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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年份小说的复调叙事——叶弥长篇小说《不老》三题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3期 | 汪政   2023年07月07日16:46

内容提要:叶弥的长篇新作《不老》是其《风流图卷》的延续,又独立成书,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形成了互文叠加的文本特性。作品聚焦1978年,有关这一年份特有的年代感,体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文化氛围。小说刻画了孔燕妮这一新的女性形象,通过她表达了叶弥新的女性观、爱情观以及在爱情小说上新的创作风貌。作品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阐释表达了积极向上的“不老”人生哲学。

关键词:叶弥 《不老》 年份小说 爱情

不管是对于文学界还是读者,叶弥似乎都是一位以短篇小说见长的作家,确实,比起她大量的短篇小说,她的长篇屈指可数。但是,就是这不多的长篇,每部都如她的短篇一样精致,从内容到体式,乃至创作过程,都是值得认真研究的现象。

从《风流图卷》到《不老》

若干年后,叶弥的《风流图卷》和《不老》可能要从版本学上进行深入的研究,它们也会成为经典语文学或文献学研究的对象,而这两者又会产生交叉。我不知道叶弥的写作习惯,对《风流图卷》进行过如此大规模调整和修改的作品,它的每一稿是否都有顺序清楚的保留?就我们所知,这部作品有案可稽的版本就有两个,一是发表在2014年《收获》杂志上的杂志版,一是2018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籍版。一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由杂志刊发到成书出版历时四年,不但体例结构上作了大的调整,内容上也进行了相当多的修改,“删掉了七八万字,增补了五六万字”①。这不是《风流图卷》创作上的孤立事件,而是叶弥原先创作计划的大规模变更。叶弥不得不在《风流图卷》中用一篇长长的后记来说明。她2009年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原先的构思是“打算写四卷。随意在过往的时间里取了四个小说时间段:1958年、1968年、1978年、1988年,各一卷。每卷十几万字,整个小说四十多万字”②。2011年完成了第一卷,2012年完成了第二卷。叶弥没有告诉我们她为什么没有接着去写第三、四卷,也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把第一、二卷先期发表。到了2015年,叶弥开始写第三、四卷,写了六万字时发现出了问题,她再也写不下去了,而且,问题不仅是三、四卷写不下去,连同本来自以为不错的第一、二卷毛病也很多。于是又回过头去修改。对于为什么三、四卷写不下去,一、二卷又是什么毛病,叶弥是从她小说写作的习惯和她对小说的理解去讨论的,大意是她写小说不爱预先构思,而是凭灵感驱动,享受从无到有的过程。这样的习惯也许与叶弥长期的短篇小说创作有关。《风流图卷》的创作使她意识到,短篇可以这样,长篇小说则要靠全盘的构思。而这构思的核心就是思想,“构思的过程,也就是寻找思想的过程”③。除了思想以外,叶弥还收获了另一个词,“土性”,“与飞扬跳脱的灵感相比,与轻灵横溢的才华相比,我现在更喜欢顽固的、稳定的‘土性’”④。正是这个修改过程,不但改变了《风流图卷》的第一、二卷,使它独立出来了,而且也改变了原先第三、四卷的写作计划,它成了另一部小说,“它是独立的,又是《风流图卷》的延续。是《风流图卷》里的人物在1978年和1988年的生活史和心灵史”⑤。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老》。可惜,关于《不老》的创作过程,叶弥没有再作如《风流图卷》这样详细的说明。其实,如同《风流图卷》一样,它也经历了很大的调整,就我所知,我首先看到的是《不老》的上卷,但是,当它成书出版时,并不是如《风流图卷》那样写了两个年份,而只写了1978年。叶弥是这样解释的:“当时构思长篇小说《不老》的时候,定的是上卷写1978年这一年,下卷写1988年这一年。写的是两年,但时间跨度是10年。这10年中,中国发生的变化是惊人的,从中央到地方,各行各业都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为这部小说整理时代背景和历史资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当初步理清这些历史资料时,面对着整理出来的一大摞记录,我更多的不是觉得难以处理,而是觉得这样写是不是合理,会不会淹没在历史资料中不能自拔。经过慎重的考虑后,我否定了先前的时间跨度方案,选择了现在所写的1978年10月25日到11月18日的25天。”⑥这涉及许多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对理解这两部作品,对理解叶弥的创作显然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但是,我在检索资料和阅读有关这两部作品的评论时发现,鲜有人注意到这些方面,几乎没有人去对《风流图卷》出入十几万字的不同版本进行对比性研究,没有人去追问叶弥这期间创作观念的颠覆性改变。甚至在访谈中,也没有人就《不老》写的是一个年份,而《风流图卷》写的是两个年份这两者的差异提出疑问。我曾在其他场合提出要重视当代文学的经典语文学研究,重视当代文学的文献学研究,我们对叶弥这两部长篇小说如此戏剧化的创作的忽视又一次显露出这方面的缺失。

