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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暖意跨越西东——淡巴菰散文评析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3期 | 詹福瑞   2023年07月07日17:08

内容提要:淡巴菰的散文作品充满着温情,散发出暖意,写出了天地人间最根本的一点——世态人情。 她本着良心写作,万物都能引起她专注的好奇与情感共鸣。 她对世界客观评判,跨越东西文化的界域,不让利益考量的喧嚣影响笔端的表达。淡巴菰的写作才华还显现为她对生活的高度敏锐,而这一敏锐又表现为她对生活似乎有天然的艺术化投入。

关键词:淡巴菰 散文 世态人情 文学暖意 东西方文化

今年伊始,《上海文学》为淡巴菰开设专栏“彼岸撷尘”,连续刊发她记述异国生活的独特之作,颇受读者好评。可作为专业写作者,淡巴菰仍存在得寂然悄然。我分析这有两方面的缘由,首先是地理上的疏离——自2011年起,去国外就职的她远离了本土,自然和这里的文友与圈子相隔遥远。另外,也许是她连朋友圈都不发的内敛个性使然。淡巴菰是个删繁就简躲避热闹的人,不同于那些热衷于获奖排名的“写作竞技者”,她宁愿和自己玩儿,码字之余,或出门上路,或读书摄影,侍花弄草。“萧红只活了三十多岁,什么奖也没获过吧?如今一些把名声运作得响亮、自称奖拿到手软的名家,有哪部作品能像她那薄薄的《呼兰河传》一样留存不衰?”这柔细的女子不只一次跟我聊她对文学的理解,掷地有声。

有些同样寂寂无名的读者却在默默喜欢、寻找着淡巴菰的文字。“我看哭了!刚知道军人父亲离世的中国女人,在街头偶遇乞讨的美国大兵……这感动来得猝不及防却又让人无路可逃,这真是一篇must-read(必读)!”这是我一个学生读到《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作家出版社)时在网上发布的心声。淡巴菰的读者除了大批的年轻人,更有银发族。我听说一位内蒙古的老教师在图书馆读到了她的书,便让孩子见淡巴菰的书就买,后来加了她微信,知道《瞧这群文化动物》《听说》《一念起万水千山》《写给玄奘的情书》也是出自她手,只不过当年用的是本名李冰,便上孔夫子网一一购得,老人的留言简单又中肯,“大洋两岸各色人等,你俯拾的全是温暖”。

淡巴菰的散文之所以给我们带来感动,是她的作品充满着温情,散发出暖意,写出了天地人间最根本的一点——世态人情。而这也许就是文学万世不会改变的根性。加缪曾发问,“怎么会不明白,在这种脆弱的天地里,一切有人性的东西都有较为脍炙人口的意义?”①无论什么国度、什么地域、什么民族,也无论什么文体、什么题材,或者变出什么花样,有此根性才能拥有更多人的认同。

念旧动因下的思考

据我所知,淡巴菰35岁那年,不甘心再当记者, 是受了两位作家的“蛊惑”。一位写饥饿闻名的女作家读了她的文字后率真地写信给她:“你的文笔非常独到。只当记者,多么可惜!”莫言和她对话后,欣然赠书题赞:“笔下有灵气,果然是才女。”正是因为这些真诚的鼓励(或刺激),使其毅然辞职回家写小说。半年后完成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文化艺术出版社)。其中《项链之痒》,先于长篇被《江南》刊发,很快由《小说月报》选用。这无疑是她从媒体人转型为作家的重要转折。

那年,她还在《北京文学》发表了两篇颇为好看的散文,《那个叫林赛的唐山妞》《有美人兮》。我认为它们是淡巴菰展露散文才华的重要篇目,也都是念旧动因下的真情之作——前者为一个相熟的实习生离开报社后在茫茫人海失联而写,一个自称找男友要“有钱,长得帅,性能力强”的洒脱“90后”姑娘跃然纸上。《有美人兮》是写与之相伴四载的美洲蜘蛛。

它总斯文地趴在那儿,如老僧入定,更静若处子。根根绒毛在天光下泛着粉色光泽,我竟直觉它是女的。美人儿,便成了它的新名字……在阳光下,颇有几分细腰蜂臀的柔美。②

蜘蛛走后,她拒绝再找相似的来养。

那个注定与我相伴数载的美人儿,世间只有一个。我知道我其实不单是不舍这小虫,而是悲伤于一种陪伴的结束……我从不期望它与我有任何交流,在我累了倦了烦了,望它一眼,它就像个生命的记号,如树上一块不知从何时结在那儿的疤,就那么默然地存在着。它是有呼吸的生命。无辜,不争,它活在它自己的世界里,也活在我的世界里。③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的天地观生命观可见一斑。

