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来自“字相”的副歌——读字相的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 | 江非   2023年09月15日17:50

内容提要:字相是一位诗人,还是“字相艺术”的创造者。这种来源于汉字与中国书法艺术的文字平面装置艺术,由于其在思维影响与文字学上的原型暗示作用,对作者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从而让诗人深入追问宇宙、虚空、造物主、未来以及人的自身。本文拟通过字相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关于人类之识、宇宙之思以及未来想象等诗篇的分析,对诗人的诗歌创作与其“字相艺术”间的“副歌”性关系进行一些初步的探讨。

关键词:字相艺术 《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虚空 造物主 副歌

《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是一部很特别的诗集,在艺术气质上很像在人类早期出现的那些哲学诗、训谕诗、箴言诗,读的时候,让人很容易想起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神谱》、恩培多克勒的《论自然》《洗心篇》以及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物性论》等这类诗篇。在收入诗集的三卷84首诗歌中,诗人字相以朴素直观的语言,直奔主题的勇气,围绕着虚空、造物主、宇宙、人、想象、理性、科学技术等这些关键词,展开了一场关于“我之何是”“天为何物”的诘问。

一、诗人的为我之识

那么,在诗人的笔下,人之为何?正如诗人在诗集的前言《通往虚空的梯子》中所说的:“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想方设法认识自己,认识生命”“最终都是为了弄清楚自己从何处来,归于何处”,诗集中,有诸多对“我”之为人的疑问的篇章。在《我的我》中,作者写道:“每当我问我是谁的时候/我都会反问我/是谁叫你问我的//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对我却很陌生/而我又在谁的世界里面。”在这首短诗里,诗人不仅问了“我是谁”,还问了“是谁叫你问我的”,但这样的两个连续的问题,在诗人看来,只能让人感到自身的“陌生”,感到“我”只能拘囿于“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由人构成,但有限而狭小,甚至不能回答人最基本的两个提问。在《当我居高临下看一只蚂蚁》一诗中,诗人写道:“当我居高临下看一只蚂蚁/漫无目的地爬行/总会考虑它存在的意义//其实它的意义/就跟我们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一样//有谁知道,人类来到地球/到底为了什么/欲求?仁爱?拯救宇宙?//夜晚,我们仰望苍穹/问泛着亮光的群星/你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这首诗里,作者把质询的对象,由自我转向了他者,而且是一个绝对他者,这就是这部诗集里反复出现并构成了诗人思想抒发的基底的苍穹和星空。对此,诗人试图在发问中提出自己的答案,怀着美好的愿望,渴望有一个声音,能给人类以回答。但可想而知,诗人并没有获得那个作为与人对立的绝对客体的青睐。苍穹茫茫,星空浩渺,终于因为其绝对而大音稀声。除了自己心灵的回声以外,诗人并没有听到什么,人类的发问好像是一丝棉絮一样,撞上了一个永远未达的墙壁,不会有任何的反射。星空并不能给诗人什么答案。星空在诗人的期望中,对人形成了一个呼应,但这个呼应是沉默的,只能以一个被人比喻后的方式来回答人的提问:“我经常在夜晚长久地盯着星与星之间的缝隙处/只要你目不转睛,慢慢地就会从那黑暗里/泛出一粒十分微弱的光/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粒光就不见了//它出现得莫名其妙/也消失得莫名其妙/正如我们身边的某些人和事。”(《我经常在夜晚长久地盯着星与星之间的缝隙处》)这无疑是人的一厢情愿。这样的回答是脆弱的,它既不是真的,也无法满足人对自身深深的疑问。诗人很明白,这是人的自欺欺人,是人对自己的安慰和善意的遮蔽。人通过语言和修辞来欺骗自己,而这样的语言和话语,面对绝对他者和对如此的终极问题时,只不过是人类的一阵“嗡嗡”。人类待在这个星球上,把每一天的日子称之为生活,把由生活所创立的时间,称之为历史。但在诗人看来,这样的生活与历史无非是一种宿命的另一种虚伪的称呼。人类其实是待在一个“看不到头”的“候车大屋”里,人类在这里等车,等那辆头尾相交的车,带人们去认识人自己,带这人回到自身精神与灵魂的真实之家。但其结果只能是:“人们在言语/我仔细听了一分钟/只有嗡嗡的声音冲击耳膜/我突发奇想/谁如果能破译这嗡声一屋/就是一部部大书里面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如果把一个人一生的话语装满一屋/也是这嗡嗡的声音/冲击你我的耳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耳根深处还会收到/来自遥远虚空的嗡嗡/细如蚊吟/谁是破译这声音的高手。”人类在言语,但只能是一个“嗡嗡”(《嗡嗡……》)。人期望“遥远的虚空”中也有一个同样的“嗡嗡”,这个“嗡嗡”不但会支持人的合法性,还会给人以希望。但这可能只能是一个幻觉,人除了言语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人只能靠自身的话语来书写一部“大书”,这部大书无限敞开,无限包容,但那只是一个等车人,在车站的失物招领处留下的一个便签。便签的纸张,拒绝任何真理,拒绝任何回答。

