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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风云中的南粤家族叙事——评郭建勋的长篇小说《清平墟》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 | 唐小林   2023年09月15日18:15

内容提要:深圳是一个著名的国际大都市,但说到过去的深圳,人们往往一无所知。长篇小说《清平墟》,讲述了发生在过去的深圳——南粤古村清平墟一个生意人家同室操戈的家族故事,由此层层推进,将中国现代史上一段鲜为人知的深圳历史水乳交融,艺术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种回望性写作的意义在于,它以小说的叙述和文学的精彩,为今天的深圳写下了一段尤其值得珍视的辉煌历史。

关键词:郭建勋 《清平墟》 楚家兄弟 东江游击队 粤剧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小说很多,但像郭建勋的长篇小说《清平墟》这样,具有浓郁岭南地域特色的长篇小说却并不多见。在许多人看来,广东是一个经济发达、商业繁荣的地方,即便许多广东作家,在写作时也常常是把目光聚焦到改革开放后的最近几十年,集中在描写广东的商业和经济的繁荣上,而真正具有岭南特色,尤其是结合抗日题材来进行创作的长篇小说却很难见到。郭建勋是一位来自湖南、在深圳生活多年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天堂凹》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打工人在深圳打工、奋力拼搏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德宝,从偏远的乡村来到经济发达的深圳,经历了说不尽的艰辛,但内心却始终充满着善良和美好。德宝和他朝夕相处的一大批农民工,既是深圳特区的建设者,又是改革开放这个伟大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的长篇小说《桃符》,描写的是革命烈士的遗孤陶桃花的人生故事。陶桃花被善良的乡村知识分子、养父陶子长收养了下来。她从小坚韧不拔,屡遭继母虐待,并险些被其偷卖到青楼,但继父陶子长始终精心呵护着陶桃花,将她抚养成人。后桃花结婚成家,生育一大堆儿女。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陶桃花又不幸失去了丈夫,面对命运的残酷打击,陶桃花凭着湖南人血液中流淌不息的“霸蛮”精神,从不向命运低头,最终把一个个儿女培养成人,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

以小说来描写时代风云,叙述历史的变迁,反映特殊年代中各种人物的不同遭遇和命运,是郭建勋小说一贯的追求。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性格鲜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深刻地感受到了时代跳动的脉搏。对于郭建勋来说,《清平墟》意味着他写作生涯中的一次新的出发,更是他对自己写作所进行的一次新的挑战。生活在神奇的南粤大地多年,深圳早已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他熟悉深圳,热爱深圳。如果说《天堂凹》和《桃符》描写的是湖南人与深圳之间的故事,《清平墟》则是他为深圳这个年轻而又古老的城市精心撰写的一部“别传”,一部时代风云中的南粤家族故事。在小说的艺术手法上,郭建勋有意采用了有别于《天堂凹》和《桃符》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融入了现代小说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在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写实与魔幻的表现手法中自由穿梭,游刃有余地挥洒自己的写作才情,让读者在一享小说阅读快感的同时,更能深刻地感受到字里行间所弥漫出的极为强烈的艺术气息。

至于为何要写这样一部小说,郭建勋颇为动情地说:“201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将工作室迁至新桥,毗邻清平古墟,几乎与古墟厮磨,从而知道该墟的前世今生。由此萌发出写一部清平墟的书的想法。”在郭建勋看来,《清平墟》并不是要为历史上曾经的清平墟“作传”,就像小说《白鹿原》并不是要为白鹿原“作传”一样。因为小说是虚构的,他是想借清平墟这个南粤海边的古老村落,演义一段似实而虚的深圳人的故事,从而让读者清晰地看到深圳的前世今生,感受时代风云中一段鲜为人知的深圳历史和南粤古村落的故事。就像法国小说家弗·莫里亚克在其《小说家及其笔下的人物》中所说:“生活给予小说家的只是一个出发点,他从这儿出发,可以走自己的、不同于事件的实际进程的道路。他把现实中潜在的东西写成现实,使模糊的可能性变成现实。”①