在以后的书写中,万物都能引起她专注的好奇与情感共鸣。“树是有性别的,漆树无论如何高大粗壮,那垂柳般的丝绦让人毫不怀疑它是阴性的;棕榈树没几个叶片,却将军一般挺拔高大直指天宇,那是男性无疑。”④她写阳台上那棵由随手丢弃的牛油果果核变成的小树,“算算,也该挂果当母亲了吧?我怀念与鳄梨有关的日子和散落天涯的朋友们”⑤——不因为我写你,我就是上帝;不因为我是人,彼是物,我就尊贵。我与世间的万物是相生相伴。伴侣般的倾诉,朋友般的对话,情人般的凝视。这种不因族类而疏离,不因种群而隔膜的思想,在淡巴菰早期散文中就有初露,一直延续到其异域写作的文章中,并得到放大滋生。

念旧的情愫似一片淡淡的轻烟薄雾笼罩着她的文字。她写故乡那些出土的文物:“春天回去给父亲扫墓,临回北京,有着怀旧癖的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参观。汉代的陶罐、陶俑、陶马,唐代的三彩罐、风字砚,宋代的彩罐,辽代的银壶,元代的四系瓷罐……每一件都令我叹息连连,不同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和法国卢浮宫那些飘洋过海收藏集纳的藏品,它们,都来自不远的十里八乡的土壤下面!因而这小小的地方博物馆,更像一个农家的耳房——石斧、弓箭、碗盆罐杵、佛造像、泥砚台,摆挂着的无非是些爷爷用过的劳动狩猎工具、奶奶每日给家人鼓捣三餐(如果那时人们吃三餐的话)的炊具,以及过年祭祖和孩子们习字的工具。边走边看,我似乎回到了几千年前和祖先进行着无言的对话。”⑥这样的文字,只能出自一个念旧而又有着良善细腻性格之人的笔。念旧的情愫中显现出作者基于个体生命的认真思考。念旧既是一种情感记忆,似梦非梦,又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挂怀,如同酒之陈酿,不仅日久生文,还会日久生香,它应该是散文作者必备的质素。

客观人性的探寻

十年前,淡巴菰因从事文化交流去了美国。异国游走的经历拓宽了她的眼界,异域的人文风貌打开了她的心境。十几载记者的历练更让她学会了用客观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她对世界的评判,越发跨越东西文化的界域,不让利益考量的喧嚣影响笔端的表达。

淡巴菰沉潜到美国社会生活的诸多层面,与各色百姓交友往来,她记叙的美国生活林林总总,考驾照,看医生,过圣诞,租房子,种花草,自驾游,看球赛,探古迹……全是鲜活的生命细节。其深入本质的观察,带有艺术性的体会,都使她的文字极具在场感。正如小说家陈建功对她的新书《逃离洛杉矶,2020》的评价,“品读这部随笔,就像在美国人家的后院儿烧烤,缭绕着有滋有味的人间烟火。足不出户,我已和大洋彼岸的各色人等厮混成了朋友”⑦。真正的艺术家什么都不蔑视,他们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评判。⑧对散文作者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烫嘴的口罩》⑨写新冠疫情开始时西方的众生相:一位大爷去沃尔玛不戴口罩,被门口的保安拦在门口,他趁人不备,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冲进商场。人高马大的保安左拦右阻,他左突右冲,发起三次进攻,终于闯到商场中心——犹如一场滑稽动作戏。而德国呢,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裸体出镜抗议缺乏基本的防护措施。全身赤条条的医生护士,只用听诊器、解剖骷髅甚至卫生纸遮住私部。打出的标语是:我学会了如何缝合伤口,为什么现在我还要学会缝制口罩?⑩——这几乎就是令人哭笑不得的默片了。她所展现的异域文化和社会生活,因不同于中国的新异特质而吸引读者,又因为异域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人同此心”而获得读者亲切之理解,作品由此而显现出独有的魅力。其展示的广度与开掘的深度,据我的阅读视野,在同类题材中也并不多见。

