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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逐梦到造梦的精神旅行——西篱诗集《随水而来》的一种读法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 蒋登科 姚洪伟   2023年07月31日16:19

内容提要:西篱是新时期诗歌热潮中成长起来的诗人,其诗中强烈的女性意识、浓郁的现代风尚曾是诗坛的一道风景。随着艺术探索的不断深入,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逐渐变化,强烈的生命意识成为其感悟、思考、表达的核心主题。诗集《随水而来》印证了她的这一变化过程。同时,西篱还属于感悟型诗人,其诗歌常常从零散杂乱的日常生活中提取意象,表达现代人的忧思与迷惘,在现实与想象之间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诗歌氛围,给人梦幻、神秘、忧郁、孤独甚至悲伤的诗美感受。

关键词:西篱 女性意识 《随水而来》 追梦与造梦 生命意识

1990年,西篱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谁在窗外》,紧接着又陆续出版了《温柔的沉默》《一朵玫瑰》《西篱的梦歌》等诗集,在诗坛引起不小的关注。此后,西篱开始尝试多种文体创作,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剧本、文学评论等均有涉猎,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成为文学创作的多面手。进入新世纪后,西篱又推出了《西篱香》《西篱短诗选》等诗集。

西篱虽然拥有诗歌之外的多个文学头衔,涉及多种文体创作,但诗人西篱才是她最真实的存在,诗已幻化成西篱文学创作的内在气质。时隔多年,西篱又从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中抽身,回到她的诗歌领地,将她的诗歌再次结集出版。诗集《随水而来》便是她重返诗歌的明证。《随水而来》里的诗来自她不同时期的创作,应该说是目前最能代表西篱诗歌创作风貌和水准的一部诗集。西篱属于感悟型诗人,其诗歌创作多从日常生活中获得灵感,常常能抓住刹那间的诗意,然后结构成篇,从零散杂乱的日常中提炼出诗歌意象,凝练出诗歌意蕴,表达现代人的忧思与迷惘。西篱的这种即时性灵感结合其特有的女性忧郁气质,在现实与想象之间不断游移,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诗歌氛围,给人梦幻、神秘、忧郁、孤独甚至悲伤的诗美感受。在这部诗集中(鉴于这部诗集的选集性质,也可以说是在西篱诗歌的探索历程中),我们可以明显梳理出西篱诗歌的生成、变化轨迹,甚至由此感受到她的精神历程,简单概括,就是从“逐梦”到“造梦”的精神旅行。前者是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对梦及梦境的倚重,后者是诗人通过诗歌的独特艺术手段对梦与梦境的特殊呈现,但诗人最终所要表达的是她对现实、生命及其互动关系的精致而独特的感悟和思考。

“梦”是西篱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她的诗往往因“梦”而生,借“梦”抒情,造“梦”达意,以“梦”为美。西篱常常以“梦幻者”的形象出入她的诗中,在梦境与现实之中穿梭、吟唱,正所谓“西篱的诗,皆为梦歌”①。“梦”成为西篱欢照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也使得她能够在现实之外,开辟出一个虚实相生的抒情空间,构筑属于诗人自我的梦境。在诗集《随水而来》里,以梦为题的诗就有《海的梦》《所有的路皆被梦幻照亮》《梦歌十七》《梦歌二十九》《萨克斯的梦歌》《听啊 那零落的梦呓》《梦幻者的黄昏》《梦歌》等,还有很多作品没有将“梦”的意象嵌入题目中。可以看出,这是一部“以梦为马”的诗集,梦成为诗人打通现实与理想、外在与内在、当下与未来的不二选择。