诗集中的这些诗篇,构成了诗人字相由我问到问天再到天问的一个思想的闭环,这些发问,无疑是这部诗集里所有诗歌的核心和出发点。在这个出发点上,诗集中的诗歌从而和人的生命意识具有了最为本质的关系。它们印证了诗歌的出生之地那些最基本的功能。而之所以在这些诗作中发问的对象涉及了星空与宇宙,这可能和作者在前言中所说的“我们为何来到这里?这个世界为何要被我们人类看到听到感知到?”这个认识有关。在这里,作者突出的重点是“这里”,并提出了关于“看到听到感知”等这些科学、哲学话题。“这里”说的无疑就是地球,是太阳系和银河系。而作者所侧重的“看到听到感知”,显然已经超出了普通诗歌所关注的日常诗学范围,而涉及了更为广阔的科学范畴。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部诗集里,诗人字相作为一个发问者,始终关注的是那个自然之人,而非历史之人。诗人回避了人的所有创造之物,在直接向人最脆弱的那部分质问。也正是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是基于自然之人的,诗人才会得出如此的结论。诗人把这些发问称之为一个人的“醒”。这个“醒”不是在沉睡中醒来,而是在一个人在“人的部分”中,回到人的最根基处,是人在人之中“醒”来。是人通过“醒”来实现自我的逃逸,实现对自我的真实观察和终极看待,是人抛弃人之后的一次非视力的长久凝视。这个“醒”在时间上,不是刹那的,而是漫长的,但当人处于一个漫长的“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抛入了空旷的人之旷野:“梦里被敲门//奇怪的是走廊里/空无一人。”(《我的醒》)人可以“醒”来,但其交换条件却是人醒来之处,空无一人。人在人丧失之处,醒来。

于是,诗人这样来指证人:“人类的小聪明/就跟东张西望/寻找粮仓的老鼠一样”(《人类不必得意》)、“生殖是终极目的//其实就是个骗局//为宇宙万物性冲动/源源不断,提供营养”(《生命意志》)、“人身上每个器官都会情不自禁/却常常被人视为邪恶//假如宇宙也没有了这邪恶/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象//难道邪恶就是宇宙的根源和唯一目的”。(《臭皮囊的欲望》)在诗人看来,当人被剥夺了人的附属物之后,人只不过是一具充满欲望与邪恶的“臭皮囊”,其智慧也只不过是掩盖“生殖终极的目的”的一个骗局,和宇宙中的所有存在一样,人只不过是听从宇宙法令的被动之物,人虽然能在理智和知识上感觉、认识到“还有好多个我在注视着我//我肯定是一个很大的系统”(《有着动物欲望的我的后面》),但也能“在虚空的时间线上/我们生存的灰尘飘飘就没了”(《人类的一厢情愿》),人不论是面向整个宇宙,还是自我,都只是“一厢情愿”。人无法超越时空,不能认识时空的本质,人的一切自由和自我,由“时空”提供,但到“时空”而止。“满时空的万物/都是没有自我意识地/自然而然飞逝//假如把它浓缩在眼前/具象地做个比喻/就跟整个地球/都在下漫天的雪花一样/没完没了//但是在包围着整个地球的飘落的雪花里面/只有一朵既不随着风走也不由着引力掉/它翩然起舞,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还饶有兴趣地打量周围雪花/为何都是那样没有自我意识地/自然而然飞逝//打量久了/它忽然感到孤独不已/并且还伴随着无法解脱的恐惧。”(《满时空的万物》)人是那棵会思考的芦苇,但这样的思考,给人带来的却是永恒的孤独和恐惧,人孤独于自己的思考,人恐惧于无限的时空和终有一死的命运。人只能《生不瞑目》:“每有新生/死便会看到时间这个魔鬼附体/让死不能永死//死最怕时间从裤裆里冒出来/让生一生要要要/在要的挣扎中求得永生/要而不得/时间这个魔鬼随时通过死将要终结/让生不能瞑目//生不瞑目/时间把死搅得不得安宁。”这首诗,无疑是诗人对人的认识的一个最终描述,在这里,诗人指出了死亡其实并不是独自的“永死”,而是时刻和“生”伴随,死就在生之中,甚至是生的本质和目的,对于人来说,正是死亡创生了人的时间,是死亡让人在时间之中,并对时间进行理解和对生进行规训。而这永恒的死,正是自然之人、宇宙之人、历史之人的宿命和归宿。甚至,与茫茫的苍穹相比,死亡也是人类的尊严。

