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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叙事与高原风景的现代性内涵——论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 | 唐诗人   2023年09月15日18:13

内容提要:叶临之新近发表了一系列中西亚题材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扇了解中西亚风景和人情风俗的窗口。中西亚风景不同于以往中国文学读者所习惯的漂洋过海所看到的海外风景,它是内陆的异域景观,是高原的自然风景。叶临之这批小说,一方面呈现出中西亚原始纯粹的自然风光,有一种世外桃源的纯净感;一方面又写出社会人心维度的复杂,表现出内陆高原国度现代化之难。风景叙事与社会观察,在小说中有一种分裂状态。这种分裂感,背后是中亚国家由传统转向现代的转型期文明特征。叶临之的中西亚之旅,是真正看到异域风景的文学之旅,其小说可启发我们重新思考世界性意义上的现代化难题。

关键词:叶临之 中西亚题材 文明叙事 高原风景 现代性

引 论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始终有一种使命在召唤着作家走出小我、走近更广大的世界。新世纪初热闹一时的城市新左翼文学,持续至今的非虚构写作热,以及生态文学、自然写作的兴盛,包括写好中国故事等话语,都是直接呼唤作家去关注和书写更广阔的自然和社会。2008年,谢有顺曾指认当代小说要发展就要着力解决两大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恢复一种感受力,接通一个更广大的物质视野;二是如何从一己之私里走出来,面对一个更宽阔的灵魂视野。”①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可归结为“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走出密室,去到旷野,接通更广大的物质视野,这是写作理念和作家精神状态的调整,这个“物质视野”并非简单的房间外面的物质世界,它必须是与密室状态时所想象的、由二手材料所认知到的“知识世界”不同的“真实世界”。

如何才能真正意义上走出密室,在扩大物质视野的同时完成灵魂视野上的飞跃,这既需要作家脚步的“出走”,也需要作家精神的“脱缰”。脚步的“出走”只是开端,但出走到哪里去才能拓展我们的灵魂视域?最直接的答案可能是出走到陌生的地方去。当代人的生活已严重同质化,只有绝对的陌生才能刺激我们的目光和心灵。在这个意义上,我看好作家叶临之出走中西亚高原的经历。出走亚洲腹地是背海逆行,是去到我们目光未曾注视的内陆高原,这与很多作家去西方世界的“出海”不同,出海的写作所展示的往往是当代中国人一直向往和关注的“世界经验”。中西亚的景观与经验也是世界经验的一种,但对于当代中国人而言是一块陌生领地。中西亚题材的文学故事,能够展现怎样的物质视野和精神视域?

一、凝视风景:自然的原始与纯粹

叶临之在《伊斯法罕飞毯》的创作谈里谈及自己出走中西亚地区的缘由:“2019年春天,我去了中亚。去前,我就对那片陌生的土地充满兴趣,有两个原因:一为所学之故,中亚一系列的疆域与宗教变迁,颇值得关注和研究;二为中亚二十世纪曾经隶属苏联,我一直醉心于俄国文学……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前去中亚的。我去了吉尔吉斯斯坦,刚下飞机时,就让中亚的异域风情吸引了,天山以西的高原呈现出与国内不一样的自然风光,这让我暗下决心,打算好好了解一番中西亚。”②因为知识的诱惑而前往中西亚地区,去到之后首先是被异域风情、自然风光所吸引,而不是直接奔往考察那些契合自己既有知识视野的文明风物,这是作家走出密室后理想的心理状况。走向旷野,不是去旷野世界寻求合符我们既有知识观念的文化事物,而是通过出走,让旷野世界的陌生事物刷新我们的内在面。这并不容易做到,除非失忆,否则每个人都无法真正意义上“放空自己”。但面对一种绝对陌生的自然风光时,这是可能的。在《中亚的救赎》中,开篇就写人物沉溺于高原风景的状态。

