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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不冻河——读张国龙的儿童小说《瓦屋山桑》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 | 王兆胜   2023年09月15日18:41

内容提要:张国龙的儿童小说《瓦屋山桑》主要讲述山乡留守少年的成长故事。其中,苦难与悲情为小说笼罩了一层阴霾,但有志少年却将人生的不顺变成向上攀爬的阶梯,以美好的德行与心性不断锻造成长。平淡与诗意、节制与内敛、深情与舒放、自由与坦荡成为小说的叙事基调,这与作家心中的不冻河一起形成一股内在力量,汩汩地流入读者的心间,产生一种美好的艺术享受和心灵感动。

关键词:张国龙 《瓦屋山桑》 苦难 诗化 成长

长期以来,在文学领域,儿童文学一直处于边缘化状态。这不仅指作家的创作,也包括文学评论与文学批评,似乎儿童文学总比成人文学低了一个档次,有人对它甚至直接采取轻视和无视态度。其实,儿童文学并不好写,好的儿童文学更加缺乏,能给予它充分的认识和理解往往更难。张国龙在《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发表的《瓦屋山桑》是一篇难得的中篇儿童小说,编者在卷首语的头条给予如下的高度评价:“《瓦屋山桑》以长篇小说的容量、朴素到至真至切的乡间亲情,写出了细微的苦涩和绵厚的回甘,相伴自然、体恤他人,盼学有所成、信劳有所获,这一切让时代的水流汇成了光阴的故事,波澜不惊地唤醒未必同调但一定共感的记忆。谈说的冲动跟沉思的矜持有商有量,自在的万象和自尊的成长,如同小满时节的晨光,充盈着元气。”①由此可见,这个小说的分量、重量、雅量,也包含了难以言说的丰沛的内容。

一、严酷命运与人生波折

小说主要写的是少年儿童,但环境与故事并不轻松。这是关于贫困山区留守老人、孩子及其乡民的艰辛生活与悲苦命运。问题虽然是个老问题,却以切肤之痛与牵肠挂肚萦绕于读者心间,也给人带来深沉的思考。像一个横断面,张国龙通过小说展现了偏僻的贫困乡村,人们特别是少年儿童所承受的大山般的重压。

米铁桥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失去了读高中的机会。因为爸爸妈妈到外地打工,不知何故从此杳无音讯,就好像空气突然消失一般。留下的数千元债务一下子压在还未成年的米铁桥、妹妹以及老爷爷身上,于是,一家人陷入贫穷、困顿、绝望之中。这个未成年人不得不一边干农活、一边在村里代课,还要照顾爷爷和供妹妹上学读书,像一棵翠柳被山一样的沉重压弯了腰,也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这是一个留守少年的悲惨命运与人生轨迹,它仿佛先验地被打上了深深的印痕,似乎很难有可能改变。

米李花是米铁桥的妹妹,她只有十二岁。这个聪明灵秀的小姑娘若生在别人家里一定是花蕊一样的明丽鲜艳,可以无忧无虑享受美好人生。然而,她却为初中升学发愁。这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好,而是考上了却没钱继续上学,爷爷一口封死了她的所有希望与梦想。更令米李花悲伤的是爸爸妈妈的去而不返,人间蒸发。当看到其他在外打工的父母给子女寄钱寄物寄好吃的,米李花就会悲从中来,不能抑止,有时还会放声大哭,“只会望着那条偶尔会晃动陌生身影的乡村大道默默垂泪”。这是一个备受生活挤压和让人怜惜的小姑娘。

爷爷的名字叫米永乾,当儿子儿媳莫名其妙消失,七十多岁的他不得不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承担起照顾养育孙辈的使命。虽然米铁桥、米李花非常疼爱爷爷,但米永乾脾气暴躁,尤其是心中饱含悲伤与委屈,还有说不尽的无奈,于是成为最大的那只蘑菇,虽然年老体衰有病,仍尽其所能苦苦支撑残局。与那些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相比,米永乾不得不忍受天道不公与晚年苦楚,继续用全力走自己的人生苦旅。

付晓珍是米李花的初中同学,她的父母也在外打工,但每年都能回到女儿身边,平时不断寄钱寄物,生活和命运比米李花好多了。然而,因为生理问题,也因为乡村的无知,以及母亲的忽略,付晓珍竟然在来例假时,误以为自己是大出血,是得了绝症,差一点自杀,险些酿成可怕的悲剧。在此,小说提出了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留守少年问题多多,稍有疏忽就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悲剧。