清平墟是深圳海滨的一个著名古墟,这里曾是一个市声鼎沸、客似云来的繁华之地,也是各种商品北上广州、南到香港的重要集散地。清平墟人素以打鱼、养蚝为生,清平墟的蚝闻名遐迩,远销广东各地,乃至海外。但如今,这个昔日生意兴隆的著名古墟却日渐衰落,几乎不为人们所知,其享誉四方、美味可口的蚝,也因地理环境和水质的改变而日益减少,清平古墟再也看不到商贾云集、舟楫穿梭的繁荣景象和辉煌。郭建勋的小说《清平墟》,正是以文学的形式,为我们打捞这样一段发生在南粤古墟上的深圳人的历史。在古老的清平墟,楚姓家族是以养蚝和加工蚝闻名四方的生意人家。父亲楚易和他的四个儿子,即大哥楚孚生、二哥楚协生、三哥楚稔生和作品中的我——哑巴老四楚俊生,有着极为复杂的血缘关系。楚家兄弟,虽同是一个父亲,却并非一个母亲所生。父亲楚易生产和经营着清平墟的蚝,家中的管家和蚝工多达一千多号人,“一箱箱的蚝堆成山,压得船都快沉水了。海还蒙着黑纱,六条船一字撕破黑纱出海,荡得海水像滚汤一样淌,拍打着浪堤,一股浓浓的腥膻味铺天盖地。船到珠江口分两路:三条船去香港,三条船去广州。当天清晨,新鲜的清平蚝在香港、广州上市。”

高兴的时候,楚家可以花大把的钱把广东最当红的粤剧名伶请到清平墟来搭台唱大戏,而且一唱就是好几天,楚家的大儿子,娶的正是粤剧名伶凌小蝶。如果不是日本鬼子突然闯入清平墟,楚家的蚝生意,一定会像众多的生意一样,子承父业,越做越红火。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依然会像无数富裕的广东生意人家一样,开枝散叶,埙篪相和,其乐融融地朝夕相处。但历史和个人的命运,从来都是不可假设的,楚家商业的衰败和清平墟的凋敝,一切皆是因为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了南粤海滨这个商业繁华的古老墟市。在小说的开篇,一切都是那么突如其来:

大哥楚孚生跟粤剧名伶凌小蝶结婚,冢二送了特别的礼:一颗人头。一个日兵用刺刀挑着,扔在戏台上。

人头是贺孟友的。贺孟友是清平墟最有学问的先生,一部过胸白髯,拄根荔枝木做的拐杖。他是梅州客家人,前清秀才。民国初年到我父亲建的绮霞书塾,教族中的孩子念书。一教二十七年。他在清平墟成了家,娶了我隔房的一个姑,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贺子其,小儿子贺子群。

贺子其不是读书的料,做事倒是个好手,一身狠劲,腿脚也灵活,尤其驾得一手好船,风里浪里,如履平地。我父亲叫他做了船队的头。

这是一个极为惊悚,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开头。它将日本鬼子杀人如麻的残暴,惨不忍睹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瞬间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怒火,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从而急想知道,这恐怖的一幕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冢二何以会如此出现在大哥楚孚生的婚礼上?他为何要如此骇人听闻地为楚孚生送上这样一份血腥的“礼物”?英国小说家伊利莎白·鲍温在《小说家的技巧》中说:“一篇好故事开头一定要开得好。……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对自己的书怎样开头总是非常重视,也总是使它引人入胜。”②