那年季秋,我与沿海友人一道去了中亚高原,下飞机后,由投资中介带领,我们先游览了一番高原胜景,从车窗望去,山川巍峨,冰川瑰丽,广阔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飞速闪移的视野中马背上的牧民出没。不止风光美如春天,特色美食也令人沉溺,我们忘乎所以地过了一个星期,准备礼拜四跟着中介去巴特肯矿区,这天早晨,风雪没有预料的忽然而至,气温骤降,似乎瞬间转移至寒冬,我们全让逼退回了旅馆。③

虽是小说叙述人的讲述,也投射着作家初入中亚高原的状态。“山川巍峨,冰川瑰丽”,“广阔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这些陌生的高原胜景给作家带来了全新的物质视野。“风景描写看起来是很小的问题,它的背后,其实关乎着作家的胸襟和感受力。”④在小说中,这小段风景描写对于小说故事而言并不重要,但这透露的是作家能够“忘乎所以”地沉浸于异域世界的日常风景和世俗生活,这是必要的“放空自我”的过程。包括这“风雪没有预料的忽然而至,气温骤降”,美如春天突然转移至酷烈寒冬,无法预料的气候转变,是将叙述人、作家最后的“知识防线”也打落在地。在这片高原腹地,风俗、风景是全新的,气候是让人不可预测的,这些陌生经验让人物、作家这类外国客人陷入到一种完全异域化的场景氛围中,无论他们以往的身份是知识分子还是什么,在这里都变得“无知”“茫然”。从无知开始,人物、作家也就能够真正意义上去看见这片高原世界的自然风景和文明景观。

之所以强调作家要“真正意义上去看见”这片陌生疆域的风景,是因为从根本层面而言,自然风景连接的是广袤的大地,而大地对于人而言总是隐匿的、沉默的。真正意义上看见风景,意味着要把握大地的沉默与显现。“风景的意义与大地的自身显现的方式密切相关。这种自身显现不仅暗示着锁闭的、不显露的深度,还有着一个明显的界限。除了从抹去了元素性的、超越了大地的视角来看,大地总是在特定的界限内显现自身;在任何情况下,它只是让人看见其表面有限的一部分,尽管它的显现方式暗示了,在这个有限的区域之外还存在着更广袤的浩瀚之地。”⑤自然风景看似一直在那儿,但人对于“一直在那儿”的风景往往是视而不见,或者只能够看到最表面的、很有限的一部分。尤其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而言,风景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自身也是这片风景的组成元素,风景于他们而言是习以为常,大地对于他们也是锁闭的、沉默的。只有外来者才会凝视这片土地上的风景,在凝视中,风景的意义才凸显:它让这片广袤的大地不再沉默。“看见风景”,就是要看见有限的自然风景背后最广袤的大地,这是真正意义上走出密室所要接通的物质视野。

由风景看到广袤的大地,风景在展示大地的同时必然是让其他元素融入进画面的过程。风景是可见的,这种可见性意味着大地接纳了“光”的存在,有光也就有天空、有更广阔浩大的星辰宇宙。叶临之对中亚高原风景的表现,正是在描绘有限风景的同时尽可能地接通着更广袤的大地和天空。《中亚的救赎》交代的风景有山川、冰川以及高山草甸,这是广阔的大地。这片大地上有牛羊和骑马飞速闪移的牧民,这些自然事物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宏大的、原始自然的审美场景。还如《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开篇细致地回忆了一个有“光芒”的“金色下午”:“他在阿依家的果园里……不停地看看眼前那片漂亮的河谷。金黄的太阳从树叶缝隙间倾泻下来……//宽广的河谷升起紫青色的微微雾岚,伴随着柔和的阳光,那条永不停歇的激流河从远处的山谷流淌下来,像一位风情万种的姑娘徐徐走来,停留在了这里,在人为的绵长幻想中,似乎不是与时间而是在与人谈情说爱。”⑥果园以及金黄的太阳、宽广的河谷,天、地、人,以及有神性意味的“光芒”,这些元素不仅结构了一幅唯美的画面,也烘托了一种海德格尔式的诗意的栖居空间。