康正康是米铁桥的好友,在他初中毕业时,父母偷生了一个小弟弟,因为被罚款,他不得不辍学外出打工。这让康正康无地自容,也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还产生了消极悲观情绪。小说写道,“他别无选择,收藏好高中录取通知书”,“用‘一波三折’和‘五味杂陈’都无法描述他远离校园的这一年”。

陈和平也是米铁桥的同学,他早年丧父,母亲软弱得只会哭泣,哥嫂对他也不亲。更可悲的是,年纪轻轻的陈和平竟被母亲和舅舅包办了婚姻,女方不是别人,竟是舅舅的女儿——她因小时候生病,脑子变得有些不灵光了。还有,陈和平跟着舅舅学理发,好几年都没学得任何手艺,只为舅舅替顾客洗头。这也是一个备受冷落的苦命孩子。

还有康正康提到的那个老乡大哥,他复读了三年,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只好一边打工,一边自己复习备考。遗憾的是,今年,老乡大哥又名落孙山。这不能不说,是命运使然,也是人生走在背字之上。

张国龙就是这样将焦点聚于悲苦命运与波折人生上,于是有了一个个令人同情悲伤的故事,也有了关于穷乡僻壤村民生活的艰难困苦场景。在中国乡村社会巨大的转型过程中,农民工外出打工既是一种开放、进取、发展,其间也包含着难以想象的阵痛与悲情,而留守老人、孩子则要经受更悲痛的命运考验与人生波折的震荡,作品从而以一种地震般的声浪冲击着读者的心灵,产生难以形容和想象的结果和巨大影响。以往,文学比较注重从农民工角度反映这一乡村社会巨变,然而,张国龙的儿童小说显然更重视透过留守者特别是少年的心灵棱镜将其折射出来,其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更加巨大。

二、把苦难作为提升阶梯

张国龙非常关注社会现实问题,以儿童小说形式深刻反映留守老人和孩子的生活状态,特别是其内心图景,小说的悲剧感是异常强烈的。不过,作者并未停留于此,更没有无限度地渲染这一悲情,而是以一种更为高远的境界突破困局,对苦难进行提升,并注入了阳光般的明亮色泽,其中既显现了乡村智慧,也包含了少年成长的主题,还蕴含一种现代思想光芒的烛照。这是一种悲而不伤、苦中有乐、穷而不坠其志的人生态度。

关于求学问题。留守孩子的辍学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严峻社会问题,这不仅影响少年儿童的成长,也关系到家庭、社会、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在张国龙的这部小说中,存在着家长不重视孩子学习,社会则给予关注,孩子普遍渴望读书的重大命题。这是一个极大的反差,也反映了在困难挫折面前,仍有一种外在和内在的力量强调读书、学习的重要性。康正康辍学了,但却幸运地遇上了许副厂长,许副厂长主动承诺资助他读三年高中。

米李花在升初中时,爷爷坚决反对,他有重男轻女思想,张老师却耐心做爷爷的工作,特别是哥哥米铁桥宁愿自己辍学,也要全力支持妹妹继续上学。至于米李花自己做梦都想读书,于是在毫无继续上学机会的情况下,仍然靠勤工俭学采摘柏树籽积攒学费。还有米铁桥的自考学习,因为他知道知识的力量,也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所以才能目光长远和有正确的选择。虽然因贫穷等种种情况限制,但求学若渴的心情与理想在《瓦屋山桑》中却是共同的,这成为一种颇具自觉意识的神圣追求。

关于抗争问题。山乡少年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他们在艰难困苦中不仅没有丧失斗志,反而越战越勇,能保持自己经久不息的胆识与魅力。在《瓦屋山桑》中,面对来自各方面的逼婚压力,陈和平与众小伙伴明确表示:近亲结婚是不合法的,也不利于新生儿的健康,即使下一代没有问题,也会隔代遗传甚至会长远地影响后代,危害性极大。他们还靠合力与智慧让陈和平逃婚成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有趣的是,张国龙在小说中写到这样一个细节:面对舅舅的暴怒,逃婚一年后的陈和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主动到理发店与舅舅化干戈为玉帛,取得了舅舅的谅解与理解。这一笔写得精彩,将一个外出打工少年的聪明、才干、智慧展示得淋漓尽致,这也是新时代的文学抗争形象的典型——一个由懦弱者变为强者的少年形象。还有米铁桥让妹妹米李花上学,他是那样地坚决、果断、执着,没有丝毫退缩的行为,只是在表现方式上比陈和平更委婉,他是在顺从爷爷的同时,又让张老师做爷爷的工作,自己与妹妹一直在默默地做着升学的准备。