这两部长篇错综复杂的关系影响了我们的阅读方式与研究态度。在中国当代长篇创作史上,还很少有《风流图卷》与《不老》这样的文本关系。这样的关系是这两部作品的共同的基因决定了的,它是同一个构思下的两部作品。叶弥说《不老》是独立的,又是《风流图卷》的延续,是后者人物后续年份的生活史。这样的说明可以这样解释,这是两部独立成书的作品,它们不存在依附关系,可以被独立阅读。但是,两部作品的人物是一样的,并且在故事时间上有前后的连续性。这就规定了后一部小说不但不能与前一部小说矛盾,而且从人物成长变化与故事的因果关系上还要保持与前者的一致。比如,在刻画主人公孔燕妮时,就要考虑到她的原生家庭,考虑到她的童年经历,而这些正是《风流图卷》的主要内容。不仅如此,《风流图卷》中没有结局的人物与故事,在《不老》中也会因环境的变化而有新的叙述。它不同于多卷本的长篇小说,又不同于完全独立的长篇小说,这样的格局肯定在叶弥的意料之外,她既放不下原先的多卷本的一体化结构,但是,中间创作观念的变化又使得这一构思难以为继,以此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互文叠加的文本景观,这样的长篇艺术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文学创作过程中难得的“窑变”,可遇而不可求,值得认真研究。

事实上,在创作《不老》时,《风流图卷》一直在,它们这种“独立”而又“延续”的关系给叶弥的叙述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她既要完成《不老》自满自足的叙述,否则就不是独立,同时,又要与《风流图卷》相照应,否则就不是延续。所以,我们看到了现在《不老》的文本形态。它实际上有两个复调性的文本,一个是《不老》的文本,另一个则是潜在的、碎片化或嵌入式的《风流图卷》文本。事实,有没有读过《风流图卷》,对《不老》的阅读体验是不一样的,为了人物刻画与情节因果的需要,《风流图卷》时不时地要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不老》。有的是完全重复的,比如孔朝山在1958年香炉山止水庵上给张柔和写的一封信,这封没有发出的信既是孔朝山给张柔和的情书,也是孔朝山正视自己内心世界与欲望的心理陈词。它的意义不仅影响了1958年孔朝山与张柔和的关系,更影响了1978年张柔和的命运,并且成为1978年吴郭市的一大新闻,是刻画孔、张两人不可或缺的内容,所以,这封信必须在两部书中原样出现。同样出现的还有另一封信,是秧花写给孔燕妮的。这又是《不老》绕不过去的人物关系,在《风流图卷》中,秧花和孔燕妮都爱上了张风毅,张风毅因“文革”中的武斗逃到了青云岛,在秧花家住过一宿,用秧花的话说谈了一天的恋爱。正是这一天的恋爱使秧花意识到张风毅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他爱的是孔燕妮,由此秧花幡然醒悟,她告诫自己不能太贪,她应该有自己的现实化的人生。这样的觉悟马上化为行动,她剪了长发,与一位军官速战速决结了婚,她把这一切用一封信告诉了孔燕妮。但她与孔燕妮的关系也因此在新的层面变得微妙起来。《不老》中,工作调动无着落的孔燕妮最后来到了青云岛,她已经对体制内的工作不抱希望,或者说,她看到了与岛上的乡亲一起发家致富的新道路,而早已靠精湛的绣花手艺走在前面的秧花与孔燕妮又一次遇上了,孔燕妮要与秧花在一起了,她们曾经共同的情人张风毅没几天就要出狱了,于是,叶弥让孔燕妮把秧花的这封信“饶有兴味地又读了一遍”。这个情节既是对孔燕妮上岛后秧花有所保留的态度的一个背书,也是对张风毅出狱后三人不确定关系的前提性设定。除此,《不老》还以插叙、补叙、交代、说明等手法将《风流图卷》的情节和背影引入到《不老》,从而拉长了作品的叙事时间,拓宽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夯实了情节的因果关系,加固了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