看到中亚高原广袤的大地,感受到这片被世人遗忘的内陆世界的原始自然之美。叶临之中亚题材小说中的风景叙事,是他接通更广阔世界的物质基础。叶临之描绘的中亚高原风景,与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化了的风景表述都不同,他着力表现的是自然风景的原始性和纯净感。原始性指向中亚地域自然风景和文明景观的古老面貌,更意味着作家表现风景的笔法是直接的、质朴的、纯粹的。这与柄谷行人探讨日本现代文学起源时论及的“风景之发现”不同,柄谷行人这里的“发现风景”指的是“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风景。“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⑦中国当代作家要走出密室,必须对现代以来盛行的“内在的人”有所省察,尤其是在由“密室”走向“旷野”意义上的精神转型问题上,作家需要的恰恰就是让陌生化的新风景进入到内面,让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有关心的“外在的人”。叶临之对中亚高原风景的描述,多数时候即是以一种“外在的人”的身份和目光在凝视这些对于他而言全然新鲜的自然风景。为此,他笔下的高原风景并不会刻意携带上某种情绪感受,而是显得天然纯粹。《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开篇所描述的“金色下午”,是作为人物追忆的自然景致,它唯美、纯净,与后文所讲述的故事、人物的遭际并不构成某种内在的关联。风景就是风景,它们是神赐予这片土地的“果实”,人能够沉浸其中并感受到这份自然的纯粹之美,这是人在领受大地的恩赐,是一份“福气”:“对于郁延青来说,这是该永远记住的一个金色下午,按照他以前多次讲述的,能够亲近自然是他的福气,他是水果商人,走南闯北,但还不曾拥有这样的福气。”⑧把亲近自然视作福气,这是对自然风景的敬和爱。小说最后,作家再一次描绘这个纯美的“金色下午”:

那天,我来到布哈拉的果园,特意感受了下布哈拉乡下的金色下午。煦日和风的下午,在一位果农朋友家的园子里,我躺在一款当地的伊斯兰风格的木躺椅上,享受着明媚阳光,金黄的太阳从周边树叶间倾泻下来,在翠绿果叶的陪衬下,初夏的果园业已硕果累累,远方则是青绿的河谷和动人的山峦,到处一派静谧景象。原来布哈拉真的存在这样迷人的果园,这个金色的下午,想起发生在高原的生死沉浮的往事,我似乎能感受到里面所有的悲伤和幸福了。⑨

开篇和结尾都强调这“金色下午”的静谧景象,可见作家对高原风景的着迷。然而,如此纯粹、迷人的自然世界,关联的却是生死沉浮之往事。领受着高原世界的风景之美或许是“我”所谓的“幸福”,而这里面的悲伤又是什么?

二、文明叙事: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与风景叙事呈现的纯净景象不同,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所虚构的人事往往令人感慨唏嘘。《中亚的救赎》开篇时描绘的美丽风光,是在中国都市生活了几十年的叙述者初入中亚时的观光感受,算是第一印象。但持续多日的雪暴天气很快就击碎了这种美好感觉:“天南地北地聊,就这样一共挨了四天,雪暴没停,我隐隐感到患了后遗症,在高原遇上了倒灶的事,先前游览大好山川的愉悦一扫而光。”为走出雪暴天的阴霾,叙述人“我”开始跟着朋友接触当地的人事。“我”接触的当地人,第一个就是功勋警察甘孜先生。甘孜是得过全国摔跤能手称号的警察,办过很多重要案件,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甘孜正在勘察一桩中国人被绑架的案子,想雇请一个陌生脸孔的中国人做助理,“我”这个新来的、曾在中国做过警察的角色成了最佳人选。配合甘孜办案的过程,也就是“我”深入了解中亚高原国度人和事的过程。“作为华人失踪案的协助者,这是我出国以来不曾遭遇的,从后面一个多月来的经历看,中亚腹地发生的事情远远超越了我的视线。”中亚高原的风景是陌生的,中亚腹地的人和事更是超出一个中国人的经验视线。风景更新的是叙述人/作家的物质视野,人事则可能改变一个人物/写作者的精神视域。《中亚的救赎》中所谓的“救赎”,正是要深入到人物精神层面去探寻一种独属于中亚世界的文明异变。