关于化解矛盾冲突问题。《瓦屋山桑》中有一个形象不可忽略,那就是张云蛟的父亲张老师。他通情达理,外可以帮助米铁桥说服爷爷让妹妹上学,劝说陈和平舅舅去火降温;内能够包容妻子的“刀子嘴,豆腐心”,从而成为乡村社会的和事佬。这是因为乡村社会的家内家外矛盾是很难处理的,弄不好就会矛盾重重甚至变得家破人亡。也是在此意义上,社会各处矛盾无所不在,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当张云蛟高考后回家,面对妈妈的反复追问,他厌烦得要命,因此对妈妈没有好话。这反而刺激了妈妈的火暴脾气。然而,小说却这样写道:“爸爸收敛了笑意,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广子坪,耐心开导:‘你别在意你妈说啥,她没读过几天书,说话直来直去,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就图个嘴上痛快,该她做的,她从不含糊。再说家里的大事小事,哪样不是我在做主?我们是男人,男人就应该大肚量些,不要和她一样见识,更不要和她赌气。这样,家里才能和睦。你要是决定复读,她最终一定会支持。’”话说得合情入理,款款道来,一下子将母子对立消除了,这也符合老师循循善诱与以理服人的风格。

关于自我成长问题。成长一直是张国龙儿童文学的核心主题,在《瓦屋山桑》中能清晰看到少年儿童的成长足迹,他们在父母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异常艰难地突破一个个生理、心理、精神成长的瓶颈,从懵懂无知逐渐变得成熟起来。付晓珍遇到例假这一生理问题后,误以为得了绝症,于是想到了自杀,后经过班主任黄老师及时解释,才挽救了她的性命,也使她获得了新生。于是,小说写道:“黄叶秋老师仿佛给了她们起死回生的神奇能量,两个女孩碎步跑向宿舍,整座校园似乎都被她们轻快的脚步声惊醒了。”付晓珍也由衷感谢黄老师,并产生了更博大的情怀,她说:“黄老师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只有成为她那样的人,才有能力去帮助别人。她上了大学,读的书多,懂得就多。以前,我只是想,有书读就读,没书读了就出去打工。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读高中,我还想考大学。”一个不爱读书,也无意于进一步深造的普通女孩子,一下子有了雄心壮志,还心怀帮助别人的志愿,这是多么重大的进步。米铁桥的成长十分迅速,他在重压之下仍能保持快乐、自信、坚定,有一种沉稳的正气内藏于心。当康正康不愿生活于农村,表示:“坦率说,我越来越厌烦我们这里了。偏僻、贫穷、落后,甚至还相当愚昧……如果让我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三年后,要是考不上大学,我肯定还会出去打工,肯定不会在这里落地生根。”然而,米铁桥却坦然答应了村主任的请求,留下来为村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米铁桥还盘算着:“爸爸妈妈不知何故把家弄丢了,我得想尽一切办法把家守住,等着他们回来。”另外,在米铁桥身上还有一种达观从容的人生观,这是他与康正康等许多少年不同的地方,也是许多成年人难以做到的。米铁桥也曾受过骗,家境遭受如此大的变故,但他仍能保持良好的心态,其根本在于强大的内心,他说:“啥事都不要往最坏的地方想,否则,就没有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了,甚至就没法活了。”“我爷爷就是那种不会给自己加油鼓劲的人,整天想的就是自家的难处,很少去想想自己家的好处。我就和他不一样,凡事我喜欢先想好处,尽量不去想难处。实在想不出有啥好处了,我就想,管他呢,今天中午还不至于饿肚子,我家地头还有红薯挖,还有黄瓜可以摘。”他又说:“实在想不通了,我就想我还是幸运的,我至少不是孤儿。我回到家,家里还有爷爷和妹妹等着呢。还有房子住,还有口热饭热菜吃,还有土地可以种,还可以编箩筐卖。”表面看来这似乎有一点精神胜利法,实则是人生智慧,知道人要知足方能得到快乐。一个苦难少年竟有这样宽阔的胸襟,这是相当难得的。