梦是想象,是玄思,是连通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是接通现实与幻境的通道。弗洛伊德说:“梦是欲望的满足。”②西篱的诗通过梦境寻求精神的满足,用梦去驱逐现代都市人焦灼、不安、无根的精神虚空状态,让现实与梦想无限接近,给人以精神温慰和内心安宁。因此,西篱在诗中营造了一种梦境的氛围,虚幻、飘忽、游移而又真实可感,在朦胧缥缈的幻想中追求唯美。诗集开篇便以一首如梦似幻的《光》吸引了读者。“黄昏 白羽毛的鸟/自向西的窗 涌进/悄悄 莅临人群/在地板涂银/在白墙描金/在一杯水里/漾出钻石的欢欣”,傍晚穿窗而过的一道夕阳,激发了诗人的迷蒙情思,使其立即进入了梦幻的想象世界,从一道光里惯看人间世事。“有人絮语 有人聆听/记忆的微笑/灵魂的眼神……”③,这是诗人进入幻象之境的幻听幻想,是自我神思的自在飞扬,“片刻 又片刻/片刻之后/鸟儿听见 远方的呼唤/鸟群忙碌 翅膀把黑夜/从大海煽动到山顶/收束尾翼 原路退回/带走钻石、金和银/头颅优美地扭转 眨眨眼睛/我心领神会”。在“片刻”之间,一只灵动的“鸟儿”,带领诗人从一道光里看到了丰富的大千世界。随着光线的黯淡、消逝,转瞬之间,诗人又“扭转”“头颅”回归现实,在神秘微妙的一刹,完成了诗意的建构和幻境的消解,“我也一样 来过/将很快离开/光一样轻盈……”在看似轻松愉悦的不经意间,诗人完成了诗意的逆转和升华,从光的“欢欣”到我也将“轻盈”地离开,“光”在美妙欢欣之后转瞬即逝,喻示人生的美好与短暂。诗人以一只“鸟儿”作意象,运用急速转换、跳动的意象结构,完成了人类一生如光一样短暂的浓缩书写,给人如梦似幻之感,尤其是最后的突转,让人一愣,如梦方醒。“我”虽梦中人,却“心领神会”,人类生老病死的规律无法抗拒,就跟一道光一样,很快就将从这个世界消逝,也许比光还黯淡、虚幻,想想不禁悲从中来,充满了无奈、哀伤之情。但诗人的哀伤并未在诗中放大,而是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轻轻滑过,从梦境回归现实,给人留下了极大的回味空间。

西篱的诗在哀伤、虚幻之间,还通过梦境照亮现实人生,从梦境中撷取美的力量。在《海的梦》一诗中,诗人写道:“梦的浮力/游动的地方/水草们欢悦/海星子们歌唱/远处的灯/向往的地方/至真至纯。”“海”的梦是真纯美妙的,有如“灯”的希望隐喻,带领我们去梦的远方。生活在茫茫人海,如果没有希望,没有远方,没有灯的指引,那将是惨淡的。诗人通过“梦的浮力”,带给人生以美好。又如诗人在《梦歌二十九》中追问,“满天满天的星辰啊/为什么如此摇曳不定啊?”“满天满天的云啊/为什么如此漂浮不定啊?”在如此“摇曳”“漂浮”不定的“梦歌”中,诗人最后却得到指引,“父亲说来呵来呵/跟我去海上看天象”。

纵观西篱的诗,在迷惘之后,总能找到出口,解决现实困境。不管这出口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她总有一个方向。这得益于诗人造梦而不迷梦,梦境只是诗人借以抒情的一种氛围、一种手段,其精神指向是明确的,其情感审视是正向敏感的。正如诗人在《因为如此敏感》一诗中所表达的,“因为如此敏感/我不能走向你们中间/阴谋的笑意正编织成花环/酒杯和桂冠/也轮番更换/凡是秘密/我皆有所觉”。诗人非常敏感,她在梦境中其实也是清醒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借助梦境理清自己,而且在短暂的迷惘之后,总能“从梦中唤醒自己”(《世界如此辽阔庞大丰富而我一无所有》)。

梦幻是缥缈的,是漂浮不定的;梦幻者是游动的,是来去无踪的。由梦出发,西篱的诗中使用了大量与漂浮、流动、变幻等相关的意象,如“水”“风”“镜”“海”“烟雾”等,它们可以看成是“梦”的延伸。这些意象有着共同的特征,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可触可感,在有形与无形之中变化转换,实现了在真实之中有朦胧缥缈之美,在幻象之中有真实可感之根。同时,这些意象还具有洁净的质地、美好的内蕴。