对于中亚,我们或许知晓古代的中亚是世界多种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中亚处在古代各种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它在古代交往尤其是亚欧大陆交往史上居于枢纽地位。”⑩但对于现代以来对中亚世界的认知,基本被战乱和冲突类新闻所遮蔽,为此我们对这块土地的想象,直接关联的就是恐怖和危险。叶临之的中西亚题材小说,《中亚的救赎》《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伊斯法罕飞毯》《海边的中国客人》《风雪到达荒野后》以及长篇小说《月亮城堡》等,都有一个危险事件作为小说的故事核心,是让中国人身份的叙述者介入一些冲突事件,通过他们的见闻和切身感受,近距离地探察和体验当前中亚世界的动荡不安,以此表现中亚文明的当代境遇。像甘孜这个人物,他身上夹杂了高原游牧民族的英雄特质,摔跤能手、查案勇敢,同时还有着传奇的爱情,但他是英雄也是酒徒,身上也有着鲁莽、冷漠和自私的一面。甘孜找“我”协助办案,有着寻找杀妻仇人的私心。如王春林发现的:“很大程度上,他是借助于莫怀清案件的侦破来达到清洗妻子和自己的目的。”11甘孜并不完全是为了解救被跨境犯罪团伙绑架的华人莫怀清,甚至作为工作的探案救人已被他放置在次要地位,查案过程他并不太在乎人质及其家人的安危。小说最后,“我”追问甘孜为什么一定要采取冒险措施去“解救”莫怀清,甘孜也坦言:“为了我夫人,美丽的爱情……‘Yada 组织’,当时,我隐隐感觉到就是他们,我为他们追查六年了,哼,我夫人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虽然都是查案,但对于解救莫怀清这单个案件而言,甘孜的复仇私心或许也间接导致了莫怀清的解救失败。该怎样理解甘孜这个形象,这里可以有很多争议,以现代社会的公职人员职业文明要求来看,办案中的私心是不被允许的。但对于一个中亚世界的“英雄”人物而言,为了美丽的爱情而作出的复仇选择,或许更是他们内心世界的一种精神诉求和信仰需要,这是很传统很朴素的正义要求。可以说,甘孜形象兼顾了中亚文明的传统面和现代面。

在“我”质疑甘孜的办案公正性时,甘孜还解释说:“他们是我永远的朋友,这件事您只要记住他们就行,他们很勇敢,事情就是这样。我参与了这次救赎,只为救我自己、救我们自己,您明白吗?”这里的“他们”是协助甘孜查案的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巴塔,连同“我”这个华人助理,小胡子直接被“Yada组织”的人射杀,少年父子和“我”也上了报纸被公开,都可能因此陷入危险。但甘孜不觉得这是危险,而是将之定性为“勇敢”。因为“勇敢”,也就不需要畏惧恐怖分子的报复;更因为这是“救赎”,协助办案的人员最后会有怎样的遭遇就不用特别考虑了。“勇敢”是中亚世界很传统的精神品格,或许也是极高的评价;“救赎”更是出于宗教信仰而必须去完成的内心渴求。但对于来自中亚之外的叙述人以及读者而言,会认为“勇敢”和“救赎”这些传统意义上的精神界定,不应该成为导致相关人物牺牲或陷入危险的理由。是维护一种“勇敢”“救赎”的精神品格更重要,还是保护人的生命安全更重要,这里面的悖论可以视作中亚世界传统信仰与现代文明之间的一类矛盾表现。就像小说中的“救赎”问题,对于很多中亚人而言,去到圣山埋铃铛这种赎罪仪式,包括像小说中“狼人”在完成秘密组织交代的任务之后就开始的赎罪安排,这对于他们自己而言可能是一种神圣的事情,但对于世俗化之后的世界而言,这些赎罪仪式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可能被用来消除自己做错事之后的罪恶感。甚至于,这种赎罪还可能沦为一种逃避罪责、赎罪之后继续犯恶继续赎罪的心理调解方式。小说中的“狼人”做完赎罪仪式后并没有放下屠刀,而是继续杀害了帮助警察解救莫怀清的小胡子。还如《风雪到达荒野后》一篇写中亚世界残酷的商战,看不到现代文明的约束,只有恶恶相报,人物的忏悔、赎罪也只是为了躲避灾难。奔往现代社会的过程中,中亚世界遗留的赎罪仪式很可能已经失去了它的传统内涵,亟需现代世界的律法观念来助力完成这种文明转型。