二、诗人的宇宙之思

在诗集的前言中,字相写道:“人类的长河实在太短,短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人类曾经来过。这是人类的莫大遗憾。”“试图寻找造物主的胡思乱想,是我用句子做成的通往虚空的梯子。虚空应该是对应色世界而存在的世界吧,如果真有虚空,造物主一定就在两个世界交会的边缘处主宰着幻与灭,生与死的一切。”很显然,这是促使诗人去思考宇宙源头的动因,这个动因正是来自于诗人对人的思考,在某种意义上,是诗人在人的内部寻找有关于人的答案无解之后的一次另辟蹊径。诗人渴望通过认识那个造物主来认识自身,希望在触摸到造物主的触角时,能同时握到自己的手。那么,“色世界的终极处”在作者的想象中到底是什样子,它又是怎么向我们释放出那些“符合道理的逻辑关系”?在《地球的出现是小程序事件》一诗中,诗人字相这样来描述地球的由来:“如果道是安卓这样的操作系统/各种定律便是五花八门的软件/显然,满宇宙天体活灵活现/只是道搞出来的 App 而已//地球的出现是小程序事件/道把它设计出来被下载到太阳系之后/就一直按照规则在老老实实工作/还按照道的指令设计出人类并下载于此。”对于银河系,他这样说:“银河系长得像烙饼/在宇宙飘浮//在尘埃般的天体里/我怎么也找不到地球//想那上面生活的我/是否知道此时还有一个我/正在想你,此时在干什么。”(《银河系长得像烙饼》)在《要怪0没守住妇道》一诗中,诗人甚至这样说:“时空的窝里居然/淫荡汹涌,生生不绝……/地球只是打比方的一个缩影/万物的本能只有求生……/有个奇大无比的坑/里面盛满为死而流的泪水被叫成海洋/汪汪地悬在时空可怜。”

