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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杀手》系列:关于“界线”讨论
来源:文艺报 | 李梦一   2023年03月24日08:08

《银翼杀手》电影海报

《银翼杀手2049》电影海报

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电影《银翼杀手》,是赛博朋克风格影片的开山之作,也是上世纪80年代最出色的科幻电影之一。该片改编自菲利普·迪克1968年创作的科幻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当时人工智能研究遇冷,这部电影被贴上“题材不合时宜”“陈旧”等标签。加之影片叙事节奏缓慢,仅讲述一场关于追捕仿生人的故事,多数场景都在黑暗的雨夜中、城市的人造光源下,环境风格压抑、阴暗、混乱且潮湿。《银翼杀手》在当年票房惨淡、且在媒体人中恶评如潮。其续作《银翼杀手2049》在上映之时所遇到的情况也与前作如出一辙。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和对仿生人生命伦理的关注,《银翼杀手》系列电影口碑逐渐回温,俨然成为“仿生人”主题中不能绕开的重要作品。该片也奠定了这种电影风格下所构建出的废土末世的背景设定,压抑、阴暗潮湿的视觉氛围等艺术效果,其中由于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矛盾冲突的不断加剧,而引发的对仿生人讨论,也是此类电影中不可绕开的焦点话题。

无论电影还是小说,贯穿作品其中的两个主要问题,就是“人与仿生人有什么区别?”“仿生人究竟是人还是物?”影史上以仿生人为主要人物的影片绝不在少数,无论是《2001太空漫游》里的哈尔,还是《异形》里的主教,《普罗米修斯》里的大卫,都是影片中亦正亦邪的人物。他们以高精尖科技技能点为特长,却缺乏情感和共情能力,是极端理智的化身。而这类作品,一般都难以逃离科幻电影的老套路——人必将战胜机器,低科技战胜高科技——最终以仿生人的失败而结束整个故事。但《银翼杀手》系列不同于一般科幻电影的套路,其影片和原著小说所塑造出的仿生人,以“猎物”的身份存在,尽管有高级的智力和体力,却只能四处躲藏,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大的梦想无非是“成为人类”。但被人类社会所排挤,被蔑称为“skinjob”的仿生人,除了真正生理上不可跨越的区别外,真正的界限在哪里呢?

界限标准:情感与共鸣

首先,作品的背景设定中将情感、共鸣作为区分人类和仿生人的重要界线。为此,迪克专门设计了一个移情测试,测试核心是被测试者对测试题目中的动物是否能产生共情。由于环境的加速破坏,导致非人造动物成为了极为罕有的物品,价值连城。这个设定在菲利普·迪克的原著小说中有提及,但电影的背景中并未进行交代。由于物质资料极度匮乏,生存条件恶劣,苟且活着对很多留在地球上的人来说都是奢望,情感与道德俨然成为了一种新的奢侈品。被人工制造出来的仿生人,由于程序上的出场设定,无法与“默瑟”融合,是货真价实的没有情感共鸣的工具人。但仿生人的设计者显然轻视了系统的自我升级能力,一伙逃离殖民地、不愿做奴隶的仿生人产生了情感上的联结,并借助自己的外形特点成功融入了人类社会。这对自认为是造物主的人类来说,无疑是一种对权威的挑战和蔑视。因此,当局派一名为“银翼杀手”的赏金猎人对进化的仿生人进行猎杀。

作为被追捕目标的仿生人之一,罗伊有着出色的领导能力、优秀的智力和体力,简直是完美人类的化身。他作为领头者,带领几个仿生人逃回地球,却并不是为了反叛人类,仅仅只是希望自己的创造者——泰勒博士想办法延长自己只有4年的寿命。即便在影片最后与德卡德正面冲突也毫不逊色,并且在天台的最后一战,明明处于优势的他仍然救下了德卡德。正如泰勒博士所说:“若发出两倍的光芒,就只会有一半的寿命。”续作《银翼杀手2049》中,K除掉的第一个仿生人萨普,也是一个拥有极高道德标准、为了仿生人事业甘愿献身的人物。他本来将自己藏得很好,但为了救贫民窟的一对人类母女,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反之,作为冷血猎杀者的德卡德,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不能产生同情和共鸣的情绪,也许是作为执行任务的杀人机器,本就不适合拥有情感。尽管他爱上了仿生人瑞秋,却在猎杀其他仿生人的时候毫不手软。第一部电影中,关于德卡德是否是仿生人留下了诸多讨论。在续作《银翼杀手2049》中,银翼杀手K被干脆地设定为仿生人,以便于忠诚地执行任务。但K却比普通人类拥有更多的情感,对女友的爱、对记忆和身世的追寻,以及为了仿生人未来的前景甘愿献身的精神,是影片设定中的普通人类所远远不能及的。如果某些人可以像机器一样绝情,那么某些机器人则可以变得比人类更有情。

不论是迪克还是影片的创作者,其实都在对这条准则进行更为丰富多元的讨论。人工智能是否能在进化以后产生情感和共鸣功能?即使在影片上映的几十年以后,仍然是创作者们极为感兴趣的话题。人们一方面害怕仿生人越来越像人类,甚至取代人类在地球上的统治地位;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够从人工智能中寻找到情感上的慰藉,例如虚拟偶像、AI语音的出现和相关技术的进步。