细心的读者从《风流图卷》的后记中不难看到,叶弥对这部小说的创作与修改时间交代得非常具体,而且,对这段时间里她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也作了非常详细的说明,甚至按时间顺序一一列出了篇名。叶弥一方面说《风流图卷》的问题出在以短篇小说的习惯去写长篇,一方面又在修改长篇的同时念念不忘短篇小说,这种看似矛盾的创作故事实在意味深长。即使不在不同文体创作方法上有过多纠缠,只将这些短篇作品细细品读过去,也会发现它们与《风流图卷》和《不老》在内容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的调性,它们对吴郭城这一叶弥创造的文学地图的经营以及显露出的作家的“恋地情结”,它们在人物塑造上的相似性,它们在文人价值上的共通性都互为阐释的背景。比如,短篇小说《文家的帽子》中的文泽黎有没有柳爷爷柳家骥的影子?两人与柳亚子都是朋友,文泽黎戴的帽子就是柳亚子送的,“文泽黎是吴郭城兴办教育的名流,是诗人、画家,是有地位的尊者”⑦。而短篇小说《雪花禅》中有一节描写与《风流图卷》和《不老》中吴郭城的市井生活如出一辙,它就是柳家骥“廿八斋”的翻版:

他会玩的还不止这些。家里两间大屋子,一间放他的行头和琴、筝、鼓、弦、琵琶各色乐器,他演唱京戏、昆剧、越剧时,用得着。他也自编自演时尚的话剧。⑧

限于篇幅和论题,这里不再作详细的比较,我只是想说,这两部长篇以及同时期的中短篇小说确实具有版本与文献学比较的意义和价值。

年份小说与年代感

文学是时间的艺术,不仅因为文学表达是以字符在时间中次第打开的方式出现的,更在于时间是文学重要的内容,对于叙事文学来说尤其如此,不管是人物的成长与性格的形成,还是故事与情节的展开,时间都是它们依托的形式。不仅如此,时间常常是文学表现的主体。当然,纯粹的时间是抽象的,对时间的叙述与描写常常要借助主体的心理感受或者一定时间内客观事物的变化与特征。后者因之常常反转而为主体,而时间则成为记忆中的坐标与叙说的线索。如果对文学史上的叙事文学进行梳理,会发现它们基本上都是围绕时间进行的,都是对特定时间中自然与社会生活的描写。在中国,从最早的《春秋》到当下的网络穿越小说都是围绕时间做的文章。因此,叙事文学的经典化标准之一就是看其是否对特定时间或特定时期社会生活进行了真实的描写。不过,一般而言,从创作意图上对某一特定年份进行叙述在文学史上并不普遍,因此,一些作品在具体时间上的标注一般不具有必然的创作学上的含义。所以,当叶弥声称以四卷本的长篇小说为四个年份作传时无疑显示了她对文学中的时间美学表达的新的尝试。