贺孟友本是清平墟的一位教书先生,知书识礼,文质彬彬,冢二连这样手无寸铁的文弱老先生都不放过,而且要以这样惨无人道的方式,在大哥楚孚生的婚礼上砸场子,恐吓清平墟的村民,无疑是要给那些企图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本地村民一个下马威。在用刺刀挑着贺孟友人头的日兵进来的那一刻,楚孚生和新婚妻子正在戏台上为出席婚礼的来宾们演唱《紫钗记》中的“剑合钗圆”,妻子凌小蝶正是因为这颗人头被惊吓得昏迷不醒,从此成为一个植物人。冢二之所以要杀贺孟友,是因为他的儿子贺子其带着50多名蚝工逃跑了,惹得冢二少佐非常生气。蚝工逃跑,就没有人来为日本人生产和加工蚝,打乱了冢二掠夺清平墟舌尖上的著名美味——清平蚝的如意算盘。冢二这一招,就是要告诉清平墟人,必须服从日本人,只要服服帖帖,“蚝有种的,茶有喝的,戏有看的。清平墟还叫清平墟”。但却从此成为了日本人统治之下的清平墟。

《清平墟》看似在讲一个古墟的兴盛和衰落,但又并非仅仅是在讲一个古墟的兴盛和衰落,透过这个合澜海边的南粤古村落,我们看到了一个家族和古村落与中华民族的血肉相连,生死与共。日军侵占广东,进入清平墟,楚家父子的命运从此彻底改变。除了老四楚俊生这个呆滞的哑巴,楚家三兄弟在人生的道路上,瞬间分道扬镳。他们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迅速分岔,泾渭分明,骨肉兄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家庭经济优越,大哥楚孚生曾远赴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与冢二和赵翼然成为同窗。这一看似不经意的同窗生涯,却将大哥楚孚生的命运与冢二无形地捆绑在了一起,乃至悄然开启了他的罪恶之路。楚孚生和赵翼然,后来都成为了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侵略军冢二少佐屠杀中国人的帮凶。赵翼然充当冢二的日语翻译,楚孚生为虎作伥、帮助冢二控制清平墟、成为镇压当地村民的傀儡。楚孚生不仅自己做汉奸,而且还费尽心机,按照冢二的意思极力说服他的父亲楚易当汉奸,做清平墟维持会会长。在他的游说之下,父亲本来已经动了心,却突然之间变了卦,原来是三哥楚稔生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父亲: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楚孚生做了汉奸,他不是你的儿子了。你不能做汉奸,否则,到时候我下不了手。孩儿稔生泣墨。”在国难当头的历史关键时刻,楚家三兄弟中大哥楚孚生做了汉奸;二哥楚协生成了国民党军官;三哥楚稔生参加了东江游击队,成为一名出生入死、英勇作战的游击队员。楚家兄弟,因为国家、民族、信仰、组织、爱情等种种原因,形成尖锐对立的矛盾,开展了明里暗里的各种斗争和周旋。他们在国难当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驰入了截然不同的三条轨道。

历史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但偶然当中却蕴含着必然。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但一个人的观念和他所接触到的人和事,同样也会决定他的命运。历史风云突变,楚家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深刻地揭示出了欲望之下人心的裂变和人性的丑恶。楚家世代都是戏迷,个个都喜欢粤剧,楚家兄弟中,最初爱上粤剧名伶凌小蝶的是二哥楚协生,正是他第一次将凌小蝶从灯红酒绿的广州带到了繁华的清平墟,并在县城最有名的粤菜府龙凤堂,以楚家的名义,风光无限地请了五大桌。宴席上,所有来宾都是本县商界的头面人物。作为粤剧发烧友的大哥楚孚生,自然成了和凌小蝶同台演出的男主角。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但在美色面前,大哥楚孚生却起了机心,动了邪念,连自己亲弟弟的女友也毫无顾忌地强行霸占,凌小蝶最终被大哥楚孚生夺走,成了他的新娘。楚孚生的恶和堕落,虽不是与生俱来,但却是由来已久、有迹可循的。去日本之前,楚孚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还唱得一手好戏,是出了名的票友,在梨园圈子里,人称“驸马爷”,因为他演的《帝女花》里的驸马周世显比那些角儿还唱得好。在日本留学几年,断了戏根,楚孚生自己都觉得粤剧忘得差不多了。谁知道根本不是,就像一场假寐,他突然醒了,而且比原来精气神更足了。他认为,这一切全拜凌小蝶所赐,让他重新回到了天堂。不,终于找到天堂。小说通过这样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楚孚生肮脏丑恶的内心世界,以及其后投敌卖国、成为汉奸的心理逻辑和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

