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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本”的较量和灵魂的颜值——读舒雅《她的姿本时代》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 张学昕 朴竣麟   2023年07月31日16:18

内容提要:舒雅的长篇新作《她的姿本时代》以双线条的叙事,书写了梅若伶在“医美经济”中的盛衰与成败,和林乐瞳脱离物欲的桎梏、追寻真正的理性之光的心路历程。在小说创作中,选择“医美经济”这一切片进行折射和反思,以“商战小说”为外壳,容纳哲理小说、成长小说和社会小说的多重面向,发于“医美”又不止于“医美”,构建了以梅若伶的商业帝国——美尔康美容会所的兴衰为主线,以林乐瞳涅槃重生、寻求自身职业归宿为副线的双线叙事,在叙事流中创造一众具有象征隐喻意味的人物形象,以此对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进行深入反思,探究“女性之美”的真正意蕴,寻找“成功”与“失败”的边际,勘察人性、灵魂的幽微和动荡。“姿本”既是“资本”的谐音化用,表明身体经济已经成为一种以资本作支撑、以贩卖容貌焦虑为目标导向的重要经济形式;同时“姿本”又暗含一对逻辑关系,暗含“姿”与“本”的对立统一,如同文中梅若伶和林乐瞳两条叙事线一样,形成一种带有互文关系的较量,直接触及人性、灵魂的真实状态,以及终极性的救赎问题。

关键词:舒雅 《她的姿本时代》 姿本 女性主义 人性

在这个“网红经济”盛行的时代里,符号化的单一审美倾向,逐渐在大众审美中占据主流。碎片化的传播趋势和如今视觉文化的霸权性,也使得传播媒介的能指和所指呈现出一种趋同性。表象上来看,似乎拥有更好容貌的人群便能在社会中得到一种便利甚至是优待。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让社会群体染上了一种“容貌焦虑”:通过对自身容貌的不满足,产生一种自卑的焦虑感。在这种社会认同和群体心理的驱使下,一部分人选择对自我容貌的美化和伪饰,选择一条似乎是“捷径”的道路。鲍德里亚指出,消费社会里,无论在何处,个体首先被邀请进行自我取悦、讨好自己,“身体开始占据舞台中心,成为了塑造认同的主角”①。随着以容貌为导向的身体经济不断膨胀,身体景观也不断形成庞大的堆聚,“医美经济”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应运而生。《她的姿本时代》便选择了社会中的这一切片,试图折射出更多对于时代的反思和探索。“姿本时代”不但揭示了以“姿色”为“资本”的普适性的时代选择,也暗含一种“姿”与“本”的冲突与较量。“姿”是女人的姿色,是作为表象的存在,是视觉文化的一种代表。“本”则代表思维与理性,代表追求事物的本质,也是对本我的追索。“姿”与“本”的较量,实质上是一场对于“女性之美”真正意义、对于人生成败的定义,和对于这个时代中的我们价值选择的论证过程。

在《她的姿本时代》中,舒雅充分展现了较强的叙事自觉。小说包罗万象,围绕医美行业,辐散到商战博弈、广告营销、电视媒体、选秀节目等多种社会现象。想要把如此庞杂的体量在不到三十万字的篇幅中一一展现,同时,还要形成“姿”与“本”的互文对立,是一种极其需要技巧的叙事挑战。为此,舒雅采用非线性的快节奏叙事,在双线中迅速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