年份小说的核心是年代感。而年代感主要建立在特定年代的重大事件和具有特征性的文化风气上,是这两者成为某一年份进入历史的表征,也成为人们年份记忆的重要内容。所以,叶弥虽然说她原先构思的四卷本小说的四个年份是随机的,但为什么是1958、1968、1978和1988,显然既有已经沉淀和筛选的历史表达,也有创作者对年份的特殊偏好。《不老》的书写年份是1978,从这一年份的重大历史事件来说,在安徽、四川经验的基础上,中共中央出台了《关于当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主要问题的规定》,开启了中国农村的经济改革,同时下发《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工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工业改革蓄势待发,恢复引进外国技术,加快了四个现代化的步伐;中央组织部及有关单位要求加快落实纠正反右和“文革”中的冤假错案,为“天安门事件”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平反,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中央决定取消学校中的“红卫兵”组织;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召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开始了全国规模的思想解放大讨论;中央工作会议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举行,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否定了“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口号,明确把全党工作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中美两国建交,中日签署和平友好条约,建立港澳工作机制;恢复检察院,恢复文联、作协及各文艺家协会的工作,召开了工、青、妇全国代表大会……可见,与《风流图卷》所写的1958和1968两个年份相比,1978年在中国历史上同样是大事不断的重要年份,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真理标准的大讨论、科学大会与教育大会的召开,以及中美建交和中日关系的正常化,其影响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中国其后几十年的走向,直至今天。这也是《不老》中反复提及的几件大事。

当然,文学不是历史,《不老》也不是以当年重大事件为书写对象的“1978年传”,年份小说的年代感主要建立在对特定年份的文化风气的记忆上。不过,不管是一个时代还是某个年份,其文化风气并且是主流的文化风气还是建立在重大事件的影响上,建立在强势的社会力量的影响力上,在现代社会,主要建立在占统治地位的政治集团的政治行为对社会及个体命运走向的影响上,建立在这两者的关系上。所以,《不老》虽然不是宏大叙事,不是聚焦在1978年重大事件的正面的史诗与纪实性表达上,而是将笔墨集中在一地即吴郭城的日常生活,而且,只是这一年中的10月25日到11月18日这25天,但是,小说却以此为中间点将叙述向两边抻开,将这一年乃至更早的过去以及更远的未来进行了艺术的地处理,处处可以见出这一年与过去的断裂感和走向未来的理想感,以及一股能唤起我们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们浓烈的改革开放的春天气息,一种风起青萍之末的期待、憧憬、兴奋、紧张和懵懂。这是小说的基调,是与小说的情节线索并行的潜在的情绪线索,如同音乐的主旋律一般,构成了那个时代社会“不老”甚至新生的时代精神,从而构成了小说的另一种复调叙事。小说的一开始,叶弥就让吴郭城身份不低的市政府副秘书长黄阿兴在早餐点上对市民们“讲一点国家大事”。

去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有人就担心不长久。不要担心,高考制度一定会坚持下来。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读了大学就有一条好出路。你们回去和自己家里的还有邻居的小孩说,一定要好好读书。⑨

类似的带有那个年代特有的话语与小说的日常叙事结合在一起,成为书中主要人物讨论的重要内容和吴郭城的街谈巷议。对时代变幻十分敏感的张风毅即使身处狱中也能策划于先机,帮助海盐的麻春雷和青云岛的阿胡子在农村偷办企业,别小看了这些地下工厂,它们可是不久将如雨后春笋一般蓬勃而起的乡镇企业。就如麻春雷说的:“像我这种地下厂不是一个两个,全中国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勇气、能力和追求,也是中国今后的方向。历史就是人民写的。”⑩孔燕妮最后决定超出体制,与青云岛的乡亲们摸索发家致富的道路,成为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吃螃蟹的弄潮儿。

任何年代的社会风气与文化思想氛围都是矛盾复杂的,不管主流力量多么强大,来自传统、惯性与其他利益方的应激反应都会形成异质性,这正是社会发展“合力”的本质特点。《不老》的唯物史观就在于看到了改革开放之初各种力量的博弈,这也正是叶弥要强调《不老》是《风流图卷》的延续的深层次原因。《不老》是从《风流图卷》走出来的,故事是从1958年、1968年走到1978年的。《风流图卷》中许多人物的命运也在《不老》中发生了变化,有了他们的选择甚至结局。张风毅、孔燕妮、秧花、田菜花等跟上了时代前进的脚步,但王来恩、