中亚国家的现代文明转型是中亚问题中极其敏感也最为复杂的话题。苏联时代,中亚国家经历了赶超式现代化过程,苏联解体后,中亚国家又经历了再伊斯兰化和再现代化,这个过程伴随着诸多争端和冲突。对于伊斯兰化了的中亚国家而言,其“再现代化”意味着要经由“世俗化”过程。“以穆斯林为国民多数的中亚国家实现现代化,往往需要经由世俗化道路,这并非是自明的公理,却往往被视为经验主义规律。因而世俗化——现代化成为中亚国家必须回应的重大命题。”12《中亚救赎》里的甘孜是俄罗斯族裔的警察身份,他身上的传统面更多时候是来源于高原游牧生活中的英雄情结。而《月亮城堡》等小说则有多个伊斯兰身份人物,并且写出了他们身上的世俗化一面。比如小说中的乌卡,曾在美国留学,还在中国待过,他是接受了世俗化生活的穆斯林。乌卡会抽烟喝酒,他在穆斯林城市奥什城开饮料厂,虽偶遇刁难,但总体而言生意很好。而且,奥什城有很多酒吧,这里有很多喜欢到酒吧喝酒体验现代生活的人。小说叙述者——中国人帅奎曾向乌卡表达了这一疑惑:“你们这里的人都喝酒抽烟,我都看到了,这让我产生不少困惑呢,去年夏天,我去伊塞克湖旅游,路上看到不少穆斯林的安葬区,墓碑又极为符合穆斯林礼仪的,遇到这种矛盾的状态,当时我就纳闷。”乌卡回应说:“我到底是不是穆斯林,很多人以为它重要,在我看来,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不让人抽烟,不让人喝酒,难道还要阻止人恋爱?他们就是这样干的,可是除了要阻止人恋爱以外,难道还要阻止人结婚吗?”13与乌卡不同,艾沙则是“认真的穆斯林”。帅奎请艾沙喝酒时,艾沙拒绝了:“不不不,我不能喝酒,我还是和乌卡不同,乌卡喝酒,全城的人都知道,大家都笑他。不过,他们作为穆斯林却一样喝酒,这里的人都喜欢偷着喝酒,城里酒吧才那么多,只有这样,城市才像国际化大城市。可是我们还不一样,我和艾米都是认真的穆斯林,我们不能喝酒。”艾沙的拒辞里透露了这座穆斯林城市的一个基本状态:喜欢偷着喝酒。偷着喝酒、向往国际化城市生活,这是世俗化的一大表现,只不过这种世俗化需求还相对隐秘,但显然它已潜伏在这座城市的很多人心中。

《月亮城堡》中伊斯兰身份人物的世俗生活观念表达,最典型地体现着叶临之小说的文明叙事特质。除开乌卡、艾沙,还有乌卡的妹妹、叙述人帅奎的女友伊琳。伊琳不同于乌卡和艾沙,她身上兼融的传统面和现代面更为复杂。传统层面,她不喝酒,日常生活层面比较保守,在婚姻观念上也希望能遵从老人意见维持穆斯林传统。但伊琳又并非保守的穆斯林女子,她也欢喜有丰裕物质的世俗生活,内心世界潜伏的更是现代的自由信念和革命激情。比如她和男友帅奎购物时的一幕:“当伊琳听到他真的要购买一张昂贵的地毯时,她显得有些吃惊,定定地看着他,同时,她没有吭声,默默中,好像陷入了一种幸福——金钱与物质包裹的幸福,这种幸福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幻想着。”最直接表现这种兼保守与现代两面性的事件是帅奎与伊琳婚前的阁楼性爱,伊琳自愿的婚前性爱已经说明了她的现代观念,但在行房前她依然会遵从伊斯兰礼仪做一些准备。伊琳后来还参与“城市正义与抗争”,所追随和认同的亦是西方社会的公平正义理念。伊琳的形象极为复杂,在不同问题上表现出很不一致的观念和信仰,但这复杂性恰恰说明中亚地区要完成现代文明转型的困难,即便“完成”,其路径和表现也不会等同于其他地域的民族国家。