《她的姿本时代》的整体叙事流,从梅若伶进入医美行业中兴时期的产品——美尔康青春复制舱引入,以夸张、失真的笔触描述了梅若伶这一阶段的核心产品。紧随其后的是梅若伶巅峰时期的事业景观,名为“美尔康抗衰老光疗会所”的空间景观以梅若伶为中心向读者展开。这一物理空间的外象光怪陆离,极尽奢华,暗喻景观社会的表象性特征。而隐藏在这种表象背后的“暗面”,如于堇出现的“隐秘房间”,“DNA密码丰胸”的阴阳合同等,则在后文中一一揭示。梅若伶对于美尔康这一物理空间拥有一种全景敞视式的掌握。然而,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梅若伶事业的发展,越来越无法满足她对于物欲和权力的渴望,最终虚假的泡沫破裂了,她也坠入失败的深渊。小说的第二条叙事主线——林乐瞳的经历则从广告营销的层面引出。林乐瞳起初是担任美尔康的企划总监。她热爱广告创意,然而美尔康的这份工作却让她心生厌烦,她“不愿与恶同行”,向齐峰爆料美尔康的内幕之后,毅然退出美尔康,前去其他医美机构工作。然而,林乐瞳的价值判断立场和人生选择注定了她并不适合从事此种虚假的广告企划。在认真反思自己的职业经历,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后,林乐瞳决心成为一名“传播者”。

可以看出,《她的姿本时代》的两条叙事脉络,起初的联系是极为紧密的。作为美尔康的企划,林乐瞳与梅若伶发生过冲突,向齐峰爆料美尔康“密码丰胸”的内幕,辞职后又在欧姿兰直接参与了佘怡曼与梅若伶的商战。然而,随着小说叙事情节的推进,梅若伶和林乐瞳两条叙事线间的联系被逐渐解构。在小说临近尾声的阶段,林乐瞳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对于与梅若伶相关联的事件进行隐喻式的评说。我们注意到,虽然梅若伶和林乐瞳在小说中构建的时空中逐渐错位、离析,但她们意识层面的冲突却是始终存在的。梅若伶无疑是这部小说的绝对“主角”,是全部情节叙事的主线。在这条主线中,表面上看梅若伶的美尔康整形事业表征着对于女性外在美的病态追求,她对于广告营销的理解是不留真实的虚幻,在商业竞争中的锱铢必较,则呈现出对于物欲的极度追求。通过梅若伶这条叙事主线,舒雅展现了对于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的反思,和对于部分只追求表象的社会乱象的揭露。反观林乐瞳的叙事线,埋藏在全文细部的肌理中,又游离于主体情节之外。如此看来,这条叙事线对于全文情节的推动似乎并无直接作用,但是,却给整体叙事留出了富于张力的空间维度。林乐瞳揭露美尔康的内幕,放弃广告营销行业,转而投身演讲事业,展现出女性的内在之美,“青春将会消失,美貌也会褪色,但智慧可以生长,心灵之树被时间之水浇灌,将永远蓊蓊郁郁,华盖如云!”两条叙事线交织、对照,呈示出舒雅对于“女性之美”的内在与外在、真实与虚幻、物欲与精神的深刻理解和饱含激情的哲学思辨,进一步突出“姿”与“本”的双重文化较量。梅若伶作为“姿”的代表,象征被表象支配的视觉文化霸权,是在“颜值崇拜”的浪潮中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图腾,而结局预示着过度沉迷表象终将被吞噬,通过贩卖“容貌焦虑”而产生的身体经济泡沫也最终会破灭。林乐瞳则为“本”发声,注重事物的本质与内在,在能指的狂欢中保持住自我的本心,如此才能在社会实现自我价值。通过叙事上“姿”与“本”近似分离式的较量,舒雅充分地展现出了对于我们这个时代问题的深切考量和文化自觉。双线条式的叙事,形成一种特别的冲突对立关系,引导读者在对两个主角的人生的重构中进行探索、思考,在较量中,实现对时代现状的反思和个人选择的启迪。这样,人性的种种乖张、放纵、无奈和纠结,都沉潜在生活、存在世界的深层,向外弥散出令人震撼的气息和“场”的惊悸,颠覆着我们以往惯性的思考和认知。

