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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2年第9期|方丽娜:梦过留痕——弗洛伊德及其他
来源:《作品》2022年第9期 | 方丽娜(奥地利)  2023年03月01日17:43

伸向后花园的这个房间,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工作室,烟草的焦香与苦涩并存的空气里,常年挥洒着他那深不见底的思索。云遮雾罩盘根错节的精神堡垒之下,藏匿着人类意识深处最神秘的所在,为了探寻这些秘密,弗洛伊德夜以继日苦思积虑,有关“潜意识”的雏形,就在昼夜交替的汪洋中袒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栋银墙褐瓦的巴洛克式建筑,侧立在维也纳皇城腋下一条有坡度的街巷里,私密、考究、雍容,典型的十八世纪的古典建筑。在这里,弗洛伊德工作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直到二战前迫于纳粹淫威,离开维也纳,举家迁往英格兰。

穿过门廊踏上云石台阶,轻触铁质雕花栏杆的这一刻,我的脑中迅疾闪出他浓密的大胡子,手持雪茄的回眸一瞥,镜片背后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仿佛带着宗教先知般的气场和向心力,穿透时空和墙壁,投注到我身上。

临街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弗洛伊德深爱的十九世纪的中国银器和玉屏风,都随他去了英国,安然静卧在伦敦郊外一座苏格兰式的别墅内。时下,我们只能从墙上的黑白照和潜意识里,还原主人过往的岁月,并回溯那段极具质感的奥匈帝国时光。恍惚间,我看到弗洛伊德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壁炉前,望着忙碌中的玛莎的背影,对他的客人说:“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沙发里会感到苦恼,妻子是房间里最好的装饰。”

不管怎样,这张声名远播的“弗氏沙发”还在。全欧洲都知晓这张法兰绒覆面的长沙发,并谙熟弗洛伊德的名言:“你的眼睛疲倦了,累了,闭上你的眼睛吧……”

那个时候,心理医疗和精神分析尚未成规模,医生们就在自己的私人诊所里接待病人。能敞开心扉向心理分析师倾诉,成为上流社会趋之若鹜的时尚,被社交界仰慕和推崇。无数被自杀阴翳笼罩的贵妇、艺人,带着难以排遣的苦痛,把自己交付给这张沙发,在弗氏语言的疏导下,病人内心的小火苗一厘厘突破意识的防线,从肉体欲望的撕扯中喷射出浓烈的火焰。接受弗洛伊德问诊的贵族里头,最著名的要数拿破仑一世的曾侄孙女玛丽·波拿巴公主,和英国现任女王伊丽莎白的婆婆爱丽斯公主。

欧洲的精神文明曾一路跌落,暗流涌动的战争、杀戮和罪恶感,时刻笼罩着西方世界,许多人从“弗氏安慰”中看到一线缓解死亡气息的曙光,声名显赫的皇室成员、艺术家和富豪都将此奉为圭臬,渴望祛除心理上的阴影,让岌岌可危的现实变得抽象起来,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安慰。

弗氏的精神分析学说,是从人类本性的角度解释并化解人们心中的“梦魇”。

梦不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表象,而是打开人性深处的一把钥匙。梦是具有预期性的东西,无意识是一种潜藏在理性之下的本能——性本能。这种无缘由的冲动,个人意识不到,却左右着一个人的行为、动机、精神活动和人格能量。人的大脑就像冰山,理智是海平面上随环境上下浮动的小部分,无意识则是海面下庞大的主体。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独树一帜的心理疗法,如同在这个世界的坚壳上撬开了一条缝,让涌动的梦境像一缕妖烟,袅袅而出。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那些暗藏心底的欲望——试图忘却而无法忘却的人生挫折,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妥协中被无休止地碾压、扭曲,难以释放,便宣泄在梦里。为此弗洛伊德穷追猛打,直追溯到人们的潜意识,及至羞于面对的性意识——人类精神世界最隐蔽最难以启齿的层面。

潜意识犹如黑黢黢的洞穴,精神分析就是将黑洞中的无意识大曝于天下的过程。弗洛伊德所做的,就是将那些饱受折磨痛不欲生的人,从纠结、伤痛、丑陋不堪,以及撕扯不清的欲望中解救出来。

