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2年第6期|杜光辉:跟踪搜索犬(节选)
杜光辉,中国环境文学委员会委员、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省文学研究基地主任、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海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省优秀专家。
跟踪搜索犬
□ 杜光辉
一
双层的钢化玻璃隔离了窗外的喧嚣,室内寂静入骨,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坐在窗前,眺望着窗外的世界。阳光灿烂,头天刚下过雨,树叶被雨水洗得透亮碧绿,生机盎然。大院外的马路上潮涌着轿车,这些年里,我在这个窗前见证了越来越拥挤的车流。马路旁有片竹林,林荫下支了几张竹桌,茶倌的胳膊拐着铜壶,三尺长的壶嘴朝盖碗里注入开水。三五个悠闲的男女,坐在茶桌旁,摆龙门,打瞌睡,看手机,还有人用牙签在嘴里戳,呸呸地吐牙缝里的残渣余孽。阳光、绿叶、马路、轿车、竹林、茶桌,都贮满岁月静好的元素。
看到这些景象,我脑中却总能浮现亲身经历的那场灾难,因为巨大的自然灾难足以摧毁现实中的一切美好。
那场灾难也储存在我办公室恒温柜里的数据盘中。
数据盘里贮存有尸体、鲜血、死亡、腐烂、伤残、绝望、痛苦。一旦把它们塞进电脑,那些残酷的画面像没有愈合的伤疤,又被无情地撕开,再泼上硫酸烧碱,折磨我的情感。这些年里,别说让我看到这些画面,就是回忆起当年的境况,心脏就会被灾难攥紧,狠命地拽拉,精神和肉体都痛得窒息。
数据盘里还储存有军人的前仆后继,搜索犬的顽强坚持,志愿者的舍生忘死,基层干部的连续作战。世界上最残酷与最仁慈的场面,最绝望与最坚强的场面,生命在自然灾难面前的脆弱与抗御灾难的倔强,灾民面对废墟的绝望与获救后的庆幸。都是我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拍摄的,一句话一句话录下来的。
我必须把这些数据盘塞进电脑。毕竟,它真实地记载了共和国遭遇的那场灾难。
人的大脑皮层的记忆,会随着生命的死亡而消失。高速发展的现代科技,给我们带来了传递信息的方便,也带来了垃圾信息的泛滥。如果不把人类与灾难的抗争过程固定下来,它很快就会被汹涌而来的信息大潮淹没。
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有人敲门,我抬起头,还没说进来,人就进来了,是马瑛纤,我的助手。
她问,杜导在干什么?
我说,把当年汶川地震的资料看一遍,想做点事情。
她说,我和您一块看。
我把数据盘塞进电脑,影像投到墙上的屏幕。
屏幕上显示:拍摄时间2008年5月15日14时15分,地震发生后的第4天。
画面从震区的远景拉向近景,远处的青山,一峰连着一峰。不远不近的地方是废墟,搜救的解放军战士和犬只,原地待命。再近的地方是片空地,坐着、躺着、站着幸存的人,满脸惊恐,还有失去亲人的哭天号地。拿着电喇叭的基层干部,从这头跑到那头,一遍一遍地高喊。几十个志愿者扛着矿泉水、饼干,挣扎到平地中间,人们在矿泉水和饼干前排成一列纵队。
一个胖胖黑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领了一瓶矿泉水一包饼干,还不离开现场,对发饼干的志愿者说,我这么大的个子,一包饼干根本不够,能不能多给我发一包?志愿者说,不能,一人一瓶矿泉水一包饼干是指挥部的规定,谁也不能违反。男人说,我掏钱买,一包一百块钱。志愿者说,这是救灾物资,变卖就是犯法。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把手上的饼干送到他跟前,说,二叔,这包饼干给你。这个男人接过饼干,撕开包装,朝嘴里塞了一块,嘟囔着说,你只要对叔忠心,叔不会亏待你的。
画面下面的文字是:地震发生已经超过72小时,搜救工作暂停,等待指挥部命令。
马瑛纤愣了一下,打了个很大的哆嗦,呼吸频率加快,喘气声增大,脑袋用力前伸,眼睛大睁地盯着屏幕。
我觉得她神态不正常,看个片子不至于这么紧张,问,身体不舒服?