在《她的姿本时代》的叙事中,以梅若伶为圆心,舒雅塑造了一系列具有象征寓意的人物形象。这其中有作为故事主角的梅若伶、林乐瞳,有梅若伶的对手佘怡曼、邢斌和李博海,有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如周洁、路晓嫣等,也有一系列医美景观社会中的消费者甚至于受害者,如夏芊芊、于堇、倪诗诗等。通过对人物的形象特色和相互联系的分析可以看出,舒雅借助庞杂的人物群像,所想要书写的,是不同人对于身体之美,对于传播与营销的真切体验和理解,及在面临“姿”与“本”的较量中作何种选择的横向对比。在对照中让各自的灵魂浮出水面,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发掘出终结人物命运的“砂器”。

作为故事的双主角,梅若伶和林乐瞳并无过多的交流和冲突,正如前文所言,梅若伶和林乐瞳两条叙事线是“分离式”的,在叙事的流向中渐行渐远,又在意寓的语境中形成一对互文性的关系。这两个形象便寓意着观念的两极,是“姿”与“本”的具象化体现。在塑造梅若伶和林乐瞳时,舒雅同样不吝笔墨地从人生经历来探究二人职业规划、价值取向和人生目标的不同生成背景。我们可以看到,舒雅在进行的时间线中不断通过回忆和个人遭遇,来穿插人物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中亲情的缺失和物质的偏向让梅若伶对于外物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在小说整体情节叙述的前期,其事业游刃有余,在利润可观的同时也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是逐渐膨胀的物欲和对竞争对手的报复心理让她一步步走向失败的深渊。而林乐瞳同样来自亲情不完整、物质分配不平等的原生家庭。父亲常年在外勘探、母亲的离去和继母的排斥让她从幼年起即力求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借助幼年林乐瞳之口,舒雅表达了自己的哲思:“我疏离了自己,一瞬间,失去了我的存在,此后,我萌生了回到我自己的感觉——扎根于我的存在的本性。”与梅若伶的对抗、逃离不同,少年林乐瞳的自我保护方式是葆有“自我”,并与“范例的他们”相区分,这也完成了对林乐瞳独立人格的建构。两个女性形象的对照是贯穿全文的。在职业规划方面,似乎梅若伶具有更明晰的目标,从去俄罗斯从事服装贸易到投身美容行业,其生涯中的每一个规划都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度,在每一次转折的时候也会做足准备。而林乐瞳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在找寻与探索,大学毕业之后在广告行业屡屡碰壁,在从美尔康离职和被佘怡曼从欧姿兰逼走之后,经历了一次蜕变式的选择,与岚晴的交谈让她决心打破固有的壁垒,彻底放弃自己坚持了多年的广告营销行业,立志做一个真正的“传播者”。而在去悦心堂和与苏怡相识之后,林乐瞳终于找到了自身的归宿:投身演讲行业,将独立思考的所得分享给更多的人。在职业规划的对比上,两者的区别在于“不变”与“变”,敢于经历涅槃式的重塑,才能直面“自我”的归宿。借助林乐瞳的一次电台节目和全文最后一次演讲,舒雅呈现出了两人对于价值取向的异质性追求。林乐瞳认为“真正的成功应该是你为社会创造了什么,是否释放正能量,影响、感召并惠及他人”。借助梅若伶这一角色的塑造,我们可以看得出,舒雅的叙事目的,不单单指涉医美行业,而是折射出现代社会万千在物欲的横流中被裹挟的人。而林乐瞳的形象更具有一种劝诫效果,激发读者对成功的思考和对保持独立思考重要性的正视。在创作谈中,舒雅谈到两个人物的关系:“在我的构想中,女主梅若伶和第二女主林乐瞳代表了时代的两张面孔。梅若伶是我欲故我在,林乐瞳则是我思故我在,她们共同完成了女性意识的迷失、幻灭与觉醒的三部乐章。”②梅若伶是“颜值崇拜”下产生的图腾,是以“姿”为主的表象意义的具象化体现,而林乐瞳用理想主义为身体经济祛魅,注重事物的本质与内在,主动成为“本”的表征。“双主角”的对比、互文,构成了一对双重文化较量的逻辑关系,引发读者进一步思考时代、思考身体之美和美之为美的问题。