与上面那些阐释人的诗作相比,这些诗,不论是说“地球是一个小程序”,还是说“银河系是一个烙饼”“0 是一个不守住妇道的淫窝”,都充满了俏皮的戏谑与反讽。好像是诗人突然从一个被缚的死结中释放出来,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获取了另一种语言。但我们可以感到,这并不是面对这些不同对象时,诗人的内心获得了自由与解放,而实在是一种无奈的抉择。这些对象在人的认识上也许更难把握,诗人之所以在对人追问之后,为这些诗行中注入了如此的轻松和谐趣,乃是暗示了一种追问的放弃。诗人在思考“道”“宇宙”“造物主”,试图通过一架梯子,对这些实体的认识中来反观自身,但是诗人已经经过了第一次对人的追问,诗人由前面的经历知道,他并不会获得多么圆满的答复,因为他对于“道”“宇宙”“造物主”的沉思,依然是对人的沉思。而在如此的实体面前,人只不过一个“细菌”,是“一个细菌想把一根猪腿骨/挪到自己窝前//这事成功了/人便可以织一张网/将银河系的星星打走//如果我们嘲笑细菌没有理性/为什么我们也喜欢望着宇宙胡思乱想。”(《细菌的幻想》)诗人认为这只能是一个幻想,是一个胡思乱想。诗人在这部分诗作里,面对“道”“宇宙”“造物主”这些庞大的对象时,采取的正是“胡思乱想”。但如果我们仅把这些盲人摸象的胡思乱想当作一种无厘头的对于追问的放弃,我们就完全错了,这种貌似放弃其实是一种挑战,是面向这些对象的一场战斗。面对那个沉默的问而不答的世界,诗人想用这种“胡思乱想”去进行一次爆破,诗人在这里使用的正是堂吉诃德的那根思想和语言之矛,诗人认为:“万物有灵//有缘的事物既互相滋养/却又互相伤害”(《万物有灵》)、“虚空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他的面孔/……他给每个事物都灌输了/倔强的个人主义思想/而他自己却是/所有思想的思想者”(《造物主的面孔》),那么,在诗人看来,所有的思想就都是同一个思想,所有的语言也就都是同一个语言。它们都是来自于“造物主”,它们具有“造物主”同样的思和同样的言。那么,“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就是一种最好的抵达“造物主”的方式,在如此的“思”和“言”中,“造物主”将向我们无限地敞开,让人们认识它,并获得关于自身的间接性认识。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尽情地《解剖地球》:“把地球放在手术台上解剖/扯出来的脑浆血管、神经肌肉/……医生会惊讶得发抖//把地球的水倒掉,软组织/清理干净,飘在虚空的/就是个骷髅头//在宇宙游荡的星星/多是智慧的脑袋/谁能知道它们正在思考什么。”还可以这样为地球伪造一个身世:“这颗星球跟我有关系/它的诞生和我产生了量子纠缠/所以就打了那要命的喷嚏……//却为什么总是打一些很古怪的喷嚏/原来都是量子纠缠现象……//我的名字叫心如止水/另外还有几个名字/叫零、空、无……//那满天的星斗/其实都是我的一个个动念生出来的。”(《我的“无”》)

在这些诗章里,诗人以最大的荒诞性思想着宇宙和造物主,他指定“宇宙也不能/长生不老”(《宇宙也会死》),认定在“上帝”之上还有一个“造物主”,“造了上帝/并永恒存在/让他主宰流逝的宇宙”(《如果真有上帝》),而这样的想象,无疑是诗人自行安排的一个来自于人的处境的镜像投射。诗人以人的处境为模版,为“上帝”设置了一个同样的处境。而之所以来这样设置,正是诗人代表人类对那个沉默的世界的回击和嬉戏。诗人操持着自己并不相信的想象和语言以言行事,将“上帝”也置于了孤儿的境地。而除此以外,对于“造物主”就是“看”,人类在永恒的“看”和“张望”之中,窥视着“造物主”,企望“造物主”现身,期望在我们看向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有一缕目光,自遥远的母体和宇宙深处抵达,给人一个怜悯的“来自何处”的奠基。但无疑和人对于自己的“看”一样,人在于宇宙的“看”中得到的东西仍旧一样,那就是“孤独”:“每当无聊得向天空张望/孤独感总会呼啸袭来/觉得自己就跟海洋深处的一条/管眼鱼一样/不明不白为何出现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水域/吃饱了就会长久地看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思考着如果这水是有边际的/那边际之外会是什么/可是,如果这水是无始无终的/那这无始无终到底有没有之外的存在/存在之外呢。”(《水,宇宙》)人的这种“看”,只不过是一条“管眼鱼”之看,所能看到的只能是“望不到尽头”的宇宙:“不见造物主有丝毫反应/感觉他老人家好像失踪了一样。”(《走你》)但与对人自身的观看不一样的是,在这种对宏大他者的“看”里,人也获得了一种宏大,这个“看”仍旧是“孤独”的,一个疑问之后,仍旧是一个疑问,但是人在此时已把“看”这种能力视为了自身的“存在”,此时的“孤独”已经是缓和、承认的孤独,人在这种由外而内的“孤独”里,将“造物主”纳入自身。而当诗人把“看”的对象,由荒渺的苍穹拉回到人的世界,看向在人类社会中代表着宇宙的原型的“非洲大草原”时,将“我的看”置于天—人之间时,诗人也就获得了无限的和解:“非洲大草原/黑压压的牛群/我惊叹的是有序的公母配//陌生人相隔千里/走着走着就成了一对/哪来的离奇吸引力//宇宙大爆炸/杂乱无章的一个个星体/最终是如何众里寻他/走到了一起/痴情地凝视着对方/幸福地旋转永不分离//夜里我仰望星空/怎么看都像是万家灯火/这宇宙是如此的甜蜜。”(《宇宙是如此的甜蜜》)是的,宇宙是“甜蜜”的。这就是诗人对于宇宙的最终结论。这个结论来自于诗人对于宇宙的纯然命运的单独考察,在这样的考察中,人已经不再问自身,而是首先向被考察的对象投去了人类的一个温柔的眼神,而在这样的一个负责、宏大、同情的眼神里,诗人和造物主、宇宙的嬉戏和战斗也就此结束。诗人因此也获得了新的自身,而成为真正的宇宙之人。诗人也最终承认《地球以外没有一寸天幕》:“地球以外没有一寸天幕/可以挡住人类的眼睛//假设宇宙只有人类长了智慧的眼睛/那产生宇宙的全部意义应该正是为了这双眼睛//而没有人张望的宇宙/曾经存在过多少个年头//某一天等人类的眼睛都闭上了/宇宙又会毫无意义地存在”,承认,“从46亿年前地球诞生……//没有人类的出现……//过去的46亿年毫无意义……//银河系毫无意义/宇宙也毫无意义”(《等类》),人在寻找造物主和元时间的过程中,获得了造物之心,在这种心里,人重返人间。