苦难与挫折对于弱者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毒药;但对于强者,那就是一块磨砺意志品质的磨刀石。张国龙的小说《瓦屋山桑》一面写了苦难,一面更写了历经苦难的成长,是跨越苦难阶梯后进入了一种超拔境界。就如他自己所说:“人一朝临世,便与成长如影随形。成长既表现为生理/心理日渐成熟,又关乎个性/人格日臻完善,从而确定自我的社会坐标,实现与社会生活和谐共生。”②这在米铁桥、陈和平、米李花、付晓珍、康正康、张云蛟这些孩子的成长中,可以得到最好的诠释。

三、真善美爱的光源普照

文学的魅力何在?归根结底离不开真实、善良、美好、博爱这些关键词。就如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安德烈所说:“在这世界上,除了人类心灵的崇高的精神表现以外,一切都是渺小而没有趣味。”③今天的不少文学作品之所以失去读者,很重要的原因是变得不朴素,难以做到以情动人,不能抵达心灵,更不会给人带来温暖,与震撼灵魂的力量。张国龙的小说《瓦屋山桑》就如同一束来自天籁的大光,将世界人生一下子照亮了。

真实、真情、真心、真趣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在小说中,作者几乎没有什么虚笔,也无模糊的人物,更不着墨于怪诞虚妄,只是真实地写目中所见、情中所寄、心中所想、意中所会,就如同一个童子观照世界人生一样,有些通体清明。因此,所写之景、所绘人物、所发心声、所达意趣都很传神,就像生活中的原型一样。如陈和平的舅舅开始是个自私自利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人物,他精明、凶狠、霸道、恶劣,可以说他精明得过了头,变得十分愚蠢;然而,当陈和平从外地归来,还没回家就直接来看舅舅,并不顾旅途之苦帮舅舅给客人洗头。此时,舅舅的人性有所复苏,在讽刺挖苦了外甥之后,有这样一段话:“我这里不忙了,你先回家吧。长时间坐车,估计累得不行。你知道的,我这里没有办法招待你吃饭。你赶快回家吧,也让你妈妈早一点儿开开心心。”像阳光消融了冰雪,陈和平“突然感觉浑身无比轻松。自打父亲去世后,他好像就没再有过这样的感觉。过去的一年多来,他一次次想象与舅舅狭路相逢的那一天,该是怎样的尴尬和难堪,甚至可能剑拔弩张。殊不知,一切就这样轻松化解了,仿佛云淡风轻。他再一次感念,苦尽甘来,柳暗花明”。人物真实、情感真实、心灵真实、心绪真实,这是对舅舅与外甥之间关系的一种形象生动的诠释。还有米铁桥与爷爷、妹妹的关系,他们被写得既真实有力又恰到好处,还有细如发丝的情感流动。特别是爷爷开始极力反对孙女继续升学,然而,在兄妹两人默默做着无望准备时,爷爷有一天突然将兄妹两人叫到身边,一边将学费塞到孙女手里,一边告诉她可以上学了。爷爷还表示,再大的困难由他来扛,他可以将自己这把老骨头全奉献出来。这就是中国家长的无私奉献,也是中国人讲情入理的魅力所在,还是伟大爷爷的真实展现。林语堂曾说:“中国人最重感情。又可以说,中西哲学思路及论辩法之基本不同,就是中国重情,西方重理。理是分析的,情是综合的;理的方法在于别,情的方法在于和。理把人生宇宙剖析无遗,情必把宇宙人生整个观法,而得天地之和。西洋重理,即Reason,中国人却认为单说理不够,必须加一情字,合情合理,然后为是。”④以此观之,合情入理在社会人生中有多么重要。