诗人写“水”,“将白日布置成夜晚 如水/梦幻连绵……童年/路多么洁净啊”“柔波起伏/趋向那千古不朽的晒台/城市的某一处桥栏/也曾十分温暖”“水在无底的底部/青蛙依次跳水/它们的叫声里总藏有自己的灵魂”(《水》),水的洁净与温暖,绵密与深邃,尽在有形与无形中展开,进而指向广阔,最后又归于灵魂的洁净。“水”跟“梦”一样,不仅可以包蕴一切,还可涤清一切污秽之物,带来美好与希望。正如诗人在《随水而来》一诗中所写,“随水而来/它无声无息却长驱直入/在它汹涌之峰的上部/日光闪烁的地方/生活/正消融其实有的一切”“水里的自由/岸上的惆怅”“鱼群游动/它们愉快的生活正在开始/它们丰满、优美/在透明的水中前行……”这是“水”所具有的内在张力,化有形于无形,如梦之境,真实与幻境同在,最后又归于美好。再看看诗人描绘的那《如水的阳光》,“你流过我所有的时光/在洁净的路上 树叶彼此告别/它们是一千个神秘的安慰/令我忘却伤痛”,水跟梦一样具有治愈功能,可以荡平岁月的伤痛,给人抚慰。

诗人写“风”,把飘忽不定的“风”与四处游走的“梦”结合,让风插上梦想的翅膀,在梦幻中给人带来希望。“风来了 风吹拂我的脸颊/梦来了 梦抓紧我的头发/我的爱人来了/所有的人中他最为清癯英俊”(《风来了风吹拂我的脸颊》),“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到原野上去了”(《原野上的树》),“蓝色的风/在它之上/你的身姿和面容/粲然如梦/瞬时与永恒”(《今晚的你(一)》),“风永远永远地疏松/那片初恋的土地/忘了我吧/在你要去的地方/天空永远年轻 如果/孩子们都懂得人类的故事 和幻想”(《青春断章》)。风吹来了诗人的美好回忆,关于恋人的、童年的,虽然一切都是回忆,却美好、温馨、令人回味。

诗人写“镜”,看似虚幻,实则是现实生活的镜像反映,“镜子正在旋转/窗户渐渐虚化/我们如此热爱的/白日之梦/粉色的/或紫色的/——安娜/将有声音唤你/在你失却自己的地方”(《随水而来·二十三》),在“镜”中迷失的“梦”,在“失却自己的地方”,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诗人表现出冷静的姿态,每当“迷雾”出现,总有声音出现,这便是诗人的清醒之处,表面是梦境的虚无,实则是诗人窥探世界的方式,迷惘而不迷失,虚幻而不虚无。

“海”也是西篱常用到的意象,海的宽阔、深邃、神秘给诗人建造“梦境”提供了独特的想象空间。“步履踉跄/走向海面/听见远方的音乐/在梳理我的头发/心开始变得温驯”(《夜的海》),将黑夜视为海面,原本“步履踉跄”地“走向海面”,却在“音乐”的轻抚下,“心”变得“温驯”,这是美好的体验,有一种幸福正在来临。又如诗人在《梦歌二十九》中所示,“迟钝”迷惘之后,只有大海才能给予安慰,只有“去海上看天象”才能从飘忽不定的梦境中挣脱。

“孤独”是现代城市人长期面对的精神困境。在西篱的诗中,“孤独”也是其关注的重要主题。诗人以梦幻者的身份出入现实与梦境,作神秘的精神旅行,也是其“孤独”的表现。从诗人的一些诗题中,就可以感受到这种孤独所带来的忧伤,如《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世界如此辽阔庞大丰富而我一无所有》《自己按门铃自己听》等。诗人在《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里写道:“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帕斯捷尔纳克/因为只剩下你的声音/剩下一种忧郁凝重的目光。”孤独的灵魂与孤单的身体都难以抵御孤独的时光,使人感到忧伤。诗人在《自己按门铃自己听》一诗中更是写道:“孤独的孩子/自己按门铃自己听/在辽阔的夜里”,“我能抵达任何地方/唯有与你的距离/倾尽一生也/难以完成”,这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爱与不爱双倍加重了的孤独凄苦、悲怆之情跃然纸上。因此,诗人在孤独之中才有了《世界如此辽阔庞大丰富而我一无所有》一诗里的体悟,“那些我爱过 爱过我的人/别把我忘记/为了你/我千百次从梦中唤醒自己”“上帝 你所给予我的/都请从我身上摘取/连同那人类心灵里的忧郁之根——/它对这世界永远眷念/找不到一个平安的日子”。孤独永远无法战胜,只有“从梦中唤醒自己”才能有所纾解,这是诗人面对“孤独”的态度,也是诗人进入梦境,作神秘的精神旅行的重要原因。