三、诗人的未来想象

在诗集的三卷中,其中有一卷是关于“未来”的,在这一卷中,诗人展开了对未来之人的各种想象,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关于“想象”的想象。在一首题为《飞奔的自然》的诗中,诗人写道:“那年认识一位/哈萨克族牧民朋友/他一路上说的话/翻译过来居然那么富有神性//翻译说,这位朋友基本上不懂讲/城里通用的公共语言/他的言语多是比喻和象征//走进草原才揭开秘密/在那地广人稀的边陲/因为常年跟羊跟白云跟/花花草草聊天/不知不觉他们就和自然/融成了一体,活成了神仙//探讨这个问题时/那位哈萨克朋友笑谈/在万物机械制造的城市/人早已活成了僵硬的机器/没有万物生长的诗意生活/你们是如何忍受了/生活的枯燥无奇//我一时无语//他是草原上的阿肯/脸上始终洋溢着无拘无束的光芒/即兴编的一段弹唱/把自然界诸神/一个一个请到了唱词里/祝我平安吉祥/我就看到鸟儿欢鸣/羊儿眼睛闪亮/阳光跳出云朵/大地上花草鲜艳/他忘情地载歌载舞/感染了周边的一切//离别后,他策马扬鞭追赶着我们的车子/表达着念念不舍的最高礼节/此时,在我眼里/他就是飞奔的自然/飞奔的想象。”

这是诗集中一首非常重要的诗,在这首诗里,诗人交代了人为何要“想象”的原因,也指明了“想象”在人身上投射的方向和任务,那就是要指向“自然”,“想象”并不是要逃离自身,而是要在“自然”中和“造物主”融为一体,在一种“神的唱词”里,来认识神。所以,作者认为,“意识流充塞宇宙/被幸运的人类大脑接受”(《意识流充塞宇宙》),“想象力无限地提升了人的价值”“我们大可不必怀疑自己的胡思乱想”“通往虚空,通往造物主的梯子正是想象力”(《通往虚空的梯子》)。在诗人看来,“想象”正是人与“造物主”联通的唯一通道,作为未来之人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坚守“想象”的能力,并且作为“未来”建设的一个主要内容,把人的“想象”投射于宇宙的任何一处,让整个宇宙都能感觉到:“人就像电子发射塔一样/向宇宙发射想象……//想象把宇宙撑得加速膨胀/甚至会超过宇宙的膨胀速度/在宇宙外游荡……//没有想象的宇宙是多么荒凉。”(《人就像电子发射塔一样》)诗人给“想象”赋予了发现宇宙和看见“造物主”第一路径的使命,在某种程度上说,诗人的这部诗集,也正是其实践这一路径的结果。诗人通过“想象”,向宇宙发射了自己的“意识流”,诗人在这个发射的过程中,获得了关于“虚空”与“造物主”的反馈。