深情、博爱、感恩、奉献是小说的主基调。在小说《瓦屋山桑》中,一直充满温情暖意,也有着博大的挚爱仁慈,还有一股感念敬畏之情,所有这些与那些阴冷、自私、暴戾、残酷形成鲜明对照。米铁桥与米李花虽然只是孩子,但他们对于爷爷、家乡、老师、同学、朋友、村民都心怀敬意,就是兄妹间也有着割不断的亲情与友情。米铁桥在读书上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妹妹;在出外打工与留在家里和家乡上,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有舍弃不掉的爷孙情,以及为家乡作贡献的公心。米李花在上初中后,一直对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留恋,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眷念与怀想。小说这样写米李花的恋家:“每天不看到自家的瓦屋,就慌慌的。只要看见了爷爷和哥哥,就不觉得孤独和惶恐。即或看见了黑儿,看一眼圈里的猪、牛,闻见了猪粪、牛粪的腥气,也感觉安稳了些。别说是一个星期才能回一趟家,就是在学校里待大半天,都感觉特别难熬。听课,写作业,她倒是不会想家。一到课间,就不由自主朝家的方向张望。似乎不望一望,家就不翼而飞了。”这种对于家、家人、家乡的依恋,从上学住校的方面说是不专心,但从情感特别是深情上说则是一种执着与热爱,是发自内心的不舍的乡情。更何况,两年考试中,米李花在全年级都是第一名,这说明恋家并没影响她的学习,反而成为一种内在动力。还有罗二爷,他知道米家有困难,所以当爷爷去还他的五百元钱时,他只收了三百,并表示剩下的有就还,没有就一笔勾销了。这也是一份大义,反映了乡村民俗的纯朴善良。张云蛟的爸爸张老师希望儿子学农,并表示:“如果你学农学,将来把学到的科学知识运用到我们这里来,说不定还能造福家乡呢。爸爸能力有限,做不了大事,有心无力。你出去了,学得了真本事,说得再直白一点儿,你顺便可以帮帮铁桥他们。”这是有公心的大爱之情。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张国龙在小说中写到知趣的狗黑子,也以动情的笔法写万事万物,于是将心中的温情、共情表达出来。作品写道:“山崖上的风倒是有一些同情心,总会吹干她的泪水。”“收割后的山湾立即闲散了下来,山梁沟壑们也慵懒了……整个村庄终于可以长时间闭目养神了。”“不着一片枯叶的老桑树在风中瑟瑟、瑟瑟瑟、瑟瑟瑟瑟。”这样的句子是将同情理解赋予那些动植物,甚至是那些似乎没有生命的山崖,从中可见情深似海般的内心世界。

自足、知足、喜悦、快慰是小说的内在底色。与那些充满生活暗调与绝望情绪的小说大为不同,张国龙的小说《瓦屋山桑》有悲痛、重压、苦闷,但骨子里却是积极进取、健康向上,充满正能量和快乐之情的,就像翻腾涌动的井水有着甘甜的滋味,乌云密布的天空有明月穿越。最有代表性的是米铁桥,他能在泰山的沉重和悲苦的生活中,始终保持一种自给自足的心怀,并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乐安逸,就像四季苍翠的松柏,也像高山永不凋谢的雪花。小说有这样的描写:“米铁桥的脑子里一直滚动着这个念头。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但他分明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实在想不通了,他就只能做毫无意义的假设。假如爸爸妈妈没有失踪,他多半也像张云蛟那样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那是怎样的荣耀和希望啊!假如还能继续代课,他至少可以心安理得留守,等待妹妹明年带回来一个天大的惊喜。假如今年不天旱,即使不代课了,照样可以气定神闲在土地里刨生活。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假设无法转化成现实,甚至无法聊以自慰。”对于妹妹在升学上的犹豫不决,哥哥米铁桥这样劝说:“你放心读你的书,三年后,要是考不上,也不要紧。到时候,我要是代不了课,我也可以出去打工了……你们不用担心,我晓得回家的……还有,过些时候,等彻底闲下来了,我就去派出所报案……我和蒲福林老师早就写好了材料……也说不定,爸爸妈妈今年春节就回来了……”在一句一顿、一步一退、环环相扣的推演中,既是对妹妹的安慰,也是自我释怀,还是少年心智成熟的标志,更是对苦难人生的排忧解难,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这就是一条不冻河,它滞涩、舒缓、从容、自信地在心中流淌,令人惊奇于它竟然发自一个少年的心底。

真实、纯朴、自然、善良、仁爱、美妙,这些良辞善意仿若是一些炒爆的玉米花,也像天空礼花的绽放,有一种激烈昂扬、畅快淋漓、灿烂壮丽的感受,尽管其中包含了阵阵的炸裂与满地的碎屑。美好的人生往往伴随着一些难以诉说的痛苦挫折,但只要心中有爱与美,有美好的希望寄托,就不会走向悲观绝望。以米铁桥为代表的乡村少年就是以这样的精神风貌与美好心怀诠释了小说的内在意蕴,也是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灵大光写在温暖的阳面之上。