实际上,维多利亚时代即已提出性本能是一切行为的动力,没有人可以否定和阉割它,否则,就意味着生命本身的终结。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有许多本能和欲望,其中一些,完全有悖于传统和道德,这正是一切痛苦和焦灼的根源。追随内心的情欲,属于本我的欲望,而恪守道德礼教,则是超我的范畴。人终究不是神,声色犬马不可沉迷,但也不可或缺。越是讳莫如深如临大敌,越是折射出它的强大和不可抗拒。性本能,是所有本能之中最不受缰辔的一种。因此,有些人看上去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而性生活离奇、古怪、病态,令人匪夷所思。

弗洛伊德将别人不敢接收的疑难病人揽下,以自己的方式剖析并揭开病人背后的成因。在惯常的生存和行为背后,有一双无意识的手操纵着。潜意识从来就不会愚蠢直白地暴露自己,而是戴上诡异多变的面具。认真对待梦,进而解开梦中的密码,是通往潜意识独一无二的途径。只有在睡梦中,意识才会丢盔弃甲并卸下理性的防备,这个时候,大量的潜意识——被抑制的情欲,如打开的潘多拉盒子,汪洋恣肆,让那些不曾实现的爱恋纵情释放,让肉体最私密的渴望在梦境中得以满足,并抵达高潮。

弗氏理论及其标新立异的心理疗法,由于颠覆了西方世界的认知,而遭到不留情面的攻击:离经叛道,荒谬离奇,诡异谵妄。他对病人的催眠和问诊,被渲染成中世纪的巫术——伴随着扑朔迷离的性迷雾、精神癫狂和分裂,以及千奇百怪的梦境。连《洛丽塔》的作者、美国作家纳博科夫都认为,弗氏的精神分析法古板、守旧,荼毒了人类的精神世界,并斥责弗洛伊德为“庸俗而缺乏理性的江湖骗子,一个不懂美学的维也纳巫医”。

然而,诋毁和谩骂并未撼动弗洛伊德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他始终站在医学角度,以严谨而科学的眼光探索性学,冷峻超然地直视人类内心的深渊。生活中的弗洛伊德,是慈爱的父亲,忠贞的丈夫,私生活严谨自律,性道德无可非议。

二十世纪初的维也纳,是一个思想激荡、生机勃发的时代,她的魅力不仅仅体现在音乐艺术方面,在文化、学术乃至各个领域,无不璀璨夺目。维特根斯坦、克里姆特、勋伯格、卡尔纳普,一个个耀眼的名字,简直囊括了一部世界文化和艺术简史。最具维也纳气质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辉煌,并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深情回忆他所经历的黄金岁月:

欧洲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奥地利人最强烈的自豪感就是表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上。欧洲文化潮流在此汇聚,不朽的音乐巨星——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施特劳斯等,在这里如星光辉映。

——斯蒂芬·茨威格《昨日世界》

究竟是维也纳宽松包容的人文土壤,成就了弗洛伊德天马行空的造梦理论,还是他石破天惊的大胆思维,擢升了维也纳的艺术气质?

曾几何时,弗洛伊德的客厅里高朋满座,包括名垂青史的“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缔造者。在这里,任何奇谈怪论都被允许,任何表白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堪。针锋相对的空气常常因对峙而变得僵硬,但凡涉及信条和真理的部分,弗洛伊德从不妥协和迁就。而严苛的学术对决一旦结束,大家便如释重负地斜靠在壁炉前,抽烟、喝酒、下棋,切磋学问、交流新奇的医学案例,抑或在陈列着希腊、埃及、印度和南非的石雕、瓦罐及木刻前,品头论足,海阔天空。

弗洛伊德的文学后花园,同样枝繁叶茂,冠盖云集。

罗曼·罗兰、托马斯·曼、霍夫曼斯塔尔、施尼茨勒、茨威格,以及旷世奇女莎乐美和诗人里尔克,这些人生的挚友和精神良伴,常常围坐在后花园的香樟树荫下,手捧咖啡,畅谈潜意识对文学艺术的渗透,及其内在表现的影响。戏剧舞台上不断出现的大段内心独白,小说家深刻的心理描绘,引起了读者心灵的共鸣和震颤。面对鼎鼎大名的文学家,弗洛伊德说,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松开意识和理智的缰绳,让想象力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纵横捭阖,自由翱翔,有助于作品的浪漫性和深刻性。文学并不是纯粹情感的表现,而是理智与感知、意志与感情、意识与潜意识的综合表现。他甚至指出歌德等大作家,都是以潜意识的活动来构思,然后将有意识的思考同潜意识的灵感相结合。