要解决现代人“孤独”的精神困境,从“梦境”中醒来,还得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诗人从“童话”“自然”中找到了出口。尽管生活像无数的“子弹射向我”,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但我仍要“守在那一片金色之中”“寻找一切我所向往的美”“我以我的生命向你敞开”“我以我的灵魂穿越这无边的黑夜”,让“所有的路皆被梦幻照亮”。这是诗人在“梦境”中所追寻的精神归宿之地,诗人“远离城市 大江/残缺的魔方楼房”后,“她蓦然出现 澄净 高远”,将新的梦境寄托于乡间,开始“想念月白风清的乡间/她与我们心心相印”“无尘无染”(《月圆了》),“那些雨后的屋顶/安宁地/沉入雪的梦境”(《那些雨后的屋顶》),“那种安宁 和淳朴/正慢慢地/让我们的什么 活过来”(《欣赏美而不占有它》)。诗人在穿越梦境,作一番精神旅行之后,回归现实,回到自然的乡间大地,带着“孤独”“忧郁”的人们走出精神困境。正如西篱自己所说:“在梦中入世,又带梦想出世,受伤之后亦靠梦幻魅力的滋润与安慰。”④看来,“梦”不仅成为西篱诗歌表达的重要方式,而且穿透梦幻,超越梦幻,最终走出梦幻,还成为了她生活的信条。

西篱的诗,还有着浓郁的现代都市女性气质,擅幻想,重色彩,恋爱情,寻唯美,在一种恍惚的情思中抒写现实生活、个人情感,利用音乐飘忽不定的特性传达现代人的流浪感,表达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陌生与荒凉,写爱而不得的忧伤,可视为其心灵深处的独语。

因此,她喜欢在诗中使用蓝色意象,“蓝色的花瓣”(《黄昏》)、“淡蓝色的夜晚”(《夜的海》)、“蓝色的风”(《今晚的你》),似乎一切事物皆可着上蓝的色彩,“蓝”成了诗人最喜欢的颜色,同时也成为诗人传达情感的载体。蓝色代表忧郁、悲伤、孤独、深邃、神秘等,同时也代表了理想、希望、美好,这正契合了诗人擅幻想的精神气质,使其诗歌呈现出了流动、深邃的唯美特质。

西篱的诗抒情性很强,意象跳跃性大,语言简洁、干净,特别注重个人感受,具有很强的现代意识。其所思所感大多来自零散、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以及对刹那间灵感的迅速抓取,有些诗本身就是个人化的体验,甚至是一种隐秘的内在体验,加之其对“梦境”的喜爱,对色彩的敏感,这就导致了其部分诗歌的神秘难解,给理解她的诗歌带来了难度,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她诗歌的可读性。也许这就是诗人在世界不可言说的秘密之处,尝试着用个人化的诗语极力表达那难以言说的意绪。从诗歌艺术的发展来看,明白晓畅不一定是优秀诗歌必备的素质,倒是利用多种手段达成的含蓄蕴藉可以给诗歌带来多解的可能,让不同的读者都可以在作品中获得不同的感受。对于读者来说,西篱的诗歌恰如引发、触动自我创造的信息之源、能量之源,从而创造出更多的属于读者自己的人生体验、艺术风景。从这个角度说,西篱长期坚持的诗艺探索是独特的,也是具有诗学意义的。

[本文为西南大学创新研究2035先导计划(项目编号:SWU Pilot Plan 016)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郭锦生编《岭南诗意——走近广东诗人》,羊城晚报出版社2018年版,第265页。

②[奥]弗洛伊德:《释梦》,孙名之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9页。

③西篱:《随水而来》,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后文所引诗句均来自该诗集,不再一一注释。

④杨放辉、杨艳雄、涂怀章、冯云主编《中国当代诗家诗话词典》,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04页。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西南医科大学]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