她说,没事。
没事就好,继续播放。
画面上出现一个二十出头的战士,蹲在废墟旁,军装被雨水淋得精湿,身上涂满污泥,仍然掩盖不住脸上的稚气,嘴唇上方的胡子还没有变黑变粗。他的脚前,卧着一只同样脏污的搜索犬,皮毛也被雨水淋得精湿,肚子大起大伏地喘气,旁边放着搜索犬穿的背心,印有“军犬”两字。战士从挎包里取出矿泉水,又取出折叠小桶,把矿泉水倒到桶里,拍了下搜索犬的脑袋说,金箭,喝水。搜索犬挣扎到水桶跟前,喝水声音很响,感觉它渴到了极点。战士又拍着它的脑袋说,甭急,这两瓶水全是你的。它把水桶里的水喝完,又倒在战士脚前,还是喘气。战士抬起它的一只脚爪,我把镜头推近它的脚掌,脚掌全部磨烂,感染溃脓。战士用药棉擦去上边的脓血,用棉球蘸着碘酒擦抹它的脚掌,棉球一挨上它的脚掌,它就痛得缩下爪子。战士抚摸它的脑袋,说,金箭最勇敢,把你的伤口处理好了,还要继续搜索。棉球再擦它的脚掌时,它真的不再抽搐了。战士把它的伤口处理完,包上药棉,缠上绷带,像给它穿了棉鞋。
我把镜头对准这个战士。
记者问,您的姓名?
答,龚刚应。
问,这只搜索犬的名字?
答,金箭。
问,它多大岁数了?
答,两岁半。
问,您多大岁数了?
答,二十。
问,它跟你多长时间了?
答,它不到两个月就跟我了,两年多了。那时候,我们训犬连到军犬繁殖基地挑选犬只,别人都没看上它,它也不搭理别人。它一看到我,就跑过来让我抱,我觉得它非常聪明,特别喜欢它。其实,人和犬很多时候要靠眼缘,对上眼了,它就把一辈子交给你了,再苦再难都不弃不离。
问,我看你嘴上都有了火泡,好长时间没喝水了?
答,两天没喝水了。
问,为什么不喝水?
答,指挥部规定,一人一天只发一瓶矿泉水,一只犬一天也只发一瓶矿泉水,根本不够喝。搜救主要靠搜索犬,它们缺了水,体力和嗅觉都会降低,搜救任务就无法完成。这个时候,要绝对保证它们的需要。
问,你们让犬只歇气的时候脱下它们的背心,有什么讲究?
答,搜救犬脱下背心就恢复狗狗的天性,和一般狗狗没有区别。只要穿上背心,它们就意识到自己担负的责任,主人不下达休息的命令,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累得生命终止。
问,金箭搜索到了多少人?
答,搜索到了五十三人,两人没有救活,救活了五十一人。
问,你们已经坚持了七十二个小时,加上来的路程有一百多个小时,还能继续坚持?
答,必须坚持,指挥部没有命令我们撤出搜救。
这时,高音喇叭里宣布,各单位注意,指挥部命令继续搜救!
龚刚应说,对不起,我们要执行任务啦。随之对金箭下达命令,起来,执行任务!
金箭爬起来,站在龚刚应面前。龚刚应给它穿上背心,它的脑袋转向废墟。
我把摄影机镜头对着金箭和龚刚应,金箭低着头,嗅着废墟,搜索生命迹象。刚刚包上纱布的脚爪在废墟上迈动,行走得很艰难。半个小时后,脚爪上的纱布磨破了,走过的地方印下一点血迹,又印下一点血迹。龚刚应拽着牵引绳走在金箭后边,盯着金箭的脚爪在废墟上每印出一朵梅花,他的身子就颤抖一下……
一个多小时后,龚刚应又从挎包里取出折叠小桶,取出另一瓶矿泉水,给桶里倒了一半,放到金箭嘴前,说,喝吧,把俺金箭渴坏了。
金箭很快喝光了桶里的水。
我把行囊里的矿泉水取出,给龚刚应说,把这瓶矿泉水给金箭喝。
龚刚应说,你们也是一天只有一瓶水,给了我们你喝什么?