四、委婉平易的诗意叙事

小说的叙事除了是技巧,往往也是思想、精神、境界、品质,甚至还包含了作家的审美趣味与灵魂之光。整体而言,张国龙的《瓦屋山桑》是一种舒缓柔润、波澜不惊的自由自然表达,有时朴素得看不到色彩,但又仿佛有波光在眼前闪动,就像面对暖阳之下的一湖春水。

整体小说主要写的是米李花升学过程中,一个小山村所发生的细碎生活的方方面面。像一条河流中的一段,作者撷出其中平平淡淡的生活事件,内在结构是米家琐事,外在结构关系到村庄、学校、农民工,而所有事情都离不开少年成长主题。这就带来叙述的关系学、发展性、成长性,以及琐细化、绵密性、碎片化,也有了一种似断还连的延展性。其中,最主要的线索是自主成长、美好追求、坚忍不拔,还有贯穿其中的内在凝聚力与“坚守”精神。像山崖上的一条锁链,它经年日久甚至有些锈迹斑斑,但却连接着安全与希望、美好与未来,是一种更具生命力的衔接与导引。《瓦屋山桑》中的那棵崖前老桑树就是一种象征,它代表着生命的年轮与少年的成才,然后是造福于世代的希望与梦想。

对话是小说中最常用的叙述方式,这给作品带来一种绵密、清亮、悠闲、诗意的美好感受。因为留守老人和孩子太孤独了,生活的重压和心灵的干裂无以复加,贫穷、干旱、丢失、遗落得像桑树籽一样多,这就自觉不自觉地带来山村的封闭、无奈、无望甚至绝望。然而,通过“对话”这种方式,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我都形成了一种开放性,至少打开一个封闭的缺口,让人们可以互相倾诉、自我安慰、彼此抒发,即使不能做到畅快交流,也可以变得聊胜于无。在米家爷孙的交流对谈中,虽不乏粗暴的脾气和内心的怅然,但爱的热流还是能够贯通的,这在孙子孙女为爷爷买冰糖、不愿离开家乡和希望能照顾爷爷等方面,都有所体现。同样,在爷爷为孙辈的付出和怜惜中也包含了一种甘之如饴的亲情。米铁桥与米李花兄妹的谈话很多,他们通过诉说、劝说、安慰等方式显示了对话的魅力,像“桥”与“花的绽放”一样,兄妹之间建立起一种有言又无言的关爱和信任,这也是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对语形式。还有张云蛟的父亲张老师、打开付晓珍心灵的黄老师、为米铁桥铺平人生道路的罗主任,他们都以“话语”方式开启孩子的心灵之门,送来关爱、启迪、知识、思想、智慧,于是有了一个个成长的故事与希望的花开。比如,小说这样写村主任与米家爷孙的对话:“酒气把三个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亲如一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罗主任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爷爷和米铁桥立即瞪大了眼睛,耳朵好像也竖起来了。‘你们社的社长老雷,上个星期就去深圳了,说是他儿子在那边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你们社哪个来当社长嘛?一个个七老八十,都没得挑了。要命的是,还没有几个认得字的。认得字的,也写不出几个字。你说这咋个办?总不能让我既当村主任又当社长吧?桥娃要是决定不走了,你就先担任你们社里的社长,好不好?社长,当然也不会白当,每个月也有补助,收入和你以前代课差不多吧。先当个一二年,积累了基层经验,我就推荐你当村主任。我实在干不动了。年轻人,还是要有些追求。’”随后,作品继续写道:“爷爷张口结舌,好像听错了,不停地唠叨‘是真的吗’。确信不是村主任喝多了说胡话,爷爷连声说‘谢谢’,端着酒杯,抖个不停,支支吾吾,就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泪水竟然滴滴答答,顾不上擦拭,来不及遮掩,似乎也不觉得难为情。儿子儿媳失踪,颗粒无收的巨大压力,就在这一瞬间尽情释放。”“米铁桥突然清醒了,赶紧冲罗主任说:‘罗爷爷,我听您的,就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晓得我能不能做好。’”这场对话还有很多内容,但只从这个片断即可见出,心灵的信赖、沟通与依赖,在这段对话前,三人之间还是隔膜的,因为“这应该是罗主任第一次上门来,爷爷心中像擂鼓”。其实,对话很重要,就如巴赫金所言:“对话关系是超出语言学领域的关系。但同时,它又绝不能脱离话语这个领域,也就是不能脱离作为某一具体整体的语言。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间的对话交际之中。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⑤张国龙小说的对话、交际、话语就是一种很好的呈现。