除此之外,诗人给未来之人开出的另外两个药方分别是理性和科学。诗人认为,除了“想象”之外,理性与科学技术的发展,依然是我们认知宇宙的重要路径,它们不但支持人获得真理,还会支撑人进入一个纯然的数学世界。通读整部诗集,我们发现,当下的诗人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像字相这样笃信科学,推崇科学技术在未来的价值和意义,甚至诗集中有一首诗,直接写的就是《我们能做的仍然是依赖科学》:“我们像丢弃垃圾食品一样/丢弃一个又一个观念/迄今为止始终没有发现/有个相对完美的哲学/能安抚人恐惧的心灵/包括被科学彻底否定的/漏洞百出的宗教教义//在这个灾难不断的星球/人人都要在丛林杀伐求生/并且难逃一死/无人可以获得免除苦难的居留权/和自由自在的通行证/我们能做的仍然是依赖科学/去发现人造就的神祇真实存在/永恒的天堂就在死亡的面前/或因为科技如愿/永生的死结终得破解。”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诗人关于未来的想象和对科学技术的青睐,是完全建立在人类的现实基础上的,和作者提出的“想象”一样,科学也是“去发现人造就的神祇真实存在”,但作者在这里说的“神祇”已经和前面提到的“造物主”有很大的不同,这里的“神祇”是深深扎根于人类的现实之神。关于科学与信息机器时代的想象,在《当我们幻想人类灭亡》一诗中,诗人说,“机器人可以生产/具有生殖欲望的机器人的时候……//未来某一天机器人也在思考我是谁/我们是如何出现在地球上的一样”,在《想象》中,诗人说,“每个人的微信群/都有好几百个外星朋友/而且他们还不住同一个星球”。在《生物芯片技术发展最令人期待》中,“人类搬运自己肉身的劳顿之苦/……已经没有了//人类只需让机器人不断升级换代/将体力劳动被机器人完全取代……//有一天当人脑的存储型信息不仅可以被复制/而且程序型信息也可以被复制的时候”。在《了不起的 AI》中,“当亲人老去/离开我们的时候/如果有一个跟生前别无二致的全息影像/跟子孙们生活在一起/我们还有多少悲伤……//我也常常想象十世同堂/无数世同堂的画面/就感觉到那时/人类真是幸福得不得了。”读这些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还是把科学技术世界同“造物主”紧密相联的,诗人编制了一个内容丰富的未来科学世界,这样世界成为人类未来的三种重要的生活之一。从中,我不难看出,诗人字相并不像其他的大多数诗人一样,对于科学技术对于人的异化,持反对态度,相反,作为一种看见“造物主”的路径,他却满怀热情,迎面扑上,像惠特曼那样歌唱“带电的肉体”。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在这里,诗人字相更加彻底,在他看来,“人类的最终使命应该是/设法放弃皮囊累赘/彻底解放自己”(《我们想象一万年后的人类》),我们应该“把汉字人字理解为/一撇是肉身,一捺是机器”(《“人”字新解》),甚至提出“生命的终结是宇宙最具尊严的事”(《狗和猫快要死的时候》)。诗人认为,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一个科学技术的世界,并以此为动力,放弃人的形式,完成人的全面异化,从而在一种数字和信息中和“造物主”相见。在诗人看来,不论是“手机越来越像人的肉体/接受着来自虚空的缥缈信号//从1G到2G/再到现在的4G和5G/就如人类从茹毛饮血/进化到当下的信息化社会”(《手机越来越像人的肉体》),还是“飞行器迟早会变成满天星斗/这是大街小巷停放的共享单车/产生的幻觉//……这“嘀”的一声/分明是惊蛰时墙角的虫鸣/春雷滚滚,它们即将破茧而出/轻盈地飞上天际”(《飞行器迟早会变成满天星斗》),这都是未来已经为人类确定的道路和现实,人将在这样的科学技术世界里,获得新的内涵,拥有全新的形式,人的信息化与机器化,不是一种试探,而是一条必由之路。