破除界限:仿生人瑞秋

影片中的女性角色瑞秋,成为了破除“仿生人没有情感与共鸣”这一界限的存在。瑞秋作为连锁6型中唯一一个具有生育能力的女仿生人,在电影中的设定变成了挖掘主角情感的工具人,在角色设定上仍然没有跳脱出传统女性角色的桎梏,在德卡德“爱”的攻势下逃离了公司,最后死于生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角色,她被赋予了巨大的童心、神性、母性,却唯独缺少了对自我的发掘和认识。在接受移情测试之后,瑞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她与德卡德的交谈并不是一种公平的态度,德卡德一直在试图敷衍和打发她,甚至后来她与德卡德的肉体关系也具有半强迫和哄骗的意味。影片并没有深挖瑞秋在得知自己是仿生人之后的心理状态,一个优雅美丽的女性,只能在电影中承担“花瓶”的功能,并且在续作中,成为了具有生殖崇拜意味的“仿生人之母”。

电影对女仿生人的弱化在《银翼杀手2049》中达到了新的高度,华莱士公司的洛芙——留着与瑞秋同样的复古刘海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没有情感、不会笑,作为一个专业杀手,她被抹去了所有感知,对老板一个人绝对忠诚,不惜代价完成老板交付的任务,她也是K在电影中最大的对手,并直接造成了K和其女友乔伊的死亡。

《银翼杀手》系列电影在角色的处理上,弱化了女仿生人的能力,增强了其工具属性(花瓶或杀手)。小说中的瑞秋本是一位非常复杂、具有多面性的女性人物,她是一个将德卡德和其他赏金猎人玩弄于股掌间的阴谋家,利用自己在公司的身份,接近赏金猎人,引诱他们发生肉体关系,利用人类的情感弱点,使得他们接下来的“回收”行动失败,她也得意地将这个行为称之“对赏金猎人的回收”。她对德卡德的每一步试探、挑逗,都是精心设计的,不论是老手还是新手,都没有办法抵御瑞秋的攻势。而且在对德卡德的引诱失败了以后,瑞秋亲手杀掉了德卡德用猎杀自己同伴的赏金所购买的活山羊,作为对他的复仇。此举真正击溃了德卡德的内心,他开始重新思考对待电子动物、仿生人的态度——他们不仅仅是物品。

界限本质:人或是物

作为人类设计生产出来的商品,已具备情感能力的仿生人属性是物品还是人类,才是作品本身想要讨论的重点内容。小说中德卡德所饲养的电子绵羊具备普通绵羊的一切基本功能,甚至连外形也与自己曾经饲养的真绵羊别无二致,要吃特定的草料、会咩咩叫、在栅栏里散步、睡觉,只要维护得宜,甚至拥有比真绵羊更长的“使用寿命”。但在邻居的宠物马面前,德卡德仍然觉得自惭形秽,因为他的绵羊不是真的,肚子里没有内脏,只有电子元件和电池。一旦出现故障不及时修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只绵羊是假的。对电子生命的矛盾之情,就在于人们认为电子生物不是真实的,是“可制造的”,因此失去了作为生命的“独一”性。杀掉一个仿生人,和回收一个坏掉的电视机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但在小说最后,德卡德筋疲力尽地完成所有猎杀任务,救下了一只蟾蜍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妻子失望地发现这依然是一只电子蟾蜍,但德卡德表示,“电子物件也有它们的生命”。两人决定好好照顾这个小东西,还给它买了电子苍蝇作为饲料,这与早上他对电子绵羊的厌烦态度相比,简直有了180度的大转弯。

影片中的德卡德,则是对一切都有一种“无所谓”的情绪,每天只是如同“活死人”一般,接受上级派来的工作,重复“测试—追捕—接收新任务”。瑞秋的出现和罗伊的拯救,让他看到了仿生人对于“生命”的追求和热爱,他选择放弃了银翼杀手这份工作,带着瑞秋远走高飞,还参与了仿生人的反抗运动,送走了自己和瑞秋唯一的孩子,从此在拉斯维加斯隐姓埋名。他从一个孤胆英雄,变成了一个垂暮之人。英雄迟暮,他却在滚滚的黄沙中和K相遇了。这个与女儿共享一份记忆的男孩,也许就是作为瑞秋的仿生人生命继承下来的生命体。最终在K的护送下,德卡德回到了女儿的身边,K因重伤倒在了雪地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将人类、仿生人的界限悄悄掩盖,只留下了雪地上的一抹血色。当影片结束之时,没有人还在思考K究竟是人还是仿生人,因为这个答案已不再重要了。

《银翼杀手》系列,作为一部本意上表现人类与仿生人冲突的电影,却在续作中,设定了仿生人瑞秋具有生育能力,还和身为人类的德卡德有了后代。这个“混血”的小孩,成为了仿生人反抗的灵魂领袖,或者说是“新神”。这种大胆的设定,着实对人类和机器之间的伦理道德进行了挑战。但其本质上依然在承认人的造物主地位,仿生人因有了人类的血统而变得更加高贵。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至上主义。无论何时,人类都无法放弃自己造物主的地位,放弃拥有随意处理其他生命体的权力。对于没有威胁的物种进行保护,有威胁的则处之而后快。作为造物主的本能,作为地球的主宰者,尽管觉得也许电子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但人类依然愿意表现出容忍和关爱。其本质上,仍然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被异化的“自我”与令人异化的“非我”之间相互作用下不断发展变化的主体的一种正常状态。