谢小达、杜克等似乎自觉或被动地停留在了旧时代里。王来恩本身就是个流氓无赖,靠整人从军医院一个看门的当上了医院的副院长,“文革”结束后这类人自然被清理。他看不惯甚至害怕将工作重心从阶级斗争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他清楚地知道:“就是两条路,完全不一样。我根本走不到那条路上去。”11孔燕妮的妈妈谢小达则是另一类人物,她是老革命,曾经充满信心,充满热情,但是,改革与她的理想产生了冲突,“她很清楚,未来的时代和她无关。非但无关,还与她格格不入,可能充满罪恶,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不想踏进这样的时代,她愿一死了之”12。不管是王来恩也好,谢小达也好,他们的立场与思想都带有旧时代的印记,但却因为新时代的到来与新思潮矛盾共生而具有了别样的意义。

文学中的时间与空间是可以转换的。事实上,时间的物质显现与可见可感有时恰恰是通过空间得以实现。更重要的是,空间常常是时间的存贮器,时间中的人物、时间中的故事,包括特定时间的思想精神常常是在特定的空间存在与发生。比如《不老》中的万和糖烟酒店,在《风流图卷》关闭了的“堂吃”现在恢复了,虽然这恢复是有限度的,只能到晚上7点,过了这时间,派出所就要来干涉了。再如地下带有赌博性质的拳击场,在那个年代无疑让人感到新鲜、刺激而又恐惧。毕竟社会封闭和禁锢相当长时间了,人们对放开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许多新生事物还未能获得社会的宽容。民警们要大家警惕“三气”,即“男青工学华侨,常穿奇装异服,怪里怪气。女青工爱打扮,头发烫得像鸡毛掸子,妖里妖气。老工人对青工不讲革命传统,大谈男女之事,流里流气”13。所以,对林纳达黄拉林夫妇在“廿八斋”举行中外友人参加的舞会,警察自然会关注。确实,不管是外国人,还是舞会都是新鲜事,连同舞会上的高档烟酒、饮料和西餐都让邻居们感到惊奇。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舞会同时就是各种思想交流、讨论甚至争论的场合。类似的思想空间还有杜克家的派对。面对俞华南、孔燕妮等人对经济建设与物质财富生产的重要性,他的观点竟然是“以后就不再讲究思想斗争和路线斗争,大家通过对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统一思想,一股劲地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下一步就是倒退到个体经济。从农村到城市,你们看看吧,将来就是见利忘义,人欲横流,和资本主义国家一个样”14。这个“文革”当中的武斗狂声称,如果中国成为他不想看到的中国,他就上山打游击。他的这一激进立场竟然遭到另一种激进的报复而在一个雨天被刺身亡。吴郭文化宫墙上的留言栏则是另一个思想激荡的空间,这里固然大部分是为改革开放叫好欢呼的,但也有为“运动”辩护的,并且其话术依然带着多少年前以鲁迅作为修辞的文风:“大家都说以后不能再搞运动了,可是我认为不对。鲁迅先生早就告诉我们,中国人麻木不仁,所以……不运动不足以提起精神,不足以引起重视。”有的更为直接地表现出对转型政策的强烈不满:“中国人本就贪婪、自私、嫌贫爱富,全社会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等于把魔鬼放出来。”小说就是通过这些空间传达出特定时间的思想文化氛围:“到处都有岩浆在奔腾。”15这样的思想风气都是那个年代的特征,也是人们至今时时会被现实激活的记忆。

爱情、成长与“不老”精神

叶弥在解释《不老》的创作意图时说:“我写《不老》的初衷就是要讲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把一个故事讲好,把一个人讲好。”16这也许是《不老》与《风流图卷》转换了叙事视角的原因之一。《风流图卷》是第一人称视角,这一人称就是孔燕妮,而到了《不老》,叙事视角换成了第三人称,主人公是孔燕妮。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在《风流图卷》中,孔燕妮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而到了《不老》,她成了别人讲述的故事中的主角。这样的讲与被讲、看与被看的文学身份转换显然出于叶弥对于两部作品不同意图的需要。

