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依扎:用生活的灵魂“熬炖”表演的热汤
凭借在《山海情》中饰演的李水花,热依扎成为飞天奖史上第一位获得优秀女演员奖的85后演员。站在领奖台上,热依扎的数度哽咽,或可被视为她与历经磨难而终于获得女性在此时代应有荣光的李水花在荧屏上下、表演内外达成高度同构的缩影。
这样一种同构,在国产电视剧表演中,尤其在近年来创作力有井喷式提升的一些主旋律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哈萨克族的北京女孩热依扎,在十数年来的努力中,身体力行地将偶然入行的机遇,一步步走成了用心用命、以极端精微的卓凡毅力完成表演的优秀演员之路。在曾经喧嚣的“流量时代”某种程度消逝的今日,这样的姿态尤为可贵。
身为85后的年轻演员,入行前后的热依扎正正撞上中国影视业产业化加速的开端,高中时代因为老师的推荐而进入模特行业,在十五岁的年纪与杨幂一同成为《瑞丽》杂志的模特,获得该杂志的“最上镜头奖”。其时娱乐眼光将其对标张柏芝及桥本丽香,成名之路以这样的方式开启,塑就热依扎较同龄人更早接触到娱乐行业的种种景况,尽管多年来她并不是当红的一线女星,但从她交出的表演答卷来看,早期的这段经历,除了直接将她引入娱乐业,亦奠定了其步向真正的“表演”的坚定基石。
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热依扎在银幕处女作《摊开你的地图》中略带青涩但亦不失青春少女“本色”的演出,开启了她的电影表演之路。在2000年代的时代氛围下,热依扎在影片中的表演可以说极尽自然,呈现出相当可观的专业素养。由于种种原因,与她青少年时期的同伴杨幂星路迥异,热依扎演完这部电影之后,电影未上映,她的演艺之路也举步维艰,甚至转行卖了两年服装。
我们今天在讨论一位演员的时候,往往容易陷入一种思维陷阱,即是直接将已出道的演员放进默认相对顺利的行业环境中,推时间线分析其表演技术的进阶。然而在中国影视表演领域,事实上能够以这样的模式分析的,通常是所谓“头部”演员,绝大部分的表演主体,首先无法出现在公共视野。初出茅庐的热依扎,境遇颇令人想起演完《垂帘听政》之后的梁家辉,但两者面对的时空环境截然不同,热依扎的例子比较接近中国电影表演的当代视角。
从热依扎后来的演出表现来看,卖服装的经历显然给了她不少洞察人间的机会。热依扎不是大众最喜闻乐见的甜萌女星,她在影视剧中塑造的角色,往往予人极强的“遗世独立”感觉,这种形容并非直接指向角色本身的境遇,而是角色身为不同时代女性,对于剧作设定的环境自觉自发的应对。在2010年路阳执导的电影《盲人电影院》中,热依扎饰演盲人影院创办者老高的邻居小鸥,以明眸皓齿的姿态与误打误撞闯进盲人影院的主人公陈语相识,为了接近对方,不惜扮演成盲人观众。这是在2010年代开启之际,中国银幕上姿态相当灵活的小成本文艺电影的一些机巧构思,小鸥在陈语与女友复合的结局中呈现出黯然的状态,但全片中她是呈现主动性的角色。热依扎外形自有飒爽一面,在影片中亦呈现兼具顽皮与坚定的形象。片中小鸥试图扮成盲人,拖着陈语的手臂去影院找东西,拄着盲杖眼睛直视前方,作出双重假定的表演,比较自如地表现少女的机心与窃喜,随后陈语突然转身试探,尽管小鸥在摄影机前被挡住,但短暂沉默之后,她仍巍然不惧地转出陈语的肩膀。这一系列过程,表现出小鸥为了追男仔而义无反顾的状态,对身为演员的热依扎而言,需要跨过“戏中戏”的反应障碍。