关于未来世界的理性环节的想象,诗人这样说:“能够接通信号的/只有哲学家//在上帝那里/最喜欢的人类供品/就是理性”(《如果上帝也有手机》),“如果把道比喻为上帝/生出的一就是规则”(《如果把道比喻为上帝》),“我感慨于造物主的抽象力量//我同样感慨于他老人家的演绎本领”(《我感慨于造物主的抽象力量》)。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所指认的“造物主”“上帝”其实就是最高理性,在诗人所创造的想象、科学与理性并存的未来世界中,其中的理性处于最高理解的层面,它是规则和必然,人要感受“造物主”其实就是为了感受这样的一个绝对理性世界。哪怕“沿着老子的万物追溯到尽头是无/沿着释迦牟尼的此岸追溯到尽头是空/沿着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与质料论追溯到尽头是没物”(《人类的最重大事件》),人类也要在未来的世界中,去不断地获取理性,对此,诗人在诗集中,以一首语调最为高亢的诗作完成了对理性的赞颂:“我们敬重先哲以想象之神安慰人别恐惧死亡/更钦佩我们跨越无数思想陷阱脱胎成理智之神/保佑我们自己不再为末日惊慌//我确信,这是理智之神的声音/也是我们人间终于可以听到的神的声音/紧跟理智之神,人类拯救自己的正确方向。”(《我听到了神的声音》)诗人认为理性就是“神的声音”,这样的神,坐在一个只有数字的未来大厦里,正等着我们。那么,想象、科学与理性是否就是诗人关于未来世界想象的全部?还不尽然,当诗人坐在影院里“随想”时,诗人又面带羞涩地悄悄道出了另外一个因素,“我被抛出地球,变成那个/孤独的镜头浪迹宇宙……//但我知道里面肯定有/那最温暖的一颗……//坚信只要爱在/就不会迷途”(《影院随想》),可见,在诗人所设想的一个理智的绝对律令的世界里,也并不缺乏爱。爱,成为未来人类在星际之间通讯和联系的潜在遗产。可能也是最后的遗产。

《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是诗人字相在三年疫情期间完成的作品,与诗集的出版同步,同一个出版社还出版了诗人的艺术作品集《字相》,诗人在诗集署名的笔名,正是来自于作者创造并长期致力的“字相艺术”。可以说,诗集中的诗,正是来自诗人在把汉字从书写的“字”,还原到描画的“文”的过程中的一个长期的沉思,在文字学上,在那些汉字的形式与创造中,诗人发现了那些原型、原始性的东西,用作者的话说,就是“造物主创造星系/如词典中文字排列奇妙无比”(《天书》),诗人由此而开始仰望浩渺苍穹,而回问自身。从《字相》一书的署名是作者的原名梅国云,而诗集的署名却是笔名字相来看,作者是在暗示这些诗歌其实来自于“字相”,是字相艺术的一种副歌。如果本名是自我的话,那么笔名“字相”就是诗人的本我,诗集中的这些诗作,其实都是“字相”作为本我在发言、在叙说。人的本我渴望能得到与最高存在有关的认识并与之实现统一。这些诗,在对于宇宙的认识上,没有超出人类思想史,对于科学技术的认识也是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但它们被诗人字相集中到了一部诗集之中,那么,诗集中的发问与想象就成为了这部诗集的最大意义。诗集中的诗,是诗人代替人类面对苍穹的一种再回望和有限的发呆。“当智慧唯以概念的形式存在的时候/这空旷的大地只有一堆石头//当初佛祖离开这尘世后/舍利子分散于全球各地/当我旅途中一次次走进石头的世界/只会看着智慧的苍穹发呆”(《抽象的钥匙》),也是诗人由此获取“大智慧”的一次修行,“抽湿机开了一夜/昨晚才洗的衣服就可以穿了/我总为此想到佛/如果湿衣服上的水是欲望/干干的布是大智慧/那我穿在身上的/便是佛”(《抽湿机开了一夜》)。诗人通过这些诗作,完成了对自身的一次“抽湿”,在由字相艺术的形象到文字概念表达的过程中,这样的“抽湿”运动,虽然只能在一个闭环的运动之下,让人重新回到人的现实,但是这时对现实的“看”,已经不同往日。诗人本人称这些诗作是一行一行连缀而成的梯子,诗人顺着这张梯子去窥望虚空这一最高的实体,这些诗,无疑在这个意义上,构成了诗人的另一种“文相”艺术,他和诗人的“字相”艺术相呼应,从而实现了“虚空”的思。读至书末,掩卷而思,如果要拿一首恰当的诗歌和这部诗集相比拟,那就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所幸的是,这种人世的荒凉,并没有贯穿这部诗集的始终。

[作者单位:海南省文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