既然开宗明义将作品自我定义为通俗的爱情故事,不管怎么说,它理应成为解读作品不可回避的角度。其实,这样的定义包括这样的写作意图有点冒险。首先,从当下小说的流行叙事看,爱情包括性爱已经不再是中心。是爱情已经不再是人们情感的关注点,还是小说的爱情书写已经枯寂?可能两者都有。在任何时候,文学的关注点都是社会问题的同频共振,从社会进步和对情感生活的容忍度与承受力上说,作为两性关系情感体现的爱情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中确实不在中心。而在任何时候,女性、爱情与家庭问题都是受制于一定的社会制度与伦理道德规范,所以当女性和爱情与社会制度及伦理道德产生冲突时,不但对其本身的表达具有人性的意义,同时,它们又会作为载体与喻体,承载着丰富的社会话语。因此,当社会发展到了转型期的时候,女性与爱情叙事总会成为文学的一时之选。远的不说,即从五四新文学发展至今而言,起码经历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妇女解放、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妇女革命、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1990年代的女权主义与身体叙事这样几个相对集中的女性与爱情文学思潮。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女性与爱情叙事发生在新旧社会的交替时期,传统社会正在解体,新的制度正在形成,而支撑这一切的是以五四的启蒙运动为轴心的现代思潮,因此,个性解放、妇女觉醒、爱情自由、婚姻自主成为这一时期女性与爱情文学的主题。但是,这样的主题因为社会还没有为新女性与新家庭提供现实的社会与经济保障,所以,悲剧成为这一时期的风格,以至所有故事都走向了同一个无解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17于是,到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这一叙事走向更广阔的社会层面,在社会革命、民族战争,特别是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运动强大的背景与主流话语的支持下,妇女的文学形象在作品中走向了社会,个人的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命运结合在了一起,爱情与家庭也从“小我”走向了“大我”。这一宏大叙事叶弥也关注到了,她曾以林道静与孔燕妮形象意义的区别来说明这两种不同的爱情美学。1990年代的女性与爱情文学可以说是五四新文学以来的一个极端性的高潮,经过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与改革开放,女性与爱情叙事已经基本上没有了障碍,对女性自身的关注成为新的思潮,这也是女性最后的彻底解放。作为标志,就是女权主义的强烈介入和美学上的身体与欲望化叙事。可以说,从五四时期到1990年代,女性与爱情文学形成了闭环,从女性出发又回到了女性自身,但是,这样的回归显然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去掉了女性与爱情身上所有枷锁的回归。在女权主义的召唤下,女性不再需要男性、家庭、社会的加持,只有这样的独立,才是女性的真正的、也是最后的独立。这也是其后女性与爱情叙事陷入相对沉寂的原因,因为在这种理想化的叙事之后,这一主题已经难以为继了。

与《不老》的爱情叙事更具有比较意义的是1980年代。因为《不老》讲述的1978年与1980年代最为接近,而在1980年代文学中,女性与爱情文学曾经是引领社会风气的重要话语。但是叶弥没有给出与1980年代风格相同的激情燃烧的文本,它平和、日常。叶弥有意回避了人们对1980年代女性与爱情叙事惯常的言说方式、话语路径与记忆模式,《不老》潜入的是1980年代前夜。所以,即或是叙说关于爱情的故事,《不老》也与1980年代当时的叙述有了很大的区别。1980年代的爱情叙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大都是与一些思想潮流结合在一起的,本质上都是一些宏大叙事。比如启蒙主义、接通被中断了的五四精神、对错误路线的反思与批判等等。即使谈到女性与爱情,在当时的理论看来,要破除偏见,突破禁区,只有将人、人性、人道主义乃至人的欲望、本能予以正视才行,爱情描写于是乎也就承担起了解放思想、呼唤人性的重大使命。可以说,在这些准1980年代或1980年代的爱情文本中,爱情并不是真正的主角。它似乎在生活中,又好像在生活之外,它并未日常生活化。