我说,金箭喝了能多救几个人,我们还能坚持。
龚刚应接下矿泉水,说,我替金箭谢谢您!
马瑛纤屏息凝神地看着屏幕,喘气的声音更粗了,身体都有了颤抖。我感觉她紧张得很不正常,又不好再问什么。
龚刚应继续在废墟上挣扎,金箭也继续在废墟上挣扎。
我的镜头继续跟踪他们:进入镜头的是大片的废墟,无数军人用铁镐钢钎在废墟上刨挖,搜救被掩埋的生命;高音喇叭里喧着首长的命令声;废墟上爆喊着战士的助力声、伤员的惨叫声、灾民的恸哭声,喧闹了这片悲惨世界。
马瑛纤呈现出更加紧张的神态,身体颤抖更加剧烈,感觉她紧张到快要崩溃的地步。
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她说,没事。
电子屏幕上,出现一座倒塌的两层小楼。金箭挣扎到跟前,贴着废墟嗅了一阵,对着废墟下面吠叫。龚刚应拍着它的脑袋,问,你确定下边有人?金箭又对着废墟嗅了一阵,前爪在废墟上刨,神态十分着急。龚刚应转身对搜救人员喊,下边有生命迹象。
马瑛纤给我摆了下手说,停。
我摁下暂停键。
她走到屏幕跟前,指向一个书包样的东西说,把这个东西放大。
我把这个东西局部放大,是个书包,深蓝色。
马瑛纤说,这是我家。
我惊诧得像听到火星人的说话。如果这是真的,绝对是罕见的巧合,多么具有新闻价值。我当然知道,新闻最大的价值是真实,虚假是新闻的天敌,绝对不能在职业道德上出问题,问,你怎么能证明这是你家?
马瑛纤说,这个书包是我爸在地震前两天给我买的,他把我领到商店让我自己挑,我挑上了这个深蓝色的书包。地震前半小时,我在二楼房间写完作业下楼吃饭,吃饭的时候地震了。我在昏迷中被救出来,醒来后医生跟我说,我是地震后第八十一小时二十七分挖出来的,我那天穿着深绿色的校服。
我更注意屏幕播出的画面,看到武警战士把一个女孩从废墟抬出来,女孩穿着深绿色的校服,屏幕上打出的字幕显示:“此时是地震发生后的第81小时27分,2008年5月16日23时。”
马瑛纤说,我还听医生说,我姐姐是我被救出40分钟后挖出来的。
按照国际惯例,震后72小时内是有效搜救时间,超过这个时间就要停止搜救。马瑛纤是震后第81小时27分被救出来,她姐姐又是延迟40多分钟后被救出来。她们姐俩的生命完全是指挥部延长搜救时间获得的。
马瑛纤姐妹在废墟里坚持八十多个小时,救出来两天后身体就恢复正常,真是奇迹!
马瑛纤说,我和姐姐是在吃饭的时候地震的,震后的八十多个小时里,我们有吃有喝。我家是两层楼,楼板的空隙很大,有足够的氧气。地震发生后,我都吓懵了,人处于半昏迷状态,躺在我姐姐怀里。我清醒后问姐姐,我们会不会这样死去?姐姐说不会死去的,肯定有解放军来救我们。当时,没有一点光亮,四周漆黑一团,我们能闻到剩饭剩菜的气味。姐姐把饭菜送到我手里,让我吃,说,只要我们有吃的就不会死去。我让她吃,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姐姐没办法,说咱俩都吃,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她只是象征性地吃一小口……
马瑛纤的姐姐被救出来了,我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一位满身灰尘的姑娘,看不清五官,能看出大约二十岁左右。
马瑛纤指着担架上的姑娘说,这就是我姐姐,她额头上有颗痣。
我仔细看,尽管额头上满是灰尘,隐约看到有颗痣。
突兀而来的惊诧使我高度紧张、困惑,身体疲惫,头昏脑眩,说,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我让屏幕处于暂停位置,闭上眼睛。我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对马瑛纤说,继续播放。
我摁下继续播放键,屏幕上的画面里出现十多个军医,分别给灾民做心理疏导。马瑛纤和她的姐姐刚做完心理疏导,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扛着摄像机走到她们面前。记者对她们表示了同情、安慰,说,突然爆发的自然灾难,完全可以击穿人的心理底线……
马瑛纤的姐姐说,我父母在这次地震中去世了,我和妹妹简直无法面对这个痛苦,也不知道以后怎么过。解放军的医生刚给我们做过心理疏导,情绪好一些了。
记者问马瑛纤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答,我叫马紫雪,我妹妹叫马瑛纤。
她们旁边,有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中年男子嘟囔说,一天只有一瓶水,人都渴死了。
记者问,指挥部规定每天都发矿泉水,你没领?
