精神交织并蓄的中国特色音乐剧舞台的创意性表现与创新性表达。如剧中许多场景以钢铁货架作为舞台布景材料，写意性地表现了“仓库”“楼房”等不同现实空间。再如，第二幕演绎了一段姚远与刘云天两位企业老总在拳台上搏斗的场景，以暗喻方式写意性地表现了商业谈判的博弈过程，等等。
综上，音乐剧《在远方》是一部从人民视角、行业视域出发，通过塑造典型人物、描写典型事件，反映中国快递行业阶段性发展历史的人民文艺佳作。其在艺术思想立意上体现了“心超越”“向远方”的时代精神，具有积极现实意义；在艺术形式上，其守正创新、坚持“戏剧性”与“光明化”融合的时代艺术表达，实现了“写实”与“写意”交织的特色化艺术表现，产生了较好的艺术效果。虽然该剧在反映社会文化真实、戏剧张力结构布局、音乐风格的历时语境化运用等方面还存在一些可商榷优化的空间，但在人民文艺创作、艺术形式创新等诸多方面所做的有益探索，仍为建构形成中国特色的音乐剧创作理论提供了有益借鉴，是一部值得被记忆的新时代中国新主流音乐剧的先声之作。
（作者系中国音乐学院国家美育研究与发展中心特聘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