我们注意到,在小说情节中,有一组人物以“被支配者”的形象出现在文本之中,并且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他们有的是美尔康的消费者,受到梅若伶营销套路的蛊惑,最终成为受害者;有的是梅若伶的员工,被裹挟着前进,无法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这组人物形象是严格按照递进式的规律安插到文本中,作为梅若伶形象塑造的旁证的。从向第一个消费者夏芊芊成功地推销,到于堇“DNA密码丰胸”的问题,再到周洁和佘怡曼的联手,最后是倪诗诗的整容失败和陷入舆论的漩涡。可以看出,从面对夏芊芊时的步步为营,到对于堇的危机公关,再到周洁对美尔康造成的重创,最后到面对倪诗诗时的一败涂地,梅若伶“医美景观”背后的阴暗之处向读者一一展露,作者将梅若伶的权力支配也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逐渐减弱。舒雅通过这一系列“被支配者”形象的渐次出场,隐喻美尔康所代表的泡沫经济的繁荣终究是虚假的,最终的命运便是一步一步破裂和消亡。如同当年的梅若伶一样,成为意见领袖的倪诗诗的海报也被贴满大街小巷,李博海的整形诊所也如当年的美尔康一样,声名鹊起。然而,倪诗诗们和李博海们的未来也不难猜测。不可否认,这些“被支配者”形象,存在着一定的共性,都因对物欲的盲目崇拜而被“姿本”的力量所裹挟,为了工业化的外在之美,恰恰中了梅若伶的营销套路。最终,于堇的整形效果不佳,对自己的健康无法预估;周洁受到舆论的攻击和周遭的白眼,最终不堪重负自杀;倪诗诗在比赛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社会的嘲讽,却因楚云帆的失误导致了整形的失败。即便是梅若伶本人,又何尝不是物欲的“被支配者”?她虽深谙营销之道,在一开始就懂得营销的本质在于“贩卖欲望”,却甘愿为营销的虚无买单,选择信任“姿本”背后的贩卖欲望和身体经济机制,最终自身也成为“姿本”的牺牲品。“被支配者”是具有象征隐喻意味的,指向当今社会过度追求外在美的女性群体,同时,也暗含他人凝视的影响。对自身的“容貌焦虑”,其本质上来自他人的凝视。文中的“被支配者”形象,最终的目标导向大多是取得社会的认同。幻想挽回丈夫爱情的于堇、渴望通过整容取得事业成功的倪诗诗,更有周洁为了所谓“社会认同”而最终踏入死亡的深渊。“被支配者”形象如警钟,如明镜,引发读者对于世相的警惕和反思。

作为当代作家中新晋的女性代表,舒雅在梅若伶和林乐瞳的形象塑造中,再现了女性意识的“迷失、幻灭与觉醒的三部乐章”③。虽然,小说中对梅若伶的叙述立场是具有批判性的,但我们仍然可以从这一角色中看到女性的奋斗,看到冲劲和闯荡。即使最终的结局是失败,也拥有过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林乐瞳的理性之光和心灵之光则将“女性之美”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在这里,女性的意识得到彻底的觉醒与解放,彻底从男权的凝视和物欲的桎梏中挣脱。遗憾的是,小说中的“被支配者”形象才是社会中的大众形象,是“姿本时代”中的“她们”,也是舒雅欲借这部作品要警醒的群体。她们沉迷物欲,耽于来自男权社会的凝视,在增殖自身“姿本”的目标导向中,一步步物化自己的身体与人格,丧失生命本色,从而走向“姿本”的深渊。借此,舒雅叩问如今已然工业化的女性之美是否是真正的美,呼吁反“颜值崇拜”、反“容貌焦虑”,再次展现了舒雅对如今物欲横流、浮躁焦虑的身体经济的深刻担忧。