“中亚既是前现代社会,又具有现代特征;既是一种伊斯兰现象,也是一种俄罗斯文明的现象。”14前现代、现代、伊斯兰、俄罗斯等等,不同历史阶段的文明、不同地域民族的文明,都在中亚世界交汇,它们不同程度地影响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叶临之虚构的中国叙述者,进入到这块混杂着多种文明观念和文化习性的高原世界,他们穿梭在不同的文明信仰群体之间,感受着中亚城市的原始面和现代感。《月亮城堡》最后,帅奎没能做到中亚人推崇的“勇敢”,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不再受当地人欢迎,只能灰溜溜地逃离那美丽又让人忧伤的高原腹地。

三、现代性体验:自然与社会的分裂

西塞罗在探讨自然哲学问题时有一段话:“对于灵魂和心灵来说,观察和思考自然是一种天然的善;我们站得笔直,似乎要升到高处,从天界审视人类的事务;当我们从天界思考事物时,会认为尘世间的事物微不足道。”15这里西塞罗的观察自然虽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观察,但也可以借来思考审美意义上的自然叙事问题。在叶临之的《月亮城堡》中,“月亮”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自然意象,这“月亮”既折射叙述人的心绪,更照耀着中亚城市的荒芜。月亮在高处,它审视着人类的事务,小说借助月亮来观照中亚大地上的是非冲突,有了一种超越性。比如开篇第一句就是月圆之夜的景象:“这样的月圆之夜,高原上空的月色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接着是:“荒地……这一带彻底沦为了荒地。”高原上空的月亮,照射着这片世人纷争后又被抛弃的中亚“荒地”,高空圆月与空旷荒地营造的审美氛围带有一种崇高特质。然而,对于这份崇高化的美感景象,叙述者并没有相应心情来欣赏一番:“四月中旬的夜晚,寒气逼人,看着月亮的时候,还有一件事足以打断他的雅趣:手机语音从他正要前往的谷地不断发来,冷风在停机坪里游荡,伴随着公司行政女助理拗口的口音,显然,这不会成为优美的音乐或安逸的旋律。”风景与人事所引发的心绪感觉总是无法协调一致,叙述者经常性处于一种情绪上的撕裂状态:风景基本是优美静谧的,人事往往使人忧伤纷乱。

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的自然风景描写,总是与人物的现实遭遇形成感受上的明显差别,这看似是作家/人物进入异域世界时面对风景和接触人物之后表现出来的感受差别,但这种具有对比性的差异化感受,有意无意间突显了现代文明与自然风景的分裂化问题。这里面包括两类情况,一是叙述者或者背后的作家从一个现代化城市远行到中亚世界时感受了一种陌生化的自然风景;二是中亚城市人们在奔往现代生活的过程中逐渐与自然世界分离。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所表现的风景与人事,基本都触及了这两方面的分裂。像《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里的静谧果园就是一块逃避现代生活的世外桃源。小说叙述者郁延青与当地女子阿依相爱后,为了爱情,抛却工作,去到六百公里外的布哈拉乡下感受了塔什干城所没有的自然:

这样的四月,他果真见到了真正的春天。荒郊野外,高大的山毛榉衬托下,漫山遍野的花香纷纷袭来,其中有杏花香、野苹果花香、梨花香,潺潺小溪从山谷流下来,清澈极了,四月鲜花笼罩下,他们骑着马沉醉在美景中,春意似乎真的能洗涤人的心灵,崎岖的山区小道似乎告诉他一切都是虚无,现在,能够亲近自然就已经是他的福分。16