淡巴菰写自美国的散文几乎没有风景游记,她总是关注人——她把来自不同国度、不同文化的人“合众为一”,把呈现着丰富的文化品格和个性特征的美国人,活灵活现地描摹在读者面前。有帽子上别满徽章,“不是把食物上撒点糖,而是把糖上撒点食物”的美国老人11,有挂着“本摊所有物品只能以标价成交,拒不讲价”的跳蚤市场小贩,12有“黑着一张脸,肩膀半倚在门框上,一副无赖嘴脸”的不讲理包工头,13有日子过得总是很拮据,“把挣来的钱都花在了两件事上:付房租,买书籍”的老书痴14。

淡巴菰还把脚迈进美国的历史褶皱中,去寻找这个年轻国家的曾经。身为中国人,美国大地上与中国有关的故痕旧迹让她有着本能的亲切感。洛杉矶不仅有中国城,还有中国湾、中国湖,都是荒凉之所,她一一跑去亲睹记录。而她每次从客居的小城进洛杉矶都搭乘火车,非常偶然地听说那段狭长的必经隧道竟然是1875年由1500个中国人一镐一锨所挖。“手机信号消失,窗外瞬间成了黑夜,钻入隧道的火车像驶入了时间真空一般令人恍惚。我轻闭上眼,不再挂念我那断翅的蝴蝶,而想象自己身边正有那150年前的先民忽悠着擦肩而过,我真想对他们说:嘿,哥儿们,well done(干得漂亮)!”15

阴差阳错走进中国历史的美国人她也不曾忽略。“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目光,有点不识人间烟火的书生气,却又深邃高远,带着军人的果敢和诗人的梦幻,好像他在穿越红尘,打量着世界的终极未来。他那戴着肩章和胸徽的制服和他的过人军事才华一样令人瞠目。”16写的是当年帮孙中山推翻帝制的美国军事天才荷马·李。他当年训练中国军人的鹰岩,他就读过的大学,他与孙中山为募捐彻夜长谈的小教堂……她用脚去寻访用心去解读。那个瘦小的不足一米六的驼背斜颈的李将军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对这一百年后的仰慕者隔空微笑。

淡巴菰对世界永远充满孩子般的好奇。她喜欢穿梭在美国大街小巷,与邻里街坊甚至萍水相逢者聊天对话。

最近我刚写完了关于毛姆的一篇文字,表达我对这位英国作家的欣赏与敬重——他1920年曾在贫弱战乱的中国游走,随笔集《在中国的屏风上》不吝笔墨地描写中国的苦力之可怜和可敬。是泉下有知的他感觉到了我的由衷赞美要回馈我吗?在经过老人书摊的时候,一瞥之间我竟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毛姆英文名)。驻足细看,却原来是毛姆短篇小说全集,上下两卷,出版于1952年。我激动地翻着书页,这两卷年龄和我母亲相同的书居然还和新的一样,甚至还有原装的硬壳封套。我虽然早就读完了毛姆的长篇小说和随笔集,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读他的短篇小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得到这近乎天赐的礼物。我掏出五块钱,捧着那厚重的一套书走向老人。他正坐在小圆凳上听一个熟人神侃。扭头微笑着打量了一眼那书,他开始找钱给我,一二三四,他递给我四块钱。可这明明是两本书啊?我提醒他,同时又递回他一块。

“有些人没钱,可并不代表人家不快乐,更不意味着他们渴望更多钱,或者羡慕有钱人。他们也用不着别人同情。你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就好。”善良的Jay是年薪颇丰的软件工程师,一向乐于向陌生人伸出援手,却能如此清醒地看待金钱这货币符号。我有点为自己刚才的“慷慨”脸红。17

这种几近精致的描写与深入挖掘,不仅只是因为作家遭遇了,探访了,留意了,更展现了作家秉持着人性视野,对差异报以善意的理解与包容。在疫情险恶和政治的缠斗乃至战争硝烟的弥漫中,在信息爆炸和大数据的控制下,人类,有时是某些族群,有时是某些个体,日愈被单向的信息所裹挟,进入自己的信息茧房,在缠绕中日陷偏狭,对非我族类的轻率否定和讨伐似乎成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类的常态思维。在世界向何处去、人类向何处去的喧嚣中,淡巴菰用平等悲悯的笔调展示了一个中国作家的情怀与境界。

以笔写心的记述

作家木心认可两位作家是由于他们“有心肠”。有心肠当然首指为人之良善。他说:“安徒生有这个东西。他用心肠写作。有金光,有美彩。一个饱经风霜、老谋深算的人。”18他喜欢都德,“可说以心肠取胜。这个人一定好极了,可爱极了,模样温厚文静,敏感,擅记印象,细腻灵动。偶现讽刺,也很精巧。其实内心热烈,写出来却淡淡的,温温的,像在说‘喏,不过是这样啰’,其实大有深意——也可说没有多大深意,所以很迷人”19。