除却精神分析学说,弗洛伊德对宗教、神话和古典文学都有着深刻洞见。他非常喜欢读诗。他觉得诗的好处在于,可以将人类潜意识深处无法言说的情欲,披上一层迷人的外衣。他兴趣广泛,书籍的门类浩瀚:哲学、美学、雕塑、建筑、音乐等,还有歌德和莎士比亚的诗作。阅读与思考,让他对人性的理解超越常人。在《作家与白日梦》中,弗洛伊德这样写道: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是一个诗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最后一个诗人才会死去。

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法”跟“意识流文学”不谋而合。深受其影响和启迪的文学大家,从德语区,逐渐蔓延到众多国家。爱尔兰的乔伊斯、英国的沃尔夫和劳伦斯以及美国的福克纳等,都将这一技巧发挥到极致,比如对梦魇和人物变态心理的挖掘,以及性象征手法的运用等。普鲁斯特虽没读过弗氏的自由联想学说,但作为欧洲同时代的两位大家,在精神血脉与心灵勘探上,可谓心有灵犀。

不少作家都有记录梦境的习惯,因为梦里有着现实中无法触及的奥妙。尽管人类对梦知之甚少,但他唤起了我们对于梦境的勃勃兴致。茨威格十分崇拜弗洛伊德的人格及其学说,认为他从来不是为了安慰人,刻意炮制出一条快乐之路,而是教会人类进一步了解自身,正视人类心灵的疾病。茨威格是一位极其擅长刻画女性之爱的奥地利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将艺术眼光和视野探向人物心灵世界的高手。

精神分析学说为艺术创作者提供了独具魅力的思考空间和表达方式,而事实上,弗洛伊德对生命潜意识的透视,已然渗入所有人文领域:希区柯克的电影,马勒的音乐,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干脆承认:我所表现的,就是一种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个人梦境和幻觉,是比现实更重大的真实。

聊天、催眠、沙盘游戏及以梦境分析,弗洛伊德的精神疗法中无不透着诗意、哲学以及强烈的文学意味:招来潜藏于湖底的另一个灵魂,与之深情对话,从而认识你自己。在那个上帝已死的年代,能够让人灵魂出窍的人物,除了诗人、艺术家,还有弗洛伊德。他们是人中翘楚。

当旷世奇女安德烈亚斯·莎乐美虔诚地拜倒在弗氏门下求学时,弗洛伊德忍不住一阵大笑。

从圣彼得堡贵族家庭走出的莎乐美,不仅有着惊人的美貌,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女性学者之一。1911年秋季,风景如画的魏玛正在举办一场精神分析学大会,会上莎乐美与她仰慕已久的心灵大师弗洛伊德邂逅。这一刻,女人身着墨蓝色长裙,深红色无边女帽斜扣在眉心,不戴首饰,不打遮阳伞,长裙覆盖下的紧身胸衣自然勾勒出玲珑身段,貂皮围巾从颈项直垂到膝间,风华绝代,英气逼人,与时下流行的贵族女性装扮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凭借其高贵显赫的家世,莎乐美本可以像母亲那样沉溺于欧洲传统的贵妇生活,但她我行我素,藐视与生俱来的角色定位,执意赴意大利求学,并在那里结识了她人生的挚友和精神伴侣。

特立独行才貌双绝的莎乐美,有着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魅力。她已经并且正在经历着那个时代最卓越的几位男性:哲学家保罗、尼采、安德烈亚斯和诗人里尔克。罗马求学期间,有一次莎乐美跟尼采和保罗泛舟湖上,言到尽兴处,长裙飘逸的她,纵身跳入碧波荡漾的湖水中。还有一次,三个有趣的灵魂踯躅于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下,莎乐美跪坐在一辆马车里,手中挥舞着一条皮鞭,而车前是尼采和保罗——犹如拉车的骡马。就此留下了一张惊世骇俗的传世合影,令后人津津乐道。也许,这就是尼采那句“到女人那里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的蓝本吧。

正是魏玛的一场邂逅,让年逾五十的莎乐美做出了她人生的又一个惊人之举:师从弗洛伊德,投身于精神分析学。实际上,她对精神分析学探索的欲望由来已久。弗洛伊德在人类精神深处所进行的了不起的唤醒,让莎乐美心悦诚服,倾慕不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份至深的崇敬,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除此之外她生命中的男性——卓越、脆弱、神经质,常常让她看到梦魇的纠缠,和缭绕在天才身上的无休止的噩梦。