随着故事的发展,小说对人性的剖析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入木三分。二哥楚协生为夺回凌小蝶,居然以夜袭日军的名义,带着士兵几度攻打清平墟。对此,其上司香翰屏司令痛惜地指责楚协生说:“现如今什么时候?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你身为党国军人,泄私愤,报私仇,以奇袭为名,行夺美之实,致使那么多抗日战士白白送命。”大敌当前,在中华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有多少英雄儿女奔赴战场,壮烈牺牲。但谁也没有想到,二哥楚协生心中的恶,同样不亚于其大哥楚孚生。他以冠冕堂皇、夜袭日本鬼子的理由,带领一帮国军战士多次匆忙攻打清平墟,以致屡屡失败,许多抗日战士看似天经地义为国赴难,实际上却是为了帮助二哥楚协生灭掉大哥楚孚生,为其夺回国色天香的粤剧名伶凌小蝶。

小说中的楚协生,是一个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其性格具有多面性和丰富性。他的心理和性格发展,具有令人信服的合理性和逻辑性。他一面在战斗中极力显示自己的能力,消灭日军,企图从众多年轻的国军中脱颖而出,一面又拼命剿共,甚至在香翰屏司令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将加入东江游击队的弟弟楚稔生争取过来。在将楚稔生等游击队员包围之后,楚协生要楚稔生立即放下武器,但楚稔生却毫无惧色地说:“有种的你开枪。”在劝降无效之后,楚协生再次向他的弟弟喊话,并用枪指着横七竖八的游击队员的尸体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投不投降?”在遭到楚稔生坚决拒绝之后,二哥楚协生举起手枪,朝自己的亲弟弟扣动了扳机。

楚家兄弟同室操戈,大开杀戒,置对方于死地的残酷性,正是时代风云之下不幸发生的家庭悲剧。大哥楚孚生在国色天香的凌小蝶面前,荷尔蒙无法控制地飙升,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再浓的手足之情,都像敝屣一样不值一提。二哥楚协生野心勃勃,热血沸腾地参加国军,总是幻想建功立业,大出风头,得到上司的赏识,追求“光明”的前途,如果谁要想阻挡他的晋升之路,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兄弟,他都会毫不手软,痛下杀手。他不仅和夺走自己女友的大哥结下血海深仇,而且不惜对自己的亲弟弟楚稔生大开杀戒。楚家兄弟的疯狂残杀,突显出这个南粤之家在民族危难、观念撕裂的紧要关头,人性的丑恶和道德伦理的彻底崩溃。

战争往往使人分为两极,有的成为民族英雄,有的变成魔鬼,成为民族的罪人。就像小说中的禾田大佐,在战争之前,他有两大嗜好:一是收集蝴蝶标本,二是看电影,并且是卓别林的粉丝。不仅如此,禾田大佐也很喜欢中国文化。杀人不眨眼的冢二,曾经也是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优秀得像久谷烧的骨瓷。他以高分考取早稻田大学。报专业时,他第一次没有听母亲的话。事实上,是他第一次骗了母亲。母亲叫他读政治经济学,他却报了动植物学。母亲的意思,读了政治经济学,可以从政。但冢二不喜欢从政。他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料,他想做个植物学家,连动物他都不感兴趣”。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狼子野心,把禾田和冢二这样原本普通的日本人,变成了屠杀中国人的战争狂魔和杀人机器。杀人立功,成为他们共同的目的。对于冢二这样有着野心、急欲建功立业的年轻日本军人来说,他们不仅仅要占领清平墟,掠夺它富庶的物质财富,且还要拼命掠夺中国的文化财富。他多次让人对传说中的宣德炉进行打捞,企图在文化上使清平墟人永远臣服于日本人。其目的就是要彻底结束和清除清平墟蚝的历史,把这个古老的南粤古村落建设成为充满日本意识、具有现代气息的日本风情小镇。