淡巴菰的文字之所以取胜,就因为她以笔写心。她的心和笔带温暖带火苗,不热烈,却让你隔着很远就感到了它的存在。她的爱和温暖没有拣择,从骨肉至亲到陌路人,她都用真情以对。《盛放的百合》写父亲与百合的两次相遇。父亲病重时,作者与侄子在寒冬徒步为父亲买回来的“最好的百合”,到头来却一朵没开,像一条条饥饿而死的蚕因受冻蔫萎了。

花被扔掉。父亲被埋在了土下,滋养着他看不见的青了又黄的小草。我们都还活着,故作平静,过着没有他的日子。渐渐的,好像他离去导致的那个黑洞已经被庸常事物填补得越来越小了。20

若干年后,她才有勇气再次买回一束百合,摆在离父亲遗相不远的书架上。

是感觉到主人殷殷的目光吗?它们像懂事的孩子,晚上也不眠不休,趁我睡觉的时候,一朵朵悄然次第盛放。客厅里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经过它们时那芬芳更浓,热烈地扑过来,给我一个最厚实最缠绵的拥抱。我不再担忧它们不开,而是忧心开得过快过猛,太早迎来令人沮丧的衰败。就像母亲,既期盼着孩子成长,又生怕他们太快长大。成长,意味着伤感无奈和分离。21

盛放的百合与逝去的父亲,在现实中是偶然的聚合,却表达了生者对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绵厚的思念。

淡巴菰不是一个为爱呼号的社会活动者,而是自觉自愿的践行者。身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刚到美国不久就认领资助了一个三岁的波利维亚小孩泰勒——他的母亲死了,跟着父亲和姑姑生活。他父亲一个月的收入是19美元。她望着照片上孩子无辜无助的眼睛,心疼不已,打算一直资助到他大学毕业。没想到三年后,中间牵线的教堂叫停了她对泰勒的资助,理由是“他们搬到了另一个教区”。尽管从未谋面,淡巴菰一想到那个中断了给她寄蜡笔画的孩子就怅然若失,她在邮件中跟我提及此事:“我不是多么高尚。不过推己及人,如果那是我的儿子,我在地下岂能安心?”

《搁浅在沙滩上的那些鱼》记述的是她与洛杉矶一些无家可归者的生命交集。接送孩子上学的路上,吸引她目光的是那些站在路口的乞讨者。

正因为车流不快,过往行人不急着赶路,乞讨者喜欢在此留连碰运气。有时半天没有一块钱进项,有时一连接过几个好心人的救助。我看到隔着车窗施舍的人,往往脸上带着点难为情,似乎生怕伤到对方自尊一般,在一叠声的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致谢中,低头把车玻璃摇上。有一个黄昏,我看到一位个子瘦小穿着洗白了的旧运动衫的年轻男子,都已经走过去了又匆匆折返,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币塞进电线杆下那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手中,还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句什么。好像他帮助的只是一个表哥或邻家大叔,好像在说我手头也挺紧,但还是分一块给你,哥们儿,运气会好起来的,振作起来吧!我永远忘不了他脸上那友善的温暖笑容,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态,没有悲天悯人的小心翼翼,有的只是同病相怜的理解和支撑,我相信那笑容与安慰传递出的,是远比那一块钱还珍贵的东西。22

这样的文字不仅需要细致的观察,更离不了观察者对同类的悲悯与博爱。

该文中一个片断写她与一位美国退伍军人的近距离接触,我认为是相当精彩的画面。

在那一瞬,突然我看到他。坐在地上,背靠着电线杆正大口吞着一个面包,那个纸牌子显然是新做的,还没有太多风吹日晒的痕迹:Veteran,Hungry,Food。(退伍兵,饥饿,食物。)他是那么饿,吃得那么专注。以至于没听见我摇下车窗的招呼,“Sir!”我大声叫他先生,他根本就没留意。

我再探出头,挥着胳膊,再提高声音叫他,他才猛然看到我是在招呼他。利索地起立,大步走到我车边,标准的军人姿势。他是白人,可皮肤被晒得成了小麦色,棱角分明的五官透着军人的英气。