对莎乐美而言,精神分析学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并且意义非凡。她渴望通过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研读、深究和探索,求得一把秘钥,从而解除天才们的困惑和心结。

然而,面对莎乐美的诚心求学,弗洛伊德不以为然。他觉得眼前的女人,之所以对心理学感兴趣,不过是出于好奇,他甚至断定,女人对精神分析学的热情,随着枯燥而艰苦的研究会浅尝辄止,很快熄灭。但是,让弗洛伊德吃惊的是,莎乐美对于陌生知识的渴求和汲取,就像她的美貌一样长盛不衰。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里,她不仅全身心致力于潜意识的研究,而且在学界斗争最为残酷的时候,始终站在老师这一边。亦师亦友的两个人,毕生都保持着纯粹而动人的友谊。

缪斯女神的魅力,让二十一世纪最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终生依恋,难舍难分。里尔克最美的一首爱情诗,就是写给莎乐美的:

挖掉我的眼睛,

我依然能看到你,

堵住我的双耳,

我依然能听见你,

没有脚,

我依然能走到你身边,

折断我的双臂,

我依然能拥抱你……

在这座古雅优渥的宅邸内,弗洛伊德一如既往地享受着他思维的自由,并将纷乱的岁月聚焦于人类的潜意识,以精神分析的犀利和敏锐,解读情欲和社会之间的纠葛。然而,他精心打造的精神王国,终究抵不过“第三帝国”的金戈铁马。

1933年5月,柏林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焚书运动”,大批经典科学及人文著作,伴着人类灵魂与智慧的结晶,被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瞬间化为灰烬。针对纳粹的行径,托马斯·曼愤然道:纳粹主义是一股怪癖野蛮的狂潮,群众性痉挛和流氓叫嚣,蛊惑民心的低级市场上才能见到的粗鲁,僧侣式的反复念颂单一口号,直到唇边泛起白沫。他哀叹道,我的德国正日益变成恶魔,将昔日生活与文化连根拔去!

作为犹太人,弗洛伊德的所有书都在焚毁之列。但他不像托马斯·曼那样悲愤,也不像茨威格那样灰心绝望,以至于头也不回地远走他乡。弗洛伊德坦然抽着雪茄,欣慰道:他们进步多了!要是在中世纪,他们烧掉的不是我的书,而是我了。

彼时的弗洛伊德,还一厢情愿地认为纳粹只会焚书,不会烧人。作为一个声名远播的奥地利学者,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仍心无旁骛地沉潜于人类的精神世界。

不过,弗洛伊德的天真很快就碎了一地。

诗人海因里希·海涅曾经预言:从焚书到烧人,仅一步之遥!

这位在思想界冲锋陷阵洞察精微,把解剖当命运,目光穿透人心和梦境的天才,却没能看透纳粹的本质。或许潜意识里,他对人类还残存着起码的信任。他不相信希特勒对犹太人斩尽杀绝的叫嚣会真的实施,也不相信这个空气里常年飘荡着莫扎特、贝多芬和约翰·施特劳斯音符的国度,会成为法西斯的屠宰场。哈布斯王朝统治下的奥地利,流溢着几个世纪的繁荣、富庶和文明。而在暴政的铁蹄下,文明不堪一击。

身为拿破仑一世的曾侄孙女、弗洛伊德最忠实的学生玛丽·波拿巴,虽贵为公主,却是那个时代的自由新女性,她少年孤独叛逆,充满了探索欲,热衷心理和精神分析,成为研究女性性高潮的先驱。1925年玛丽慕名来到维也纳,拜见声名鹊起的弗洛伊德,进而成为他的病人、学生和终生挚友。

1938年早春,当德军的坦克轰隆隆开进维也纳后,奥地利随即沦为德国版图上一座名副其实的后花园。政治嗅觉灵敏的玛丽即刻来到维也纳,她极力催促弗洛伊德快走,并仰仗自己显赫的身世和人脉,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导师提供帮助。然而,像众多犹太人一样,弗氏家族在奥匈帝国生存了一代又一代,对这里有着高度认同,奥地利是他们的祖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不分种族地为国效力,冲锋陷阵,获得过皇帝亲自颁发的荣誉勋章。因此,在弗洛伊德心中,哪怕整个欧洲都沦为战场,奥地利对他来说依然是而且永远是精神家园。

见弗洛伊德犹豫不决、心存侥幸,玛丽给导师讲了一个故事:当“泰坦尼克”受冰山重创开始下沉时,船底锅炉爆炸的瞬间,二副莱托勒被气浪一下子顶到了海面。他因而得以幸存。后来莱托勒在接受法院审讯时,被当众责问,你为什么弃船而逃?莱托勒回答: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船,是船离开了我!