作为一部貌似“商战”的小说,《她的姿本时代》发于“商战”,又绝不止于“商战”。商战元素,使得这部书写人性的小说包罗万象,渗透出社会生活大变局时代的种种人性、灵魂的乖张。其以梅若伶的商业帝国为一个切片,涉及医美、广告营销、媒体、网络舆论、选秀节目等社会现象,折射出的不单纯是美容行业的乱象,更是美容行业背后所代表的现代社会的浮躁现象和现代人被各种快速信息流和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所裹挟的生存现状。

小说全文聚焦于医美行业,而医美行业的本质则是一种身体经济。在文本中,隐藏在“美尔康”光鲜亮丽背后的是不规范的培训、虚假宣传、阴阳合同、巧立名目和利用人脉平息舆论等手段。这样赤裸裸直击行业内部的真实笔触展现了“姿本时代”以至于“身体经济”的特质。舒雅认为,“姿本时代”的特质在于幻觉性、表演性和伪饰性。我们可以将舒雅总结的这三个特质引申到“身体经济”的层面。“幻觉性”揭示了这个时代的“身体经济”的表象性特征,“表演性”则揭示了“身体经济”日渐膨胀的来源——表象化的媒介和碎片化的信息流形成的景观世界,“伪饰性”是“身体经济”板块的重要组成部分,具体体现为这个时代盛行的化妆、美颜,及医美整形。在虚构的梅若伶和美尔康的故事里,舒雅力图笔触的真实,达成一种失真中的真实,将整个医美行业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完整展现到读者面前,揭示身体经济背后的欲望生产机制。

同时,小说中还对成功与失败的界限进行了审美讨论,即何为真正的成功。故事中的梅若伶和林乐瞳,同样渴望成功。文中的两个角色,多次谈到自身对于成功与失败的理解。梅若伶是“喜欢创造并战胜一切的人”,高考失败南下经商时,便早早定下了“冲锋陷阵”的人生目标。在与曾一同去俄罗斯做生意的何光楠重逢时,相同起点的两人,却已经走上不同的道路。喜欢吃又懂得吃的何光楠开了一家饭馆,劝梅若伶像他一样放缓脚步,过安稳的人生。梅若伶则对此感到鄙夷,认为自己早已无法停下来,只有不断前进。物欲的阈值不断提升,使得她永远无法满足于现状。对于用外物来定义的成功的病态追求,让梅若伶在商战和人际关系中锱铢必较,最终在无谓的恶性竞争中自食恶果。而林乐瞳正如齐峰对其的初印象一般,“似乎不关注浮在事物表面的东西,而是喜欢探究事物的本原”。借林乐瞳之口,舒雅分享了自己对于真正成功的定义,认为成功不应由外物来定义,而是自我能够创造多少价值,认为从社会责任中脱离出来的个人成功并不能定义为成功。当如今的社会中充斥着碎片化的信息流时,更多人受此影响,妄想复制一夜成功的神话。李博海利用自己的人脉和性交易获取销售资源,于堇想用丰胸技术唤回丈夫的爱,倪诗诗想通过整容获取更为绚烂的人生,凡此种种都是对物质成功病态追求、最终被物欲所反噬的形象呈现。

在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医美经济的乱象,看到如今铺天盖地的“洗脑式”广告营销,看到网络意见领袖和选秀节目,这一切的乱象本源都是如今越发膨胀的身体经济。消费者渴望通过经济来置换身体经济的增殖,经营者又需要消费社会来满足自身的物质经济增长,如此的同构性结构,形成了一场“姿”与“本”的较量。舒雅曾这样描述创作《她的姿本时代》时的文学诉求:“我想把它写成一部多棱镜式的小说。以医美行业为背景,用一个商战小说的外壳,容纳哲理小说、成长小说和社会小说的多重面向。”④小说的叙事中,对梅若伶和美尔康的盛衰和对医美行业乱象,进行的揭露是一种近乎纪实性的文笔,直击残酷的现实,反思我们这个时代中普遍性的以功利为主的价值取向。而林乐瞳的视角则为这样一部“商战小说”增添了诗意的味道。在林乐瞳的世界里有诗歌,有希望和理性的光芒。读者在阅读中比较两者后,能够在这两者的相互观照中,获得现实与诗意的双重审美体验,深思在浮躁的现代社会,如何透过流于外物的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质,在实现自身价值的同时,脱离本我的遏抑,完成对自我的救赎与超度“姿”与“本”的双重文化较量。是在舒雅更柔和也更高明的叙事设计下,在把一个好故事讲得完整之余,作品透射出更多对于人性和社会的思索。我们也相信,更多人会如林乐瞳一样,对于理性之光与心灵之美充满希冀,永远蓊蓊郁郁,华盖如云。