岂止是1980年代?女性与爱情叙事本应该是日常生活化的,但是,偏偏一旦日常生活化,这一叙事就成为难题,比如199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就是以日常生活作为叙事主体的,但是,在这一叙事中似乎难有爱情的立足之地,以至池莉的名篇干脆声称《不谈爱情》。这一难题想必叶弥也是知道的,但《不老》的意义之一就是对这一难题的挑战。现在看来,《不老》的结构从多种角度看都是双线的和复调的,一条线是对作为年份的1978年的叙述,另一条线就是爱情叙事,主要就是主人公孔燕妮的爱情。不管是哪个时期,何种模式的女性与爱情叙事,写作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都非常重要,而且后者决定了前者的主题与呈现方式。这样,我们大致可以得到两种爱情叙事,一是写作时间与故事时间一致的作品,比如五四时期和1990年代的大部分作品以及1980年代的部分作品,在这类作品中,故事意义与作者采取的当下价值判断大体上是相似的。另一类就是故事时间与写作时间错位的作品,一般是故事时间早于写作时间,这样,故事本身的意义是一方面,作者采取的当下价值立场与审美方式又是一回事。所以,我们不能以1978年的眼睛去看孔燕妮,也不能以其后不久的1980年代的眼光与爱情叙事模式去想象孔燕妮的爱情故事。因为叶弥摆脱了故事时间的羁绊,所以她能够自由地以当下现在的思考去重新叙述孔燕妮的爱情,这是我们务必要配合叶弥与孔燕妮的地方。

《不老》里的爱情故事实在太多,从传说中也就是《风流图卷》中柳家骥、高大进、如一、明月、陶干娘到孔朝山、谢小达、常宝、张柔和、田菜花、唐娜等,有的爱情故事贯穿了两部书。当然,其主干还是以孔燕妮为中心构成的爱情关系群,他们是张风毅、俞华南、杜克、秧花、丁何嘉、江红旗、冯春霖、曲小珍,还有不知名的赶路人。孔燕妮天生是为爱而生的,令人叹息的原生家庭、少年时遭受的性侵害都没有影响她健康的爱情理想。小说的一开始就为她的这一形象定下了基调,大家都认为孔燕妮的情感是多变的,她的男朋友张风毅还有25天就要出狱,她大张旗鼓地要在青云岛摆下宴席,四处邀约亲朋好友为他接风洗尘,但这不妨碍在张风毅坐牢期间与丁何嘉的恋爱。在吴郭人看来,孔燕妮这样做太正常了,“她做的事,凭良心说,都是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18。孔燕妮与丁何嘉分手了,张风毅还有25天才出来,大家认为孔燕妮在这25天中肯定还会谈一场恋爱,果然,与俞华南的恋爱成了这25天爱情小说的主要故事。在爱情书写已经积累了丰富传统的前提下,同时在一个爱情话语不再是文学主流的当下,要给出一个世俗的,也就是日常的与朴素的爱情故事绝非易事,要塑造出一个与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形象比肩的人物更有难度。但是叶弥又必须让孔燕妮给出理由,也必须使她的爱情故事具有说服力。对于张风毅入狱三年她找了两位男朋友这件事,孔燕妮是这样对俞华南解释的:“我知道大伙的意思,盼着我成为一位圣洁的女人,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女主人公,为一份爱情坚贞不渝,永不背叛。但我小时候,我柳爷爷教导我,女人要为自己而活。我要感谢柳爷爷,是他让我诚实地面对自己。”19在孔燕妮的爱情生活中,她永远是主动者,对杜克、张风毅、俞华南和冯春霖等都是如此。在爱情中,她是情感的给予者,也是情感的接受者,她本着这种朴素温暖的初心对待每一个人。她真诚地面对自己,也希望别人如此。她一见到俞华南就决定要和他谈一场恋爱,面对比自己小得多、曾经是自己的学生的冯春霖,她坦陈自己那份控制不住的多情。但是,她又绝非那种将爱情视为己物而不轻易松手的人,她知道秧花和曲小珍都爱张风毅,那又怎么样,让她们爱好了,恋爱的各方自然会作出选择。在《风流图卷》中,柳爷爷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是一个生活大师,他不见容于这个世界,却在如何做好自己上给世界留下了榜样。他不仅让孔燕妮作为女人要为自己活着,更让她知道并做到生活中要“正确地思维”,而这正确的思维最重要的是自由,给自己自由,也给别人自由。所以,孔燕妮从不担心狱中的张风毅不理解她的恋爱,因为同样受到柳爷爷熏陶的张风毅也把自由作为自己的信仰,他转告孔燕妮,她是她自己的,不属于另外的哪个人。因此,在孔燕妮的身上丝毫见不到常见的爱情话语,在她的爱情生活中,没有崇高理想,没有缠绵缱绻,没有呼天抢地,没有信誓旦旦,也没有争风吃醋、失信背叛……叶弥给了我们一个可能让我们失望但是肯定会让我们意外的爱情形象。吴郭人不理解孔燕妮,惊讶生活原来可以这样,我们也有着相似的惊讶,原来爱情小说可以这样写。