郁延青作为在塔什干工作的华人,他在布哈拉乡下所感受到的“真正的春天”,既是相对于中亚塔什干城市生活而言的乡村风景,也是相对于郁延青华人身份而言陌生的、异境的前现代风景。不管是叙述者郁延青,还是背后的作家,他们对自然风景的叙述热情,背后是一种“缺失”:现代生活远离了自然,现代城市缺失纯粹的风景,现代人需要前现代的自然风景来疗愈心灵。因为要表现这种“缺失感”,叶临之笔下自然风景的美感特征也就必然要与小说中现实人事的情感属性形成分裂效果。自然风景与社会人事的分裂,意味着叙述者的目光没有被纠缠于现实生活的人事所“污染”,小说描绘的中亚异域风景也就有了纯粹性。分裂化叙事既折射中亚文明的现代化转型,而纯粹的自然风景也成功转换成了救赎人心的伦理性力量,这是叶临之小说风景叙事能够抵近人心世界的精神逻辑。

《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中,郁延青感受着布哈拉乡下的静谧自然,他把这当作一种福气,同时默默地将自己的人生目标确立为与恋人隐居于自然:“他想到的是塔什干,感慨商海中的刀光剑影和人生中的艰难险阻,在宽广和深邃的高原又该如何度过?他竟然有些迷茫和害怕,现在出门远行,回到原始的大自然里,他试图让它给予指导和答案。”希望通过回归大自然来摆脱一种已然厌倦了的城市生活,这是现代人所谓怀旧的乌托邦情感的表现,就其情感结构而言并不稀奇。但小说中郁延青最后没能回到这片静谧的自然世界,而是成了“商海中刀光剑影”的牺牲者。美好的自然世界,与残酷的城市商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分裂为小说带来一种悲剧感。纯粹的自然风光比照人世的生死忧伤,“我们”也就直接地“感受到里面所有的悲伤和幸福了”。

塔什干往事里的自然风景比照的是现实人事的忧伤,《风雪到达荒野后》中的原始荒野是人物逃离尘世纷争的理想之地,《伊斯法罕飞毯》里的风景则让人物获得了重生。“风雪”一篇特意强调这块隐世之地的自然景象:“春夏,白杨树婆娑,秋冬,厚重的白雪遮拦视线。”17“飞毯”一篇最后,“帅奎深深地领悟到孤独的用处,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像高原上的野罂粟花,活成高原的植物多好。这是他独自漫长跋涉和在高原上驰骋的原因”18。高原世界原始野生的自然风景,让人物看清了自我,也寻得了归宿。再如《月亮城堡》,“月亮”是这个小说的核心意象,这“月亮”是照亮人世、抚慰人心的自然存在。比如开篇处的圆月风光,是帅奎回到高原城市时所见。无论是他离开的W城,还是他要前往的奥什城,都没有给他好的心情,那不是一个欣赏风光的夜晚。但高原上纯净的月亮还是带来了抚慰:“如今,机场上不断涌来冷风,他想起几千公里以外的W城。因此,情绪变化的过程颇为迅疾而微妙,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欣赏起高高悬挂的月亮来,高原上的月亮与平原不同,它亮得没有一丝遮掩,没有一丝尘埃。”小说最后,帅奎因为“告密”而成为了不受欢迎的人,逃离奥什城的那晚又是一个圆月之夜。面对高原纯净的月亮,帅奎摘下墨镜,“他抬起头来,对穹窿上空的月亮,他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看着巨大的玉盘时,他再次被深深地震撼,就像再次发现高原的美丽一样”。被巨大的月亮/玉盘所震撼,被高原的美所迷惑,于是忘却忧伤,无惧危险,在纯净月光的照耀下隐匿进这座给予他爱与忧愁、希望与恐惧的高原城堡:“他身后只是留下巨大的投影,混合在太阳与月亮投下的光色中,慢慢地,我们连身影也看不到了,他的身后,月光占据城堡,它像巨大的熔炉,将快要完全消失的投影投放在光色里,如歌如梦地倾诉着发生的一切……”高原世界的纯净风景,皎洁无瑕的月亮,让陷入烦躁与恐惧的帅奎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帅奎远行到中亚高原,所追寻求索的恰恰就是内心的安定。在监狱受审时,警察问帅奎为什么来到中亚之国,帅奎有很直白的内心流露:“为了内心解脱,逃离当代中国人的世故、败坏、愚蠢,为了求得心灵上的安宁……”显然,冲突中的中亚世俗生活无法给他安宁,但高原世界依旧纯净的自然风景治愈了他。