景物描写在小说中占有很大比重,表面看来它会延搁小说的叙述,但因为心中有诗的温情,也有生命的花开,所以非常适合调整叙事的节奏和心境。比如,当米铁桥决定外出打工,并做好了充分准备,爷爷也同意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小说是如此写景:“暴风雨过后,整个山湾一片狼籍,像是一地大白菜被一群野猪拱翻了。而且,这场暴雨好像突然浇灭了米铁桥去深圳打工的打算。”这一场景描写看似延缓了叙事节奏,其实它本身就是叙述,将米铁桥的离家外出打工阻断,在生动形象中又饱含了某些幽默,也改变了叙述方向。还有一段生活场景描写,看似打断了罗主任的来访,但却增加了氛围与心境,使叙事进入一个愉悦的境地。小说写道,爷爷提议与罗主任喝两杯,“罗主任笑眯眯的,不置可否。米铁桥赶紧进了厨房,院子里很快就飘散出烧柴火的馨香,猪油的香味撩得人直咽口水,锅碗瓢盆撞击出温暖的叮当声”,叙述、抒情、描写、刻画、点染,还有形象、味道、声音,都是富有韵味和诗意的,给人一种被激活、点燃、玉化、升华的感觉。还有下面的句子,“满满当当的教室里,安静得像是空空荡荡”,“米李花背着背篓站在不远处喊话。黑儿蹲在她的脚边,人和狗,像一个整体”,“远远近近的沙梁、山峦、沟壑全都无动于衷,它们只顾着萌芽、吐绿,春花秋实”,虽然也是景物描写,却参与并带动了叙述,诗意如溪水般在字里行间及其叙述中潺潺流动,并发出日月般的光华。

小说的语言也是在坚实、质朴中充满神韵,让人感到眼前一亮。以上举例可见一斑,在此再举米李花迎接出去卖箩筐的爷爷回家一例,“黑儿悄悄出现在米李花身后,突然用力蹭蹲在山坡上,全神贯注割草的米李花,她忍不住哎了一声,猛地站起来呵斥:‘你个死黑儿,你偷偷摸摸的,我的魂儿都快被你吓落了。’黑儿呜呜呜摇晃着尾巴半蹲在她身旁,专注地吐着舌头,看着远处,好像在反省刚刚犯的错。黑儿呼地一下冲向了偏崖子,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蹦跳。米李花扭转身,看见爷爷那佝偻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老桑树下”。在这样的文字中,作者虽然没有具体刻画形象,却把人、狗、树写活了,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小说《瓦屋山桑》的叙述极其节制,情感表达是内蕴的,神采内敛,诗意平淡,风骨内在,线索是紧凑的,结构是完整的,这在关于米铁桥父母的失踪上可见一斑。在小说中,自始至终多处提及米铁桥的父母,讲他们的外出打工后杳无音信,却一直没揭开谜底。这条灰线充分反映了作者在叙述上的节制,也是超强的自控力,还是强化小说凝聚力与想象力的关键。

《瓦屋山桑》后面站着作家“这个人”⑥,是有大爱之心、高尚境界、人格魅力、诗意情怀的,又是不乏个性特色与审美追求的独特的“这一个”。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心中一直流淌的不冻河,它不论遇到什么阻挡,也不管地形、天气变化,都一如既往向前,向着健康成长的目标,坚定自信地探索追求下去。这不仅在儿童文学写作中,就是对于当下作家的写作伦理也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注释:

①本文中《瓦屋山桑》的引文,均引自《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下文不再一一注出。

②张国龙:《成长小说的叙事困境及突围策略》,《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3期。

③[俄]契诃夫:《第六病室》,《契诃夫小说全集》(第8卷),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305页。

④林语堂:《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3页。

⑤巴赫金:《诗学与访谈》,《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

⑥谢有顺:《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