答:我是昨天中午被挖出来的,已经发过矿泉水了。今天才领到一瓶矿泉水,根本不够喝。我想掏钱买,他们又不卖,还说卖了犯法。
马瑛纤走过来,把手里的矿泉水送到他面前,说,给你。
中年男子惊诧,问,你凭什么给我?
马瑛纤说,你渴呀。
男子反问,你不渴?
马瑛纤说,我能坚持。
男子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喘了几下气,对马瑛纤说,小姑娘是好人,老天爷保佑你考上北大清华,以后嫁给马云、王健林的儿子,出门坐凯迪拉克,上天坐私人飞机,穿意大利品牌,吃澳洲龙虾。
马瑛纤说,我才不稀罕那些。
男子说,我说的都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不管咋说,你把救命水给我喝了,我不能不记你的好处。我叫万志英,一瓶矿泉水值两块钱,等地震过去了,我给你两百块钱。说完,对旁边那个小伙子说,我要是把这事忘了,你记住,到时候给小姑娘两百块钱。
马瑛纤说,这水是解放军和志愿者发的,不能卖钱。
万志英说,小姑娘是雷锋转世,德高望重。
马瑛纤说,连个词汇都不会用,还卖弄学问。
突然,从废墟里钻出一只黄色的小奶狗,蹒蹒跚跚,身上满是灰尘和泥沙,朝着马瑛纤姐俩跑来。马紫雪蹲下身子,捧起小奶狗,小奶狗唧唧地叫,舌头在她手上舔。马瑛纤也蹲下身子,抚摸小奶狗,说,这狗狗真可怜,说不定它妈妈被埋在下边了。
万志英瞥了小奶狗一眼,说,狗有啥可怜的,多少人都埋在下边了。
马瑛纤说,没有善心,应该把你埋在下边。
万志英说,你咒我,要不是看在给我矿泉水的面子上,老子非揍你不可。
马瑛纤说,这么多解放军,还有公安,谁怕你?
万志英对旁边的小伙子说,我取消刚才说的话,就是地震结束了,也不给她两百块钱。
马瑛纤没有搭理他,对姐姐说,它一定又饿又渴了。
马紫雪说,把我的矿泉水给它喝。
马瑛纤找了个旧碗,用破布把碗擦了。马紫雪把矿泉水朝碗里倒了三分之一,说,先给它喝这些,它渴极了,敞开肚子猛喝,会喝出病的。
小奶狗喝了水,有了精神,又跑到马瑛纤姐俩跟前,在这个手上舔舔,在那个手上舔舔,还唧唧地叫。
马瑛纤说,它被埋在地下这些日子,肯定没吃上东西。
马紫雪说,昨天给我发的饼干,我没舍得吃,准备给你吃的……
马瑛纤说,我不吃,给它吃。公家每天都给我们发吃的,我们饿不死。
马紫雪把饼干掰碎,放到碗里,小奶狗饕餮起来。
马瑛纤说,多可怜的小狗狗,都饿成这样子了。
马紫雪说,要是我们不管它,它肯定活不下来。
马瑛纤说,我们把它养起来,让它有个家。
马紫雪抬起头,望着自家倒塌的房子,眼里一派茫然。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不管以后的路子怎么走,我们走到哪里都把它带到哪里,我们饿不死它也饿不死。
小奶狗吃饱了喝足了,又调皮起来,围着马瑛纤姐妹跑来跑去,还朝她们身上扑。马紫雪抱起它,它趁机在她脸上舔了一下。
记者问她,你把发给自己的饼干喂了狗狗,你怎么办?