这种说法,一下子开启了他的心扉。弗洛伊德茅塞顿开,并从心理上获得了一丝安慰。作为那个时代最顽强最坚韧的思想者,他以强大的意志战胜了留言、攻击和衰弱,现在,他还要在耄耋之年战胜流亡和迁徙。然而,4月的维也纳满大街爬满了纳粹德国的坦克,此时的逃离,已变得困难重重。他亲眼看到自己崇尚的科学瓦解了,宪法毁坏了,出版权被剥夺,诊所被洗劫,花园被捣毁,小女儿被党卫军带走审讯……情况相当危急了。弗洛伊德望着高耸云端的大教堂的穹顶,哀叹道:罗马的太阳已经陨落,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弗洛伊德的个人安危,引起老朋友、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强烈关注。在总统先生的斡旋和授意下,一辆美国使馆的汽车,日夜停在弗洛伊德楼宇所在的斜街上,一旦主人受到威胁,这辆车将以美国的名义进行干预和拯救。迫于国际社会的压力,纳粹德国同意弗洛伊德出境,但须缴纳三万马克“帝国逃亡税”。伴着纳粹冲锋队员的盘剥和羞辱,弗氏一家走出了这座白色楼宇。

但临行前,他被迫写下一份声明:

我,弗洛伊德,特此证明,奥地利归并德意志帝国后,德国当局,特别是盖世太保,对我显示了与我在科学界声誉相当的尊重和礼貌,我完全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动和思考,并未有任何不满之处。

签下自己的姓名时,弗洛伊德略为沉思,附加了一句,我要向每个人竭力推荐盖世太保。盖世太保以为这是一句赞美他们的话,欣然放行。

那一年,弗洛伊德八十二岁。

时势才情,在彼时的西方文化领域里流光溢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东方。隔着七十年光阴,中国当代心理学家徐光兴教授,这样评价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是一个谜,也是一座艺术和心理学的宝库,尽管他的思想备受争议,但仍无愧于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位巨人。如果尝试去梳理当代各种心理疗法的历史发展叙事,几乎都可追溯到精神分析。精神分析,是弗洛伊德赠给人类精神世界的一份厚礼。

毋庸置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影响了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及其创作。彼时的中国小说界,将潜意识的探头悄然伸向了文学表现的纵深处,由此而涌现出一批勇于面对自我情绪宣泄和审美表现的小说家。这其中,首推郁达夫。

1934年郁达夫在《戏剧论》中写道:种种情欲中,直接动摇我们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生命最危险而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存天理,灭人欲”的执念,相比人的本能,脆弱无比,不堪一击。他的《沉沦》《过去》《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家国身份的焦虑伴着难以抑制的情欲,灵与肉的纠结、挣扎和彷徨,无不彰显出肉身的沉重和难以摆脱之苦。情感丰沛,气质卓然,以疾风迅雷般的手法镌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

针对郁达夫的小说,郭沫若写道: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直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鲁迅是自觉运用精神分析学于文学创作的又一典范。他说:生命力受了压抑而产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他一系列脍炙人口的小说,尤其早期作品如《不周山》,都成功运用了精神分析法,剖析人物深层的意识流动,对人物灵魂的揭示和拷问,达到了异乎寻常的深度,也促成了鲁迅独树一帜的艺术经典。

精神分析学说,之所以能在彼时的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盛行且影响深远,是因为它顺应了当时反叛封建传统,争取人性解放和自由的时代风潮。精神分析学说,打破了中国久被禁锢和压抑的人性观和性道德观,具有振聋发聩的启蒙意义。鲁迅创造性运用了弗洛伊德学说,并且重新阐释和提升了佛氏理论的精神实质,从而确立了鲁迅精神分析学理论、生命意识和人生态度。中国封建社会伦理道德对生命和人伦的扭曲,对人性的扼杀,集中体现在性观念及其祭奠上。出于对虚伪的封建伦理道德的反抗和戕害的中国妇女的同情,鲁迅在小说创作中有意识运用精神分析学理论,深入揭示出传统文化虚伪荒谬的本质,所达到的批判力度,早已被历史所证实。