“风景作为一种媒介不仅是为了表达价值,也是为了表达意义,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最根本的,是为了人类与非人类事物之间的交流。就像18世纪的理论家所说的,风景调和了文化与自然,或者‘人’与自然。”19现代意义上的风景表述,背后是作家创作上的现代意识—— 一种针对现代化的文明省思。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都经历着一个摆脱自然,甚至毁灭自然的过程。叶临之及其小说人物远行到中亚高原国度,也感受着这样的现代化/去自然化问题。“在中西亚,我仍然深刻地感觉到了现代生活对于当地方方面面的影响。人类的现代性已经深入高原……这里仍属于现代生活。”20远行在异域世界,作家既凝视高原独异的自然风景,也感受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异变。当然,要表现中西亚国度复杂艰难的文明转型并不容易,叶临之目前的小说也还是在人性维度表达着一种理想化的救赎可能。但自然风景就不一样了,自然风景在小说中散发着宗教感,的确有洗涤人心的效用。一面污秽,一面圣洁,圣洁的自然终将洗涤人间的污秽,就像《海边的中国人》最末,人物将意味着一切是非罪恶的照片置入水中,它们随着河水漂向海洋:“至于眼下的高原,繁花盛开的隆春快要到来了吧。”21

结 语

利奥塔讨论“重写现代性”问题时说:“重新书写……显然涉及对物的回溯。”22或许可以借此思维理解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之于现代性问题的可能价值。叶临之远行到中西亚地区,感受了高原国度的风景和文明。因为异域和陌生,其小说的自然书写突显了中亚地域风景的特殊性。自然风景作为物,根本而言,它们绝对外在于人。作家凝视一种异域之物,让那些陌生的自然风景显现出它们最纯粹的一面。纯粹的自然风景重置我们的目光,让我们重新发现自然之于社会的伦理性关联。叶临之中西亚题材小说的风景叙事,正因其表现了自然之物的纯粹性而敞开了多方面的意义可能:它们比照出人世的忧愁与沧桑,也散发出神性光辉洗涤着人间的罪恶。柄谷行人说:“风景一旦确立之后,其起源就被忘却了。”23被当代人遗忘的中西亚高原,或许存留着纯粹物意义上的“起源性风景”,可能开启某种独特的“重写现代性”契机。

注释:

①④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转型》,海峡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147页。

②叶临之:《从江泽之滨到中西亚的心灵历程——〈伊斯法罕飞毯〉创作谈》,天涯杂志https://mp.weixin.qq.com/s/MqR1o7eTZlmJ5EO5KR_FHQ。

③叶临之:《中亚的救赎》,《福建文学》2022年第6期。

⑤[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3页。

⑥⑧⑨16叶临之:《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广州文艺》2023年第2期。

⑦23[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0页。

⑩刘云:《中亚在古代文明交往中的地位》,《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

11王春林:《到底是谁的救赎——关于叶临之中篇小说〈中亚的救赎〉》,《福建文学》2022年第6期。

12侯艾君:《中亚的伊斯兰化与现代化:互动及其前景》,《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

13叶临之长篇小说《月亮城堡》暂未出版,本文所引内容来自作者提供的电子版文档。

14侯艾君:《中亚现代化的若干问题与思考:以吉尔吉斯坦为例》,《俄罗斯学刊》2012年第5期。

15原文出自西塞罗《论学园派》,此处译文引自[法]皮埃尔·阿多《伊西斯的面纱:自然的观念史随笔》,张卜天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98页。

17叶临之中篇小说《风雪到达荒野后》尚未发表,引文来自作者提供的电子版文件。

18叶临之:《伊斯法罕飞毯》,《天涯》2021年第4期。

19[美]W.J.T.米切尔:《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

20叶临之、刘诗宇:《远行的文学——时空的幻术》,《文艺报》2023年1月16日。

21叶临之:《海边的中国客人》,《福建文学》2023年第4期。

22[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漫谈时间》,夏小燕译,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9页。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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