答,坚持到明天又要发。
问,狗狗明天还要吃?
马瑛纤说,我把明天发的喂狗狗,我和姐姐轮流喂它,把这段时间坚持过去就好了。
二
我们在电视台食堂吃午餐。
我要了一份油煎马鲛鱼,一份宫保鸡丁,一份炒青菜,一份米饭。坐在我对面的马瑛纤只要了一份炒青菜,一份米饭。我感觉她的经济不甚宽裕,对她说,只点一个青菜,营养跟不上。干咱们这一行,一旦开工就日夜兼程,体力特别重要。
马瑛纤说,我对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两天两夜不睡觉照样干活。您放心,工作绝对不会落到别人后边。
我还是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你参加了节目主持人的选拔,已经公示准备录用了,为什么要求退出选拔?那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去的位置。
马瑛纤说,最后答辩时,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下来就打听你,决定跟着你干。
我问,为什么?
马瑛纤说,那年地震时,我就觉得你是很敬业的人。
我说,答辩的时候,我确实没有认出你。
马瑛纤说,你没认出我很正常,我那时才十五岁,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变化最大,书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那个时候也就三十出头,现在刚到四十岁,男人在这个年龄段变化不大,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说,编导这个行道是最苦的差事,不上项目啥好事都没有。要上项目就得有资金,资金全靠自己拉,拉资金是癞蛤蟆跳门槛,伤脸蹾尻子。很多事情,一言难尽,你刚毕业不久,还不知道这里的水深水浅。
马瑛纤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听的见的多了。我还是相信,人活在世上,男人不贪钱,不贪色,就不会出事情。女的不贪金银,不慕虚荣,也不会出事情。
我想起她姐姐,问,那次地震,救出来的还有你姐姐,她现在怎样?
马瑛纤说,地震后,姐姐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就辍学了,打工供我读书,我才顺利地读到大学毕业……
我问,我记得你们当时收留了一只小奶狗,黄颜色的?
马瑛纤说,我姐姐一直带着它,我们给它起名叫小黄,已经八岁了。本来,我姐姐的工作不难找,就是带了一只狗,要租房,房东一般都不让带狗。上班时候又不能遛狗……去年,小黄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动了手术,花了八千多元,把我姐姐的积蓄全花光了……
我问,你看了一上午资料,有什么想法?
马瑛纤说,我本来准备下午给你汇报,你现在问起我了,我就提前汇报了。你有搜索犬和它们主人在地震中的第一手资料。咱们以这些资料为基础,再搜集他们地震后的命运,形成大型记录片,收视率绝对创新高,我们就会成电视界的轰动人物。你同意了,我就写策划书上报给台里。
我说,台里的经费非常紧张,找领导提啥要求都行,就是别提经费,提起经费比不让他儿子上学都难受。好多申请经费的人都说,领导把经费看得比他的心肝都宝贵,花一分钱他都心疼肝疼。这也难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领导有领导的难处。
马瑛纤说,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如果上头不给经费,我就去拉赞助,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项目做成。
我想,小姑娘想得太天真,砸锅卖铁,起码要有锅可砸呀,没有锅砸啥?
我没有再说话,马瑛纤才做编导,不知道现在有些人把钢镚看得比铁饼都重,恨不得一分为二使用,凭啥把钱赞助给你?生活栏目有个采编,为了拉笔赞助,陪人家喝了三次酒,最后一次被人家灌醉。最后钱到账了,老公离婚了,她也神经了。
但是,我不能给她说这些。她像一棵刚刚抽枝的嫩苗,听到这些就像突兀遭受暴风雨的摧残,说这些事情会打击她的自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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