张爱玲更是潜意识和心理层面叙事的高手。弗洛伊德有关无意识利比多人格和俄狄浦斯情结的阐释,在张氏作品中屡见不鲜。张爱玲一向注重自我意识的表现,强调主观世界的切入视角、人物心理的性本能描写,以及对人物潜意识的深入挖掘,乃至主人公的梦魇、幻觉和心理暗示等,驾轻就熟,不着痕迹。

依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人的本能欲望若长期受到压抑而得不到宣泄,就会导致性变态,或其他心理障碍。近代中国,在中西冲撞新旧交替夹缝中生存的儿女,因多方制约而酿成变态心理。这些在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香炉》《金锁记》《心经》《花凋》中得以完美呈现,并对造成其病态心理的时代背景予以鞭挞。正是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开掘,张爱玲的作品才穷形尽相地表现出人物复杂难言的心理扭曲,既细致入微,又震撼人心。拂去历史的尘埃,张氏小说依然独领风骚。

有意思的是,张爱玲在长篇小说《小团圆》第七章里,忍不住把弗洛伊德的名字嵌入了情节当中:

她梦见手搁在一棵棕榈树上,突出一环一环的淡灰色树干非常长。沿着欹斜的树身一路望过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阳光里白茫茫的,睁不开眼睛。这梦一望而知是弗洛伊德式的,与性有关。

经由弗洛伊德后花园,穿过森森拱廊来到街上,好似从遥远的梦境,一脚踏进现实。清雅的风,把我从二十世纪初的帝国之都,唤回秋阳下的维也纳,淡金色的菩提树叶,私语般纷纷飘落。一辆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尾巴,铿铿锵锵地拐过街角。

古旧的咖啡厅里,戴眼镜的老人正翻阅当天的报纸,背后是奥地利画家席勒的一幅自画像——骨骼嶙峋,线条有力,强悍的色彩对比中托着一张扭曲的脸,叫人联想到灵魂的支离破碎。见我打量,老人看了我一眼,低头抽了口烟,啊不,是雪茄!是弗洛伊德当年抽的那种雪茄吗?我盯着老人,脱口问道。

弗洛伊德曾坦言,在抽雪茄之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无论是会见病人,还是与家人共餐,抑或是傍晚在这条街上散步,他都烟不离手。他声称,吸烟是他人无法涉足的私人领域,独立于自己的分析范畴之外,我对心灵感应的坚持是我的私事,就像我的犹太身份、我对抽烟的激情……如此坦诚并迷恋自我剖析的弗洛伊德,从未将探寻的光束打向他的雪茄。

时光悄然过渡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疫情、战争、饥荒、罪恶,像梦魇一样再度笼罩全球,人类陷入新一轮灾难,至今看不到希望。抑郁、愤懑、悲伤、无助和绝望之中,欧洲人在傍晚的阳台上,吟诵起蕾切尔·伯达奇百年前的句子:我想知道,为何我们像颠倒的向日葵,朝向黑暗而不是光明。

战争和疫情剥夺了许多人的精神能力,生与死,哭泣与哀伤,构成今天的日常和主题。人们在痛苦中加紧思索:当世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残酷,我们的内心生活还剩下什么?当世界在看不到尽头的灾难中颤颤巍巍时,我们的心灵该如何应对?

弗洛伊德的名字以及他的名言,犹如电光石火般,频频闪烁在暗夜里——我们的科学和文明在蓬勃发展的时期突然中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火种依旧在几个壁炉中闪烁,等待合适的风起,使它再次熊熊燃烧。

真应了八十六年前弗洛伊德的老朋友爱因斯坦所言:你对人类心灵的洞察,你对现代人的解读和引领,随着时间的推进,不是疏远,而是越来越近。

菩提夹道的街上,昨天的风和今天的风都从身边掠过。溯源而上,拨云见日,维也纳双塔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傲然屹立,直刺蓝天,无声地宣示着神学与宗教的绝对权威——那是一个不容挑战的年代,尽管太阳每天都公平地照耀着天与地、神与人。

当一切随时光流逝,唯有思想的光辉穿透岁月,超越时代,成为永恒。

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毕业于商丘师院英语系,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和转载于中国纯文学杂志逾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夜蝴蝶》《蝴蝶飞过的村庄》、散文集《蓝色乡愁》《远方有诗意》。代表作“蝴蝶三部曲”获“首届华人影视文学优秀创意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语。现任欧洲华文笔会会长,《欧华文学选刊》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