假如说《盲人电影院》只是热依扎以配角姿态重新杀入电影表演领域的初试牛刀,其后参与的《后宫·甄嬛传》为其带来了表演生涯第一个具有相当分量的角色。因应这部电视剧在中国电视剧史上的里程碑地位,热依扎饰演的叶澜依,在多年之后依然是观众热衷于讨论的角色。叶澜依的出身是驯马女,因此,如同在出演《盲人电影院》的时候,蒙眼两天体验角色一样,热依扎在拍摄这个她自称“终于有较多台词”的角色时,也在京郊学了一个月马术,拍摄过程中亦不乏坠马经历。这个角色在剧中的后宫群芳中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在广义上的表演层面,热依扎在剧中呈现出的是以姿态细节呈现人物状态的方法,包括跷二郎腿以及行礼姿态的收敛与言语的锋芒,而驯马设定及与之相伴的对演员身体的规训过程,某种程度上与角色本身置身复杂环境中“出淤泥而不染”式的抗斗同构。通过饰演这个角色,热依扎不仅令自己的演员身份得到商业性意义上的确认,亦通过自己的表演反哺角色,形成了荧屏上下女性主体性的高度统一。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出现在《长安十二时辰》中的檀棋为何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这个以婢女身份介入剧情的角色,或可被视为是《后宫·甄嬛传》叶澜依精神主体性的延续。在塑造角色过程中,热依扎落力发挥了角色外形与气质高度统一的飒爽面向。剧中有一场戏,表现檀棋边在碳火板上跳舞边用口述陈情,动作上的利落与表情上的肃穆,同其口述的内容一起,构成肃杀场景中凝重的表演场域。热依扎的表演层次鲜明,在此剧相对快刀斩乱麻的剪辑手法中,依旧可以表现出明确的表演质感。在“流量明星”风潮高峰过去之后,热依扎与《长安十二时辰》的存在,共同见证了国产电视剧创作的“逆流”阶段,即优秀的创作者与作品从传统意义上比较容易涌现的电影领域转移到电视领域。
2021年的《山海情》无疑是在中国当下时代语境下,这种特征的集中展现。由于疫情及种种原因,中国电影市场处于断续摇摆的阵痛阶段,而如《山海情》这样高口碑的电视剧,成为近两年来中国影视剧行业的现象级作品。尽管是一部聚焦“脱贫攻坚”的泛主旋律作品,但《山海情》显然并未停留在说教层面。与《觉醒年代》一样,《山海情》将具体的主题贯穿于普罗大众的生命行旅之中,创作者与观众通过具体的角色,达成共情,这既是新主旋律作品中优秀案例的共性,也是这部剧集继承正午阳光的“良心主义”创作传统的具体表现。
热依扎在片中饰演的李水花,首先面对的是要以毫无农村生活经验的背景融入到西部农村的情境,同样经历了一番入戏的准备,比如方言,比如对农村女性姿态的精准把握。热依扎自己评价处理这个角色的经验时也非常强调“日常生活”对自己的帮助,而不是所谓“表演经验”。事实上,从在剧中的表现来看,她也是身体力行做到了这一点,剧中几乎每一场戏的笑容强度、举止动机甚至细化到每一次仰头,热依扎都有铭入灵魂的体验与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表演沉浸。片中有一场戏表现记者来采访水花种蘑菇,她给角色设计了一个拿镜子的动作。在艰苦环境中不忘爱美的水花面对镜头却仍然是羞涩的,一张一弛之间,这位女性的天性与个性完美交融。
另外诸如“当了妈妈才知道女性哪里汗多”的擦汗动作设计,都是热依扎在进阶到某些人生阶段后,自然获得的体验,将这种体验圆融地放到角色上,令李水花的形象鲜活、立体,更重要的是,不露痕迹。影视剧中多见的现象是演员在银幕/荧屏上展示自己的“表演”过程,热依扎在《山海情》中,采用的是截然相反的方法,用生活的灵魂“熬炖”表演的热汤,达到最终香气满溢的效果。
观众对《山海情》中热依扎的哭戏恐怕讨论最多,顺应剧集本身扎实的剧作,呈现在镜头下的热依扎真正以“有灵魂”的演员定位展现在公众面前,但不可忽略的是在剧集中的细部,在不那么催动情感的桥段中,热依扎依然发挥了如上确切的演出。这一尊飞天奖,对热依扎来说,不啻是对《山海情》表演设计的肯定,同时也是对戏外,越来越不受冷暖人间影响,坚定地将表演的本质琢磨下去的热依扎本人的肯定。看上去她用了很多年的等待,但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在营造、准备,最终达成一个演员自我修养的必然结果呢?
(作者为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