这就是叶弥的爱情观,也是叶弥新的爱情文学观和女性文学观。如果将爱情视为一种生活,那它就应该是一个人日常生活的体现,是作为人的全部丰富性的体现,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享受尊荣,也不享受豁免。我们人生中的问题就是爱情中的问题,反之一样。叶弥是在这个维度而不是前述的各种爱情文学书写模式的维度中进行她的爱情与女生观念的义理净化的。所以,孔燕妮不仅仅是在恋爱,她是在生活的全方位中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她的命运、她的尝试。她在多种思想资源中进行着她的恋爱生活,也同时思考人生,柳爷爷、高大进奶奶、父亲孔朝山、母亲谢小达、不老和尚、如明住持、诗人麻春雷,连同王来恩这样的出卖灵魂没有廉耻的人,也都让孔燕妮悟出生活的道理,更不用说与她一同成长、相互取暖的那些恋人了。吴郭的山水城郭,风土人情,都是孔燕妮成长的土壤。随着命运的展开,特别是一场又一场的恋爱不断让孔燕妮脱胎换骨,经历一次次精神轮回:“以往的日子,它们猥琐、干瘪、索取、过度敏感和自恋,从今往后,它们坦然、丰满、可以付出、充满力量。”20而一旦如此,精神便获得了自由。叶弥或者说是孔燕妮给了我们新的生活哲学、新的社会理想、新的人生境界,那就是“不老”。孔燕妮明白:“精神上有了枷锁,就推动了自由。推动了自由的灵魂,是衰老腐朽的灵魂。一个衰老腐朽的灵魂,养不出年轻的肉身。”21所以,不老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

正是对精神的关注,我们完全可以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去评论《不老》,其实,包括《风流图卷》,都是在叙述不同年代的人们的精神生活,塑造的是不同的心理人物形象。可以说,叶弥借由《风流图卷》和《不老》组成的这次漫长的叙事行为表达的是她对人、对社会、对理想生活的吁求,这一叙事行为中作为精神主体的人们,他们或者是有病的,或者拒绝生病,或者在自我疗病,或者在相互疗病,唯有孔燕妮从病患中真正走了出来,以自己作为渡船到达彼岸,给了这个世界自信、阳光与美好,显示出“不老”的健康与活力。孔燕妮说:“好的时代就是情感开放的时代,有我这种敞开情感的人。”22这是孔燕妮的现实,是叶弥给我们的理想。

[本文为上海市社科规划课题青年项目“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学家庭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022EWY00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②③④⑤叶弥:《风流图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后记第439页,第436、437、439、440页。

⑥16叶弥:《超越时代,唯爱有“不老”》,《济南时报》2022年8月28日。

⑦叶弥:《文家的帽子》,《北京文学》2016年第4期。

⑧叶弥:《雪花禅》,《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5期。

⑨⑩ 11 12 13 14 15 18 19 20 21 22叶弥:《不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2、159、230、223、375、113、137、8、88—89、389、358、310页。

17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81页。

[作者单位: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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