从明清时期的小说中涉及的商界情节,再到近现代小说中对官场、商界的谴责小说和“五四”后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等小说中对于商业题材的展现可以看出,所谓“商战小说”,乃至于“商业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处于末流的地位。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计划经济的实施,商业题材的小说也曾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改革开放和新世纪以来,才有正面叙述“商战”的小说在中国文学中出现,如阿耐的《不得往生》、王强的《圈子圈套》等。然而,这一题材的小说,更多的是以商人的奋斗和商战的玄机为主,通俗来讲,故事情节的结尾往往是主角最终获得了名利双收的胜利结局。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让更多人对于商业的前景充满憧憬,这时的商战小说更多起到一种励志的教化作用。而在近几年,人们开始反思商业给社会带来的另一些影响,以“失败”为结局的商战小说也开始出现,如本文研究的《她的姿本时代》,李佩甫的《等等灵魂》也从官场和商场探究人性在这个商业主义时代的挣扎与浮沉。可以看出,“商战小说”实质上还未正式进入中国文学史的视野。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商战小说仍然拥有长足的进步空间。因此,《她的姿本时代》以一定含量的“商战”元素,也为日后恰切地厘定所谓“商战小说”提供可资参照的重要文本。同时,舒雅本人的经验,也让她在叙述人性故事时,拥有与此类文本作者不同的独特视角。在传统的视角中,商场是属于男人的战场,而作为女性作家的舒雅,能够从女性企业家的角度出发,选定医美这一女性比男性更具先天优势的行业视角进行讲述,从而从人性、灵魂纠结中辐射出对于女性意识的更多思考,探究这个社会中作为生产者和作为消费者的女性的生存状态,这是当今许多探讨人性的小说所不具备的,这里面,既是一个叙事视角的问题,也是对一个时代真实样貌做出判断的价值选择、取向问题。像阿耐的《不得往生》,虽以女性角色为主角,但并无太多关于女性意识的思考,也缺乏理性思辨的力量。而舒雅本人在广告传媒行业的工作经历也使得其对于广告、对于营销术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解,从而进一步提升了文本的厚度和体量。从上一部《零度诱惑》到这部《她的姿本时代》,舒雅似乎从未放下对于新闻广告传媒、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性欲望、对于觉醒和幻灭的女性意识的探索,当然,我们也期待并能够看到舒雅以及更多的作家,来建构未来人性小说和女性主义文学的体系,进而从更高层面探索人性,救赎灵魂。总的说来,《她的姿本时代》从独特的审美视角,深刻地触及我们时代生活的内部,呈现出我们所生存于其间的大变局、大时代的人文生态。舒雅的叙述优雅而内敛,笔法细腻,飘逸中向人性深处沉潜,拨开现实的迷雾,呈示人性、灵魂和心理的幽微与玄机,力图还原当代社会和人生的原生态样貌。小说文本充满勘察世界的哲性思辨气息,含蓄地深描出我们这个时代丰富的灵魂“内宇宙”衍变的曲线。可以说,舒雅从一个新的审美维度,为我们找到了洞悉生活的端口,从这个端口,我们也意识到在一个充满“诱惑”“姿本”的迷雾的生活情境里,每个人应该怎样保持灵魂的端庄和清洁的精神。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作家写作发生与社会主义文学生产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2ZD27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页。

②③④舒雅、骆冬青、陈忠、贾文娟、朱承、刘梁剑:《智性对话丨姿本,还是资本》,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675849。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