《清平墟》的主线是讲述南粤古村的家族故事,时代背景却是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时期。除了楚家兄弟之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描写得活灵活现、有血有肉。作者紧扣抗战这一时代的脉搏,把抗战时期正面战场之外的抗日力量,主要从两个方面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一是以香翰屏司令为首的国军;二是东江纵队在广东开展的游击战争和香港地下组织进行的各种抗日活动。香翰屏经历复杂,既多次率兵疯狂剿共,参加过第二次粤桂战争,又率领广东子弟兵参加过抗战史上规模最大、最为惨烈的淞沪会战,是蒋介石新粤系的第二号人物。早年考入广东护国军军官讲武堂的香翰屏,军权在握,广东总共二十万虎貔之师,海陆空三军剑铩如云,香翰屏就坐拥七八万兵马。他虽然是军人出身,却书生气十足,自恃与陈济棠是知交,对陈的一些心腹予以斥责,谁知反遭物议,有人弹劾他以儒将自居,跟一帮无聊文人唱和,疏于军务。甚至还有人说他跟陈的死对头陈铭枢等暗通款曲。最终犯了陈济棠的大忌,处处受到陈的掣肘。一气之下,香翰屏回到老家合浦,做了个烟霞散淡之人,种菊东篱,悠然山野。在山河破碎、日军大举入侵广东之后,香翰屏再次被邀请出山。

香翰屏在军事上并没有多少杰出的指挥才能,却尤其喜欢舞文弄墨,其次就是品茗和美食,他对古典诗词有着罕见的痴迷。在小说中,作者不惜以大量笔墨,描写香翰屏战争期间的另一个侧面,摆脱了以往许多抗战题材的小说一味侧重于描写炮火连天的硝烟和紧张激烈的厮杀场面的弊端,从而使小说张弛有度,更加生活化、情趣化,也更加真实。即便是在一个星期只能吃一次肉的情况下,香翰屏照样不忘清平墟的蚝,并和楚协生谈起了他记忆中苏东坡的《食蚝》诗。作为读书人的楚协生,巧妙地纠正香翰屏司令说:“这不是苏东坡的诗,是梅尧臣的。”香司令也开玩笑说:“弟兄们,清平墟让鬼子占领了,天下美味运不出来,今天就用这诗句下饭,多吃几碗,什么时候赶跑鬼子,咱们去清平墟放开肚子吃蚝。”

东江纵队英勇抗日,主要是通过三哥楚稔生所参加游击队的各种战斗和革命活动而渐次展开的。短枪队有一艘“傻子船”(汽油小艇),在海上驾起来就像箭一样飞,游击队员与香港之间联系的海上交通线,也就暗中迅速疏通。物资运输,转运伤员,也得以顺利进行。在与日本鬼子作战期间,鸟鸣嶂短枪队全军覆没,东江纵队游击队员的境况越来越令人担忧,当三哥楚稔生和他的女友秋蝉说起眺鳌坡之战和日军的应急能力时,不禁感叹这些鬼子这么厉害。楚稔生告诉秋蝉说,他们一个人就抵得上我们十个人。听罢,秋蝉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但楚稔生却拉着秋蝉的手坚定地说:“那就不打仗了吗?那就乖乖投降吗?他们是强盗,抢占我们的家园,侵略我们的国土,十个人打不过他们,那我们就二十个人打他们一个人。二十个人还是打不过,我们就三十个打他们一个人,直到赶走他们。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国。”这段掷地有声的描写,代表着中华民族浴血奋战、不畏牺牲的坚强决心。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一往无前、保家卫国的牺牲精神,中国人民才会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坚韧不拔,顽强战斗,最终打败日本侵略者。