“给你的。”我递给他五块钱。

他接过去,认真道着谢,一边还整理着他的衬衣领子,似乎习惯了一个军人应该有的仪容。

他那姜黄色的衬衣,我当兵的父亲也有一件。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巧合?一个失业乞讨的美国退伍大兵,在街角偶遇一个中国女子,她有一个刚刚升天了的中国退伍军人父亲……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脸。虽然戴着墨镜,可我知道,他一定看到我的悲伤。他嘴里仍在道着谢,可眼睛却充满忧虑地望向我的脸。似乎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又不好问。

我真想开口告诉他什么,我真想下车跟他坐在那电线杆底下,跟他好好聊聊。聊我上过前线的父亲,聊他患癌七年的挣扎,聊他几小时前未能闭上眼睛的离开,也聊他,这个美国大兵的经历与困顿……23

谈及人性,淡巴菰曾和我感慨,“对这个世界关注越久,我们对人性便越容易持怀疑、谨慎的态度,可当我面对单独的个体时,我永远会抱有本能的善意和同情,即便可能受到伤害。”

把生活艺术化的证明

在现代女性作家中,不乏对生活敏感而又善于表现的才女,比如萧红和张爱玲。她们善感细腻地体味生活,升华出自己的情感和思考,同时又具有足够独特的表达能力, 因此而成大家。我很欣喜地看到了淡巴菰朝这一方向努力的潜能。

淡巴菰的写作才华显现为她对生活的高度敏锐,而这一敏锐又表现为她对生活似乎有天然的艺术化投入。古人所说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淡巴菰的文字中真是俯拾皆是。她不仅把“艺术生活化”,而且已然把“生活艺术化”。否则她如何涉笔成趣,处处呈现人生感悟的鲜灵,怎样把文字变得如此具有诗意?

她极爱植物,写到它们便是栩栩如生地自然流淌。她写邻家紫楹花树“开得浓烈,最正宗的紫色,大面积涂抹在整个树冠上,衬着瓦蓝的天,像梵高的灵魂在空中执拗地挥霍颜料。”24梵高灵魂的比喻,虚中见实,出人意表的新颖。

在山谷里幽居,却并不感觉时光怠慢。这南加州虽少雨,四季的更替却也鲜明。这不,几声春雷滚过,雨水以云朵为花洒,让山谷里的一切生灵冲了个痛快澡。一夜之间,春天不期而至了。廊前的风车茉莉蛇吐信子一般把廊柱从头到脚攀缠得严实,枝条上嫩黄的叶芽比刚泡好的明前龙井还诱人,花没开,似乎香气已经四溢。街对面邻居家那株百岁樱花一扫冬日枯干面目,花团如雪似霞,在春风中起舞,累了倦了也不对兄弟姐妹牵肠挂肚,径直撒手坠落去亲近大地母亲。有些中途变卦,结伴飘落到主人的车上。第二天,城市里就多了一辆载着一车顶粉白花瓣的小红车,引得许多人驻足侧目。我看见春天了!——一个踩着轮滑的少年说。25

这轻快如春天圆舞曲的旋律,让我不由想起萧红写她祖父的后园,那一排大树都会响的阳光灿烂的后园,让人过目不忘,浑身暖洋洋的,如置身其中。

淡巴菰喜爱植物应该来自她热爱大自然的天性,在自然面前,她不仅仅在观察,而还用心倾听,用灵魂感受。《哑巴蝈蝈儿》开场:“蝈—蝈—蝈……没有指挥,这合唱声浪却如此有弹性,动听一如丝线轻拂金箔,从我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由轻柔变得强健。我愣怔了两秒,扭身回头看去,只见眼前金灿灿的一团,云朵一般,随着一辆自行车的前行飘然而至——那由上百只蝈蝈组成的流动乐队,正和谐欢快地唱着大自然的弦歌。它们带来的,似乎又不是歌声,而是一块散发着庄稼清香的碧绿田野。”26

此段描写真实地呈现出作者心灵之触觉的敏锐和细腻。下面的描写由动态转为静态:

我把它们挂在客厅向阳窗子的把手上。阳光斜照进来,洒在笼子和两个小家伙身上,它们一动不动,像两只翠玉雕出的案头清供。27

只有一个真正喜爱自然、又会欣赏自然的人,才会把其中的一虫一草都写得如此传神。这可能与她喜爱摄影、有艺术构图的敏感有关。

写景如此,写人更为精彩。《与鳄梨有关的日子》写让她吃到最美味的鳄梨的日本女子:

她坐在我对面,手背上几道黑色印第安纹饰让人不解其意,但衬着她细瘦的骨节和细腻的黄皮肤,透着几分神秘。与人交谈时,她的单眼皮下狭长的眼睛总是略带吃惊地瞪视着别人,有着因熬夜或吸烟过多的眼袋,扬起眉毛时便有明显的抬头纹,有几分风尘感。28

《希尔顿的时光分享》写一位销售女郎——

如果在街头或酒吧遇到她,我会以为她是个电影明星或模特儿,最起码也是个靠晒时尚晒美好晒幸福而拥有几百上千万粉丝的influencer(网红)。金发如缎子披散在肩头,明眸皓齿,笑容大方甜美,紧身的烟灰色连衣裙勾勒出完美身段,纤腰翘臀,让女人看了都不由艳羡。可她还真不是,她是希尔顿酒店的一位销售人员。“看,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我怀他时42岁,我本以为我是最老的孕妇了,上个月突然听我们的邻居说她怀孕了,56岁!哈哈……你看她的惊讶表情!”Dino坐在电脑桌那端,开心地用手指着我冲Jay大笑,那眼神放松、友善,又带着些微不确定的审视。我知道她在营造一种轻松的气氛,却又谨慎地拿捏着分寸……29

这都是小说的描摩笔法,而在淡巴菰的散文中随处即是。“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我们闻声扭头望去,其中一位爷们儿已经仰面躺在了地上。其同桌酒友似乎也并不慌张,反倒微笑着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安顿在硬木板凳上,继续吃喝谈笑。从车间主任儿子的婚礼,到延迟退休的传说,从先前的‘大酒缸’,说到猪肉价的起落。出溜桌子的那位则面色潮红地坐着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真的喝高了。”30

作者惟妙惟肖地描写出这喜感十足的一幕,像黑白老电影一般推向遥远,然而却又如此之切近真实。淡巴菰钟情毛姆、福楼拜、哈代、马尔克斯,喜欢纪德、蒙田、马可·奥勒留,因为他们既有文学天才,也深具哲学思考和博爱之心。我发现她的散文确实受到了这些名垂青史的前人影响。

如今,因采访搁浅在美国的她把每天的见闻经历都记录下来整理成书稿,被她命名为《梦里亦知身是客——美国山居笔记》,这生动有趣的四十万字应当是另一本散文集的素材。同时她又开始过写小说的瘾,四部中篇如有神助,奔涌而出,仍是写东西背景交织下的情爱与人性,叙述从容优雅,读起来令人心碎又温暖,欲罢不能。

注释:

①[法]加缪:《征服》,《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页。

②③淡巴菰:《有美人兮》,《北京文学》2009年第10期。

④25淡巴菰:《小确信的翅膀(自序)》,《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2、2、29页。

⑤28淡巴菰:《与鳄梨有关的日子》,《飞天》2022年第3期。

⑥淡巴菰:《流浪之殇》,《河北日报》2021年12月17日。

⑦淡巴菰:《逃离洛杉矶,2020》,封底,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版。

⑧[法]加缪:《1957年12月10日的演说》,《加缪文集3:反与正·婚礼集·夏天集》,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

⑨淡巴菰:《逃离洛杉矶,2020》,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版,第104页。

⑩11淡巴菰:《烫嘴的口罩》,《逃离洛杉矶,2020》,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版,第109页。

12淡巴菰:《跳蚤市场上空的鹰》,《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49页。

13淡巴菰:《隐形的护佑》,《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80页。

14淡巴菰:《在洛杉矶邂逅毛姆》,《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

15淡巴菰:《在洛杉矶隧道与先民擦肩而过》,《江南》2022年第2期。

16淡巴菰:《荷马·李用剑在中国历史上刻下英名》,《北京晚报》2022年7月11日。

17淡巴菰:《做一只快乐的跳蚤》,《光明日报》2023年1月13日。

18木心:《第五十二讲 十九世纪波兰文学、丹麦文学》,《文学回忆录1989—1944》,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73页。

19木心:《第四十五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三)》,《文学回忆录1989—1944》(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82页。

20 21淡巴菰:《盛放的百合》,《解放军报》2021年10月15日。

22 23淡巴菰:《搁浅在沙滩上的那些鱼》,《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34、35页。

24淡巴菰:《小确信的翅膀(自序)》,《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2页。

26 27淡巴菰:《哑巴蝈蝈儿》,《美文》2022年第5期。

29淡巴菰:《希尔顿的时光分享》,《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241页。

30淡巴菰:《在偏僻小馆,把酒言欢》,《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