在小说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一段极为珍贵的历史,即香港大营救也被作者以文学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1941年底,日军占领香港,数百名进步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被围困在此,日军对他们的搜捕愈演愈烈,情况十分危险。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营救滞留人士的计划从水陆两路进行,800抗日文化名人被转送到大后方,或敌后抗日根据地,其中包括茅盾、邹韬奋、胡绳、廖沫沙、于伶等。三哥楚稔生所在的东江纵队游击队员,接受命令,参与了这次危在旦夕、争分夺秒的著名大营救。不仅如此,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美国“飞虎队”,在小说中也有非常精彩的呈现。如此重大的历史场景,以及牵动人心的诸多历史事件,在小说中不断出现,使小说的描写宽阔而又厚重,深刻而又细腻,既有战斗间歇美好浪漫的爱情瞬间,又有战斗中血与火的激烈场面和惊心动魄的鲜活描写。

作为一部具有浓郁南粤特色的长篇小说,蚝与粤剧,是小说中两个重要的文化元素。前者代表着清平墟人富庶的物质生活,后者代表着他们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吃的和玩的,清平墟人的生活才如此活色生香、精彩纷呈。在小说中,有关蚝和粤剧的描写无处不在,尤其是在第五章中,作者更是将两者的关系表现得水乳交融、淋漓尽致。

大哥楚孚生掀帘进了房,一身的酒气。刚由冢二作陪,到县城请日兵大佐禾田吃了个晚饭。菜是全蚝宴,原汁炊生蚝、泉水灼生蚝、酥炸鲜蚝、日禾酱烧顶蚝、香煎金蚝、姜葱生炒蚝、生煎蚝饼、烧汁焗金蚝、蒜子火腩金蚝煲、陈皮金蚝卷。厨子是楚家带过去的。酒喝的是清酒。禾田答应了,他愿帮大哥楚孚生牵线,把清平墟的蚝介绍给日本一家大水产公司的老板。禾田拍着大哥楚孚生的肩膀说:“清平墟,好地方,有蚝吃,有戏看。”

大哥楚孚生是哼着曲子进的房:

记得青楼邂逅个晚中秋夜,

我共你并肩携手拜月婵娟。

我亦记不尽许多情与意,

真正缠绵相爱又复相怜。

清平墟正是在这种浓郁的地方文化氛围中,成为一个著名的南粤古墟的。吃蚝与唱戏,早已成为清平古墟村民们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令人痛心的是,昔日商贾云集、舟楫如梭的清平墟,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一夜之间就彻底萧条了。戏不能唱,蚝不能运出去,清平墟人和楚家的蚝工们,随时都有被杀头的危险,尽快逃离清平墟,成为清平墟人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就像二哥楚协生和三哥楚稔生,他们的大哥楚孚生,曾经死心塌地地紧跟在冢二的屁股后面,成为令人不耻的汉奸。他错误地以为,冢二会念及昔日的同学之情,善待自己,却在最终才有所觉醒,可惜为时已晚。楚孚生感慨地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死在冢二和那个秃驴手里,还不如死在兄弟手里。跟协生是女人醋,跟他们是家国仇,没得比。”作为汉奸的楚孚生清楚地知道,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投敌卖国的人会有好下场。对于楚孚生来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下盘棋,下之前,都想赢,但一着下错了,全都会输。更令人感慨的是,小说中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冢二,也会有内心柔软、思乡的时候,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吹起尺八,声音像月光一样弥腾漫漶。或许,冢二早已预感到,终有一天,中国人民的怒火会将他埋葬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让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由此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在描写上的匠心独运。

《清平墟》的写作,无疑是郭建勋对家族叙事和抗日题材小说进行的一次可贵探索。小说字里行间弥漫的南粤特色和滨海风情,读来别具风味,令人余香满口。

注释:

①吕同六主编《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上卷),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213页。

②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页。

[作者单位:深圳市宝安区作家协会]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